內容提要:《少男》以推拿診所為中心,通過書寫富二代、城市白領、農民工和殘疾人這四類人物的欲望追求,展現了人性純真的不可多得和形而上追求的難能可貴。在符號價值充斥的消費社會里,身體消費既是欲望追求的一種形式,又是因話語霸權而斗爭的重要工具。維系優勢群體運轉的威權人格,昭示著公共空間地位的衰落,這引發人們對社會轉型時期權力分配問題的思考。
關鍵詞: 符號價值 話語霸權 威權人格 社會轉型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under the Hegemony of Consumerism
on Madam Pan Xiaoping’s Boy
Pan Guohao
(Further Education College of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Huaibei Anhui, 235000)
Abstract: Basing on a massage clinic, by describing the aspirations of such four kinds of characters as the affluent second generation, the city white collar intellectuals, the migrant workers and the disable, Boy reveals the precious of the purity of human nature and that of metaphysical pursuit. In a consumption society flooding with symbol value, body consumption expresses not only a form of lust ambition but also an important tool for the fight of discourse hegemony.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that maintaining the superiority of the advantage group fulfills its function with the downfall of the public sphere,which led to real introspection about the issue of power distribution in a period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Keywords: sign value discourse hegemony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social transformation
2012年,《清明》第一期發表了潘小平女士的中篇小說《少男》,作品體現了消費社會中,人們對符號價值以及話語霸權的追求;它在對人物威權人格展示的同時,引發了人們對社會轉型問題的思索。
一、消費品的符號價值
繼商品化社會之后,現代社會已經進入到消費社會。在這樣一個社會里,經典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商品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二分法中,商品的使用價值不再受到特別的榮寵,它在歷史性交換系統之外的非歷史層面的地位已經動搖;廣告媒體和社會風潮不斷刺激人們虛假的相對需求,刺激貪欲、占有欲,這成為消費社會的內在邏輯。鮑德里亞說:“今天消費——如果這個術語的意義并不是那種粗陋的經濟學所給予它的意義——確切地界定了這一階段:其間,商品直接作為一種符號,作為一種符號的價值被生產出來,同時符號(文化)也作為一種商品被生產出來。” 從商品到毒品,從身體到良心,《少男》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個無處不在的買賣關系。這種關系之所以發生,滿足欲望是人們的內在需求,符號價值和話語霸權是人們的外在動力。這一點集中體現在小陶阿姨身上。
小陶阿姨穿戴新潮,常去香港掃貨。對以她為代表的富二代來說,購買和消費商品,不是為了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為了蘊含其間的符號價值。在她看來,擁有LV包和保時捷跑車這樣具有標志性的奢侈品,她就會受到別人的特別禮遇。小陶阿姨購買和消費LV手袋、ADD時裝、艾格睡衣,不是滿足于對這些商品的自然需求以及對其中純粹的使用價值的欲求,而是為了獲得一種差異化感受,一種社會意義的需求。跑車、名表和掃貨規范著小陶阿姨的生活節奏,這個時候,無目的的購買和消費給小陶阿姨帶來的是快樂、滿足和虛假的自由感。商品成為身份地位的符號象征,她如果拒絕消費似乎是在拒絕富二代作為紈绔子弟形象的個人責任、社會倫理和社會聯結的基本方式,是在拒絕擁有控制大眾的經濟霸權和思想行為的能力。
在這樣的氛圍中,身體變成了消費品。
小陶阿姨出手闊綽,成為安堂推拿診所的會員,在推拿的時候,身體成為消費文化的在場者,它借助營養學、醫學和衛生保健宣講被賦予光環,成為她縈繞心頭的對青春、魅力、剛柔氣質的追求。此時,身體成為名譽、地位、權力和對抗衰老的救贖物品,心理的意識形態的功能使得它既部分喪失了生命繁衍的功能,又徹底取代了靈魂拯救的意義。這個時候,女性美麗男性魅力的邏輯,同樣成為時尚的邏輯。健康、力量、美麗本是用來界定身體的要件,純真、堅毅、剛強本是用以界定心智的要件。在小陶阿姨看來,因其具有符號化的內涵,因其對于彌補親情缺失,對于社交圈中身份顯示的意義,這些要件的實用價值,一一具有了向功用性“交換價值”蛻變的可能,其結果就是,身體被“重新發現”并成為消費品。于是,小陶阿姨就有了老蔫及其繼任者這些“鴨子”,就有了占有小九的決心。你也就不難想象老禿女人和體育系大學生的關系,不難想象吃軟飯成為霍小文夫婦和大一女生獲得物質享受的籌碼。此時,身體不再只是生命和幻覺棲息之地,它還成為色情的欲望交換的符號載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鮑德里亞說:“性欲是消費社會的‘頭等大事’,它從多個方面不可思議地決定著大眾傳播的整個意義領域。一切給人看和給人聽的東西,都公然地被譜上性的顫音。一切給人消費的東西都染上了性暴露癖。當然同時,性本身也是給人消費的。”人的理想人格是在認識、意志和情感領域得到充分協調的發展,新近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演繹出這樣一個事實,工具理性和實踐理性得到充分發展的同時,充滿感性色彩的審美理性發展相對滯后,異化了的工具理性和大面積的道德敗壞正一步步地侵蝕著真摯友愛的人類情感。對財富的向往,對性欲的追求超越出理智的范圍,這使得人們忘卻了自己的情感歸屬,利欲熏心道德敗壞伴隨著情感放逐。
二、普遍的話語霸權
對于身體的消費,體現著性的話語霸權問題。
福柯認為:“性處于兩條軸線的交叉點上,一切政治技術都是沿著這兩條軸線發展出來的。一方面,性屬于身體的規訓:各種力量的建立、強化和分布,各種能量的調整和節制。另一方面,它屬于人口的調節,它引起的所有后果都是關乎全局的,于是同時被整合到這兩個方面之中。它引起了對身體的無窮無盡的監督、無時無刻的控制、謹小慎微的肢體定位、沒完沒了的醫療檢查或心理檢查以及一種微觀權力。”在通常情況下,強勢群體能通過霸權結構對弱勢群體施以霸權力量。但是,社會總是變動不居的,控制性結構中的霸權地位會由于結構內部雙方力量的消長而受至威脅。當某一既成的霸權結構中居于統治地位者的霸權地位不具備合法性時,沖突就將出現。小陶阿姨和小九、彩彩的明爭暗斗,就是這種沖突的真實表現。對于小陶阿姨來說,爭取符號價值式的身體消費是她必須獲得的“權力”。她對男性包養女性頗有微詞,鄙視她媽媽式的怨婦情結;她認為包養男性是女性必須爭取的社會地位,是女性獲取權威身份的重要標志,為此,她可以不惜代價。女性要求對等的性消費權益,這是對傳統上專屬于男性的性消費特權的有力政治反駁,是女性爭奪性的話語霸權的必要步驟。對于小九、彩彩等人來說,他們的生活目標不是為獲得權力系統做偉大斗爭,不是為了實現時代交替的循環和重建古代的公正;他們拒絕把身體作為消費符號的方式,探尋著這樣一個目標實現的可能性:能否解除身體控制,能否重新恢復人作為人的基本需要,能否實現自愿意義上的生命尊嚴?不論這是不是烏托邦想法,大家有著一個非常實在的斗爭過程。作為政治對象的生命此時被要求反對企圖控制它的系統,于是,身體不僅僅是人口繁衍,生命延續的工具,身體成了性政治斗爭的工具。
不僅性消費為話語霸權左右,公共空間也充斥著霸權思想。
故事以安堂診所為中心展開,地點涉及青藤茶室、淺草書吧、鳳舞九天夜總會。這些地方是公共空間,介于公共權威領域、市民社會和私人空間之間。公共空間既不是可以直接采取暴力手段合法管理的公共權威領域,也不是真正的商品生產和交換發生的市民社會,更不是維系家庭關系的私人空間。它因為遠離直接的法制管理,沒有生產關系、家庭倫理的維系,本應成為提倡言論自由,構建新型知識的場所。在《少男》的公共空間里,富人們因為要保護自己私密性的商業活動,構建遠離公眾的休閑生活,借助經濟優勢實現自己的特權而企圖逃脫監控;農民工、殘疾人因為身份的卑微,權力的缺失,知識能力的不盡人意,而成為沉默的一群,無法構建平等溝通的話語平臺;知識分子在經歷了從立法者向闡釋者過渡階段之后,正在經歷從闡釋者向威權維護者地位的蛻變,他們失去了曾經擁有的社會批判和價值定位的道德良知。這樣,公共空間所具備的平等溝通、協商對話的機制逐漸消失,它不再是一個不斷再生產知識分子的地方,它正在成為強勢群體利益交換的平臺、勾心斗角的場所,成為權勢者控制毒品買賣、進行色情交易、實施暴力犯罪的溫床,成為容忍特權階層道德墮落,體現他們符號價值,維護他們既得利益的活動場所。
三、人物的威權人格
書寫欲望過程中,富二代和城市白領構建的共犯結構是核心,它形成了一個以小陶阿姨為中心,以陳安堂、陸艷麗為羽翼的等級關系。拿小陶阿姨來說,她通過利益輸送,把陳安堂、陸艷麗等人豢養成智力鷹犬;與此同時,她對盲人老凱張口便罵舉手便打,對彩彩惡語相向拳腳相加,對服務員對老蔫視如犬馬,弱勢群體成為受辱罵被壓迫的對象。這一結構何以可能?強勢群體的威權人格維系著它的運轉。
所謂威權人格,是指“集既諂媚于上級,又無情欺壓與蔑視下級或弱者的心理傾向于一身的人格。”在作品中,強勢群體的威權人格倫理,影響著弱勢群體,彌散在故事之中。這集中體現在:(1)高低尊卑的等級觀念是它的思想特征。富二代、白領形成共犯結構,處在《少男》人際關系金字塔的頂端;迪女郎、按摩工、服務員形成社會底層,構成人際關系金字塔的基座。在父權制業已顛覆,民主制尚待確立的時候,充斥著的家族制企業風氣、特權觀念、強人哲學在政治經濟生活中根深蒂固,將人分為高低等次,以判斷優劣,這一事實幾乎成為社會平等進步的頑疾。(2)追求貪欲的處世態度是它的內在動力。小陶阿姨、老禿女人在為身體、為交際圈中的顏面而不懈奮斗,陳安堂、陸艷麗為在同學、同仁面前高人一等而努力打拼。在作品中,貪欲成為權力的代名詞,誰擁有更多享受的資本,誰就獲得更多的支配社會資源的權力。新近成長起來的家族企業成員、剛剛從鄉野文化過渡到廟堂文化的部分退化的知識精英,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經歷的是不完全意義的思想啟蒙,貪欲成為工具理性畸形發展,實踐理性走向墮落的象征。真實的日常生活一遍又一遍地演示著弱肉強食的權力政治,以理性的態度過度追求感性的奢望成為類似于柏拉圖所說的隧洞里的“背光隱喻”,貪欲成為真理的最大遮蔽物。(3)恃強凌弱的行為舉止是它的外在結果。小陶阿姨對彩彩的言行舉止,經歷了從鄙視到提防到侮辱到人身攻擊的過程;陳安堂對彩彩的服務態度,經歷了從視為霉頭到視為刺頭、對頭的轉換。在《少男》中,彩彩是弱者中的強者,她尚且成為被侮辱受損害的人,難怪小九被挑逗被把玩被戲弄被傷害的戲碼連環上演,更難怪從殘疾人到大學生再到服務員各有各的辛酸了。這些行為舉止造就人格評判的價值錯位,人與人之間不注重人格本質,而從身份、地位、財產、權力等身外標準來判斷人格。(4)不安恐懼的生理反應是它的心理特點。面對一個物欲化的社會,弱勢者如同驚弓之鳥——小九希望能返回老家,老凱的仇怨撕心裂肺,彩彩的舞蹈如同幽靈;強勢者內心惶恐不安——小陶阿姨在丟人現眼感覺中“買鴨”偷歡,陸艷麗在狐假虎威的想法里勾心斗角,陳安堂在躊躇猶豫的狀態下逃離良知。在小說中,人的“此在”地位是無足輕重的,即便是用以標示此在平等關系的語言也成為暴力的工具,小陶阿姨動輒出口成臟,陳安堂對別人惡語相向,這些語言暴力隨處可見,它是人物的內心躁動在語言行為上的自然流露。文本中的角色人人自危,“自我”常常處于不安與恐懼狀態,它傾向于依賴外在 “他者”的威權庇護或逃離騷擾以掩蓋自己的弱點;“自我”的衰落抬高了“他者”的地位,造就事實的不平等。其實,不平等的“自我”和“他者”一樣,表現為在“存在”面前的平等地位。依靠一種平等去實現或拒斥另一種事實的不平等,其結果就是飲鴆止渴緣木求魚,這樣,不安和惶恐就會產生。
四、審視社會轉型
威權人格是社會轉型的負面表現,它伴隨著社會轉型危機同時出現。
城市按照人類的欲望建構,它見證著社會轉型的發展。《少男》中的城市,在無節制的欲望追求中,陷入價值紊亂的夢魘。正如伊坦婁·卡爾文諾(ItaloCaivino)所說:“城市就如同做夢:任何可能想像的事物都能夢到,但是甚至最沒有預料的夢都隱藏著欲望或者它的反面恐懼。城市如同夢,是由欲望和恐懼組成。縱使他們論述的思想是秘密的,規則是荒誕的,視點是欺騙的,任何事情都隱藏著別的事情。”城市具有刺激性和誘惑力,它似乎讓每個人都會在都市環境中找到一個最適合的道德氛圍,使自己的欲求得到滿足。但是城市表象化的欲望與內在的恐懼相伴。相比之下,受社會轉型影響較小的鄉村,成為中古式的田園社會,成為擺脫“物欲橫流”現實,建構優良人際關系和恢復悠久道德傳統的“世外桃源”。因此,堅持道德高地,實踐精神還鄉成為作家的希望和期待。《少男》里散發著這種淡淡的精神還鄉的緬懷:彩彩協小九回鄉療傷,陳安堂媽媽具有的關愛情懷,小六小九所代表的陰性、陽性易象,處在消失進程的古代語言,蘊藉著仇怨的鄉野情歌俚曲,散發著千年馨香的老莊哲學思想。所有這些戀鄉情愫沉浸到神靈的啟示與詩意的境界中,從某種意義上說,作者在營造一種詩性的生命精神,其中浸潤的鄉土氣息,是對物欲化的現代性生存空間有力反諷,作品里的現代感和形式感被淡淡的鄉村記憶與想像所籠罩和排斥著,成為詩人用來抵抗工具理性泛濫的精神資源。但是精神還鄉是無法普遍實踐的“烏托邦”,擺脫過分的物欲化追求,解除流行的話語霸權,顛覆反常的威權人格,實現正確的社會轉型,需要打破經濟資本、暴力資本和知識資本等權力資本的壟斷,實現資源的合理分配。
經濟資本被認為是一種具有基礎意義的權力資本,“除了經濟資本以外,暴力是另一種具有基礎意義的權力資本,因為暴力具有最明顯和直接的強迫他人服從的性質。在經濟資本和暴力資本之外,知識是另一種重要的權力資本” 。
權力,就是使他人服從的能力,而掌握一定的社會資源是具有這種能力的條件。在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內都存在著資源分配不公的情況,哪個社會集團掌握的資源越多,這個集團的權力就越大,因為這些資源可以實在地威脅到人的生存。“現代社會的沖突是一種應得權利和供給、政治和經濟、公民權利和經濟增長的對抗”。的確,社會轉型與社會公正之間存在著難以解決的矛盾,對于當今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而言,打破權力壟斷,實現利益分配的協調是構建和諧社會的基礎層面,實現文化發展的協調是構建和諧社會的底蘊層面,達成社會心理的協調是構建和諧社會的目標層面,而這些諸多領域和諧的達成,則有賴于社會各個層面上的制度改革與制度創新。普遍認為,權力沖突是社會和諧的最大挑戰,而權力均衡則是構建和諧社會的基礎,也是重建社會認同的合法性基礎。但是,不幸的是,“只有很少的國家能成功地既提高了公民的身份地位,也增進了經濟的富裕,既增進了應得權力,也擴大了供給,使它們達到生存機會的一個經得起嚴格考驗的水平”。這種不幸,正是《少男》為我們出的一道亟待破解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