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萱北堂前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開始，他成了你的寶貝。

還沒有出生的他，就將你狠狠折磨了一番。從黃昏一直到清晨，他一直跟你捉迷藏，不肯出來。你浸泡在汗水濕透的床上，痛并期待著。你無法預知是男孩還是女孩，但你捏捏衣袋里的萱草黃花包，笑了，這次老天應該會眷顧你，恩賜你一個男孩，因為聽長輩說，有孕的婦人只要將裝有黃花的袋子放在身上，一定能生出男孩。這袋子你已裝了三年，該如愿了吧？而且，你已經生了兩個女兒了，為此，你還成了妯娌們的笑柄。想到這里，你似乎看到門前的萱草，微風里，墨綠的花薹，紅黃的萱花在向你頷首微笑。

或許萱草真的聽到了你的呼喚。那個夏季的清晨，喜鵲在家門前的那棵桂花樹上一遍遍地嘰嘰喳喳。你看著自己的嬰孩：瘦小得像一只老鼠，頭發稀稀拉拉的，臉皺得像松樹皮。你心滿意足地笑了：丑兒是個寶啊！

他可不管這些，只顧張著沒牙的嘴哭得山響。從此，你的天空亮堂了。

家里沒有勞力，每天天不亮你就起床做好家務；白天上工，在別人的白眼里累脫一層皮；夜晚，安頓好一家老小后，還要給他們做鞋。布鞋很不經穿，孩子們又調皮，鞋總是壞得很快。油燈下，你的眼睛都快熬壞了，可只要看到他對你咧嘴一笑，你的疲勞似乎就化掉了。

他1歲了，你總是背著他上工。大伙都夸你的孩子，眼睛清澈明亮，透著一股機靈勁。你笑，聲音清脆如佩，在山野間飄得很遠。“這是我的兒！”你看著他，開心得嘴巴沒法合攏。他突然就小嘴動了動，迸出一個字，“媽！”你傻了，老半天不說話，然后你又笑了，笑得銀鈴樣清脆。

后來，他對你說，媽，巧合吧？也許，那天我只是隨便張張嘴，發出的聲音并不是喊媽呢！你又氣惱，又好笑，只說了一個字：“傻！”

他7歲了，該上學了。你用碎布條給他拼了一只書包，上面還用線織了一朵橘紅的萱花，黃花底部還有三片蔥碧的萱葉。你一邊縫，一邊笑，有這個書包陪伴，孩子當身體健康，學有所成啊！后來，他果然成績優秀，每學期總有獎狀拿回家，你呢，總是一邊把獎狀貼到墻上，一邊抿著嘴笑。

他10歲的那年，冬天特別冷，你熬了好幾夜給他做了一雙布鞋。一天下午，大雪一直在下，你非常慶幸給他做了布暖鞋，這樣，孩子坐在教室里就不會冷。傍晚時候，你站在家門前的桂花樹下等他回家。當時，雪下得正緊，你凍得直哆嗦。茫茫中，一個小小的身影順著家門前的小路飄過來了，是他！你飛跑著迎過去，猛地呆了：他光腳走在雪地上！兩只腳已凍得紅腫。見到你，他笑了，媽做一雙布暖鞋太累了，不能弄濕。進了屋，你雙手捧著他潮濕的、細瘦的雙腳焐在自己的小腹上。問他，暖不？他笑，暖。屋子里水汽重得很，濕潤了母子倆的臉。

那個雪夜，你一邊猛烈地咳嗽，一邊在燈下做鞋，還不時揉揉因風濕而疼痛不堪的腿，你隱忍的呻吟聲他聽了一夜。

他17歲了，如雨后拔節的筍子撲撲地長，胃里卻總是餓。已經有三天沒吃菜了，學校食堂的飯不是糊，就是夾生，實在忍不住，他走了三十多里路回家了。他的父親胃潰瘍發作，在床上疼得縮成一團，你走家串戶到半夜，借了兩元錢塞到兒子手中。第二天的早上，約好來做田的牛工卻沒來。你急了，家里沒勞力，犁田的活沒人幫，誤了農時，該怎么辦？看著你泛白的兩鬢，顫抖的雙肩，他毅然走到你身邊。“媽，我不上學了，我能做許多事的。”你急了，“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苦，媽愿意。媽不識字，吃了很多虧。你不能不上學，馬上要高考了，一天也耽誤不得！”他一下子崩潰了。知子莫若母，如果是打罵或是講道理，是不會讓他改變主意的，可是，你的這一招讓他揮淚回到了學校，臨走前，還把兩元錢偷偷地放在你的枕頭下。

你早衰的華發，夜晚隱忍的呻吟，噗通的一跪，成了他拼命的理由，夜晚的油燈燒焦了他的頭發，熏黑了他的鼻孔，卻明亮了他的眼睛。那個炎熱的夏季，他收到了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你倒拿著，看了一遍又一遍，摸了一遍又一遍，淚雨傾盆。你拉著他走到屋外，指著房前大片的萱草告訴他，那是萱草，也叫母親草，還叫宜男，或者忘憂。你說你每年都會很精心地種一些，種得好，孩子就會健康有出息。那一刻，庭前的萱草是那樣地飄逸，墨綠色的花薹，綴滿綠黃色的花蕾，碩大的花朵，黃中帶紅，金光燦燦，如火似霞，鮮艷奪目。而你，站在花叢中，開心得像個孩子，滿臉的笑紋，宛如一朵開得最絢爛的萱花。

人常說，養兒為防老。而他，卻將自己停留在城市。你明白，無論你如何愛他，多么不舍，你終究不是他的全部世界。盡管每一次提起他，你都會淚雨淅瀝，柔腸寸斷，你還是尊重他的決定，而且永遠為他敞開懷抱。

他在自己的城郭里遨游書海，激揚文字。無論順與不順，你一直是他心頭最大的安慰，午夜夢回，萱草一直在夢中搖曳。

母親，我就是“他”呀，我是您的孩兒！小妹今天打我電話，說您記性差了，呼喚任意的孩子用的都是我的名字。

“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母親，我要為您種下千年的萱草，好讓您從此以后，安心看我成長，而不將我牽掛。從此后，您能看綠葉黃英，享生之愉快，忘思兒憂傷。

圣潔萬年的萱草啊，愿你長盛不衰，平凡艷麗又芳華，一如你的慈愛，亦如天下母親之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