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很多從小沒有得到過多少愛的孩子都會有一種渺小的感覺——石蕊也不例外。

石蕊的確不幸：母親生她產后大出血而死，父親又在她十歲那年患病去世。她只得跟了唯一的親人——叔叔。叔叔因生計常年在外，石蕊整天在鼻梁上有幾點白麻子的嬸嬸眼皮下生活，時刻看著她的顏色行事，盡量避免少挨棍棒。

隨著年齡增長，在這種特定環境里成長的石蕊，心中逐漸滋長出做“人上人”的瘋狂欲望。度日如年的她唯一能期盼改變命運的，只能是婚姻。

一天，嬸嬸對她說：“我把你也養得這么大了，看你長得是個‘福相’，或許能碰個好婆家——丫頭就是谷粒兒命，撒到薄田收癟稻，撒到肥田收飽稻——該要留點心眼了。”

石蕊不禁竊喜：雖然她倆目的不同，但是她相信人是可以從糠籮跳到米籮的。

而事情并非都如心愿——嬸嬸逢親戚遇牌友，每每把石蕊的婚事拜托給大家，所介紹的卻是一家不如一家。不經意間，姑娘已二十多歲了，按農村早婚習俗，她該嗑著瓜子抱著孩子曬太陽了。

嬸侄倆愁眉鎖眼。

一日早上，嬸嬸忽然抓起正在為她捶背揉肩的侄女的手道：“對，我想起了那搬進縣城的仁家來哩！”石蕊一頭霧水地望著神經兮兮的嬸嬸——嬸嬸接著道：“那姓仁的過去因海外的父親，被打成了反革命，本在一所省城有名大學教書，聽說現在縣城教書。他以前在我們生產隊勞動改造過。糧食關那一年，老實巴交的他餓得嘴淌清水，是在隊里食堂燒鍋的你爸偷送給他吃的，才撿了一條活命。后來，他平反調回城里的第二年，還送了紅蛋來，說是生了個兒子。”嬸嬸掰著指頭道：“這孩子也不過比你大四五歲。莊稼人黃汗淌黑汗流耙田溝子，若能找個吃皇糧的，也是你前輩子修的福分——我現在就到鄰村他表妹家打聽打聽。”

石蕊拉過椅子道：“嬸嬸歇一歇再去吧！您總為我操碎了心！”

嬸嬸擺著手道：“這事哪能拖啊？傻丫頭。”

她剛走出幾步又后退幾步躊躇：論家境——人家條件令她臉上冒汗；論相貌——侄女雖然是個黃花閨女，可往往外人錯認為她是我妹；論品質——斗大字不識幾個，上城上個廁所都難心。

“嬸嬸不妨去請他表妹先疏通一下，省得您老當面去接洽把話說死了，弄僵了也沒個退路。”石蕊上前道。

嬸嬸自覺言之有理，帶上兩包紅糖搖著頭匆匆出去。

仁家表妹當晚轉告：“表哥說，過兩天就讓兩個孩子在他家見見面。”

第三天，天剛麻麻亮，嬸侄倆梳洗完畢，背著半口袋花生和干紅棗一路打聽，如約來到仁家住宅區。老仁早已下了二樓迎接她們，一見面，嬸嬸雙手在褂子上擦了擦，緊握老仁的手：“多年不見老弟，不但沒老，還比以前下放時年輕了，不做活的人就是和莊稼人不一樣。你看，連你石弟的女兒也都這么大了，只可惜她娘老子因沒有錢治病都眼睜睜看著早死了，不然你們老弟兄見面該要好好敘敘舊了。”

“快叫伯伯！”嬸嬸忙把低著頭的石蕊推到老仁面前。

“爸爸！”石蕊出人意料地擠出兩個字。

老仁隔著眼鏡中的水霧望著石蕊，接過她背著的沉重蛇皮袋子，一路輕輕地拍著她的肩把她們引進客廳。

嬸侄倆趟在照出人影的地板上——輕輕地硬挺直著腰坐在紅木椅子上，雙拳抱握在一起放在大腿中央。嬸嬸雖謙虛地坐下，又趁老仁忙時，東瞧瞧、西摸摸那些擺在書架子上那些古董。石蕊不由得把那穿著繡有彎字的大口布鞋、粗壯腳移到椅子下，兩只腳反扣在一起：新做的燈芯絨夾襖似乎更小了，像是把她五花大綁在那里，她似咳嗽非咳嗽地在鼻和喉嚨之間輕輕地“啃”一聲，接著又“啃啃”兩聲。

老仁倒了茶走到石蕊跟前，見石蕊低垂著眼端坐在那里，就把茶杯放在她面前桌子上。

“老人給你倒茶也不知站起來接一下！這丫頭沒出過門的，哪兒都好，就是太老實了。”嬸嬸責怪道。

“忠厚傳家業嘛！丫頭還是不瘋好。我們家經歷了那么多運動就想圖個太平。一個好女人會成就一個男人，一個壞女人會毀掉一個男人。我也吃過那虧啊！”老仁微笑道。

“那倒是，一個家后方不安泰，哪能讓一個男人安心干事。丫頭大都難管啊，我們家連喂養的貓都是母貓……”嬸嬸附和道。

這時，門“吱呀”一聲，傳來腳步聲。“哦！孩子，這是嬸嬸，這就是石蕊。”老仁介紹說。

石蕊輕輕一抬頭：一個高個兒書生從里屋走來，他一頭烏云般自然卷發絲絲勾得人心緊，白凈的臉上一雙瞪得滾圓的黑眼睛，正上下打量著她——然后一句話沒說，轉身回屋，用手把門一帶，只聽得那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石蕊一個冷顫，感覺自己的一雙手冰冷，心也跟著涼了，涼氣從腳底竄到頭頂……桌上的一杯子水正冒白氣，她顫抖著雙手捧起杯子。碧螺春在水中上下浮沉，飄散在上面的茶葉梗子橫七豎八……桌上留有茶杯燙的印子，她把手指順著那白印子畫圈圈，畫著、畫著……她趴在桌子上抽噎著……

“唉！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你可憐的老子恐怕在閻王爺面前也沒有閉眼啊！”嬸嬸道。

石蕊的抽噎聲越發一聲響似一聲。

“這孩子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這些年書白念了。”老仁氣沖沖地蹬蹬去了里屋，隱約可聽到：“……我們不能吃果子忘記樹，人的長相是不代表人的內心的……”

良久，老仁賠著笑走出來。

“我也不想難為你們，只是眼一閉一睜總想起你兄弟臨死交代的話……我們莊稼人哪里配得上吃商品糧的你們啊！”嬸嬸說到激動處背過臉，用褂襟抹了抹眼睛。“說哪里話了？高低讓兩個孩子先處一處。”老仁剪斷話說。

這時，嬸嬸起身說還有事要辦，謝絕了老仁的再三挽留。老仁拿來了早已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嬸嬸，說是給孩子的見面禮。“你看還是我仁弟夠義氣，爽快人做事就是大氣。”嬸嬸提高著八度音雙手接過，控制不住的吐沫星子飛濺老仁一臉。石蕊一不小心手碰到桌上，把玻璃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上蜿蜒的一絲茶汁像一條小蛇似的飛速爬到老仁腳前。嬸嬸道：“這孩子老實得栽倒都不知從哪爬起來，我看我的任務也該完成了，您是教書育人的，少不得要費點兒心調教她。閨女也孝順，跟了我這些年我是知道的——你們家孩子媽去的也早，家里缺個女人總差把火！”

老仁一路點頭，把她們送下樓。

此后，石蕊便主動隔三差五到仁家料理一些家務。老仁憑著他那老眼光，把手勤嘴甜、照顧人心又細的石蕊當女兒般看待——只是老仁的兒子始終是冷若冰霜地看著書。她一次次小心地走進他的屋，又一次次惘然地走出來。終于一天，石蕊在老仁面前哭得凄凄楚楚，老仁很是過意不去，拍拍她的肩道：“孩子！別擔心，這事我還能做點主——他就是那脾氣，其實心腸挺好的。看到個要飯的都恨不得把兜里的錢掏光。感情是漸漸生出來的，到后來總會有的。”

石蕊聽得又哭又笑，鼻子冒出了個大泡泡。

轉眼已到夏季，新鮮的西瓜還沒上市，石蕊第一次擅自做主從嬸嬸家地里精心挑選了個最大的早熟瓜。步行十五里送往縣城。當上氣不接下氣的她在掙扎著上第二臺階時，一只腳踩空臺階不慎摔倒——膝蓋鮮血直流，懷里西瓜在她的頑強保護下倒還完好。兒子在為石蕊擦酒精，貼“創可貼”。老仁望著那疼得漲紅了臉的石蕊，感慨地說：“這樣的媳婦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

當石蕊一瘸一拐地走進他的屋，他微笑著打了聲招呼，石蕊輕輕松松地坐在他的床頭（幾個月來，她整個人瘦了一圈），他倒了杯茶輕放在床頭柜上，而后坐在書桌旁的凳子上，一雙眼睛不知望哪里好。床頭柜上的杯水正冒著熱氣，白白的煙霧像只妖嬈的白狐在空中跳舞。石蕊端起杯子厚厚的嘴唇像花瓣一樣打開在空中，吹開飄浮在上面的嬌嫩新茶，黃芽紛紛擾擾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兒，開在水中央……她觸景生情地鼻子一酸，掉下一滴淚……床頭柜上的花邊茶墊子靜待在那里，她把一個手指像戴戒指似的伸進那圓心……

她坐在他對面，雖不是花容月貌——他卻從未和異性坐得這么近，從未感覺過的起伏如小山似的女人熱氣，猛然飄灑在這個書呆子臉上，使他迷惑，使他慌亂。他不由得掏出手絹幫她揩眼淚，她扭捏地躲閃著，更加激發他雄獅般強有力地將她擁進自己懷里。她在他懷中哭得直打哆嗦——一顆男人的心在干柴烈火中漸漸軟化了。

石蕊扣好最后一個衣扣道：“我什么都沒有了。從今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他的嘴角只是動了動……

仁家近來非常忙——老仁的未到年齡退休申請上級終于批準：“光榮退休。”兒子忙完接班手續，緊接著找瓦工裝修房屋、發請柬。盡管一切都是以最快的速度，石蕊還是在婚期的前一天產下了仁家第四代單傳小子。結婚那天引得眾多好奇的人前來看熱鬧——只見幾個彪形大漢抬著躺在擔架上的“老佛爺”娘倆，晃晃悠悠地在煙花爆竹聲中“雙喜臨門”。

這一天晚上，輸了錢的石蕊嬸子孤獨地躺在床上。她忽然想起已經好久沒有侄女的消息，急性子的她覺得床上似乎到處都是蟲子，在床上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冒著霏霏細雨，她一步一滑地走到縣城，敲侄女家大門，望貓眼許久。侄女婿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親家公抱著孫子，扭著、抖著……石蕊歪坐在飯桌旁的椅子上，翻天覆地地刨著盤里的菜，緩緩搭在另一條腿上的高跟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仿佛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