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女人生來靠的就是命。誰能說自己可以握住一生呢?別說一生,就是愛情這么一點東西,也不一定能握得住。本以為滿滿地擁有了,攥著攥著就發現手里只剩下空氣了。
張幼儀攥不住,陸小曼也一樣攥不住。
張幼儀是一雙最精致典雅的鞋子,軟布千層底,柔美閃光的緞面,繡著含蓄雋永的細花,看著養眼,穿著養腳。張幼儀的舒適是在徐志摩穿上這雙鞋子之后才發現的。
張幼儀是大家閨秀,出身名門望族。長兄張君勱,是現代哲學家,民社黨主席;次兄張嘉璈是上海銀行界巨子,政學專業首腦人物。張幼儀“線條甚美,雅愛淡裝,沉默寡言,秀外慧中”,被譽為杭州的“十全小姐”。嫁到徐家以后,她又展現了個人魅力的另一面,精明干練,是個理家好手,全不見千金小姐的嬌貴,與全家老少相處融洽。盡管徐志摩如蔡元培所說“談詩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是整個被腌在詩壇子里的人,一般人與他相處不易。但是張幼儀是只有彈性的鞋子,穿在腳上就像被冬日陽光的溫暖籠罩,讓徐志摩感覺到一種貼心貼肺的寬心與放松,也讓他一度對她產生了濃濃的依賴。
1920年,雄心勃勃的徐志摩放棄了博士學銜的誘惑,從美國轉到英國,想跟羅素“認真念一點書”,到英國后才得知羅素因為政治主張及私生活方面的原因,已被劍橋大學除名。志摩擇師而學的計劃落空,他頹喪、消沉、自怨自艾,精神失去了平衡。這時候,他渴望慰藉,渴望溫情,家書雪片般飛向浙江海寧老家,要求張幼儀來英國伴讀。
張幼儀只得遠離故土幼兒,飛到憂傷寂寞的徐志摩身邊,這一刻,徐志摩歡喜得心里發顫。每天,一身干凈、頭發油光地出門,晚間下學,美麗賢惠的妻子倚門候望,飯畢,二人相攜著出門散步,草地青青,康河的流水在夕陽下熠熠閃著波光,他們一邊欣賞著異國賞心悅目的美景,一邊吟頌討論詩歌,恩愛纏綿,神仙眷侶一般。
張幼儀像一個百變仙子:在公婆面前是能干的媳婦,會理財,能持家,孝公婆,愛孩子。在徐志摩面前她是嬌妻,細致周到地料理好他的方方面面;她是知己,能紅袖添香伴讀書。這樣一雙合腳的鞋子,足以伴人走千里路、讀萬卷書了吧,足以牽手一生、白頭偕老了吧?可是,當他在浪漫的英格蘭第一次望見了林徽因,發現了另一雙色彩不同,格調有別的鞋子,張幼儀的體貼溫厚就成了累贅,最終舍而棄之。
張幼儀成了一雙空鞋子。
林徽因的父親林宗孟在當時中國政壇上頗有名氣,也是書法家。因政壇失意帶著女兒來到英國。這年,林徽因十八歲,風姿綽約,儀態萬方,才氣襲人。
風流倜儻的大詩人徐志摩第一次看見林徽因,就被丘比特神箭射中,那個倩影瞬間就刻在他的心上,怎么也抹不去了。愛,是痛苦的代名詞。心中有愛,心中就有苦。
徐志摩迷亂、惶惑、六神無主,每天感覺空空蕩蕩,心像飄在半空的云,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而一旦見到了林徽因,就額頭發亮,眼睛發光,神采奕奕,林徽因是橫掃他一切萎靡的良藥。但并非每雙看中的鞋子,都可以拿回家的。林徽因敬慕徐志摩的絕代才華,更愛他的坦率赤誠,但或許有其他方面的因素,她拒絕了。在徐、張離婚之際,她已隨父親揚帆歸國了。徐志摩從倫敦追到北京,仍未果。
越是求之不得的東西,越是感覺珍貴。林徽因那雙鞋成了他戀戀不能忘懷的向往,掛在他前行的路上,像一顆星,可望卻不能摘進背囊。后來,志摩因為趕去聽林徽因的講座,乘坐的飛機失事,成為現當代文學史上憾落的一顆明星。或許,死去的他是欣慰的。
陸小曼,一個美妙的名字,一個美麗的女子,一雙精美絕倫的鞋子。
生活像是跟陸小曼開了個玩笑:她,一個有夫之婦,一個不失為幸福的女人,在一個社交場合與徐志摩相遇了。接著,兩人旋風般墜入愛河。也許他們自己也不明白,感情為什么會這樣發展,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弄懂感情,這是他們500年的冤孽債。
陸小曼多才多藝,交際、跳舞、京戲樣樣精通,她天生麗質,皓齒朱唇,娉婷婀娜,是譽滿京城的一朵名花,而這朵名花早已有主。她的丈夫王賡是留學美國的青年才俊,他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前程不可限量,對小曼也是寵愛有加。可是王賡是個事業心極強的人,整天忙于公務,情感世界或許粗糙了點。徐志摩的熱情如火、深情浪漫,迎合了小曼的口味。她不能自持,難以自拔。
陸小曼是一雙雅俗共賞的舞鞋,鞋面上繡著大朵艷紅的荷花。這是一雙能讓人靈魂跳舞的鞋子,能讓人思想自由飛翔的鞋子,也是能使人肉體升華的鞋子。天造地設,徐志摩這雙詩人的腳,和這對舞者的鞋是絕配。于是兩人上演了三十年代“中國舞臺”上最好看、最浪漫、最刺激的愛情劇。
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愛情可謂瘋狂,他們一天不見就會想念得無法呼吸。不能聚在一起的日子,他們用詩歌、用書信傳情達意。早上起來寫,工作間隙寫,吃飯的時候想起來放下碗就寫,晚上睡覺之前在床上還寫。有時一天一封信,有時一天幾封信。熊熊的愛情火焰騰起,燒得北京半個天都紅了,人人看得見,最終陸小曼的丈夫王賡也看到了。
但此時小曼的心早已經在愛情中狂舞,她哪里還能顧及到王賡的感受,她連自己都左右不了了。全世界反對,她都不在乎。父母、社會也好,什么譴責,什么污泥濁水,到她這里全是杯水車薪,于事無補。志摩的一個邀請,一句召喚,都能讓她不顧一切,旋進舞池,旋到狂熱癡迷,一直旋到世界虛無。
王賡是軍界人物,身居要職,手下有的是兵將。在那個亂世,有槍便是王,王賡要想捏死手無縛雞之力的徐志摩,輕而易舉。但王賡是個真正的君子,他和小曼做了一次長談。談話的結果是:兩人和平分手。
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禮也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婚禮,沒有哪對新人結婚,會遭遇那樣的指責和尷尬。這場婚禮,徐志摩特地邀請了自己的老師梁啟超做證婚人,他非常希望老師的壓陣,讓這場并不光彩的婚禮能夠被更多的人接受和祝福。從表面看,這場婚禮豪華氣派,高朋滿座,嘉賓云集,社會各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場了,但是在笑臉和祝福的背后總有那么一種不夠協調的氣氛,隱隱地潛伏著。一些異樣的眼神,一些不易覺察的竊竊私語,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動作,都讓主人心里蒙上憂傷的陰影。
婚禮中最富刺激性的一幕是梁啟超的一頓痛罵。眾所周知,證婚人都會給新人最真誠的祝福,好聽的話、恭賀的話、祝愿的話說幾筐幾籮都不嫌多,哪個證婚人會去揭新婚夫婦的皮,讓他們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呢!
梁啟超就這樣做了:“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以后務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們都是離過婚、重又結婚的,都是用情不專,以后要痛自悔悟……我希望這是你們最后一次結婚!”
罷了,罷了,不說了。這樣的婚禮還能說什么?可是,非議也好,譴責也好,辱罵也好,一切都成了零。歷經千辛萬苦得來的愛情,隨著徐志摩乘坐的飛機驚天一撞,瞬間化為烏有。穿鞋子的腳都沒了,鞋子還有什么用?陸小曼和張幼儀一樣,也成了一雙空鞋子。
也許,女人一生靠的就是一個命。張幼儀也好,陸小曼也好,她們各自的際遇和人生不同,但最終的結局卻是一樣的,空空蕩蕩。
成為空鞋子的方式或許各有不同,人們為徐、陸的愛情悲劇唏噓,把一切罪過都歸于不通人性的飛機,覺得王子和公主在九九八十一難之后,在千難萬險修成正果以后,一定從此過上了美好的生活,這是無數童話的美麗結局。但是我想,如果徐志摩的飛機沒有出事,如果徐志摩和陸小曼繼續生活下去,誰敢保證小曼最終不成為空鞋子呢!
小曼是個交際花,她愛志摩是真,但是她的生活習慣和徐志摩大相徑庭,她對物質享受的欲望是與生俱來非常強烈的。她大把大把花錢,從來不知疼惜。盡管志摩很努力地教書、寫作、譯稿掙錢,但是仍然經濟吃緊,入不敷出,債務纏身。小曼常年吸食鴉片,追逐聲色豪奢,只管消費,哪里能意識到掙錢的艱辛和徐志摩的苦苦掙扎?這樣的二人世界又怎保太平、完滿和恒久呢?
一切繁盛之后最終都將歸于沉寂。一朵花開放了,結局定是謝落;一個人的興達,也必然面臨衰老死亡。一份愛情的癡狂,也終究會歸于平靜。只是,以生命消亡的方式來終結這份愛情,是預想之外的。
一下子空掉的陸小曼感覺自己像一只蟬蛻,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內容,只留一副空殼。從此,她脫掉背后印有大朵蓮花的旗袍,收起煙管,收起一切過去的生活方式,心甘情愿讓自己永遠為這份愛空著,為志摩空著。
命運這東西,從古到今誰又能參透呢?我常常想,如果張幼儀沒有在婚姻中被出局,如果徐、張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會是什么樣子?如果陸小曼沒有遇到徐志摩,與王賡終其一生,會是什么樣子?真的說不上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的故事遠沒有如此精彩,好看的故事往往是以主人公的痛苦為代價的。
雖然不知道命運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但誰又能否定一切是命運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