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馬駒

臘月二十，雪很大，小村被雪埋了，僅剩幾根煙囪在冒煙。煙很弱，像幾條灰色的瘦狗在爬。有炊煙，就說明還有人活著。

我穿著單薄，貼緊皮膚的棉襖棉褲堅硬如鐵。漏洞百出的破膠鞋成了冰疙瘩，傷痕累累的腳已經麻木。我看見同伴小皮錢在他家門口縮著頭，袖著手，一副無所事事的懶樣子。我們互相干嚎一聲，向牛屋跑去。

嚴冬，有火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天雖冷，村北的牛屋卻暖和，這里成了大家最快樂的地方。因為村長熱愛牲畜，允許飼養員烤火并給牛馬加溫。

春節快到了，小村可謂喜事盈門。鐵蛋子娶了個花媳婦，木匠王老五趕螞蚱廟拾了一條凍魚，糊涂哥的傻老婆懷孕了。更大的喜事是棗紅馬生了匹可愛的紅馬駒兒。馬是大牲口，下崽是一種吉兆。那天，在太陽曬熱的牛屋院子里，獸醫老成是接生婆，飼養員老河爺當了助產士，倆人努力了一天，難產的棗紅馬終于生出一個漂亮的孩子來。

全村人都很高興，迷瞪二叔把嗩吶拿出來吹，村長抱著濕漉漉的小馬駒，像抱著自己的親孫子，激動得淚水漣漣。村長大方起來，突然說起大話：“棗紅馬生個金馬駒，我們要慶賀一番，買一萬頭的鞭炮，宰一口大豬，過一個肥年。爺們，行不行？”

“行！”大家邊喊邊鼓掌。

紅馬駒在小院子里圍著母親轉圈跑，偶爾跑進人群里，好奇地打量著大家。馬駒身上發出緞子般的光，四蹄像是白玉做的，跑起來輕盈、有力，尾巴像是好看的黑麥穗兒。我用手碰碰它冰涼柔軟的小鼻子，它跳起來打了個響鼻。

村民圍著調皮可愛的小馬駒笑起來。

瑞雪兆豐年。接著大雪就來了，鋪天蓋地，一直下了三天三夜。

我和小皮錢邊跑邊談論小馬駒，皮錢手里攥著一把豆子，是他從家里偷來喂母馬的。皮錢爹是個貨郎挑子，家里富裕些，可以磨豆腐過年。我家什么也沒有，只好空著手去看馬駒，連個見面禮也沒有，很不好意思。

牛屋所在的小院很靜，老糞坑被大雪填滿了，像個大面缸，草垛像連綿的雪山，地上積雪很深，屋檐下掛著長長的冰凌。看起來，院里的雪沒人掃過，牛屋門閃個縫，平時最勤快的老河爺還沒有起床。皮錢說，昨夜大男人們都聚在這兒烤火、吃山芋，欣賞小馬駒。村長一時心花怒放，竟讓會計打了一桶燒酒，買了一盆羊雜。老河爺功勞最大，多喝了些，肯定睡沉了，沒聽見響動。

我們進了牛屋，看到巨大的灰堆上還有余煙。我們的到來驚動了棗紅馬，它突然前蹄高揚鳴叫起來，嚇了我一跳。我們跑過去看，卻不見了小馬駒兒。我喊老河爺，老河爺揉揉血紅的眼睛起了床。他到門口撒泡尿后折身去看棗紅馬，突然像被蝎子蟄了屁股般叫喊起來：“小馬駒呢？”

皮錢說：“俺就是來看小馬駒的呀！”

“我的天爺地奶奶，馬駒呢？”老河爺帶著哭腔。他拽住自己亂糟糟的頭發，把頭插進水缸讓冰水激了一下，全清醒了。他的臉色灰白雙手發抖，在槽前走動，呼喚馬駒兒。我們也幫他找，把老鼠窟窿都找遍了，沒有。

“老天爺啊，這馬駒會飛嗎！”老河爺大喊一聲，忙朝門口跑去。

我知道問題很嚴重，急忙跑向村里報告消息。幾個縮著頭的男人圍上來打聽消息，聽后都喊叫起來。幾分鐘后，臉色鐵青的村長到了牛屋。“喝了幾杯貓尿，竟誤了大事！”村長自責。

“小馬駒就像小孩子，會亂跑，也許會回來的。”會計安慰村長。

“是我失職啊，馬駒不見了——”老河爺坐在雪地上哭起來，小孩子都跟著哭。

論資歷，老河爺是老革命，從小就當了八路軍的通信員，也是全村最可靠的人。村長把金貴的牛馬騾交給他喂，就是因為放心。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你們還愣什么？給我尋去！”村長對著發傻的村民吼道。

大家突然明白過來了，散開，四處去找。

我們和大人的心一樣沉重，連忙向遠處跑去。我們踏雪到了河灣，河灣一片白茫茫的，蘆葦低垂著，水鳥笨重地飛著。這么冷，如果小馬駒真跑來，也一定凍壞了。我們沿著河灣走了六里遠，過了安六集，才折回來。

中午，大家都聚到了牛屋門口的場院里。老河爺的眼已經腫得像桃子，他打自己的臉，罵自己貪杯無能。幾個爺們勸他，說現在是活不見馬，死不見尸，急也沒有用。

外出尋馬的大人陸續回來了，向村長報告都沒有見到馬駒兒。村長拍著頭，不斷扯著自己的頭發。他兇巴巴地問會計，昨天夜里都是誰在烤火、喝酒，誰最后離開牛屋的？

會計膽小怕得罪人，說自己喝醉了，不記得了。村長問老馬虎臉，老馬虎臉說是二狗剩。問二狗剩，二狗剩說是小桑頭。問小桑頭，小桑頭說是三驢。問三驢，三驢說是橡皮臉。問橡皮臉，橡皮臉說是會計。再問會計，會計說他喝多了。

村長最后說，都怪我呀。如果上級來追查，我去坐班房。你們好好過年，但要把小馬駒的尸體找到，死了也要厚葬。

當時，牛馬騾屬于大牲口，按領導的話說是生產力的要素之一。如果哪村的牛騾馬死了，上級就要追查責任，甚至要抓人坐大牢。村長這么一說，大家更緊張了。村長叫來民兵營長說，你快去公社報警吧！

村長女人哭起來，說冤枉啊，跟了你這個破村長沒享一天福，這小馬駒想害我成寡婦呀！村民都說，要坐牢也輪不到你村長，大家都愿意去坐，都有責任，不怪哪個人。

最急的還是棗紅馬，孩子不見了，它不停地叫喚著，聲音都變啞了。老河爺說，這棗紅馬想孩子啊，一天多沒有吃東西了，地上的磚頭都被它的蹄子刨碎了。

我們心疼起棗紅馬來，去看時，它流著淚，一身的汗。那神情好像在向每一個人說：“求求你了，快幫我找回孩子吧！”

正說話間，民兵營長帶著高矮兩個公安人員騎車來了。他們一個挎槍，一個提公文包。由于在雪地上跌了跤，衣服皺巴巴的，包上身上盡是水漬冰碴兒。路太孬了，三里路騎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很認真，要現場辦公。

看到公安人員，村民都非常緊張，會計倒水、拿煙，他們卻不接，繃著臉，看來要公事公辦了。村長坐雪地里接受審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熊樣。公安問了他很多問題，包括棗紅馬的懷孕時間，小馬駒的爸爸是誰，什么時間生的，難產的情況？特別詳細問了丟失的晚上誰在牛屋喝的酒。記了十幾張公文紙。

筆錄結束，高個子公安去檢查棗紅馬的食槽。矮個子去看牛屋的門。老河爺跟他們講解，還說不怪別人，都是自己的錯，自己愿意蹲監坐牢。“這是一匹紅馬駒，從來也沒有這么好看的小家伙，是北口馬的品種呀，村長的命根子。公安同志，一定幫助俺找到它呀。”老河爺在祈求。

“馬駒才生下幾天能跑遠嗎？這么大的雪，連走路都不穩當。”高個公安懷疑。

“這小馬駒可活潑啦，一跳多高呢。”皮錢插嘴。也許因為公安人員在場，棗紅馬看到了希望，叫得更厲害了，還在用力刨地，蹄子上滲著血。

兩個公安人員到外面雪地上看了看，嘀咕了幾句話，轉臉命令村長：“快解開韁繩，放開棗紅馬！”棗紅馬跑出了門，在雪地上轉一圈，嗅嗅，聳聳耳朵，然后邁開步子，一直向村東頭跑去，驚慌失措的村民都跟著馬跑。

村東有個打麥場，積雪后一片潔白，像棉花山一般。棗紅馬跑到場中央停下了，咴咴地鳴叫，然后向一個角落走去。村民突然明白了，那兒有一口廢棄的老井。

“這馬會跳井嗎？”老河爺喊著去攔棗紅馬，怕棗紅馬想不開了。棗紅馬走向那被雪掩蓋的井邊，連聲叫喚。

村民跑到井沿，有人看見井口的雪已塌陷了。再向下瞧，井底有個黑乎乎的東西。獸醫老成用手一摸，居然摸著了小馬駒的耳朵。“馬駒、馬駒啊！”他興奮地大喊起來。

村長踢了會計一腳說，快回牛屋點火去，準備給小馬駒烤烤。大家把小馬駒從井里撈了出來，它被凍僵了。在公安人員的指揮下，幾個人把它抬回了牛屋。會計已經生起了火，烤暖了它，小馬駒漸漸醒了。村長和老河爺擦著激動的淚花，鐵蛋子的花媳婦把結婚的紅被子抱來了，披在馬駒身上。

馬駒兒醒來，感激地看著大家，然后一尥蹶子跑到媽媽肚皮下吃起了奶。

夜里，整個牛屋一片通紅，是村長留公安人員烤火喝酒呢。真熱鬧啊，牛屋不斷飄出老河爺唱的抗戰歌曲。

因為紅馬駒的復活，我們那個年過得不錯。村長兌現了承諾，村里殺了口大豬，我吃上了肥肉，除夕夜還聽到了迷瞪二叔的嗩吶獨奏《百鳥朝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