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烏小河

母親的眼病犯了，疼得不能睡覺。我接到電話，一大早就趕回老家。母親希望我能在家待兩天陪陪她。我很少回來，母親一說，我就答應了。再說了，家鄉的景致我也久已未睹，很想看看呢。

站在祖屋門前，向東南望去，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田疇。老家正好坐落在江淮分水嶺上，江淮丘陵地貌的特點是地形波狀起伏、河谷平緩交叉。家門前視野開闊，一片扇形的慢坡向東南舒展開，讓人放目望去，就能產生曠達悠然的感覺。眼下正值三九寒天，大地是一片黃色的基調，田野里的油菜和冬麥綠成一片，青黃錯落，倒是一幅比較獨特的圖畫。就在這青黃錯落之間，一條銀練似的曲曲彎彎的河道映入眼簾，我知道那就是烏小河。

烏小河我是喜歡的，那里有我童年的歡笑——嬉水踏歌的歡笑，捕魚捉蝦的歡笑，順水暢游的歡笑；那里有我唱著歌，望著藍天流云，銜著狗尾巴草，翹著二郎腿躺在河床的草甸上做過的夢；那里還有我和玩伴抓鳥蛋、趕老巢、斗草的童樂……我眺望著烏小河，遐想著，恨不得一步撲進她的懷中，看看她現在的模樣，再次品嘗她甘甜的水汁。

烏小河周圍的田地，大的變小了，小的變大了，長的變方了，方的變長了。變來變去，它們總也不離不舍的群繞著她。看著那裸露的肥沃的田土，你就能想象到，曾經寄生在田土上的莊稼在河水的灌溉下，結出了何等豐碩的果實。烏小河流經的方圓數十里的田地分明就像成千上萬張口，綿延不絕地吮吸著她甘甜的乳汁。她靜靜地供給給養，從無脾氣與怨言，除了在汛期偶爾的歡笑外，大多數時間都是安靜的。靜，簡直就是她的性格。如今，莊稼收割完了，田野空蕩蕩的，天高地遠，云淡風輕，她柔順蜿蜒地躺在我的面前，清澈、舒緩、安靜，涓涓細流，輕聲呼吸，說不盡的嬌羞。透過寬闊碧綠的河面，一眼可看到河底的水草，似乎都能聽得到水草迢遙的招手聲。小河臂彎里的河灘上，一片濃密的蘆葦沙沙地哼唱著。我不敢肯定那還是不是我少年時見過的，在里面藏過貓貓的那叢蘆葦。蘆梢上茂密的蘆絮宛如女人盤起的發髻一般，微風吹拂下，在微泛波瀾的水面上投下了婆娑幻影。河對岸的村莊隱約可見，似畫家隨意一筆點染成的水墨。環顧四野，靜靜的，腳下的烏小河也是靜靜的。靜的像熟睡的嬰兒，又像哄睡了嬰兒后酣睡的母親。我的心久已被世間的浮躁與喧嘩攪動得煩躁不已，我的身體也已被風云不定的世事拖累得疲憊不堪。一下子投入到這般靜的氛圍中，我的心仿佛得到甘泉的洗滌，瞬間滌去鉛華，歸于安靜。我近乎于沉醉了。我真想躺在烏小河的草甸上，去體味她特有的靜的情懷。正當我陶然其間，撲啦啦從草叢里飛起兩只驚鳥，它們打散了我的思緒，我抬眼追望著它們的剪影。這時，遠遠的，我看到一個村婦挎著一個竹籃向河邊走來。因為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在這寒冷的天氣中逛烏小河，便急忙繞道向村莊走去。

到了家中，我對母親說：“媽，我剛去烏小河那里看到一個人，好像三伯家的群玉大嫂，這么冷的天，她挎個籃子去河邊干什么？”母親聽了我的問話并不驚奇，只是淡淡地說：“嗯，她每天都是這樣的。”母親見我不解，就接著說，“你三伯失語癱瘓八年了，都是你群玉嫂端屎端尿照顧的。她總是能體貼人，從不在門前大塘里洗衣服，都是到小河去洗。她說大塘是村里人淘米洗菜的地方，三伯的衣服上常有屎跡尿跡，弄臟塘水，人家會起厭惡的。到小河里洗，雖然多走了路，人是累點，但是，河水一沖，啥都干凈了。真是大賢惠大孝子哦，遠近村莊哪個不知道啊！”“她一個媳婦，三伯上廁所、洗澡怎么辦啊？”我追問母親。“那還不都是她干，你三伯家幾個哥哥都在外地工作，真是難為你群玉嫂子了。”“久病床前無孝子，八年時間，群玉嫂子就有那么大的耐心，不發怨言嗎？”我越發想探個明白。“這么多年了，人家一個紅臉都沒給過你三伯，你到他家去看看，一點尿臊味都沒有，哪天不都是干干凈凈的？我在你群玉嫂子的臉上從來找不到一絲嫌棄的意思，像這樣的大孝子，恐怕多少年也出不了一個。”我聽了母親的絮聒，決計到三伯家去看望看望。

我到三伯家時，群玉嫂子正在晾衣服。她見來的是我，趕忙在褲子上拭拭手，歡快地把我讓進屋子中。我用眼瞟了一下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她見狀便笑著解釋道，她稍沒注意，讓三伯屙了褲子，只得趕快脫下來洗了。她的言語中滿含歉意。我和她一起走到三伯的房間里，見三伯斜靠在床頭上，盡管老態龍鐘，但身體還是比較硬朗。想起母親的話，我深表同情地說：“這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呢？三伯還這么結實。”群玉嫂子笑笑，說：“自家老人，你總不能甩掉吧!再說，看著他在世一天，我們做子女的就感到靠山還在，家還在，哪天要是看不見了，想服侍還沒有了呢。”這時，聽到聲音，三媽從后門跨進三伯的房子中。我和三媽閑聊起來，群玉嫂子就悄悄地走開忙去了。

我從三伯家出來，正當午時，風變得暖和起來，我的心也不覺變得溫暖了許多。我想著群玉嫂子，她作為一個媳婦照顧老公公八年，看三伯的身體狀況，還要一直服侍下去，這樣的生活，她不知受了多少苦，克服了多少困難啊！然而，看她那份安靜、淡然，就像是在做一件極平常的家事。你再聽她那幾句平常入理的話，就是在盡一份自己理所應當的責任。她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村婦，偏寓鄉村，心存寧靜，不為世俗所累，不求錢財與贊譽，默默地盡孝道，這樣的來自心靈深處的靜，讓人感到一種震撼和力量，讓人看到一種無法追慕的精神。

這多么像烏小河啊！靜靜的，源遠流長，飽含著博大無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