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有愛

有朋友聊天時問我：活到四十不惑的今天，你最遺憾的是什么，你最感到溫情的又是什么？沒有思索，我脫口而出：最遺憾的是沒能到外地讀幾年書，最溫情的是能夠一直生活在肥東這個小城。朋友質疑我言語的前后矛盾，我卻明白這是我的心里話。

母親是地道的肥東鄉妹子，這片貧瘠的水土養育了她一腔好歌喉。新中國成立后，母親成為一名著名的民歌手，她用甜美的肥東腔肥東音，深情歌唱家鄉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表達她對祖國的熱愛，對黨的感激。最終，母親演唱的“肥東門歌”這朵土生土長的小花，被確定為安徽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母親為法定傳承人。當年，在她事業達到頂峰的時候，很多地方都想調走她，她卻對家鄉情有獨鐘。一度，家鄉好多年都沒有給她安排工作，她就在蔬菜隊里當農民，頂烈日，挑糞桶，走田頭，唱民歌，卻數次拒絕外地高薪待遇的邀請。我和哥很小的時候，每每聽母親說起這些，非常不理解，為母親惋惜：這個小城曾那么不重視你，你咋就不舍得離開？母親沒有多說，只是笑笑：等你們長大了，就懂了。

父親是滁州人，于肥東而言他是個外鄉人。十六歲中專畢業分配到肥東工作的父親聰慧勤勉好學，干啥工作、做啥事都不惜力，力求完美。在他非常年輕的時候，就是縣里文化界有名的能干人，深得單位信任。當年，省文化廳點名要調他，滁州軍分區用提高級別待遇的優厚條件請他回滁州，父親最終都沒去。我問過父親，你就不想念家鄉嗎？父親說，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那個地方差不多就是家鄉了。那時，我就懂了：父親已把肥東當成家鄉了。父親琴棋書畫樣樣在行，尤其是篆刻，頗有造詣，作品曾在全國乃至海外巡展，屢次獲獎。因母親是從事肥東民歌創作的，父親深知肥東的民歌搜集、整理、創作工作任重道遠，他便狠心舍棄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幾乎將畢生的業余時間，都用在了肥東民歌的搜集、整理、創作上了。還令父親欣慰的是，在他退休前，他，一個外鄉人，因為愛肥東，為肥東人創辦了一份家鄉的報紙——《肥東報》。

如今，父親走了，按照父親的遺愿，我們把他葬在肥東這片土地上。

兒時的我常常抱怨父母放棄那么多離開肥東的好機會，沒有為我們創造更好更高的起點和平臺，這個破舊的小城就那么讓你們留戀？哥哥大學畢業成績優異，畢業分配時，北京國家部委和安徽兩地的工作任憑他選擇，父母毅然讓哥回到了家鄉。不理解！真的不理解父母的狹隘。我發誓，等到我考大學的時候，一定要出去！走出去！絕不留在肥東。然而造物弄人，老天偏偏和我開了個大玩笑，因特殊原因，我被臨時取消了大學錄取資格。從此，我被死死困在了肥東這個小城。憤憤不平，怨天尤人，這個遺憾整整傷了我十多年。

日子如流水一般靜靜地過著。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小城的街，小城的樹，小城的燈，小城的河，小城的人……

小城的逼仄，小城的婉約，小城的秀美……

小城的恬靜，小城的溫暖，小城的包容……

小城，像三月里淅淅瀝瀝的春雨，輕輕地落在發梢，柔柔地浸在心里。小城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我的身心。我被小城融化了。漸漸地，我愛上了小城。

一個星星滿天的夜晚，我和哥擁著媽媽聊天。如今看來哥回安徽也不是個錯誤的選擇，他中科院博士畢業后，如今是合肥工業大學的教授。他說，他感謝父母當年讓他回家鄉，至少在父親病重的時候，他能侍奉在左右，盡孝于床前。我告訴媽媽，現在，我是真的理解她當年說的“等你們長大了，就懂了”那句話了。媽媽笑了。

一度，我的家搬到了城里。一到夜晚，鋼筋水泥的高樓方格里，一種折殺我的孤獨感幾近將我撕裂。這喧囂的城市里，萬家燈火，我又能識得幾人？我是那樣思念我的肥東小城，思念家門口蹣跚走路口水直淋的小胖妹，思念隔壁喜歡嘮叨的李奶奶，還有小花園里愛咬我褲腳的那條小黃狗。

偶爾，出門旅行，走時恨不得玩個十天半月，但在外不過三天，就異常想踏上返鄉的路。好像肥東小城有根無形的繩子，牽著我，扯著我，拉著我，催我趕緊回家。

是的，那里有親人，那里有鄉土，那里有愛！

我明了，我這一生走不遠了，離不開肥東了。

每每拜祭父親，在墓前，我都會默默地說：爸爸，我這輩子是您的女兒，下輩子，我也會葬在肥東，在您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