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真經開啊,從月初到月末,開了整整一個四月。
四月里,兩次過銅陵。高速公路兩旁突兀著泡桐,滿樹冰淡紫的繁花,像一只只小喇叭安放在枝頭,顯然是春天大合唱里最嘹亮惹眼的高聲部。那些高大的花樹,好像是專為映襯江南的細巧娟秀而存在的。見我一路大驚小怪,同行的朋友說,泡桐是銅陵的市樹。我不知道這其中的淵源。設想一下雨水紛披的季節,碩大絢爛的泡桐花無聲地墜落,空氣里彌漫著桐花的味道,行人在雨水里踏著落花緩緩地走著,一切如電影里的慢鏡頭,那該是怎樣一幅詩意而動人的情景。
初識銅陵,是從大學同宿舍的好友那里。伊探家歸來,遞給我一牙生姜,我嘗了嘗,好吃。好友告訴我,這是銅陵著名的冰姜。她還補充說,銅陵有八寶,金銀銅鐵硫,生姜蒜子麻。呵,心里便暗暗地對這八寶之地起了向往。
工作之后,慢慢地,和這座城市有了更多的聯系。更重要的是,和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相識了。我的朋友,他們大多是一些文人。他們煮字為文,在文字里抒懷,把很多的筆墨和心思傾注到腳下這片土地上,大通、和悅洲、鵲江、天井湖、滴水崖、青通河,無數次,在友人的文字里撫摸這些溫潤的地名,我想,有一天,我會去看看它們。
說也奇怪,每一次來銅陵,幾乎都在春天。一過銅陵長江大橋,一股江南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那靜臥在桐花深處的小城,便是銅陵了。照例地,朋友喜歡帶我去鳳凰山看鳳丹。鳳丹是一種藥用牡丹,因生長在鳳凰山而得名。朋友介紹說,銅陵栽種鳳丹的歷史相當久遠,相傳東晉年間,著名哲學家、醫學家葛洪在銅陵山中煉丹,曾栽培過牡丹。春天的鳳凰山,滿眼都是花,儼然一座花山,風一吹,猶如萬千粉蝶翩翩起舞。花為單瓣大花,以玉白色居多,間以少許粉、紫、紅諸色,其葉碧如翡翠,沿著山徑往上走,花香襲人,身心像洗過一般通透純凈。牡丹主富貴,向以國色天香、姹紫嫣紅著稱,而此處的花與別處不同,銅陵鳳丹素白干凈、清麗脫俗,自成一脈仙風道骨,它是人間的一味良藥,有著自然的苦味,其實,這也正是天地草木的仁心所在。
銅陵地面上桐花、鳳丹搖曳多姿,地底下還蘊藏著極為豐富的銅、金、銀、鐵、煤和石灰石等礦物資源,是我國八大有色金屬基地之一。彈丸之地的銅陵,可真是個寶地,盡顯了江南的膏腴和富足。對于銅陵的城市定位,一直頗多爭議。其一,銅陵多山,有銅官山、五松山、獅子山、鳳凰山等,上世紀50年代立市時,曾名為銅官山市,銅陵人一度自稱“山城”;其二,銅陵倚江而建,境內水域眾多,有天井湖、青通河、白浪湖、荷花塘等,是個名副其實的“水城”;其三,銅陵擁有三千多年綿延不絕的銅采冶史,唐代大詩人李白曾游銅陵觀冶煉銅,遺下“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的佳句,它又是一個久負盛名的“中國古銅都”。因此,銅陵是一個有著多元文化底蘊的城市。山給人以沉穩,水給人以靈動,銅則賦予人古樸厚重。寶地銅陵便在這一日日的山水相望中,涵養出熔舊鑄新、生生不息、精致大氣之城的特質。坐落于天井湖畔的銅文化廣場,即是一個以“青銅文化”為核心,以“山林文化”和“水文化”為基調的具有鮮明銅文化特色的生態廣場,也是一個風格獨特的展現銅陵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的展示廳。
四月底,來銅陵參加作家李云的小說研討會,住在大通。小說寫的就是大通的事。透過李云的文字,我才知道大通是銅陵的根。下榻的地方叫瀾溪山莊,是一個非常幽靜的去處。而瀾溪,也頗有來歷,它原是青通河的一條支流,現在消失了。走在瀾溪老街,看著破落頹敗的古民居,想著它當年的繁盛熱鬧,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大通位于青通河與長江交匯處,是一個千年古鎮,曾與安慶、蕪湖、蚌埠齊名的安徽“四大商埠”之一。清末民初,是大通古鎮的鼎盛時期,小小的古鎮上居住著十多萬人,有著“小上海”美譽。那時,大通光報館就有三家,分別是《大通日報》、《鵲江日報》和《新大通報》,可以想見當年商貿之繁華,人煙之阜盛。
五月,再一次隨著一群文學人來銅陵,參加“中國知名作家寫銅都”活動。那是一個晴和的下午,我們坐輪渡,越長江,來到傾慕已久的江心島——和悅洲。適逢洲上菜農等輪渡過江,一字兒排開的板車上,碼著鮮嫩的豆角、黃瓜、辣椒、茄子等蔬菜,為躲避午后毒辣的陽光,板車上一律覆著厚厚的棉衣,菜農還不住地往板車上灑水,顯然,他們已經等候多時了。也許,為了讓我們這撥人先過江,延長了他們的過渡時間,心中不禁愧疚。經過一車腌得黃澄澄的酸白菜時,那好聞的酸鮮香味引得作家們紛紛圍了上來。作家葉兆言問,這腌小菜怎么賣的?賣菜的精壯漢子回答:不要錢,送給你們。聞說洲上人開口必自稱“老子”,這個老鄉果然爽直純樸,我們笑著散開。
知道和悅洲,是由一支大通俚曲《十大舍不得》而來:一舍不得和悅洲花花世界,二舍不得大關口鮮魚小菜,三舍不得生源的干子一個錢一塊,四舍不得萬春瓜子一嗑兩開,五舍不得洄字巷拉拉拽拽……但百年之后,我們竟無法穿越。如今的和悅老街,由于江水漫漶,青石板路已斷裂,無人居住的古民居呈傾圮坍塌之勢,荒煙蔓草沒上了臺階……和悅老街成了保存舊時光的一個標本。
我們是來洲上尋寶的。這里有個國家級淡水豚自然保護區,位于和悅洲與鐵板洲之間的夾江上,是世界上首座利用半自然條件對淡水豚進行易地養護的場所。由于長江白鰭豚的功能性滅絕,現在養在自然保護區的動物是江豚。江豚俗名江豬,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被稱作“水中國寶”、“長江女神”,近年來因非法捕撈、水體污染、挖沙、航運等原因,這種嘴角上翹、看似永遠面帶微笑的生靈,正在急劇減少。幸運的是,就在我們到來的前一周,保護區新添了兩頭小江豚,現在這片水域已經有十三只江豚了。江面波平浪靜,水邊葦草叢生,在微風中輕蕩,江豚們在水中自由地追逐嬉戲,不時地躍出水面,翻出朵朵白浪。新生的小江豚顯得更黑一些,努力地追隨著江豚媽媽,練習游泳和覓食技巧。同來的作家王蒙先生說,江豚非常可愛,是長江水域里的寶貝。對于白鰭豚功能性滅絕現象,人類要進行深刻自我反思,要花大力氣保護瀕危的珍稀動物。江風習習,白浪逐沙,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美國一位印第安酋長說的一段話:“江河是我們的兄弟,奉獻我們以甘泉,承載著我們的船只,撫育我們的兒女,因此,你們要善待江河,如同對待自己的兄弟一般。所有的動物都是我們的兄弟,我們都是一家人。”江豚在銅陵這塊寶地棲居和繁衍生息,銅陵擁有這樣一種極富喜感、嬌憨、吉祥的生靈,彼此都是有福的。
如果說和悅洲上的風物意味著某種緩慢消失、珍惜和挽留的話,那么天井小鎮所展示的圖景便是向未來進發了。那一晚,我們住在銅雀臺大酒店。飯后,步行去江南民俗村看演出。沿途所見,街道寬闊整齊,建筑高大精美,噴泉飛花吐玉,華燈流光溢彩,綠樹鮮花簇擁,走在這里,仿佛置身于上海的新天地或北京后海,一幅現代化氣息濃郁的“清明上河圖”長軸畫卷正在鋪展中。
又到說再見的時候。每一次別離,恰如泡桐花與枝頭的繾綣難舍;而遇見,則仿若山水的訇然相逢,激蕩有聲,回味良久。是的,銅陵,我還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