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性調解

和所有后來釀成群體性事件的案子一樣，康志順案剛一發生就鬧得滿城風雨。襄南城小，城東死了一只雞城西立馬就會知道，何況死了一個人呢？人命關天啊。

康志順，男，三十八歲，原系襄南市經濟開發區失地農民，現為市恒發水產有限責任公司鍋爐工。八月五日下午三時許（據市氣象臺記載，這一天是本年度全市最熱的一天），康志順被人發現半裸著身體躺在經濟開發區迎賓大道的人行道上。其時，該人滿頭大汗，口吐白沫，嘴眼歪斜，上衣和鏟過煤的鐵鍬胡亂扔在一邊。有好心人上前詢問，該人已渾身抽搐，口不能言。好心人當即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在等待急救車期間，終于有個康志順在恒發水產公司的工友認出了他，遂向距離此地不過三百米遠的恒發公司領導報告。恒發公司領導接報后立即派人趕到現場。120急救車約莫在一刻鐘之后趕到。眾人將康志順抬上車，送至市第一人民醫院急救。康志順在救護車上已被發現瞳孔放大，呼吸停止。醫院仍然采取了電擊心臟起搏、注射強心劑、人工呼吸等等急救措施，均告無效。康志順隨即被宣告死亡，尸體送往太平間。院方告知公司代表，康志順的死因初步診斷為中暑。

由于康志順家離開發區不遠，其家屬很快得到消息，康志順的妻子、父母和其他親友陸續趕到醫院。令人奇怪的是這些親友并不見有太多的悲痛，只有其妻李玉枝流了幾滴眼淚。還有人聽到康志順的母親說，這下好了，我兒到了好去處了。聽了康志順的死因，親屬們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希望公司能提供方便，盡量快點讓死者入土為安。公司代表當即表示愿意提供人力物力支持。親友們辦好手續就從醫院把康志順的尸體領走了。

事情到此本該告一段落，不料當天晚上突起波瀾。半夜，恒發公司大門口來了一群人，他們帶著木樁、防雨布及多種工具以大鐵門為基礎開始搭建大棚。恒發公司的門衛見勢不妙，連忙叫來其他保安人員想阻止他們，可是這群手拿錘子、斧頭的人哪里管得住，三句話沒說完就要干起來。領頭的保衛科長只好電話請示公司高層。高層又打電話請示董事長鄭恒發。鄭恒發正為生意上的事遠在省城，情急之下只有一條指示，報警。

保衛科長其時早就向開發區公安分局報了警。警察們趕到現場也是束手無策。那群人不聽警察的，也不同警察發生沖突，只是搭棚。警察問誰是頭？答曰喪家。有事找姓康的喪家說去。對峙中，棚就搭好了。一盞汽燈把全場照得明晃晃的。大家正不知所措，一陣鑼鼓響起。康志順的妻子李玉枝帶著一大幫女人哭哭啼啼來到棚內。康志順的尸體也被抬進了棚里。尸體頭頂一盞七星燈，腳抵一口燒紙鍋，十幾個花圈豎立兩側，一個奠字掛在正中央。剎那間，挽聯飄飄，陰風慘慘，剛搭建起來的大棚立馬變成了一座喪棚。天色大亮之后，親友們又在喪棚頂上橫掛出六個大字：要真相，要償命。

隨著上班鈴響，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恒發公司的大門被堵得嚴嚴實實，人員和車輛一律不能進出，公司生產陷入癱瘓。在場的幾個警察無濟于事，只能逐級上報。分局報市局，市局通報給開發區政府，同時上報市府辦。市府辦值班人員上報給聯系工業的副秘書長，副秘書長又上報到分管副市長。至此，康志順暴亡事件演變成為當年襄南市一起典型的群體性事件。

接到參加康志順案調處小組工作的通知時，市勞動仲裁院院長周玉峰正在接受省電視臺記者洪菲的采訪。因為洪菲堅持這種拉家常式的采訪，而且既要弄文字通訊又要制作專題片，采訪活動要持續一天多的時間。當然，后來周玉峰對自己同意接受這次采訪的舉動追悔莫及，想起來恨不能甩自己一耳光。

周玉峰是一個行事低調的人，他一向認為自己所從事的勞動仲裁工作是如履薄冰的職業，吃力不討好，容易得罪人，還時不時處在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上，所以應該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這一次，接受采訪卻勢在必行。首先是省里的統一部署。早在全省勞動爭議仲裁工作會議上，廳長就打了招呼。廳長說，為了配合貫徹落實《勞動合同法》的實施，廳里準備和省電視臺、省報合作，對這次會議表彰的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組織一次系列報道，希望各地重視。這不僅是為了宣傳我們自身，也是普法的需要。是為你那個地方的經濟建設保駕護航的需要。廳長的話高屋建瓴。周玉峰回來匯報后，局長也說，這些年你們確實做了不少工作，得到了社會的支持和認可。這是一個樹立你們仲裁部門良好形象的機會。周玉峰還是躊躇。出于職業習慣，遇事他總是要想個清楚明白。周玉峰覺得這一次仲裁院和他本人是省里的雙料先進，在局系統本來就令人側目，再又上報紙又上電視的，難免有自吹自擂之嫌，心里便有些猶豫。

管不了周玉峰的猶豫，洪菲帶著她的采訪小組就來了。一輛車三個人，有文字記者，有攝影師。局里安排洪菲和周玉峰見面的時候，周玉峰正準備開庭審理一起解除勞動關系的經濟補償案。洪菲笑靨如花地向他伸過一只手。周玉峰惶惶惑惑地握了。記者是女的，這讓他更加惶惑了。好在洪菲見多識廣，說，你開你的庭，我們旁聽，不影響你吧？周玉峰不好拒絕，只好由她。

就在案子審到中途的時候，桌子上的手機一個勁兒振動。周玉峰摁掉了，一會兒它又來了，沒完沒了。周玉峰忍不住瞄了一眼屏幕，是市府辦聯系勞動系統的副秘書長老崔的號碼。周玉峰只得宣布休庭，走出仲裁庭接電話。崔秘書長在電話里說分管的郭市長召見，要他馬上到市政府二樓小會議室去。周玉峰說能不能請假？崔秘書長說不行，本來召見的是你們局長，他已經在這里了，郭市長又特意點了你的將。周玉峰說，那我庭審怎么辦？崔秘書長想了一下說，你快點結束，盡快過來。

郭市長親自召見他這個二級單位的小蘿卜頭，而且還是在市府的小會議室，周玉峰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忐忑不安。好在那天庭審的案子事實簡單明了，勞資雙方又都愿意調解，周玉峰匆匆走完程序，給了雙方一個調解期就結束了庭審。

洪菲問，為什么不當庭裁決呢？周玉峰無暇解釋，只說市長有要事召見。把洪菲的采訪小組交給局里負責接待的人就匆匆趕去了市政府的二號小會議室。

是一個小會。會議室里坐著七八個人，分別是公安、工商、稅務、勞動、法院等幾個部門的領導。會議已經開得差不多了，郭市長正在作總結講話。周玉峰踅到自己局長背后的椅子上坐下。局長頭也不回地悄聲說，通報各部門辦過的幾起案件，有你辦的恒發公司的案子。周玉峰還想問個究竟，局長卻示意他認真聽郭市長講話。

郭市長說，我們的執法司法都必須有一個標準，那就是能否為市里的經濟建設服好務，為市域內企業的發展壯大保駕護航。因為發展才是硬道理，只有發展了，一切問題才有可能迎刃而解。反過來，如果哪一個部門哪一個人違背了這個標準去執法去司法，我們就要問，市財政還有沒有必要花錢養著你這樣的單位，你這樣的人？我的這些話，可能有些人一時想不通，想不通也要想，直到想通為止。

換到十年前的周玉峰，他也許馬上就要站起來反駁，執法司法除了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還能有什么標準？但周玉峰已不是年輕愛沖動的人了，他壓下心中的胡思亂想，聽市長繼續說。市長卻話鋒一轉，又表揚起了在座的各執法單位，說他們以前都做了不少工作，相信今后各位仍會再接再厲，為我市經濟建設作出新的更大的貢獻。會議就這樣結束了。郭市長當然也沒有什么話要單獨對他這個小蘿卜頭說了。

走出市政府大樓，周玉峰探詢地問局長，我們需要做點什么補救工作嗎？局長說，不需要，案子辦過了就辦過了，只是——局長停下了腳步說，你們以后辦案要多注重調解。局長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記住，調解是最好的工作方式。說完，局長自顧自上車走了。

調解，怎么調解？周玉峰回憶起恒發公司的那個勞動爭議案，想檢索一下案件辦理過程中到底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那是個雞毛小案，恒發公司的一個工人辭工的時候要求公司補發他的年休假工資，公司拒絕，該工人遂提出勞動爭議申請。周玉峰記得恒發公司出庭的副總姓宋。宋總在庭上的發言義正辭嚴：我們恒發公司對職工待遇是沒得說的，工資照發，保險照繳，你還有什么不滿？你也不問問我們恒發公司落戶襄南以來為襄南提供了多少工作崗位，繳納了多少稅費。你現在提的這個所謂年休假聞所未聞，簡直是無理取鬧。周玉峰當時很反感宋總的這些說法，工資照發，保險照繳不是應該的嗎？而提供了多少工作崗位，繳納了多少稅費則有以勢壓人的嫌疑。年休假國務院早就有規定的，沒聽說過只能說明你孤陋寡聞。周玉峰心里這樣想，面子上卻不動聲色。他只是按照既定的程序調解。此案的標的額不過區區兩千余元，那工人表態說只是要一個說法，錢多錢少無所謂。不料宋總說，公司同該人的賬目已經結清，現在一分錢也不會給的。周玉峰調解了兩個回合，宋總堅稱沒得商量。不得已，周玉峰在法定的時間內下達裁決書，依法支持了那個工人的訴請。不料這個小案竟讓恒發公司告到了郭市長那里，讓局長和他都挨了一頓訓。

周玉峰就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認真接受洪菲的采訪的。他覺得既然有人往右邊旋了旋鈕，他也得往左邊擰一擰螺絲，尋求一個平衡。畢竟在分管市長那里印象不好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接受洪菲的采訪還是很輕松的。整個過程洪菲只提了一個原則性問題，她要周玉峰談一談對“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這個基本辦案原則的認識。周玉峰說自己十幾年的勞動仲裁生涯印證了一句話，強權不一定是真理，弱勢也不等于正義。洪菲笑說，你還是一個哲學家呢。周玉峰說，我哪里配，這不是我說的，誰說的我也不知道，但我有體會。后來兩人就不再說這么嚴肅的話題，只是談周玉峰從事勞動仲裁的經歷，談重要法律條文的實踐，再后來就講各種案例。周玉峰像在講故事。洪菲聽的也很專心，還不時揣測著補充一下。兩個人談得甚歡，不知不覺大半天就過去了。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洪菲說，我們談得差不多了，就差一個庭審場面了。昨天的那個我們沒做好準備，鏡頭不好，要補充。周玉峰正要作出安排，崔秘書長的電話來了，說郭市長點名要他參加康志順案調處工作小組。洪菲忍不住向周玉峰打聽情況。周玉峰說還不太了解，好像是一起突發事件。洪菲就提出要去采訪。洪菲說，處理這種偶發事件最能看出你們的專業素質了。周玉峰想了想，既不好拒絕又不能同意，只是說，此案的處理既然成立了專案組，我不過是成員之一，不能表態，你要采訪只能去找市政府辦公室。洪菲表示理解，說行，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其實，康志順案的情況，當天中午工作餐時，周玉峰已經聽人說起過。局里另一個二級單位的負責人曾和他開玩笑說，老周，你的生意又來了。周玉峰笑了笑不置可否。本來，這種偶發事件沒經過立案程序，周玉峰所屬的仲裁院完全可以不管，市里要有什么咨詢也應該由局法規科出面。但是，一來近些年學習宣傳《勞動合同法》是一個社會熱點，二來周玉峰他們常年辦案，被認為有所謂實踐經驗，因此市里點名要周玉峰參加。所以，周玉峰盡管對恒發公司向市長告陰狀的行為非常不滿，也不能不到康志順案調處小組去報到。

調處小組的辦公地點設在開發區的小招待所。這里離恒發公司近，不過五百米，好掌握現場動態。郭市長派崔秘書長作為總協調人坐鎮指揮。開發區管委會派一名副主任負責后勤。市公安局一名負責維穩的秦姓副政委帶著開發區公安分局的一名張姓局長指揮干警負責維護秩序。崔秘書長、秦政委，加上周玉峰算是三駕馬車。以前他們就在一起處理過多個突發事件。

人員到齊，崔秘書長就開始介紹情況。

最先接到恒發公司報警的是110。110出警后發現他們處理不了，于是逐級上報，很快就報到了市政府。郭市長指示由公安局首先介入。公安局派出的是以秦政委為首的應急班子。秦政委來到水泄不通的現場找康志順的家屬對話，竟然沒人出來應聲。看熱鬧的和死者家屬混雜在一起，難以區分。秦政委好不容易擠到大棚中央，看李玉枝戴著孝，就想和她說話。剛一開口自我介紹，李玉枝就嚎啕大哭。不得已，秦政委只能自說自話。我是公安局的干警，受上級委派前來處理康志順死亡的有關問題。我對康志順不幸死亡表示沉痛哀悼，同時也希望死者家屬積極配合我們調查處理案情。讓死者走得安心，讓生者不因此留下遺憾。我在這里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如果發現在康志順死亡事件中有誰涉嫌違法犯罪，我們公安部門一定會不遺余力地查清真相，還社會一個公道。需要指出的是，逝者已逝，我們作為家屬的需要冷靜理性地對待。家屬們現在這種處理方式就不一定合適，已經違犯了《治安處罰條例》，嚴重影響了經濟開發區的生產生活秩序……

秦政委的話還沒說完，一個黑臉小子沖到他面前吼道，你在這里嚷嚷什么？你們公安局的事是查案子！誰不知道要冷靜要理性？人都死了，冷靜理性有個屁用！我們只要真相，要償命！黑臉小子一說完，旁邊又上來幾個和他一樣剃平頭的年輕人一邊起哄，一邊推搡秦政委和他帶來的幾個干警。就在情勢即將失控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分開幾個年輕人，上來對秦政委說，領導，對不起，請原諒他們年輕人不懂事。秦政委見他并沒有和眾人一樣戴著黑袖箍，就問，你是誰？是死者什么人？中年人說，我姓李，也是死者親屬。秦政委說，李先生是親屬，可以代表他們說話嗎？姓李的點點頭說，康志順是恒發公司的員工，昨天下午上班時間死在了公司門外的大馬路上，我們家屬想知道原因，這一點要求不過分吧？秦政委想說點什么，姓李的擺一擺手說，您也許認為我們這個方式有些欠妥，我們也知道。但我們是屁民，還能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康志順雖然只是一介草民，但也是一條命，人命關天啊！領導，您想想，這事擱在誰家誰也冷靜不了啊。秦政委說，你們到底要干什么？李先生說，不干什么，只是要真相。秦政委還想說立案之類的話，黑臉小子和他那一撥人又開始起哄，要真相，要償命！要真相，要償命！至此，第一次官方和死者家屬的接觸無果而終，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死者家屬連具體訴求都沒有提出來。

崔秘書長一邊介紹情況一邊指示播放公安干警用微型攝像機拍下的視頻，是秦政委和家屬們接觸的場面，亂哄哄的。崔秘書長說，眼下正在做的事是摸底，康志順家里的情況已基本弄清。他老婆李玉枝是開發區一家紡織廠的女工，兩人有一個十四歲的兒子正讀初中。康志順的父母也是失地農民，均六十多歲，但身體尚能勞動，參加了農村養老保險。康志順有三兄弟，已約定輪流供養雙親。另外，視頻中出現的重要人物也需一一調查清楚。崔秘書長說著就拿眼睛看秦政委。秦政委說，視頻中的那個黑臉小子已調查清楚，他是康志順二哥的兒子，是開發區的一個小混混，外號黑皮，他帶的一幫人都是混混。姓李的我已經安排人去查了，他是康志順老婆李玉枝的叔叔，是郊區一個小學的代課老師。看來康家人以這人為中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調度指揮。崔秘書長說，目前情況就是這些，下一步怎么辦？聽聽各位的高見。說完卻把頭轉向周玉峰。

周玉峰一時沒有考慮好，并不答話。現場即刻冷場。開發區的副主任開始給大家發煙。周玉峰點燃手中的香煙吸了一口才說，現在要做的依然是調查摸底。重點是兩個，一個是康志順的死因，要找出真正的死因才能有針對性地拿出解決方案。眼下的結論，康志順是中暑而死。即便是這個結論，也要醫院出具正式的死亡證明才能算數。第二個重點是恒發公司的態度。這件事的了結最終還是要用錢來說話。康家如此違背常理辦喪事，其目的當然也是為了錢。按照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康志順的死無論什么原因，恒發公司都應當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只不過是名目不同，數額多寡的區別。所以，我們要摸清恒發公司的底，看他們是否愿意出錢，出多少錢？崔秘書長說，周院長說得有道理，這樣，死因調查還請公安部門出馬，恒發公司的事可以問問宋總。

宋總就是事件發生后一直在公司主持工作的那個高管，是一名副總經理。周玉峰知道他其實是鄭恒發的妻弟。上次恒發公司那個年休假的案件就是他代表恒發公司出庭的。此人現在正等在小招待所一樓大廳。崔秘書長叫人把他領到會議室。他倒是講禮貌，進門就說各位領導辛苦。一聽說必須出錢擺平案子，宋總說，這事我沒法做主，得等老板回來。他正從省城往家里趕，估計還有個把小時就到了。

另一方面，秦政委打電話到市第一人民醫院，值班院長查閱了有關記錄，說，死者的癥狀符合中暑死亡的特征，當班醫生也開具了死因為中暑的死亡證明。秦政委問，還有沒有可能是別的原因致死的呢？值班院長說，那就說不清楚了，當時也沒做具體檢查，送來的人說是中暑，看上去也像是中暑，又沒人硬要查死因，醫生就這么寫了。其實，就是中暑，原因也是多種多樣的……秦政委截住他說，好，我懂了，麻煩你了。掛了電話，秦政委說，現在如果要按刑事案件辦理，就必須由法醫再次尸檢，查清真正的死因。崔秘書長說，既然康志順的家屬要求查清真相，死因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于是，崔秘書長一面要求秦政委安排法醫到現場，一面指派人去通知靈棚里的家屬做好尸檢準備。

法醫很快就來了，但到現場去通知家屬的人卻吃了閉門羹。家屬不同意尸檢，說第一人民醫院早就有了結論，是中暑死的。難道第一人民醫院不是政府辦的醫院？下的結論可以不算數？一個中年婦女站起來說，你們政府的人還有沒有人性？這人都死了，醫院的結論都下了，你們還要給他開膛破肚！這話一出，李玉枝立馬悲從心來，放聲痛哭。女眷們也紛紛應和。崔秘書長派出的那個小辦事員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只得灰溜溜地回到招待所復命。

大家一時無策。秦政委把手一招，讓開發區公安分局的張局長過來，兩人一陣耳語，張局長聽后離開了小招待所。秦政委又和崔秘書長一陣耳語，崔秘書長聽了不置可否。

時間已近傍晚。崔秘書長說，先吃飯吧，吃了飯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小招待所的工作人員為大伙送來了早就備好的盒飯。崔秘書長說，抱歉啊，工作期間只能吃這個，事情了了我再請大家喝酒。正吃著，宋總陪著一個蓄板寸頭的大個子走進了會議室。宋總介紹說，各位領導，這是我們公司的鄭董事長。大個子馬上賠著笑自我介紹，本人鄭恒發。鄭恒發襯衣雖然扎在牛仔褲里，卻沒有扣上一個扣子。腦門上流著汗，看樣子喝了不少酒。崔秘書長和秦政委跟他打了招呼。周玉峰雖認識他，卻一向不喜歡他的做派，只是默不作聲地吃飯。見大伙兒不大答理自己，鄭恒發轉頭對宋總說，你就是一個飯桶，就知道用錢擺平，棺材里伸手死要錢，要你們這些人有什么用？秦政委一聽不干了，哎哎，鄭胖子，你說誰呢？我們為你的事忙活了大半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么吃頓盒飯也要招你罵呢？鄭恒發馬上變了一副笑臉說，我哪敢罵政委和各位領導，感謝還來不及呢。領導們辛苦，我是罵我手下的這幫笨蛋，盡給我惹麻煩。然后又是賠禮又是挨個兒敬煙。

正在這時，張局長回來了。直接走到秦政委面前耳語幾句。秦政委點點頭又走到崔秘書長跟前耳語。崔秘書長聽了說，我看這事不必隱瞞。轉頭對眾人說，各位，經查，康志順生前系吸毒人員。全場一片愕然。

鄭恒發聽了立即大聲對崔秘書長說，既然這樣，你們還調解什么？吸毒分子就是犯罪分子，犯罪分子死了還想得錢？我是一分錢都不會出的。說著手一招，宋總，我們走。兩個人走到門口，鄭恒發又回過頭來說，崔秘書長，我建議公安部門立即清場，影響了我的生產我還要追究責任。周玉峰應了一句，鄭董事長，是不是再商量一下？鄭恒發說，還有什么好商量的？我看有些人就是想拉偏架。說完，他和宋總轉頭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鄭恒發一走，會議室立即熱鬧起來，大家紛紛對鄭恒發的專橫跋扈表示不滿。崔秘書長說，鄭恒發雖然不配合，但康志順是吸毒人員畢竟是個新情況。我們就是要在這種新情況下拿出新對策，讓不合作的雙方走向合作。崔秘書長說完又看著一旁的周玉峰。周玉峰說，按眼下的情況看，康志順的死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因工死亡，這就要看康志順拿著鐵鍬走出廠區是干什么去了，如果是因為工作原因死在大街上，恒發公司是要負很大的責任的。二是非因工死亡。康志順也有可能是因病因中暑死的，如果是這樣，恒發公司也要給予康志順家屬部分喪葬費用和一定的撫恤金。還有一種可能是涉嫌犯罪，那樣的話恒發公司可不承擔責任。崔秘書長說，按周院長的分析，康志順的死因非常重要，下一步我看是否這樣，我們分三個小組，一個小組請開發區公安分局張局長牽頭進一步調查康志順涉毒的具體情況，從外部查一查他的死因；第二小組請周院長帶兩名工作人員到恒發公司查對昨天該公司的生產考勤狀況，摸清康志順臨死前的情況；第三小組由秦政委帶法醫和部分干警到現場直接同家屬對話，宣講法律法規政策，再次組織尸檢。

事不宜遲，大家馬上行動。

周玉峰帶著兩個人從大門邊的小門進了恒發公司。周玉峰直接找到了公司的接待室。鄭恒發不在，只有宋總一個人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像熱鍋上的螞蟻。見了周玉峰，宋總迎上來連說對不起，請他們原諒鄭董事長的急躁脾氣。說鄭董事長確實是因為生產方面的原因急的。周玉峰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宋總說，誰說不是呢？但周院長，您知道，我們恒發公司是做外貿的，這幾天外商催貨催得急，這洋公司的貨輪是有檔期的，我們要趕貨。你看遇見這檔子事，生產線停產，車輛不能進出，董事長能不急嗎？這不，董事長安排我們明天一早自行清場，這清場一定會清出麻煩來。您來得正好，給我拿個主意吧。周玉峰說，宋總，事情越急越要冷靜。康志順已經是一條人命了，要再出一條人命，那更是公司的無妄之災啊。宋總說，那我們怎么辦？周玉峰說，我的建議只有一條，一切依法依規。比如現在，我受命調查康志順昨天在公司的活動情況和公司的考勤狀況，請你配合一下。宋總說，好好，我們全力配合。

宋總派人找來了最近幾個月來全公司的考勤記錄以及公司的規章制度等。昨天當班的保安人員及康志順的同事也被叫到了接待室。考勤記錄上載明昨天康志順是上白班。鍋爐房的同事也回憶康志順昨天是按時上班的，中午大家還一起到食堂吃了飯。康志順還和同事開玩笑說要是有酒就好了。康在下午兩點左右說有點事要出去一下。保安也回憶說大約是兩點剛過的時候，康志順扛著一把鐵鍬要出去。保安問他出去干什么？康志順說去買包煙，保安就放他出去了。直到三點鐘左右，有工友來報告說康志順倒在那里了，眾人趕到現場，組織施救，不料他已經不行了。

調查清楚了各種細節，周玉峰讓人都離開，只留下宋總。周玉峰首先表揚宋總說公司的規章制度很健全而且依法制定，這很好。宋總說，說來慚愧，這都是上次您辦了我們公司那個案子后，我們按照您的建議重新修訂完善的。那個官司我們雖然輸了，還是得到了不少收獲的。周玉峰說，不說那個，還是說眼下這事，你們的制度執行得有瑕疵。康志順隨便說了一個理由就出去了，公司門衛有失監管。宋總不服道，他一個大活人要出去，難道捆住他的手腳？周玉峰說，不是這樣說，雖不能捆住手腳，能不能讓他簽個字什么的？有了筆跡到今天不是很好的證據嗎？所以，現在康志順死了，公司適當承擔一定的責任，也是應該的，這個觀點你們公司上下一定要有共識，不然的話此案恐怕不好輕易了結。宋總微微點了點頭。

周玉峰說，還有一個小疑點，康志順出去買煙，扛一把鍬干什么？宋總說，也許正給鍋爐加煤，順手就帶出來了。周玉峰說，講不通。

兩人正說著，公司大門口突然一陣喧嘩。保安跑進來報告說康志順的家屬同公安局的人鬧起來了。周玉峰趕緊和宋總一道出了接待室往大門口去。

原來，秦政委帶著人一來到靈棚，馬上就有一大幫人圍著他們，問他們是來干什么的？是不是不想解決問題？秦政委說，當然要解決問題，但要依法依規解決，現在公安介入就是為了查明死者的死因，還死者以公道。接著秦政委就開始講刑事辦案方面的一些規定。那位郊區小學的李老師說，誰說這是刑事案件？誰向你們報案了？康志順這是因工死亡，因工死亡懂不懂？秦政委說，誰又說這不是刑事案件？死人的事不需要家屬報案。退一步講，即使是按你說的，康志順是因工死亡，也需要權威部門下結論。我現在代表政府指派的工作小組，對康志順的尸體進行檢驗。秦政委話音未落，黑皮就高叫道，你們公安還想搶尸不成？這話一出，靈棚內外所有知情不知情的人一起高喊，搶尸了，公安搶尸了！黑皮領著的那些混混開始推搡秦政委他們幾個，混亂中，幾個干警都挨了黑拳，衣服帽子被抓扯了。

天漸漸黑了，人群越聚越多。開發區的迎賓大道擠得水泄不通。車輛驚慌地按著喇叭。不時有人在人群中發出唿哨。間或還有人向空中燃放焰火。后來有人形容當天的場面，就像是元宵節燈市散場的情景。好不容易，周玉峰帶著人和秦政委他們會合，抱著團一起往外擠。從恒發公司大門到開發區招待所不到五百米，竟走了一個多小時。

大伙兒一進招待所就東倒西歪躺在了沙發上。迎上來的崔秘書長只是草草地掃視了一下眾人，然后把周玉峰和秦政委拖到一臺手提電腦旁看一篇文章。標題赫然是：又見搶尸，又見搶尸！內容說，襄南市經濟開發區農民工康志順非正常死亡，家屬和政府因討要說法發生糾紛。尸體停放了一整天無人問津。警察趁天黑派人搶尸，引發現場混亂。文章后面配有評論，弱勢群體的利益如何得到保護，公平正義能不能得到伸張等等。并說，本次事件如何發展，我們將拭目以待。另外文章還配發了三張照片，一張是康志順的遺體，因拍照角度關系，看上去被人拉扯過。一張是一邊吼叫一邊推搡警察的人群。還有一張干脆是秦政委捂著臉的樣子，好像害怕曝光拒絕拍攝的模樣。

秦政委指一指臉上說，怎么不拍我臉上的傷？他和幾個干警臉上都有烏青。

周玉峰說，這么快就上網了，這可是剛發生的事呢。崔秘書長說，幸虧我們有預案。網監部門和宣傳部門密切關注著此事。你看，這帖子后面都有跟帖了。周玉峰看一看點擊率還只有幾十次，評論也不過四五條，但一邊倒，要么是感嘆社會不公，體制不好，要么干脆就是咒罵。崔秘書長說，網監部門已向市委值班室匯報了，相信很快就會得到處理。市委宣傳部也正在調查目前在我市活動的外面的記者的情況。崔秘書長一指電腦上帖子的作者說，這個鴻飛沖天肯定就在現場，玩的就是現場直播那一套。這是誰呢？是不是康家請來的呢？小會議室里議論紛紛，一時像開了鍋。

周玉峰看了鴻飛沖天的名字，心里一動，忍不住坐在電腦前想搜索出點什么線索，當然搜不出名堂。當他再次點擊該帖子的時候，信息提示該文已刪除或者不存在。正在這時候，崔秘書長的電話響了。崔秘書長示意大家安靜，自己走到一個角落接聽電話。就見崔秘書長對著電話嗯嗯地應著，并不多說話。等到最后，他也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電話一掛，崔秘書長把周玉峰叫到門外。崔秘書長說，周院長，今天一天你辛苦了。這樣吧，現在你先回家休息，等需要的時候，我們再通知你來。你看好不好？周玉峰吃了一驚，略一定神還是忍不住問道，與你剛才接的這個電話有關？崔秘書長憋了半天才說，別瞎想，你算是解脫了，我們還不知道要對付到幾時呢。回去休息吧。說著握了握周玉峰的手和他告別。

只要稍加思索，周玉峰就明白這個時候要求自己離開案件調處小組一定與那個帖子有關，與那個叫鴻飛沖天的發帖人有關。這不僅僅是喪失了一個案件的參與權的問題，好像一下子和自己的前途和命運都掛起鉤來了。

周玉峰的估計是對的，電話是郭市長打來的。郭市長批評了整個調處小組的顢頇無用。這么多人忙了一整天，居然還沒有坐到談判桌前，事態反而擴大化鬧到了網上。郭市長在電話里直接說出調處小組里有人只要個人榮譽，不顧社會安危，吃里扒外，向記者透露信息。郭市長最后說，那個周玉峰都干了什么？叫他回去，這樣的人我們不能用，今后也不能用！

洪菲，周玉峰心底突然冒出這個名字。這是幾天來唯一和他有過接觸的記者。雖然她僅僅知道周玉峰去參加了康志順案的調處，但這已經夠了。洪菲應該就是那個鴻飛沖天。必須迅速找到她。周玉峰記得洪菲的采訪小組應該是由局辦公室安排住在襄南賓館的。但此刻作為鴻飛沖天的她一定不在那兒。她應該就在案情發生地附近。周玉峰心念一動，立即趕往開發區唯一的一家大酒店。果然，在八樓的一個房間，洪菲衣冠齊整地為周玉峰打開了房門。看樣子她正忙著，手機、錄音筆、筆記本電腦、采訪本、原子筆等雜亂地放在寫字臺上、床上。

你好啊，鴻飛沖天小姐。洪菲一愣，旋即恢復了常態，周院長好。您很忙啊！周玉峰說。怎么，周院長這么快就變了臉？不知是我變了臉還是你變了臉？記者本來就只有一張臉，周院長要來擺平我？擺平？不知洪菲記者要多少錢？周院長就這么看我？那要我怎么看你？你都要把人逼到墻角去了。洪菲說，從本質上說，我所做的一切和您的本職工作沒有太大的區別。周玉峰問，怎么講？洪菲說，匡扶正義，幫扶弱者。周玉峰說，你做到了嗎？洪菲說，我正在做。周玉峰說，我卻認為你正在做的只是激化社會矛盾，引起族群仇恨，浪費公共資源。洪菲說，有那么嚴重？周玉峰說，別的不說，洪菲，我只想知道，對于康志順案的真相，你到底了解多少？洪菲說，我知道康志順是在工作時間內非正常死亡的，我還知道恒發公司不愿意賠償，難道這還不夠？周玉峰說，你也許知道一些皮毛，但我認為，對于一個記者來說，先入為主的態度永遠了解不到真相。請問你采訪過恒發公司嗎？采訪過案件調處小組嗎？知道康志順的真正死因嗎？搶尸一說是事實嗎？洪菲說，我也許了解的不夠全面，但恒發公司對本單位員工失去生命的漠然態度難道不令人憤慨？周玉峰說，你看，憤慨就是你的基本態度，但憤慨就可以不按應有的程序和規則辦事？就可以在人家大門口搭設靈棚？就可以擾亂生產秩序，社會公共秩序？就可以毆打辦案人員？而且，你還主觀地認為政府也一定和恒發公司穿一條褲子。就是我這個昨天還接受你采訪的為民請命的先進模范人物，今天也不幸和你認為的黑心公司穿上了一條褲子。這就是你的匡扶正義，幫扶弱者！

周玉峰一下子把聚集在胸中的話全部倒了出來，不覺有些虛脫，坐在沙發上委頓不堪。良久，洪菲說，也許這次我真的是好心辦了壞事。周玉峰站起來徑直走出門去，到了門口才回過頭來說，康志順案調處小組的辦公地點設在開發區的小招待所。說完，他就下了樓。

天色微明的時候，崔秘書長等一干人大多靠在沙發上，或趴在會議桌上打盹。開發區公安分局的張局長走進會議室叫醒了他們。過去的幾個小時，張局長帶人調閱了近幾年來開發區涉毒案件的所有卷宗，又到市看守所提審了幾個關鍵的涉毒犯罪嫌疑人。初步查明，康志順確系吸毒人員，并且有固定的供貨上家。每次的購毒地點就在和迎賓大道垂直的健康巷的一個公共廁所旁。由于送貨的馬仔不同，康每次都拿一把鐵鍬作為標志。但幾天前，市公安局剛破獲了一起販毒案，開發區的一個販毒網被連根拔除，除少量人員外逃，大部分販毒分子均被羈押。據此推斷，康志順應該三天沒有拿到毒品了。因此，康志順很可能是毒癮發作再疊加上中暑死亡的。

這顯然是個新情況。大家睡意頓消，群情沸騰。有的說，要早知道，把這小子收監就不會發生這檔子事了。有的說，毒癮發作死亡家屬有個什么冤枉，明天依法清場。還有的說，那些家屬就是以尸訛詐，也觸犯了刑律，該抓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盡管大家出了不少主意，發了許多議論，崔秘書長和秦政委一合計，發現可行的并不多。康志順畢竟死了。所謂死無對證。家屬們又不讓尸檢。張局長的調查結論雖然可能性很大，但要說證據確鑿卻談不上。而且，那些辦喪事的人、圍觀的人，絕大多數是不明真相的。這種人群聚集未必就沒有對社會不公，對腐敗現象的憤恨情緒的影響。前些年的甕安事件、石首事件，從起因來看，政府部門未必有什么大的問題，卻釀成了災難性的后果。因此，采取極端手段只能是萬不得已的備選方案。

崔秘書長和秦政委商量的結果是可以把張局長的調查結論作為一個楔子，派人混進現場，先找個別有代表性的家屬做工作，要求他們認清形勢，走到談判桌前。另外，這么拖上一拖，對恒發公司也是一個壓力。先把康志順家屬的工作做好，再轉頭做恒發公司的工作，讓他們明白和死人耗下去不是辦法。相信最后雙方會同意坐下來談的。只要坐下來了，問題就一定能夠得到解決。當然，萬一解決不了，也算做到了仁至義盡，到時候再報市委市政府組織力量強力清場不遲。兩人又談到幾個重點人，那個李老師必須首先拿下，是不是找郊區教育局想想辦法？那個黑皮有前科，公安分局應該有辦法。那個李玉枝，沒多少文化，曉以利害，不應該是攻不破的堡壘。至于鄭恒發，脾氣雖暴，轉彎卻快，熬一熬，會轉變的。

兩人正商量派出做工作的人選，會議室進來一個年輕女人，指名道姓要找崔秘書長。她被領到崔秘書長面前，自我介紹說，我叫洪菲，省電視臺記者。秦政委在一旁說，你既是省電視臺的，請先與市委宣傳部聯系。洪菲說，我還有另一個網名，鴻飛沖天。哦。崔秘書長和秦政委同時發聲。

洪菲說，我作兩點聲明，第一，我雖是省電視臺派來采訪市仲裁院周玉峰院長的，但不是周院長把我引到這個案子里來的，充其量是周院長沒在意讓我尾隨進來的。第二，既然已經來了，我希望以鴻飛沖天的身份全面準確地了解事實真相。崔秘書長說，你到底什么意思？洪菲說，無非這幾種意思，首先，我自己做的事不愿意牽連到別人。其次，我做的事不想半途而廢。再次，如果我錯了，我希望我能親自把它改過來。現在，我先修正我以前的錯誤，我以前沒有采訪過調處小組，現在希望采訪你們。

洪菲說這番話的時候，崔秘書長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念頭。雖然知道有風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崔秘書長說，不管你是省電視臺的記者還是鴻飛沖天，如果你能完整準確地報道事實真相，我們當然愿意接受你的采訪。洪菲說，這個自然是我的本分。崔秘書長開始給她介紹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調處工作的下一步打算。洪菲打開錄音筆和采訪本，一邊錄音，一邊作重點記錄，并不時提出一些疑問。崔秘書長逐條給予解答。

兩人正答問間，張局長突然從外面闖了進來說，崔秘書長、秦政委，不好了，出大事了。他直奔臨街窗戶邊，拉開厚重的窗簾。巨大的人聲立即傳進了會議室。大家涌到窗戶邊，只見迎賓大道上已是人山人海。恒發公司大門口的人群更是黑云一樣堆積在一起。

崔秘書長來不及多想，對張局長說，迅速安排警力，保護我們到現場。又轉過來對秦政委說，你看是否讓特警先到場？我要向市長請示是否動用武警。秦政委點了點頭。崔秘書長又對洪菲說，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著我們。一行人在警察的簇擁下一路小跑來到現場。崔秘書長、秦政委、張局長等人一邊跑步一邊打電話，或請示，或調度，都十分緊張。

圍觀的人群這次還算配合，自動讓開一條小路讓他們進場。原來，張局長調查出的康志順可能因為涉毒死亡的消息，昨天深夜就被一個參與調查的警察透露給了鄭恒發。鄭恒發正為出口產品急著交貨而又不能組織生產急得火焦火燎，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即暴跳如雷。盛怒之下，鄭恒發決定天亮以后自行清場。既然康志順的家人可以違法聚集，擺設靈堂阻礙生產，政府部門又遲遲處理不了，就怪不得我鄭某人以暴制暴了。他要宋總連夜組織人手，天一亮，把康志順的靈棚一拆，把尸體往邊上一抬，把親屬們轟出現場，進出的運貨車一開動就算萬事大吉。計劃實施的時候，卻打了折扣。宋總讓兩輛裝滿貨品的卡車從倉庫開到了大門口，說是公司要運貨出門。然后派了公司里的一大群年輕人上前搖晃大門。靈棚以大門為基礎，只要打開大門，靈棚就會自然倒塌。康志順的家屬先是辱罵，而后，黑皮帶著一大幫小混混突然現身，手里拿著木棍、鋼筋條、鐵鍬之類的家伙。公司的人見對方手中有家伙，也紛紛就近找到各種木鐵棍棒，有的甚至取來了滅火器。黑皮他們背后顯然有人節制，各人臉上表情雖然兇狠卻并不行動。公司宋總在人群背后急得跳腳，大喊打不得，打不得呀。居然也就沒人上前。雙方只是對峙。黑皮雖然早有郊區小學的李老師給他反復交代不得傷人，但他眼見兩輛卡車上滿滿的都是貨品，想起恒發公司的產品都是制作好了的淡水魚肉和蝦肉，一時邪念上來，怪叫一聲，把他們的貨給我掀下來！混混們立即從大門邊的小門沖進大院，圍上了兩輛卡車，開始拉防雨布，準備哄搶貨品。圍觀的人群也跟著涌進院子。雙方就此開始推搡拉扯，個別的開始對打。很快，兩輛車上的防雨布就被掀開一角。有人開始往車上爬。有人開始用力拉扯笨重的貨箱。還有的人只是嘴上起哄。現場亂得不能再亂了。

就在此時，秦政委和張局長帶著警察趕到了。秦政委氣喘吁吁地喊，不準動，都不準動，往后退，往后退。推搡扭打哄搶的人群只是略微停頓了一下，又開始了各自的動作。張局長焦急地請示，政委，開槍示警吧！秦政委搖頭。他心中清楚，這個時候忙中出錯，誤傷了人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對張局長說，來，你們幾個把我推到卡車車頂上去。

秦政委爬上車頂，接過他人遞上來的擴音器，再次大喊，都不準動！都往后退！這一次從人群頭頂上發出的聲音具備了足夠的震撼力。卡車周圍的人漸漸住手。也有的人被車上的警察強行推了下去。秦政委一見有效果，又是一聲，所有人員一律放下手中武器！這回卻沒有什么人聽他的，人們只是稍稍后退，注視著卡車上的警察。秦政委又喊，現在正告大家，哄搶物資、不經批準的集會是非法行為，必將受到法律的追究。

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暴喝，那死了人應不應該追究責任？你們這是偏袒有錢人！我們要真相，要償命！秦政委說，要真相要償命也要依法調查，請你們配合。下面的人根本不理他，只是亂嚷，要真相要償命，要真相要償命……

正亂著，增援隊伍開到了。特警、武警很快就把卡車、靈棚團團圍住，使之與人群隔離開來。秦政委又在卡車頂上喊話，要求無關人員離場，公司人員進入公司，康志順的家屬進入靈棚。

局勢竟就此初步穩定下來。但安靜的時間不長，靈棚里那個暴喝的聲音又來了一句，你們總不能不管吧？總不能草菅人命吧？其時，崔秘書長已站在了靈棚門口。他對那個憤怒的小學老師說，不是不管，是你們要配合。你是誰？對方說。我是市政府副秘書長。你呢，你是死者的什么人？我姓李，是康志順愛人的叔叔，是一個小學老師。哦，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你相信我嗎？你是政府官員，我們老百姓只能靠政府。那好，我現在要求你們坐下來談判，你愿意嗎？李老師不做聲。崔秘書長說，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采取不理性的手段只能使事態惡化，能解決問題嗎？事件一發生，政府就成立了調處小組，就要求你們雙方坐下來談，你們不愿意，偏要所謂的真相。公安部門介入調查死因，你們又阻撓。現在，我代表事件調處小組再次要求你們坐下來和恒發公司談判，你們愿意嗎？李老師低下了頭，想了想說，只要能公正公平地解決問題，我們愿意談。崔秘書長說，那就好，你們盡快選出代表，到開發區小招待所會議室去。我還得去說服公司一方。

圍觀的人群開始散開，現場總算穩定下來。沒想到崔秘書長在恒發公司那邊卻碰了壁。鄭恒發死活不同意談判，他說康志順的死與公司毫無關系，他還要追償死者家屬鬧事給公司帶來的損失。崔秘書長說不動鄭恒發，只得回來和秦政委商量。秦政委說，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們三駕馬車少了誰?崔秘書長說，老周昨夜可是負氣走的喲。秦政委說，多大的氣？比得過尚方寶劍的劍氣？我還挨了打呢。

崔秘書長拿出手機打通了郭市長的電話，先是簡要匯報了局面得到初步控制的情況。郭市長不等他說完就說，你需要什么？你說。崔秘書長說，我需要市勞動仲裁院的周院長來主持雙方談判。現已查明，網上的消息是省電視臺的一個記者自行發上去的，與周院長沒有關系。郭市長說，你需要，調他到現場就是了，就說是我說的。聽到崔秘書長在電話里猶豫，郭市長干脆地說，你把他的手機號告訴我，我來打。沒過三分鐘，郭市長電話過來了，崔秘書長，周玉峰要是半個小時內沒到開發區，你再聯系我。

其實周玉峰早就到了現場。郭市長電話里要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有一句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之類的話，讓他不覺有些飄飄然。沒兩分鐘就到了跟前。

崔秘書長說，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走遠。周玉峰說，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這就是一個做奴才的命。崔秘書長說，不扯沒用的了，說正事吧。現場想必你也看見了，康家的代表已到了小會議室等著去了，現在的問題是鄭恒發不配合，還得你來想辦法。周玉峰想一想說，我也沒有什么好辦法，自古華山一條路，只有按照勞動爭議仲裁程序走，這樣才能保證過程、結果都不至于太離譜，而且不怕秋后算賬。崔秘書長說，好，我同意。周玉峰說，我已安排仲裁院來一個書記員去小會議室待命。我們現在就去給康家做工作讓他們提起勞動爭議仲裁申請。崔秘書長說，好。

幾個人往小會議室走。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洪菲說，這件事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最終還是要走法律程序嗎？周玉峰說，你看還有什么路子比走法律程序更好嗎？洪菲說，周院長今天是要到現場開庭嗎？周玉峰說，是啊，現場開庭。洪菲說，周院長，我還有個可能是很幼稚的問題，你們今天立案，今天開庭，在程序上是否會有問題？周玉峰苦笑一聲，你不幼稚，你是太樂觀。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要原告同意起訴，被告同意應訴。在程序上肯定有瑕疵。算是一次非典型性庭審吧。洪菲說，非典型性庭審？這倒是一個新名詞。我可以旁聽嗎？周玉峰說，我求之不得，你正好可以全程做一個見證人。

康家的代表三個人，李玉枝、李老師、黑皮。給這三個人做工作要他們提起勞動爭議仲裁申請依然費了一番口舌。黑皮說，扯那些干什么？死了人賠錢就是了。李老師說，是不是申請了，公司就一定能賠？李玉枝則只是哭。周玉峰說，你們的要求能否得到滿足，或者說在多大程度上得到滿足，我現在沒法回答你們。但我要說的是你們的問題要得到解決，這是唯一正確的途徑。你們已經試過了其他途徑，結果你們也看到了。李老師眼睛定定地看著周玉峰說，你能保證不偏袒他們嗎？周玉峰說，這個我可以保證，我既不會偏袒他們，也不會偏袒你們。李老師說，我們可是弱勢。周玉峰說，早晨你們雙方手持兇器對峙的時候，分得出誰是弱勢誰是強勢嗎？不過你放心，我建議開庭時你們雙方派出對等的人數參加旁聽。當然，大家都要遵守仲裁庭的紀律。洪菲對李老師說，我是省電視臺記者洪菲，我將旁聽這次庭審。李老師看看周玉峰，又看看洪菲，說，好，我們相信仲裁院，相信電視臺。

辦好立案手續，周玉峰帶著書記員到恒發公司去送達文書。恒發公司的幾個高管正聚集在鄭恒發的董事長辦公室開會，大家一籌莫展。周玉峰和書記員被人一領進辦公室，鄭恒發就抬起頭來說，怎么是你？一旁的宋總忙站起來說，這是市勞動仲裁院的周院長。鄭恒發說，我認識。周玉峰說，鄭董事長、宋總，經市調處小組商量，康志順的事還是依法走仲裁程序為好。現在康的家人已向仲裁院提出申請。我們已作立案處理。我們現在是來向貴公司送達有關文書的。鄭恒發拿起應訴通知書、開庭通知書看了一下說，據我所知，法院開庭還要給被告一個準備時間，你們怎么當天通知當天就開庭？哎，周院長，我確實向市長反映過對你們勞動仲裁辦案情況的不同意見，你好像也不能用這種方式落井下石吧。周玉峰說，鄭董事長如何看待我們辦案，我沒法左右，也不想左右，但就今天我們處理康志順一案的做法，董事長認為我在搞報復，我卻不能同意。我們現在的做法是調處小組集體決定的。我承認我們當天立案當天庭審是有瑕疵，如果董事長覺得公司還拖得起的話，我也可以馬上離開。如果公司不出席庭審，按照規定我們可以缺席裁決。當然，這樣的結果我們都不希望看到。如果以后有部門要糾正我們程序上的錯誤，只好以后再說。宋總笑著說，周院長，您這是特事特辦，我們理解，理解。說著就要從鄭恒發手里拿過送達回執來。鄭恒發胖手一壓，說，我來簽。抓過筆刷刷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周玉峰對他態度的迅速轉變毫不奇怪，那下午的庭審？鄭恒發說，宋總代表我去，全權處理。鄭恒發說著從老板臺那邊繞過來，也不笑，向周玉峰一拱手，說，周院長，要是以前得罪過你，鄭某在這里給你賠罪。周玉峰掃了他一眼說，沒有的事，鄭董事長不必如此。鄭恒發說，今天的庭審還要周院長費心操勞。周玉峰說，應該的。說完，帶著書記員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周玉峰決定把庭審現場搞得正規一點。他指揮工作人員擺放桌椅。坐北朝南的是仲裁員席，左邊是申請人席，右邊是被申請人席，對面是旁聽席。還叫人到院里去摘下一個勞動仲裁大徽章掛在仲裁員席背后的正中央。

下午三點，一干人等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坐。崔秘書長、秦政委等人連同記者洪菲都只能坐在旁聽席上。少量人員維護秩序。書記員宣布仲裁庭紀律以后，周玉峰宣布依法開庭。然后是人員核查，相互質疑。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周玉峰要求申請人當庭提出仲裁申請。李老師說，我們在申請書上寫明，死者康志順生前是恒發公司的職工，上班時間無緣無故死亡，我們要求賠償經濟損失。周玉峰示意被申請人代表宋總答辯。宋總說，康志順生前雖是我公司職工，但其人在上班時間私自外出，意外死亡，不屬于工傷，我公司不應承擔法律責任，也就沒有什么賠償經濟損失的說法了。另外，死者家屬在我公司大門外設置靈堂，阻礙交通，妨礙生產。我們要求死者家屬賠償因此給公司造成的經濟損失。

坐在李老師旁邊的黑皮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宋總說，放你媽的屁，人死大如天。你公司的人死了你不賠錢，還要我們賠你們？反了你了！周玉峰對黑皮說，你坐下！剛才宣布了仲裁庭紀律，你要再罵人，本仲裁員可以將你驅逐出庭。黑皮恨恨地坐了下來。

周玉峰對宋總說，你所提出的死者家屬因治喪給你公司造成損失一事不屬于勞動仲裁的范圍，你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但本案在調解過程中你可以提出來一并考慮。周玉峰又說，按程序本庭本應進行庭審調查，但由于康志順死因在庭前雙方有較大爭議，至今未經法定查明。因此，本仲裁員決定今天只在雙方都認可的事實基礎上組織調解。調解成功本庭將制作具備法律效力的調解書了結此案。調解不成，則另外擇期開庭審理。雙方愿意接受調解嗎？

雙方在座席上交頭接耳一番，然后均表示接受調解。周玉峰說，好的，既然如此，我們一起核實一下本案的幾個基本事實。首先，康志順是恒發公司職工，雙方有無異議？雙方表示認可。周玉峰說，好，這表明死者康志順和恒發公司之間的勞動關系存在。那么第二點，康志順是前天下午三時左右死于迎賓大道距離恒發公司約三百米處的人行道上，雙方認可嗎？雙方表示認可。周玉峰說，好，這表明康志順并非死在工作場所。周玉峰問宋總，前天下午康志順出廠請過假嗎？宋總說，沒有，但門衛記錄他出去了，說是買煙，有門衛出入記錄和監控錄像為證。周玉峰又問申請人是否認可宋總的說法。李老師和李玉枝又是一陣交頭接耳。然后表示同意。

周玉峰接著問，你們認為康志順死亡的原因是什么?申請席上異口同聲地說，中暑。被申請人代表宋總則說，可能是中暑，也可能是康志順身體有什么其他原因。黑皮又站起來說，姓宋的，你說話可要有依據。周玉峰擺手再次警告他不要阻止別人發表意見。周玉峰說，現在康志順的死因有不同意見，但我們可不可以認定康志順的死不是因工死亡？李老師說，周院長，您能不能說說什么是工傷呢？周玉峰說，簡要地說，工傷就是在工作時間內因工作原因受到傷害，嚴重致死的叫工亡。李老師又和李玉枝商量了半天才說，我們也不認為康志順就是因工死亡。周玉峰說，那好，我們今天調解的基礎有了，這就是康志順的死因系非因工死亡。恒發公司要在此基礎上承擔相應的責任義務。你們同意嗎？黑皮率先說，這還差不多。其他人也表示同意。

周玉峰說，既然如此，你們雙方各自拿出調解方案。

雙方都堅持要對方先拿出方案。推到后來，宋總說，我們公司按法律條文的規定承擔康志順死亡的經濟補償。李老師推了推李玉枝。李玉枝說，我們要恒發公司賠我們五十萬元。為什么？宋總說，我剛才仔細計算了，員工非因工死亡所有喪葬費、撫恤金、加上慰問金，按照國家規定總共不到三萬元。黑皮說，三萬？虧你說得出口，打發叫花子吧。未必你不知道，大前年開奧運會的時候，市政府的一個干部駕車軋死了一個七十歲的老頭，不就是賠了五十萬嗎？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就賠了五十萬，我叔叔才三十多歲，要你們五十萬不過分吧？黑皮一說，外面走廊上的十幾個小混混七嘴八舌地和道，就是嘛，還沒算物價上漲呢！宋總說，那是一回事嗎？眾人道，怎么不是一回事？不都是一條命嗎？宋總說，我們只愿意按照國家的非因工死亡標準補償死者，你們說的那個標準沒得商量。黑皮又是一拍桌子，我就看看你怎么不商量！五十萬，蚊子都不能咬缺一塊。周玉峰又制止黑皮說，這是調解，不是吵架。黑皮說，我就吵了怎么樣？你要調解得好你調，你要調不好，我們照樣堵大門。李老師連連拉黑皮的衣服。黑皮不理。嘴里兀自對周玉峰說，你拿了公司多少錢我們不管，你要是敢偏袒他們，哼！

周玉峰知道此時不能采取強硬手段，就說，我個人在此案中是否清廉，歡迎大家監督。隨后，周玉峰宣布，鑒于此案雙方的標的額差距過大，暫時休庭半小時。建議雙方仔細考慮對方觀點，盡量作出讓步，縮小差距以便達成協議。休庭期間，仲裁員也將分別找雙方當事人做工作。

一宣布休庭，黑皮就沖到了周玉峰面前說，姓周的，你要是敢偏袒他們，你小心！門外的十幾個混混也闖進了屋子。這個說，你敢收錢，告你。那個說，告什么？出門就要小心。一群人圍住周玉峰推推搡搡。好不容易在工作人員的保護下，周玉峰才得以脫身。

調處小組到樓上另一個房間集中碰頭。崔秘書長問周玉峰到底要多少錢才可以搞掂。周玉峰說，這一次，恒發公司宋總計算的是正確的，即使不管康志順涉毒的事，按非因工死亡的標準，公司給他的家屬三萬元已經超標。但此事鬧成這樣，要迅速平息下去，只能壓公司多出點錢。但康家胃口太大，怎么壓得下去呢？周玉峰說著話，眼睛卻看著秦政委。秦政委說，依我說，抓人。崔秘書長說，抓誰？秦政委說，黑皮。崔秘書長看一看周玉峰，周玉峰也點頭認可。崔秘書長說，那就事不宜遲，馬上辦。

秦政委當即打開對講機指示在小會議室下面待命的張局長帶人抓捕黑皮及其同伙。不一會兒，樓下就傳來了腳步的雜沓聲。小招待所大門早就被堵住，要抓的人一個也沒能跑出去。不久，黑皮就被押到了調處小組碰頭的房間。黑皮還在一邊扭動身子一邊吼道，憑什么抓我？我是談判代表。秦政委說，你涉嫌妨礙公務。黑皮說，我沒有。周玉峰說，你剛才還在擾亂庭審紀律，威脅仲裁人員，這還不是妨礙公務？黑皮說，那就該抓嗎？秦政委指一指自己臉上的烏青說，憑這個該不該抓你？黑皮狡辯，憑什么說就是我打的？洪菲從門外進來拿出一大疊照片攤在桌子上給大伙兒看，正是黑皮一伙毆打秦政委和一行干警的情形。洪菲又拿出微型攝像機，要放剛才黑皮一伙推搡周玉峰的視頻，黑皮這次低下了頭無話可說。

黑皮他們被押走了，樓下卻依然喧嘩。眾人回到樓下仲裁庭中，是李老師在發脾氣。他大叫，老百姓不是人？稍微有點錯就抓？周玉峰上前拍一拍他的肩膀說，你敢說黑皮不該抓嗎？李老師依然大叫，我們的正當要求有誰理睬？大不了魚死網破！他說著就拉著哭哭啼啼的李玉枝要沖向窗戶，但兩人明顯遲疑，動作也不協調。眾人攔下他們的時候李老師眼神里已有了懼意。周玉峰讓大家都出去，他要和李老師及李玉枝單獨談一談。

周玉峰說，李老師、李玉枝，現在不是庭審，我私下里講幾句話。其實康志順怎么死的，你們家屬最清楚，黑皮該不該抓你們也清楚。這樣的事只要合理訴求本來不難解決，但你們偏偏鬧了這么一大出。憑心而論，應不應該呢？李老師說，你說得好聽，合理訴求能夠解決問題嗎？周玉峰說，今天的調解也只能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合理解決你們的要求。李老師說，那要看怎么個解決法？周玉峰說，你現在據實向我說出你們的要求。李老師想了想說，康家來了這么多人，耽誤了這么多工夫，也花了不少錢，我看公司再怎么，也要拿個十萬塊錢吧。周玉峰馬上說，好，你們的要求有大幅度的下降，態度很好，我現在愿意以這個數目為基礎和公司談。當然，接不接受還得看公司的意見。李老師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好說話，你記住，這是最后的底線，這個要求滿足不了，康家的人你們就抓吧，只要你們能抓得完。

周玉峰不再和他糾纏，知道他的工作基本只能這樣了。周玉峰出來把宋總叫到另一個房間，卻不知道如何做他的工作。宋總說，我們按法律規定的數額給予補償還不行嗎？宋總又說，他們鬧事我們不追究他們的責任還不行？

周玉峰說，宋總，你都看見了，康家的要求已經大幅度的下降了，人也抓了。

周玉峰說，公司的生產經營再也拖不起了。

周玉峰說，叫鄭董事長往寬處想，開個玩笑吧，就當他養了一個二奶。

周玉峰說，再開一個玩笑吧，就當鄭董事長賭博輸了一把。

周玉峰最后說，畢竟，恒發公司今后還要興旺發達下去，總不能三天兩頭處理突發事件吧。這句話打動了宋總。宋總說，我打個電話給董事長。

話音沒落，宋總的電話響了，正是鄭恒發。鄭恒發在電話里叫宋總快到他的房間去。原來他也不放心，早就住進了小招待所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宋總說自己和周院長在一起。鄭恒發說那就請周院長一起過來。兩個人來到鄭恒發的房間。鄭恒發正在看電腦。頁面上都是恒發公司門前康家設靈堂的各種照片，有哭喪的，有雙方持械對峙的，有警察制止的。

鄭恒發問，康家現在是什么要求？宋總說，十萬。鄭恒發說，降不了了？宋總說，基本上吧。鄭恒發說，算了算了，就當我包二奶了，就當我賭博輸了，我認了。宋總問，發生什么事了？鄭恒發說，這些照片還不夠嗎？剛才出口商來電話了，問公司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煩。又是什么不吉利，又是什么人權，又是什么政治，我也不大懂，好像說是要讓美國的進口商知道了，可能會影響我們的生意。周院長，我謝謝你了，十萬元我認了。周玉峰和宋總對視一眼，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事相對簡單，所有人回到仲裁庭。周玉峰讓書記員現場起草了調解書交由雙方簽字。李老師在簽字前仍然不信任地說，我們要簽了字，公司不給錢怎么辦？周玉峰說，你找我。李老師依然猶豫。宋總已在自己那份文書上簽好了字從手包里拿出一張事先就填好了的現金支票。他把支票遞給周玉峰說，我們還不放心呢，現在支票交給周院長，你們什么時候搬走尸體，拆走靈棚，我們什么時候付錢。李老師一邊簽字一邊說我們馬上就辦，馬上就辦。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所有閑人離開以后，崔秘書長給郭市長打電話報告處理結果。郭市長很高興，要求調處小組總結經驗，寫一份書面報告到市政府備案。特別要寫好如何利用媒體利用網絡這一章。郭市長還讓每一個調處小組成員都輪流聽了電話，向他們逐個表示感謝。對周玉峰，郭市長多說了一句，受了委屈不要緊，出水才見兩腿泥。市里是很重視你這種人才的。一句話把周玉峰說得熱血沸騰。

打完電話，崔秘書長說，怎么樣？散了吧。秦政委說，領導，你這可不地道，我們可是跟著你出生入死呀，你也不犒賞犒賞？崔秘書長看一看他臉上的烏青說，行，我們去喝點小酒，以示慶祝。秦政委說，這還差不多。

幾個人走出小招待所的大門。崔秘書長和秦政委各自上車走了。周玉峰剛要上車，卻被迎面而來的洪菲擋住。周玉峰說，你還要采訪嗎？洪菲說，采訪任務已經結束，庭審的鏡頭我也有了。周玉峰說，不過，是一次非典型性的調解。洪菲說，康案，我還了解到了最后的真相。周玉峰說，什么真相？洪菲說，我的助手剛才尾隨李老師和李玉枝，錄到了他們的對話。洪菲說著打開了一支錄音筆。

李老師：聽我的沒錯吧？總算給你弄到了十萬塊錢。

李玉枝：只當是那死鬼把這些年吸毒的錢還給我了。只是黑皮進去，不知道要怎么判？

李老師：你放心，大不了拘幾天就會放出來。他出來你給他兩萬塊，這是事先說好的。

李玉枝：你呢，學校會不會報復？

李老師：不會，他們就不怕我們再次去堵門？

洪菲關了錄音筆說，康志順到底還是因毒癮發作而死的。周玉峰說，那又怎么樣呢？這并不影響這次非典型性調解的結果。洪菲說，我要再寫一篇文章，全面準確地剖析這個案子。周玉峰說，不必了，我請求你。洪菲說，會影響你?

周玉峰說，是的，而且也沒有用，只要有突發事件，只要有李老師，只要有鄭恒發，只要有領導指示，只要有調處小組，只要有諸如你這樣的公共知識分子，只要有我這么個院長，非典型性調解就杜絕不了。另外，我還請你通知你的助手，快點刪了網上那些照片和視頻吧，它們可能會給恒發公司帶來麻煩。

洪菲點頭稱是，又問，現在，你去干什么？

周玉峰說，我要去小小的腐敗一把。怎么，你要報導？

洪菲嫣然一笑，說，帶我去吧，我們一起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