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爹走時他唯一的兒子下了江南不知去向,是幾個侄兒們把他送到了人生的盡頭。他唯一的外甥也不在場,而我的祖母已在黃泉之下等候她的幺弟七年之久了。
舅爹是我們鄉(xiāng)下人對祖母兄弟的稱呼。我剛記事時,舅爹家就只有父子倆人,舅奶奶在刮“五風”年代餓倒在荒野時,我的表叔——她唯一的兒子還只會伏在母親胸膛上用瘋狂的哭泣表達他無奈的悲傷。我不知道舅爹用了什么法子竟將表叔養(yǎng)大成人,在生產(chǎn)隊時表叔已經(jīng)是每天掙十分工的整勞力了。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年紀并不大的舅爹就已經(jīng)是一位善良而糊涂的老酒鬼了,他家的拐拐旮旯總是歪七豎八躺著一些酒瓶瓦罐。祖母帶著我每次去投親,舅爹第一件事情就是急不可耐地派表叔去家門口的代銷店打上一壺老酒,然后不厭其煩地勸我們頻頻干杯。他每次來看望祖母,祖母同樣立刻讓我放下書包趕到附近集市的商店里買瓶燒酒,大家輪番上陣勸酒,直到舅爹喝得暈暈乎乎為止。左鄰右舍不管舅爹父子在不在家,總是有事無事到他家湊熱鬧,一年到頭幾乎天天都是“高朋滿座”。舅爹的酒壺一直就是他們覬覦的對象,舅爹對鄰居們哄搶了他的酒,并常常把他家里鬧得七零八落毫不介意,鄉(xiāng)親們甚或趁他喝昏了頭用紙牌贏了他的錢,舅爹也只是淺嘆一口氣,責怪自己運氣不佳。
“爺,明天我準備跟人家一塊去江南了,你一人在家少喝點酒!”一向寡言的壯小伙表叔突然向舅爹坦露了隱藏已久的心跡。舅爹睜著酒紅的眼睛,緊抽了幾口旱煙袋,沉默良久,發(fā)出一聲低微的嘆息。下江南打零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故鄉(xiāng)大齡男青年的風潮,江南靈山秀水孕育的秀美村姑才是他們下江南的目標所在。
表叔的青春之夢圓在風景如畫的秋浦河邊,南下第二年便做了一戶山里人家的乘龍快婿,不就便將美麗的表嬸帶回了故鄉(xiāng)。
新媳婦到家時,善良的酒鬼舅爹已經(jīng)老得只剩下糊涂了,家中一片狼藉,現(xiàn)已不大上門的鄰居們說,他連大小便都基本不出門了。秀美的新媳婦在家呆了半年仍然無法糾正糊涂公公的糊涂行為,留下一臉的無奈便渡江南歸了。
失去愛情的表叔一天天日益沉默了,他在農(nóng)田里瘋狂地勞作,用身體的疲憊來澆滅愛情的火焰。而這仍然于事無補,糊涂的老父親對兒子的痛楚熟視無睹,并且時常對兒子無端痛罵。終于,在一個秋糧歸倉的早晨,忍無可忍的表叔背起行李再次南下了。
原先的表嬸已另嫁他人,撲了空的表叔腦中一片空白。秋日的黃昏,秋浦河沉靜而遼遠,在河邊,表叔一邊拉著心愛的二胡,把滿腹的心事訴諸如泣如訴的琴聲,一邊對著靜靜流淌的河水默默流淚。哀婉幽怨的琴聲吸引了過路行人,一位好心的姑娘把這個傷心厚道的青年領(lǐng)回家中,婚后幾年便有了一雙兒女。
舅爹走時表叔依然音信皆無。第二年秋天表叔給家里來了封信,訴說了自己上山打柴跌壞了腿難以掙錢養(yǎng)家的境況云云。第三年清明節(jié)前夕,江南傳來噩耗,表叔不堪忍受磨難,在一個陰沉的黃昏于山中尋了短見。
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去給舅爹上墳,站在墓地前,逝去的往事歷歷在目,燒紙燃起的青煙里仿佛看見舅爹坐在小方桌旁自斟自飲的陶醉身影。陣陣春風掠過綠色的田疇,送來屢屢麥苗兒青澀的氣味,好像在訴說舅爹父子平淡而苦澀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