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嵩,《小說月報原創版》編輯。)
少有隱疾,不敢飲酒。生年三十余,與酒少緣。只是讀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但愿常醉不愿醒”之類詩句時,心下會一動,想一嘗古人詩文中的酒趣。奈何一看今日之酒場,此念往往作罷。
今日之酒筵,觥籌交錯之間,或是虛與委蛇,心存異志;或是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或是逢迎上級,威淫下屬;或是以酒遮面,暗泄私憤;或是情面難脫,敷衍應付。且遑論那些權錢交易,勾畫丑惡,酒后無德,胡作非為者,所在皆是。此不免令人冷眼旁觀,心下暗嘆。于是,酒更與我絕緣。
前些日子,偶然機緣,到了亳州,與一干文人相聚。席間飲的是古井貢酒,主人介紹了酒的來歷。亳州是曹操故鄉,酒汲此地古井中冽泉而制,據說當年曹操曾將此酒上貢漢獻帝。古井貢由此得名。傳說畢竟久遠,難以深究,但是談起曹操,卻讓我心中一動。
近讀曾國藩,浮想頗多,只覺曾氏與曹氏,頗為相像,城府皆深,優劣之處,大略相當。此二人所為,令君子不齒之處頗多,然其優處亦極難得,均善于選拔、獎掖人才。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的廣闊胸襟令漢末世之英雄豪杰紛紜而至,一時間人才濟濟,錦繡繁華;反觀西蜀,以諸葛亮之才,偏偏不善納人才,盡管鞠躬盡瘁,然其死后,西蜀人才凋零,很是不堪。而曾國藩,以中上之資,出身農家,卻于晚清亂世成中興第一名臣,正與曹操有異曲同工之妙。
讀書之中,常常掩卷長嘆。古人常有恨未早生若干年,一睹某人風采;讀曾國藩卻讓我常生恨不早生兩百年,一睹左宗棠之風采。三湘才子稱左為今亮,左宗棠納之不敏,亦自稱今亮,且自詡今亮更勝老亮。其言行狂傲,其才能卻是超拔脫俗,文章、辯才、經濟、軍事、政務、洋務,皆能從容應對,為一時之選,比之諸葛,大約不愧先賢。偏偏其功績下曾氏一籌,實是天縱之才亦是時間精力有限,不可能一己之力做盡天下之事,廣拔賢能,是更為重要的成功之道。時人有言“舉國英才盡在三湘”,而三湘精英多出曾氏麾下。莫不是三湘士子高人一籌,天下更無賢才?恐非如此。曾國藩的一句話,可作此問注腳:“衡人不可眼界過高。人才靠獎勵而出。大凡中等之才,獎率鼓勵,便可望成大器;若一味貶斥不用,則慢慢就會墮為庸朽。”三湘人才蜂起,由此可見一斑,亦可見曾氏之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音韻清轉、口齒流芳的詩句中求賢若渴、建功立業的心跡表白,千年而下懷才不遇者讀之,何人不生憬然向往之情。為上者常嘆世無賢才,卻不知實是伯樂稀少,人才要么空有抱負,潦倒貧困,要么才具未得磨礪,而歸于平庸。若非生當亂世,曹劉諸葛怕后人已無從得見,而曾左亦必庸碌一生。升平之時,世事大到國家,小到部門,多是庸庸碌碌,因循茍且,英雄之輩,或是困于蹇途,或是流于凡俗。如左宗棠,蓋世奇才,不惑之年仍困于塾師,頭角難露,實為可嘆。
近些時日,總是對己身遭遇憤憤不平,于酒中生出的這絲感慨,實是此念所致。細思之,未免偏頗。其實酒哪里只是政治家契闊談宴、招攬人才的道具。
酒之為物,可澆薄愁緒,可醞釀陰謀,可消磨心志。想那臨別依依,朝雨清塵,置酒相勸,柳色正新,西出陽關,再無故人;或是舟進之處,千里煙波,酒醒之時,曉風殘月,此情此景,與何人說。或是暮雪初晴,旅館相逢,主人酒盡,客人猶醒,薄暮途遙,歸路未窮;或是煙籠寒水,月籠清沙,國恨未已,夜泊酒家,商女隔江,唱后庭花。或是一曲新詞,屬酒一杯,夕陽西下,當年亭臺,無可奈何,新花落去,似曾相識,舊燕歸來;或是酥手美酒,春色墻柳,落花流水,淚湮人瘦,空閑池閣,錦書難托,一杯愁緒,多年離索。或是溪亭日暮,不知歸路,醉晚回舟,藕花深處,一路爭渡,驚起鷗鷺;或是碧天黃地,連波煙翠,斜陽芳草,高樓獨倚,酒入愁腸,化相思淚。或是訪舊半鬼,鬢發已蒼,君羅酒漿,一飲十殤,夜雨春韭,晨炊黃粱,今夕何夕,世事茫茫;或是昨日之日,棄我而去,今日之日,唯多煩憂,抽刀斷水,借酒澆愁,萬里秋雁,獨醉高樓。或是開懷一飲,桃李春風,十年江湖,夜雨殘燈;或是杏花疏影,笛唱天明,二十余年,一夢堪驚。或是昨夜星辰,蘭臺轉蓬,隔座送鉤,酒暖燈紅;或是月明珠淚,玉暖生煙,此情可待,當時惘然。或是飲至夜半,心有所動,挑燈看劍,夢回連營,馬作的盧,霹靂弦驚,可憐白發生;或是長煙落日,孤城長閉,濁酒一杯,青霜滿地,征夫白發,故家萬里,欲歸終無計。或是鴻門宴飲,危機四伏,杯弓蛇影,聞雷失箸;或是易水宴別,衣冠似雪,盲客擊筑,壯士悲歌。或是杯酒之間,兵權已釋;或是酒酣色變,兔死狗烹。
杯中之物,滋味莫名,雖多消極,然亦可閑人心境,亦可振奮心緒,亦可聚斂才能。想那一斗瓊漿,詩就百篇,力士脫靴,貴妃捧硯;或是歸隱田園,茅廬南山,東籬獨飲,觀菊悠然。或是五陵年少,白馬春風,落花踏盡,入酒肆中;或是高堂明鏡,青絲成雪,得意盡歡,金樽對月。或是花間美酒,獨酌無伴,邀月而飲,對影成三,行樂及春,歌舞零亂,月影同歡,相期邈云漢;或是明月之夜,親人兩邊,朱閣綺戶,月照不眠,瓊樓玉宇,舉酒問天,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或是暮晚欲雪,佳客忽至,紅泥小爐,綠酒新醅,何幸事之有無;或是暮春之初,群賢畢至,曲水流觴,幽情暢敘,不知今夕何夕。或是蘭陵佳釀,玉碗盛上,胡姬押酒,主人勸嘗,游子醉飲,不知何處他鄉;或是葡萄美酒,夜光之杯,酒未盡酣,征弦已催,醉臥沙場,莫管幾人能回。或是一杯飲盡,碎瓷滿地,揮師北上,千軍辟易,直搗黃龍,壯心不已;或是奔襲萬里,塵滿甲衣,少年意氣,封狼居胥,酒入金泉,全軍共挹。或是諸侯畢集,兵氣森嚴,英雄橫刀,溫酒相待,斬將馬下,酒溫依然;或是三軍陳列,舳艫萬里,羽扇綸巾,謀出迭奇,把酒談笑,敵滅灰飛。或是桃花庵里,桃花仙憩,酒醒酒醉,花下獨倚,老死花酒,不馳馬前,他人富貴,我獨得閑;或是穿林打葉,吟嘯徐行,一蓑煙雨,放任平生,料峭春風,酒醒微冷,回首來處,無雨無晴。
……
當日之時,主人殷殷勸飲,盛情難卻,一杯入口,舌尖刺痛,熱流透喉而入,滋味復雜莫名。雙目微合,寂然凝慮之間,思接千載,豈是己身遭遇一干俗念可概。睜開眼來,電光石火一霎,卻已煙清海凝。那無窮遐思,一時之間,消散殆盡,尚能形之于心者不過皮毛。遑論今日,執筆在手,思維遲鈍,著之于筆者更是皮毛之萬一。
于酒仍不善飲,于酒緒更不善摹寫,雖有紛飛思緒,難以著于筆端。無奈主人有邀,為酬待客之情,不敢藏拙。當日所飲之酒名古井貢,是為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