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國家一級作家,文學博士,北京市作協黨組成員。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
人喜歡喝什么酒,并不由腦袋能決定,而是要由胃說了算。比方說有人喜歡喝醬香型的,就不能喝濃香型的,喝慣了濃香型的人,又不能習慣于米香型,真是怪得很。我就見過這樣的朋友,在四川時能豪飲當地名酒,下次到了貴州,見到當地更有名的酒時卻一籌莫展,酒到嘴邊,卻怎么都咽不下去。說不是不想喝,而是胃對醬香不適,不消化。真是一點轍沒有。而這些情況,到了安徽這塊水美人豐的地方,就基本沒有了。相對而言,安徽的酒就比較隨和,不管是什么香型,也不管是徽酒、皖酒、古井貢還是口子窖,都比較容易入喉,能夠適配于各類愛酒人群。
安徽的幾種名酒里,原先我一直愛喝兼香型的口子窖,后來與古井貢酒結緣,就把口子酒擱置到一邊,專心品評激賞古井貢。我發現,酒的習性亦如人之習性,即便出于同一個地方,個性差異亦十分明顯。就拿古井貢與口子窖來說,二位的生產地點安徽亳州與淮北濉溪,雖然在緯度上相差不多,釀出來的酒爺性子卻渾然不同。古井貢比口子酒性烈,如北方男人的氣概,掄圓了一口下去,先把自己點著,然后再去燃燒烘烤別人,非常適合于寫詩、作文、趕考、當梟雄、成霸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如魏武王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口子窖的性子就比較接近南方,嘈嘈切切,很綿且甘,雖然面但是不討厭,舒服,適宜于臧否、做愛、操琴、美音氣、好容色,肅肅蕭蕭,《廣陵散》絕,如竹林七賢之嵇康,孤松獨立鳳姿龍章。
身為一名北方人,喝北方氣質的酒可能要更順溜。南方氣質的酒也不是不可以喝,只是前戲太長,需留出足夠的時間段來過渡,半斤過后興奮度方才提起,稍嫌慢矣!這是個開門見山、冷兵器時代,酒席宴間,觥籌交錯,人人都需快速動作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喜歡喝慢酒的銀們傷不起啊傷不起!
此刻,聽了這話的南方人,一定暗笑北方人的酒風粗鄙吧!可幾大名酒都不是來自于北方滴,都來自于你們安徽、貴州、四川、山西、河南等等南方。是你們南方的酒把北方人慣壞了。不許笑!對于俺們生于白山黑水間的彪悍東北銀來講,只要出了山海關,全國各地都叫做南方。
書歸正傳。冷兵器時代,飲席宴間如果上了白酒——就是坊間叫做“硬酒”的那個東西(當然是隨“硬菜”名稱而來,你懂的。很硬很硬的酒一上來,那肯定就要電光火石,馬嘶風鳴,硬碰硬。“三伏天下雨喲,雷對雷,朱仙鎮交戰喲,錘對錘;今兒晚上喲,咱們杯對杯。”郭小川的《祝酒歌》,寫得多么好!一場鏖戰就要開始。所有的潛臺詞都在幕后,在酒精的后邊,不要問,不問出處,也別問來源,先把酒喝好了再說。
演出開始了!說時遲,那時快,短兵相接,勇者勝;智者相交,傻子勝。這個時候,嘿嘿,必須要有古井貢。必須的!最好是古井貢原漿酒,8年的16年的26年的都行。當然,26年的最好,年頭長,工序多,反復提純窖藏,把糧食給蹂躪得一點脾氣沒有了,像個長期受氣的小媳婦,去了火氣,沒有雜質,服服帖帖,順順溜溜,面條似地,隨物賦形,隨杯賦形,叫是什么形狀就什么形狀,十分熨帖可人。拿小媳婦倒杯子里頭,滿滿的,干杯、敬酒。覺著不過癮,還可以炸,炸雷子。雷子用二兩裝的分酒器來炸,有個量化標準,比較符合科學發展觀。一口就是一個,把酒吃了。嗯,不錯。吃得很爽。炸得很high!炸了也就炸了,炸了也不翻。回去,一宿睡到天明。醒了,嘿,四下一望,神清氣爽!就覺得那腦袋里邊啊,就跟自行車鏈條里的銹跡都被油泥擦洗了一般,連大腦皮層皺褶里的積塵都給擦干凈了,那才叫一個,爽啊!亮!清爽!明亮!心明眼亮!這時才明白,哦,可真是的,古語說得不賴,好酒不上頭!就是不上頭!
酒啊這貨原來如此之妙!如果人一生下來就喝酒長大而不是喝奶,該有多么好!糧食煮成粥,僅僅為活著,糧食釀成酒,才有了藝術。當然,沒粥也不行,人類活不了;沒酒更不行,人就退成猴。古井貢酒就是那種一劍封喉、讓人有沖動、讓人詩意勃發、讓人想痛痛快快藝術一下子的酒。不喝,真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