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冷的夜。西北風“嗖嗖”地刮著。天空沒有月亮,繁星點點。通往俺莊南場草屋的土路上,草屑被風吹得四處起舞。老老少少的一群人,衣衫襤褸,瑟縮著身子雙手縮在袖籠里,懷里抱著瓦罐、水瓢或小盆,向場屋走去。孩子們似乎不怕冷,一路蹦蹦跳跳。
土場的三間草屋里,墻上掛著煤油馬燈,昏黃的燈光映著屋里一張張瘦削的臉。地灶上架一口特大的鐵鍋,鐵鍋里放著剁有大小塊頭不等的牛肉。鍋底架上的木柴火燒得正旺。草屋里熱氣騰騰,彌漫著濃濃的牛肉香味。人們在草屋里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歪倒在鋪有麥草的墻邊,說著,笑著,談著鄉村趣聞,陳年舊事。在說笑中等待著鍋里烀熟的牛肉。
鍋里的牛肉是死牛肉。牛是病死的,活牛是不能殺吃的,否則,那就是犯罪!死牛肉烀熟了,要在逢集日弄到街上去賣,算生產隊的收入。那時,農業生產力水平極為低下,田地全靠牛馬耕種。地耕不過來,還要用幾十人拉一張犁子。每個生產隊有四五、六七頭牲口不等。土墻上用石灰水寫有標語,除了“大辦民兵師”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以及“為實現第四個五年計劃而奮斗”外,就是“牛,是農民的寶貝”。記得有一年,生產隊的一頭大花牛被人偷了。縣公安局來了幾個人住在俺莊調查幾個月,最后才把偷牛人逮到判了刑。這就足以證明上邊對耕牛這個寶貝的重視程度了。
半夜光景,鍋里的牛肉烀熟了。負責烀牛肉的幾個剝牛人開始把鍋里的牛肉撈出來,放在案板上拆骨,剩下剝不掉肉的骨頭就送給身后的孩子啃。孩子聞著肉香,早饞得嘴里淌口水了。剝牛人眼有高低,對自己的親屬或喜歡孩子就給骨頭上剩肉多點的,非親非故的就給肉少的或光骨頭。俗話說:臉皮厚,吃酒肉。臉皮薄,逮不著!臉皮厚的孩子,潑辣,生打硬上,甚至去奪。臉皮薄的孩子,矜持,在一旁等賞。我就屬于臉皮薄的,只能在一旁等著,剝牛人偶爾給一塊骨頭,上面的肉也幾乎被剝光。現在那兩個剝牛的人雖然都不在世了,可我對他們的名字和他們那夜的形象至今都還記得清清楚楚。鍋里烀的牛肉,對于那個時代只有過年過節才能吃上肉的人來說是多么大的誘惑啊!記得也是那一年冬天,孫姓
飼養員的兒子木子只有十歲光景,每晚都在牛房拱草堆睡覺。一天晚上,木子實在餓得饞得受不了了,就用手刀把睡在地上的一條大黃牛的耳朵給割掉放在火堆里燒熟吃了。第二天,人們發現大黃牛的耳朵沒了,血淋淋的,就質問木子,他嚇得“嗯嗯地”捂臉哭著說:“被我昨晚割掉燒吃了。”人們聽了,很是震驚!因為是孩子,上面也沒怎么地就此了事了。眼下,隊里的牛死了,誰不想趁此機會弄塊骨頭啃,弄點牛肉湯慰勞家人過過饞癮?!這會,拆下的牛骨頭,起初是孩子啃,接著大人也在啃。拆骨頭的剝牛人不時往嘴里撂一塊碎牛肉,直看得啃骨頭的人心里直嫉妒。
牛肉拆完了。骨頭啃完了。人們把從家里帶來的盆盆罐罐,一個個伸到大鍋旁,剝牛人用大勺子舀牛肉湯一個個地給。下半夜,父親帶我拎著半罐牛肉湯回到家里,母親起床將牛肉湯倒在鍋里,再加些水,把蔥韭薤蒜和生姜切碎放進去,用溫火燒開,再放些油鹽醬醋。然后把熱氣騰騰的牛肉湯盛到碗里,讓家人品嘗。爺爺是不起床的,父親就端到床前讓他喝得有滋有味!
這一夜,俺莊的家家戶戶幾乎都喝到了牛肉湯。能等到次日早晨再燒喝的恐怕很少。這用咱老百姓自己的話說就是:“煨罐洗腳——擱不下”,“三十買香——等不到初一”,“叫花子擱不住隔宿貨”。也正是這種急切的心情,才使俺莊的家家戶戶,在這寒冷的冬夜里嘗到了一道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