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腳下最后一個彎道處,那座古剎的飛檐,以及她心中的淡然一起消失了,消失在身后郁郁的茂林修竹中。此時,奉心明白,她期待的那個人不會再出現,她兩周來苦修的禪心也一樣不會再出現了。
奉心是請了年休假來到這座名山上的名寺的。說起與這座名寺的機緣,并不神秘,如果讓奉心推理的話,該是緣自她的媽媽。
在她剛跳槽到這家公司的一個晚上,她又與媽媽發生了無聲地“較量”,多年來,這種情況,在她們母女間時常發生,已不鮮見。一般,成年女兒與媽媽的矛盾,大多都是以暗戰的形式表現。此時,奉心的心中有如苔蘚般的陰郁,便選擇出門,搭上地鐵二號線毫無目的地夜游。半年前,遇到這種情況,她會跑到東湖邊上南川的家里去,在他那里過一夜,南川會像剝洋蔥一樣把她的衣服剝下,同時也會把她內心的陰郁層層剝去……然而,現在她不能去了,因為南川有了另一個“洋蔥”。
這個南川算是那種“達標”的好男人,專“炒”藝術品,有錢有閑有長相有情調有地位,還有幾個讓女人隨時可以糾正的無關緊要的小小缺點,讓女人滿足管理男人的虛榮心。但是,奉心也知道,她不會成為這個“全能”男人的第一個或最后一個女人,只是為了“好色”,才時不時地去“消費”他一下,南川是不是覺得吃了虧,她不知道,在她心里確是有占了大便宜的感覺。
這樣說來,也不能把奉心看作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她的內心里還是有真純的底色的。大城市中長大的奉心,似乎沒有得到足夠的陽光雨露,春天來得比較遲,直到上美院學設計的時候,才有了初戀。對方是她的色彩課老師,一個說話結結巴巴,舉手投足卻快捷如風的廣東中年男人。本來,這個男人在她的心里裝著,沒想到在暑期里卻被媽媽發現了。因為在媽媽面前,她時不時會冒出幾句地道的廣東話。媽媽問她跟誰學的,她突然便結結巴巴,小臉漲得通紅,媽媽沒再往下問,卻狠狠地摔了一只碗……
奉心屈服了,返校后,不再往“結巴”老師那里去,心里卻禁不住要想,后來一個男同學出現了,陪她,逗她,很快,她就用這位男同學置換了“結巴”。這個男同學就是南川。然而,畢業后,南川卻提出要與她分手。她心里不甘,但死撐著沒有勉強,不過提出一個要求:隨時可以見面。
南川答應了。
此時,應該是一個女孩子特有的低迷期。奉心本來想過離開這座城市的,到她和南川曾經一起寫生去過的湘西,那里有個小城叫鳳凰,她喜歡那里自然的美術氛圍,但是媽媽卻反對,大吵大鬧,以致于突然中風,五十多歲便成了一個需要照顧的人,迫不得已,她便像放棄南川一樣,放棄了湘西的鳳凰。
奉心知道媽媽是她生活中一道永遠拆不去的屏障。這道屏障的根基設在爸爸的問題上。奉心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小時候,媽媽的解釋是爸爸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工作,長大后,媽媽卻說爸爸早就不在世間了。三十年的生命中,奉心沒有見過爸爸的一張照片,媽媽說沒有。為什么沒有?媽媽不說。于是乎,爸爸便成為奉心意識里的一道痕跡,或是她隨手畫的一個圖案,她可以把爸爸定義為任何一個男人的模樣。當然,在不同時期,奉心會有不同形象的“爸爸”。比如,小學時,爸爸是那個給她棉花糖吃的鄰居叔叔的模樣,中學時,爸爸又成為慈眉善目的老校長的模樣,大學時,爸爸當然成了色彩課“結巴”老師。同學南川成為爸爸的“替身”,也是自然的事了。
關于爸爸的問題,在奉心的心中有著許多的懸疑。奉心沒有放棄從媽媽那里獲得有關爸爸的任何信息,哪怕是蛛絲馬跡。媽媽算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這從媽媽年輕時的照片中可以得到證明,直到現在,媽媽也有她這個年齡女人特有的味道,這味道只在于媽媽隨便把花白的頭發攏于圓潤的雙耳后,或者只是媽媽在細長的脖子上添一條紗巾。那韻味里主要是天賜的成分,讓奉心羨慕不已,甚至妒嫉。
媽媽特別的執拗,這種執拗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現在,奉心給媽媽的定論,公允而恰當:變態。比如,她不喜歡男人,甚至是憎恨男人。居家過日子,需要男人做的事總是避免不了的,有時,有男性水電工來到家里修水電,人家一走,媽媽就要花上半天的時間清理,凡是人家動過的東西,能扔就扔,不能扔的必然要一遍遍地擦洗,直到她擦不動為止。
更為過分的是,奉心漸漸發現,媽媽也不許她喜歡男人。從上中學時起,媽媽就開始監視她,到了大學更加嚴格,上班之后,雖說媽媽有鞭長莫及的不便,但是一直不許奉心一人單獨去住,若是晚上有聚會或應酬,媽媽會偷偷地去聞她換下的衣服,若有煙草或是酒精等與男人有關的味道,媽媽便會摔東絆西。有一次,她在南川那里溫存之后,沒有洗澡,回到家來,被媽媽靈異的鼻子監測出來,結果是大吵一場,除了被媽媽罵作“不要臉的東西”之外,她換下來的那一身內衣,第二天一大早也從家里消失了。后來,在樓下那只痰跡斑駁的綠色垃圾桶里,奉心發現,那套她和南川都很喜歡的黑色蕾絲內衣,已被剪得像揉碎的“普洱”……
就這樣,奉心青春的姹紫嫣紅漸漸退去,只余下一截小小的尾巴了。奉心曾經懷疑媽媽的變態與爸爸有關,但是一直沒有證據。她曾想過許多的辦法,試圖打通通向這個秘密的通道,但是終于無獲而終。有一次,奉心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是關于當年“知青”生活的回憶,她突然發現,故事中描寫的那個女知青的形象、身高、氣質等等方面,很像她的媽媽。故事說,當年,那個漂亮的女知青為了能早些回城,便來到一位當地的公社干部的床前,就在那位干部伸出魔掌把女知青的衣服剝下的時候,一位與女知青戀愛多年的男知青,突然破門而入,一榔頭將干部送上西天,之后,就在那張濺滿干部污血的床上,那位男知青和那位女知青激情一夜……后來,男知青被抓起來了正法了,而那個女知青懷孕了。那年冬天,大雪封門的時候,女知青生下了一個女兒,轉年春天,國家政策允許知青返城,女知青就帶著女兒回城了……
這個故事,讓奉心驚悚不已,又興奮不已。她沒有去問媽媽,她知道問也問不出什么,只是按照自己的邏輯去推算。依據故事的敘述,那一年,也正是她出生的那一年,而她的生日也是在冬天,這樣的對號入座,雖說難免有誤,畢竟那個時代這樣的故事很多,但是奉心堅持認為,故事中的女主角就是自己的媽媽。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故事敘述的那個男知青,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有很多明顯的優點,也有很多明顯的缺點,而這些又都是她所喜歡的。
從那時起,奉心便在心中重新勾畫了一個爸爸。因為有了這個“爸爸”,她越來越能理解、越來越能原諒媽媽了。
自從心中有了這個“知青爸爸”,奉心內心的浮躁像陽光下的水面一樣,時時泛起粼粼波光。她不再去參加一些喧鬧的聚會,也不再去應酬永無結果的“相親”,更不想再找一個符合標準的男人去睡。她幻想著通過努力,能還原一個英俊的男人出來,喊他一聲“爸爸”。她在公司的設計室里,無數次地從公司客戶的設計圖樣上轉移視線,在電腦里用photoshop軟件精心設計“爸爸”:那是一張冷峻的臉,卻有著俏皮的嘴角,以及一雙沉靜的眼睛,這一張圖被她打印出來,貼在辦公桌前,后來一家客戶來看圖樣,沒有看中她的提案,卻看中了她的“爸爸”。這大大出乎奉心的意料。她不同意,但是經理替她答應了客戶。她沒有勇氣與經理爭論,在第二天提出休假一周,想以此表示微弱的抗議。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經理二話沒說就同意了,而且破例給她兩周的時間。
后來她知道了,因為那家開發女性用品的客戶,非常滿意她的“爸爸”作為品牌推廣的主打圖案,與公司簽定了第二年的合作協議。一想到“爸爸”會印在女性用品的包裝上,出現在全國各地的大小商場,甚至公用廁所或衛生間,奉心想哭,覺得對不起“爸爸”。她在心里連喊了幾聲“爸爸”,那聲音在她的體內如電閃雷鳴般,令她渾身戰栗。
奉心有了兩周的假期,她想出去。去哪里?做什么?許多同事都給了她許多的建議,她感謝了他們,卻沒有接受他們的建議,而是決定去那里。那里就是那里。一切緣于與媽媽的暗戰,以及暗戰后的夜游,從這個角度來看,奉心要感謝媽媽。
還要說說那個晚上,那個與媽媽“暗戰”后的夜晚,那夜有雨。在地鐵上,她遇到了一個男人。應該說,這時候,如果沒有特別之處,沒有什么男人能引起奉心的注意的,換句話說,如果這個男人引起了奉心的注意,那么他一定有特別之處。
他是一個僧人。
當時,奉心坐在地鐵上,頭伏在自己的膝上,僧人坐在她的斜對面,所以她是從他的腳上,開始了“發現之旅”。她先是無意中發現了一雙出家人的腳,因為他穿著僧鞋。在各色皮鞋休閑運動鞋包裹的腳之中,這雙腳顯得神秘而特別,奉心不禁在內心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之后,繼續向上移動目光,漸漸地,她果然看到了一個僧人的臉。這一看,讓她大吃一驚!
這是一張遠離俗世的男人的臉,年齡在五十以外,冷峻的輪廓卻有和善的光澤,鼻梁筆直,唇線有力,嘴角微翹。他當時微閉雙眼,手拈佛珠。如果他睜開眼,一定能看到一雙沉靜的眼神,奉心想。他是多么像“爸爸”啊!當時,不知為什么,奉心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跟他說一句話,最好能叫他一聲“爸爸”!這樣行嗎?這樣是不是唐突?這樣會不會驚了人家的禪心……就在奉心為自己的決定找一個合適的借口時,地鐵進站了,那位僧人像被人提醒了一樣,馬上從容地起身下車,走進了明晃晃的燈光下,身材瘦高的僧人,一身僧衣在俗世的人流中,顯得是那么特別,那么出眾,在奉心的心中那是一道表現力極強的后現代風景……
奉心不禁在內心里又叫了聲:爸爸——
僧人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馬上后悔自己沒有跟上去,剎那間,頭腦中留下的印象模糊起來,只記得那僧人肩上挎著的一只僧袋上,印著一座寺院的名字,那是一座古寺,是許多紅塵中人祈福朝拜的圣地。
她當即決定:去!
奉心去了。在名山上的那座名寺中,她像所有來祈福朝拜的人一樣,燒香,磕頭,然后就在寺中尋找,但是幾天過去了,她卻沒有見到她想見的那個僧人。她去問了一個年輕的僧人,問他這里有沒有一個那樣的僧人。年輕的僧人說,僧人就是僧人,沒有這樣或那樣的。
奉心無語。
之后,奉心悵然若失,近乎絕望地下山。在山道旁,她逢上一個算卦的先生。先生主動搭訕,奉心就抽了一簽,簽是上上簽。奉心心里得到些許安慰。
然而,先生解簽時,卻說此簽不好啊!簽至上就滿了,至上上,就更滿了。這樣的簽解不透啊。奉心的心一下子涼了,她看到山道旁的樹木如鐵柵欄般向她圍攏來。先生說,你想得到的,不一定能得到;你沒想到的,也許會得到!奉心直截了當地問:我能見到爸爸嗎?先生說,你爸爸見不到你!奉心有些糊涂了。
“你想得到的,不一定能得到;你沒想到的,也許會得到!”
“你爸爸見不到你!”
她在心里念叨幾遍,突然覺得似乎明白了。
先生說,心靜了,愿就圓了。
奉心又回到古寺,在香火的氤氳中,開始在寺中虔誠地修心,等待一種“沒有想到的”到來。晨鐘暮鼓,木魚聲聲,奉心閉目靜坐,漸漸地,在幻想中,爸爸向她走來,走到她身邊,一臉平靜,一言不發,卻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那是溫暖如春的氣息,讓她迷醉。睜開眼來,不知何時,雙頰卻掛了兩行清淚。
奉心又在心里叫了聲:爸爸——
漸漸地,奉心突然覺得,爸爸的形象已固定在心里,或者說在她的心里已經給出一個合適的位置,她隨時呼喚,他隨時出現,她想安靜,他就會離她走遠,永遠是那么的安靜,依然帶著那股溫暖如春的氣息。
這就是爸爸啊,奉心想。
轉眼,假期結束了。奉心突然像被誰提醒了一樣,馬上意識到該下山了,至于為什么,她卻不知道。走出寺門,山中鳥鳴啁啾,寺外花開嫣然。
車來人往,陽光燦爛,奉心決定回到她曾想逃避的那座城市的繁囂中,繼續和電腦、網絡為伴,繼續坐在二十六層的寫字間里忙碌,繼續在心中假設一個人,繼續苦苦地守候了。
奉心掏出手機,打開,一串服務短信跳過之后,奉心想起了媽媽。此時,她一定像往常一樣,坐在窗后的陰影里,一束光瀉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畫出明快的圖案,她把花白的頭發攏到圓潤的雙耳后,在細細的脖子上系上一條紗巾,靜靜地望向窗外。
奉心想打一個電話給媽媽,告訴她,這里有座山,山中有座寺,寺外花開嫣然,而自己就走在離開那山那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