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手抄本

1 刺 癢

1983年在脂城市東門中學，膽敢做大學夢的同學不多，應屆高中生陳景觀算是一個。東門中學的生源大多是來自東門一帶的工廠子弟，學風極壞，坊間傳說東門中學“四大怪”，放學打架，上課戀愛，考試作弊，課本不帶。自從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以后，還沒有一個應屆畢業(yè)生考上大學，脂城人稱之為“光頭中學”。

實事求是地說，陳景觀在東門中學83屆文科畢業(yè)班里成績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是，作為“光頭中學”的學生，面對偉大的高考，陳景觀依然顯得不太自信。你在東門數(shù)一數(shù)二，放在全省全國去比算個屁，這話是陳景觀他爸陳家業(yè)說的。陳景觀也有這方面的擔心。另外，陳景觀讀的是文科班，語、史、地、外等科是他的強項，數(shù)學也還說得過去，但是政治不行，這一點，陳景觀很頭疼。

陳景觀想考大學，是因為他迫切想離開脂城這座城市，離開東門這個地方，最關鍵的是離開現(xiàn)在這個家。從陳景觀記事起，他爸陳家業(yè)跟他媽錢玉鳳沒完沒了的吵架，好像仇人似的。陳景觀他爸陳家業(yè)是東門拖拉機廠的保衛(wèi)科副科長，他媽錢玉鳳在東門第一紡織廠上班。陳景觀不明白，兩個人只有吃飯睡覺的時候才見面，為什么要把這寶貴的時間用來吵架。這兩口子一吵架就賭咒發(fā)誓要離婚，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離。以陳景觀的觀察，這對老冤家這一輩子怕是離不成了，因此，還是他選擇離開。當然，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外，在陳景觀的心底還有一個秘密：他總覺得，在脂城以外的什么地方，有一個女孩在等著自己。這個女孩跟他見過的東門女孩都不一樣，也不像電影明星那樣，而是像創(chuàng)作那個手抄本《少女之心》的那個少女一樣。那個少女具體什么樣，陳景觀自己也稀里糊涂，因為那時他還沒讀過那個手抄本，更不知道那個少女究竟什么模樣。不過，他下定決心，高考一結(jié)束，就讀那個手抄本。

因為負載著兩個夢想，陳景觀非常焦急，非常恐慌，像條被困在籠子里的狗一樣，找不到逃出的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陳景觀決定高考時作弊。作弊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對生來膽小怕事的陳景觀來說，遠比做一件好事要難得多，為此，陳景觀沒有少費腦筋。有一天洗澡時，陳景觀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是個細皮嫩肉的人，尤其是大腿內(nèi)側(cè)，簡直可稱之為膚如凝脂，潔白如玉，稍作注意，可以看到皮下的毛細血管交錯縱橫，宛若圓珠筆劃上的藍圖。陳景觀是個聰明的學生，馬上想到一個作弊的方案，為此，大為驚喜。

高考如期而至，陳景觀并沒有大難臨頭之感，相反感覺輕松起來。在每門課的開考前，陳景觀都要在家從容地準備，首先把大腿內(nèi)側(cè)洗得干干凈凈，幾乎一塵不染，然后把重點內(nèi)容抄在大腿內(nèi)側(cè)。對陳景觀來說，作弊成為一個神圣的儀式。這是一個充滿刺激而又性感的行動，自始至終，都讓他激動不已。陳景觀用藍色的圓珠筆抄寫，密密麻麻，像是古代的甲骨文。在自己的大腿內(nèi)側(cè)寫字，要偷偷摸摸進行，是一件困難的事，也是一件曖昧的事，寫著寫著，往往會把襠里那玩藝寫直了，搞得心里好亂。陳景觀想，看來干壞事是不容易的，連這雞巴東西都跟著搗亂！

也許是有了身上的“甲骨文”壯膽，陳景觀每次走進考場時都顯得非常自信。考場上，陳景觀超常發(fā)揮，每一科試卷上的試題，似乎都有一批特意為他準備的小點心，等著他一一去吃掉。當然，他的大腿還是幫了忙的，為了作弊方便進行，陳景觀特地穿上他爸的大短褲進了考場，每當遇到難題，就時不時裝著抖風或抓癢的樣子低頭提褲子，每場考試，不下數(shù)十次。陳景觀體貌特征隨了他媽錢玉鳳，瘦高單薄，白凈面皮，戴著一副300度的近視鏡，看上去就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好學生，這一表象，具有很大的欺騙性，居然蒙過監(jiān)考員，沒有露出馬腳來。他所擔心的政治，自然有驚無險。結(jié)果可以想象，陳景觀考得不錯，甚至出乎他的期待。所以，一待考完，陳景觀就發(fā)瘋地玩，抽煙喝酒打撲克，一連好幾天，總覺得心里有一個無底洞，里面刮著陣陣妖風，一時無法平息。其實，陳景觀知道，自己折騰來折騰去，就是為了那個手抄本、被稱之為“黃書”的《少女之心》。

說到《少女之心》，必須說到孫志遠，陳景觀的性啟蒙者。孫志遠是陳景觀初中同學，是個留級生，比陳景觀大兩歲，又高又壯，身體的寬度幾乎是陳景觀的一倍。最令陳景觀嘆服的是，孫志遠陰毛早早就冒出來了，不是稀稀拉拉幾根，而是一大片，用課文里的詞來形容叫茂盛！孫志遠茂盛的體毛，令陳景觀無比汗顏，他常常想，如果數(shù)一數(shù)，自己渾身上下的毛加在一起，怕是也不及孫志遠那個地方的多。在東門中學，孫志遠不是一個好學生，喜歡打架，勾引女生，但是為人俠義。為了不受欺負，陳景觀一直心甘情愿地做孫志遠的跟屁蟲。陳景觀替孫志遠寫作業(yè)，孫志遠護著陳景觀，一來二去倒是培養(yǎng)出了親密關系。陳景觀正是從孫志遠那里知道《少女之心》手抄本的。那是初三的下學期，有一天，兩人一起上廁所，孫志遠站在小便池邊，從懷里掏出那個神秘的手抄本，陳景觀眼一掃，便看見“少女之心”幾個字。

其實，在1983年之前，《少女之心》手抄本在脂城東門一帶早已流傳，陳景觀知道那是一本“黃書”，也知道一直在東門中學暗地里流行，學校曾經(jīng)查過，處分過幾個學生，但是屢禁不止。事實上，陳景觀是個膽小怕事的孩子，盡管這個手抄本對他一直有著某種魔力，他還是不敢看，好像那本書里藏著兇禽猛獸，一打開來便會咬掉他的腦袋，要了他的小命。為此，孫志遠很看不起他。不過，孫志遠也很慷慨，挑三揀四斷章取義地給他講過幾段，聽得陳景觀手心冒汗，直打冷顫。陳景觀對孫志遠說，孫哥，求求你別講了，你替我保管好，等我長大了再看！當下，惹得孫志遠哈哈大笑，尿線都撒斜了。

現(xiàn)在，陳景觀覺得自己長大了，所以決定看這個手抄本。要搞到這個手抄本，就得去找孫志遠。

初中畢業(yè)后，孫志遠沒有考上高中，頂替他媽進了友誼食品廠，友誼食品廠在脂河碼頭設有一個零售門市部，孫志遠就在那里上班。孫志遠他爸孫金龍和陳景觀他媽錢玉鳳都在第一紡織廠上班，兩家都住在一紡新村大院，只相隔幾幢樓。

當天晚上，陳景觀大步流星地來到孫志遠家門前，聽見里面有嘩啦啦地水響，貼著門縫朝里看，黑乎乎的看不出名堂，吸了吸鼻子，有一股子香皂味撲鼻而來。這是東門日化廠生產(chǎn)的“蘭草”牌香皂，陳景觀一聞就知道，因為他媽錢玉鳳和他妹錢景紅都用這種香皂洗澡。陳景觀揉了揉鼻子，然后敲門三下，里面?zhèn)鞒鰧O志遠大姐孫小梅的聲音問，誰？陳景觀說，我。嘩啦啦的水聲停了，接著木澡盆碰搪瓷盆的聲音。陳景觀明白了，孫小梅在洗澡。這時候，有塑料拖鞋與水泥地磨擦的聲音，就聽孫小梅問，你是誰？陳景觀說，我陳景觀，我找孫志遠。孫小梅沒開門，可能衣服沒穿好，隔著門說，志遠搬到單位宿舍住了，一個禮拜回來一趟。陳景觀說，知道了。孫小梅不咸不淡地說，你慢走。

陳景觀聽出來孫小梅下了逐客令，又吸了一鼻子孫小梅洗澡發(fā)出的香皂味，覺得自己很下作，轉(zhuǎn)身離去。本來，陳景觀計劃好了，順利拿到手抄本，然后趁他爸陳家業(yè)當晚值夜班的機會，美美地看一夜，好好過把癮。現(xiàn)在，計劃落空了，陳景觀心里那個無底洞里的妖風又刮了起來，渾身刺癢，脫了汗衫，還是刺癢，用手不停地在身上拍，拍拍拍，還是刺癢。沒頭沒腦地回到家，抬頭見他媽錢玉鳳守在門口，搖著芭蕉扇，前胸拍拍后背拍拍，不是扇風，是趕蚊子。他媽錢玉鳳說，景紅在洗澡。果然，家里也有水響，也有一股蘭草香皂的味道。陳景觀進不了家，渾身更刺癢，轉(zhuǎn)身離開。他媽錢玉鳳問，你搞什么去？陳景觀說，涼快涼快去。

陳景觀光著膀子，走到哪里都讓他渾身刺癢。快出大院的時候，從后面?zhèn)鱽硪淮孕熊団忢懀苡泄?jié)奏，讓人想象有一只漂亮的手在優(yōu)雅地打鈴。陳景觀停在路燈桿旁邊，扭頭一看，是李彬彬。

從初中到高中，李彬彬都是陳景觀的同班同學，關系不遠不近。李彬彬家住拖拉機廠宿舍，他爸媽都在拖拉機廠工作，跟陳景觀他爸陳家業(yè)是同事。在拖拉機廠里，一直傳說陳景觀他爸陳家業(yè)跟李彬彬他媽方雅平有一腿，有一次，正好被出差回家的李彬彬他爸李文東堵在床上，鬧得很厲害，很長時間事情才平息。這事一出，陳家業(yè)被降為副科長。

陳景觀的印象中，李彬彬似乎跟男同學關系都是不遠不近，跟女同學關系都很近乎。李彬彬是全校聞名的帥哥，身材勻稱，穿衣打扮參照上海人，永遠最新式、最時髦，一年四季像女孩子一樣抹雪花膏，用花露水。除了一張明星臉，李彬彬還有極好的口才，尤其是會說普通話，所以學校里所有的大型活動，都少不了他這張臉和這張嘴。李彬彬唱歌也很好，每年“五四”青年節(jié)和元旦搞活動，李彬彬都會把他家的錄音機帶來，表演節(jié)目。陳景觀不怎么會唱歌，只有《義勇軍進行曲》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能唱完整，還有一首《讓我們蕩起雙槳》只能唱前面幾句。但是，上帝是公平的，李彬彬?qū)W習成績不好，而且早戀，據(jù)傳，他跟好幾個女同學都談過戀愛，包括沈小玉，不過沈小玉不承認。

李彬彬沒有下車，兩條長腿跨在自行車上跟陳景觀說話。陳景觀說，你來我們一紡搞什么？李彬彬說，轉(zhuǎn)轉(zhuǎn)。陳景觀上下打量一下李彬彬，電子表、喇叭褲、回力鞋、大尖領條紋短袖衫，于是說，穿得恁格式，怕不是轉(zhuǎn)轉(zhuǎn)吧。李彬彬按了一下車鈴，說，新買的“鳳凰”，騎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陳景觀早就看出是新車，心生羨慕，但忍著不讓李彬彬看出來。

李彬彬很自豪，掏出一包上海煙來，說，搞一支！

于是兩個人踩著影子站在路燈下抽著煙說話。路燈昏黃，很多飛蛾和蠓蟲在燈下飛來飛去，橫沖直撞，有的誤入歧途撞到陳景觀的光膀子上，癢癢的。先是互相問對方高考情況，李彬彬說考得不好，根本就沒指望能考上，混個高中畢業(yè)證，年底去當兵。陳景觀本來想說自己考得還不錯，但是一想，抽著人家的香煙，把人家比下去有些不近人情，于是說自己考得也臭，至于將來干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李彬彬說，不如一起當兵，回來就安排工作，搞好了還能提干。陳景觀謙虛一下，說，我近視眼，當兵肯定不行。

陳景觀扔了煙頭，用腳碾滅。李彬彬又遞過一支煙說，接著搞，接著搞！陳景觀說，不搞了，搞多了嘴苦！李彬彬說，這是好煙，搞多嘴不苦！陳景觀擋不過，接了煙，點上。煙確實很好，嘴也確實很苦。又抽了一支煙，陳景觀的心里安靜多了，身上也不刺癢了，偶爾有一股穿巷的小風吹來，渾身為之一爽。

李彬彬突然問，最近見過哪些同學？陳景觀說，沒有見過誰，除了你。李彬彬說，沈小玉呢？陳景觀說，高考我們在一個考場，考完了就沒見過。

李彬彬說，你們住一個大院里，難道天天見不著？陳景觀說，我吃飽了就睡，懶得出門李彬彬說，噢，她家住幾幢幾號？陳景觀說，就在我家對面樓上，6幢9號。想找她？李彬彬說，隨便問問。然后就說，我該回家洗澡了。有空到我家來聽歌，我換了臺四喇叭的錄音機。陳景觀說好，李彬彬打一下車鈴，走了。

2 黃 瓜

從一紡新村到脂河碼頭有七八站路，天氣太熱，擠公交車要轉(zhuǎn)車，很不方便。本來，陳景觀打算等到孫志遠回家再去找他。但是，一個禮拜的時間過于漫長，實在沒有能力平息心底里那一股妖風。于是，陳景觀決定盡快去脂河碼頭找孫志遠。

這天一大早，他爸陳家業(yè)下夜班回來，正呼呼地補覺，窗外樹上的知了一聲聲地叫，家里還算安靜。陳景觀看見他爸把自行車鑰匙放在飯桌上，斷定他爸的永久牌自行車就放在樓下的車棚里，于是抓起車鑰匙就下了樓，還沒到樓下，陳景觀又返回家，悄悄從五斗櫥里偷了他爸陳家業(yè)一包“脂城”牌香煙。

陳景觀騎著他爸的永久牌自行車，有些慌張，剛到大門口，迎面碰見沈小玉和她媽王蘭芬一起買菜回來。沈小玉她媽王蘭芬跟陳景觀他媽錢玉鳳在一個班組，平時姐姐長妹妹短的，逢年過節(jié)你送元宵我送餃子，過從甚密。沈小玉她媽生了兩個女兒，一個沈小玉，一個沈小翠，沈小玉比陳景觀大半歲，沈小翠比陳景觀小一歲。小時候，兩家四個孩子都上一紡幼兒園。陳景觀初見“青梅竹馬”這個詞的時候，馬上想到沈小玉。

王蘭芬說，景觀，大熱的天，慌慌張張搞什么？陳景觀撒謊說，去學校看看高考分數(shù)下來沒有。王蘭芬就問，聽說你考得不賴。陳景觀說，就那回事吧。王蘭芬說，乖乖，還跟干媽謙虛呢，小玉說你考得好。沈小玉馬上糾正道，我是說比我考得好！

沈小玉穿著一件白底紅點的無袖連衣裙，胳膊很白，有一層薄薄的細汗。陳景觀心里有事，不想多啰嗦，推著車子要走，王蘭芬從菜籃子里抽出一根黃瓜，遞給沈小玉，沈小玉遞給陳景觀。陳景觀不想要。此時沈小玉挽著她媽的胳膊，一扭一扭地走了。這母女倆走在一起，最奪目的當是兩人的屁股，都是圓圓的，鼓鼓的，王蘭芬的比沈小玉的大一號，沈小玉的比王蘭芬的小一號。平時沒注意，乍一看把陳景觀嚇住了。

去脂河碼頭有好幾條路可走，陳景觀都不陌生，從上小學起他就經(jīng)常去那里玩，看那里大船小船來來往往，往脂河里扔石頭，沖著河水撒尿。上初中時，跟孫志剛一起經(jīng)常去，坐在河邊抽煙，談跟男同學打架，談勾引女同學。陳景觀選擇的是最近的一條路，也就是12路公交車走的路線。這條路的弊端是有兩個連續(xù)的上下坡，不過，陳景觀渾身都是勁，根本不在乎。一路上，陳景觀把車子騎得飛快，還騰出一只手拿起黃瓜在身上蹭了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很脆很香，吃著吃著，腦子里便跳出沈小玉和她媽王蘭芬一起走路的樣子來。此時正是下坡，突然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剎車不管用，眼看就要撞上，陳景觀一擰車把，嘩啦，一下沖進路邊的水溝里。好在，人只受點皮外傷，自行車的鏈盒摔癟一塊，勉強能騎，只怕是回去不好跟他爸陳家業(yè)交待了。

友誼食品廠的門市部在脂河碼頭的南邊，門前豎著一塊大牌子，老遠就能看到。陳景觀來到門前，鎖好自行車，進去就找到了孫志遠。孫志遠見他一身泥水，問他怎么搞的？陳景觀說躲車摔水溝里了。孫志遠笑，說，那么長的腿，騎車還摔跤，真他媽笨！

陳景觀不想再繞彎子，直截了當說，孫哥，那個手抄本，你還留著吧，我想看看。

孫志遠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半天，說，你是說《少女之心》吧，當初給你看，你他媽的裝蒜，過去幾年了，早就搞丟了！

陳景觀掏出香煙，遞一支給孫志遠，自己也點上一支，央求道，孫哥想想辦法！孫志遠甩甩頭發(fā)，說，景觀，看那東西沒雞巴意思，干著急，不如找個女孩搞一下。陳景觀把一包煙塞到孫志遠手里，說，我想看書，孫哥你想想辦法嘛。

孫志遠想了一會兒，說，好，我想辦法！

又說了一會話，陳景觀要走，孫志遠非得留他中午一起喝啤酒，說有女孩陪酒。陳景觀問是誰，孫志遠往店里指一下，陳景觀看見一個女孩正在售貨，問，是你同事？孫志遠點點頭，壞壞地一笑，說，是我的“手抄本”！這個比喻很奇妙，讓人想得很多。陳景觀本想留下來，又擔心他爸醒來發(fā)現(xiàn)自行車被他偷偷騎走了，會發(fā)火，況且他還要想辦法把摔癟的鏈盒修好，所以還是堅持回去。孫志遠沒再勉強，給陳景觀兩元錢，路上買汽水喝，陳景觀也不客氣，他需要這兩元錢修車。

陳景觀修好車子，急忙往家趕，經(jīng)過大門口的時候，看見沈小玉正在跟一個人告別，從背影看像是李彬彬，等到跟前了，李彬彬騎車走了，沈小玉低著頭往大院里走。陳景觀突然剎車，打一下車鈴，沈小玉一抬頭，看見是他，笑一笑。

陳景觀問，剛才那是李彬彬吧。沈小玉點頭說，是啊。陳景觀說，怪不得，他昨天晚上就來找過你。沈小玉說，不會吧。陳景觀說，昨天晚上，七八點鐘，我跟他還在路燈底下說話呢，他問你家住幾幢幾號，我跟他說了。沈小玉眨眨眼，說，有這么回事啊！陳景觀壞壞地說，他找你談戀愛吧？沈小玉生氣了，裝著要打他的樣子，說，胡說！他送本書給我看，我沒要。陳景觀說，有書看，為什么不要？沈小玉臉一紅，說，不想看。陳景觀說，為什么不想看？不想看給我看，我就喜歡看書。沈小玉說，那樣的書，你也不要看！陳景觀說，什么書？

沈小玉搖搖手，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不說了，我還要回家燒飯，我媽上中班。

陳景觀回到家，他爸陳家業(yè)醒了，正在喝茶，不過沒有發(fā)現(xiàn)他偷騎自行車，只問了他一句，搞什么去了。他回答說，去學校查分數(shù)去了，分數(shù)還沒下來。陳景觀洗完澡躺在床上想心事，他承認無論是在東門中學，還是在一紡新村大院里，沈小玉都算得上漂亮的女孩子。陳景觀他媽錢玉鳳就很喜歡沈小玉，說小玉是個好孩子，長得漂亮，又懂事聽話，我要是有這么一個女兒就好了。甚至，他媽錢玉鳳和她媽王蘭芬在一起還開過玩笑，說，你想要小玉當女兒，我想要景觀當兒子，干脆咱姐倆成親家算了，兩頭都顧上了。這是陳景觀小時候的事，他親耳聽過，真真假假，反正搞不清楚。

這個沈小玉，怎么能跟李彬彬這樣的人來往呢？陳景觀想，有機會一定跟她媽王蘭芬告狀，可是一想，沈小玉跟什么人來往和自己有屁關系？沒屁關系管這閑事搞什么呢？

想著想著，陳景觀就睡著了，昨天一夜他確實沒睡好。

陳景觀是被他爸陳家業(yè)叫醒的，該吃午飯了。其實，這時候，陳景觀還沒睡足，一點胃口都沒有，但是他爸陳家業(yè)親自喊他，他就不敢不起來了。別看陳景觀也長得跟他爸陳家業(yè)差不多高了，是個大小伙子，其實他打心底里還是怕他爸陳家業(yè)三分。陳家業(yè)干保衛(wèi)工作時間太久，養(yǎng)成了拉著長臉看人的習慣，陳景觀就是看著這張長臉長大的。拖拉機廠是省級國營企業(yè)，保衛(wèi)科配槍，前幾年陳家業(yè)經(jīng)常把槍帶回家，別在屁股后面，鼓鼓的，很有震撼力。本來陳景觀只怕看他爸陳家業(yè)那張長臉，后來又怕看他爸陳家業(yè)的屁股，前后都不敢看，便養(yǎng)成低頭的習慣，給人一種時時刻刻都在作思考狀的錯覺。好在，自從陳家業(yè)被降為保衛(wèi)科副科長后，再沒有資格帶槍回家，便把他屁股解放給陳景觀看了。

陳景觀老老實實地從屋里出來了，他爸他媽他妹已經(jīng)開始吃飯。他媽錢玉鳳得了紡織職業(yè)病，氣色不好，眉頭永遠皺著，看上去是個很悲觀的人，吃飯有一口沒一口的。他妹陳景紅，飯量大，十六七歲，含苞欲放，馬上也要到東門中學讀高中了。陳景觀手也不洗，坐下來就抓筷子。他妹陳景紅歪著身子說，去去去，一身臭汗，離我遠點！陳景觀沒有反抗，往后挪出半步來。在這個家里，他學會了忍讓所有人。陳家業(yè)看了陳景觀一眼問，大熱天，憋在屋里養(yǎng)痱子啊！陳景觀說，看書累了，睡一會兒。陳家業(yè)說，還看書搞什么？明年還想考？陳景觀沒說話，用一口菜堵住嘴。

陳家業(yè)說，今年考不上，你就去頂替你媽的班進一紡，國營企業(yè)不錯，現(xiàn)在有政策，再花點錢托人能搞好。錢玉鳳說，王蘭芬正在給她家小玉辦頂替呢，咱們也得抓緊搞，我身體不好，也不想上班了。

這時候，陳景觀吃飽了，站起身來，想撤離這個談話的局面。

陳家業(yè)瞪一眼說，坐下！陳景觀就老老實實地坐下了。陳家業(yè)說，就這么定了，你給我在家收收心，準備上班。陳景觀說，我不上班，我上大學。陳家業(yè)說，你還上天呢！陳景觀突然很自信，說，我能考上。錢玉鳳插話說，聽沈小玉說今年高考題目難，你們學校可能還是“光頭”。陳景觀說，那不一定，她覺得難，我覺得不難。陳家業(yè)說，你呀，你能考上我叫你爸！陳景紅說，爸，哥要真考上了，你真叫他爸嗎？陳家業(yè)操起桌上的一根黃瓜，大口大口吃起來。黃瓜有點老，陳家業(yè)的咬嘰一緊一松，像是咬牙切齒地恨一個人。

陳景觀暗想，他會不會把黃瓜當成我了？

3 沈小玉

王蘭芬手持一把芭蕉扇遮著午后的似火驕陽，一扭一扭地走著，在她的身后，沈小玉穿著那件白底紅點的無袖連衣裙，手里拎著一個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一個綠皮的大西瓜，西瓜有點沉，沈小玉斜著身子保持身體平衡，圓圓的屁股顯得更加突出。這種動作很難維持較長時間，沈小玉不停地換手，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那樣子很像一只小母雞不停地抖動翅膀。

這些是陳景觀從自家的窗戶里看到的。此時，一紡新村大院里，知了聲聲，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煙火氣息。陳景觀看見王蘭芬和沈小玉是朝他家所住的這幢樓來，馬上斷定她們母女要來他家。果然，不一會兒，王蘭芬爽朗得像摔瓶子一樣的聲音從他家的破紗門外傳來。紡織廠車間噪音大，女工們都訓練出一副大嗓門，他媽錢玉鳳也是。

王蘭芬說，老錢開門。

紗門一響，他媽錢玉鳳說，老王進來。緊接著就聽沈小玉喊，好熱好熱。錢玉鳳說，快把吊扇開到最大。

陳景觀沒開門就能猜出來，沈小玉的胳膊很白，有一層薄薄的細汗。

這時候，王蘭芬說，送個西瓜來，給景觀和景紅吃。她們說話，陳景觀聽得真切，不想出去，但是他媽錢玉鳳不停地敲，陳景觀沒辦法只好穿好衣服開門出來了。一出門陳景觀像個乖孩子一樣叫了聲，干媽。王蘭芬高興，過去拉著陳景觀的手說，哎喲，沒白疼這干兒子，這聲干媽叫的，舒坦！沈小玉在偷偷地笑。實事求是地說，沈小玉笑起來更好看。錢玉鳳拿出兩塊錢，遞給陳景觀，說，騎車去買冰鎮(zhèn)汽水，小玉拎個大西瓜來，累壞了。

陳景觀正要出門，王蘭芬說，小玉，你跟景觀一起去，就在那里喝，退瓶子方便。

小賣部在一紡新村大門外，陳景觀推著自行車。驕陽似火，曬得頭皮發(fā)麻。沈小玉說，我們就這樣走著去呀，也不怕曬！陳景觀明白過來，騎上自行車，沈小玉緊走兩個碎步，輕輕坐在后座上，動作敏捷，以致陳景觀都沒感覺出來。陳景觀不明白，沈小玉那么大的屁股，坐到車后座上，怎么會沒有一點動靜的呢？確實沒有。大院的水泥路年久失修，遇上坑坑洼洼，會有不大不小的顛簸，沈小玉會時不時碰一下陳景觀的后背，陳景觀判斷不出來是她的那個部位碰了自己，但是可以肯定她不是故意的。沈小玉身上有股花露水的味道，還有別的味道，都不難聞。只一會兒，陳景觀就出汗了，大汗淋漓。

沈小玉說，今天去看到分數(shù)了嗎？陳景觀撒謊道，沒有，還沒下來。沈小玉說，怎么還沒下來呢？陳景觀說，可能卷子沒有改完吧。

沒說幾句話，小賣部到了。小賣部是孫志遠他大姐孫小梅開的。孫小梅二十四五歲，下放時在鄉(xiāng)下談過一個男朋友，還打過胎。孫小梅回城進了一紡上班，覺得沒前途就不干了，在家待業(yè)半年，又談了一場戀愛，又分手了。后來，跟現(xiàn)在的男朋友馬剛談上戀愛，就開起了這個小賣部。

正是睡午覺的時間，小賣部沒人光顧。孫小梅坐在電扇前，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像只沒睡醒的貓，可能是上身的圓領衫緊了些，胸部大有搖搖欲墜之感。見陳景觀騎車帶著沈小玉來買汽水，孫小梅以為他們在談戀愛，曖昧地擠眼，還笑一笑。陳景觀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沈小玉能感覺到，小梅姐，這汽水是錢姨請客。孫小梅說，有喜事呀？沈小玉半真半假地說，陳景觀考上大學了。孫小梅正在開瓶蓋，一聽這話，馬上停下來，說，乖乖，景觀你給東門中學頭上長毛了，不會“光頭”了！

陳景觀知道沈小玉是開玩笑，沒想到孫小梅當真了，說，小梅姐，她胡說，分數(shù)還沒下來呢！

陳景觀和沈小玉一人一瓶冰鎮(zhèn)汽水，慢慢地喝。汽水是孫志遠他們食品廠生產(chǎn)的“美思味”。沈小玉說，汽水經(jīng)冰鎮(zhèn)才好喝。陳景觀點點頭。孫小梅插話說，談戀愛的汽水，冰不冰都好喝！陳景觀和沈小玉對視一眼，都側(cè)過身去。這時候，一聲剎車響，孫小梅的男朋友馬剛騎著三輪來了。馬剛給孫小梅送來兩大箱汽水。孫小梅并不幫忙，叉腰指揮，有一點不如意就發(fā)火，罵馬剛你豬腦子呀！馬剛累得滿頭滿臉的大汗珠子，不生氣，還笑。

汽水喝完了，退了瓶子，沈小玉不走，趴在柜臺上，撅著屁股，有一句無一句地跟孫小梅說閑話。她們說什么，陳景觀沒在意，不過他發(fā)現(xiàn)，馬剛直勾勾地看沈小玉，看沈小玉的屁股，陳景觀有點莫名其妙地生氣，不是生馬剛的氣，而是生沈小玉的氣，一個女孩子，屁股撅那么高，人家能不看嗎？為了不讓馬剛再看沈小玉的屁股，陳景觀走到自行車旁邊，打了一下車鈴，沈小玉沒反應，依然趴在柜臺上，撅著屁股跟孫小梅有一句沒一句說閑話。

陳景觀忍不住了，說，沈小玉，我先走了。沈小玉這才起身。陳景觀騎車馱著沈小玉往回走。沈小玉突然在陳景觀的后背拍了一下說，孫小梅懷孕了。

陳景觀說，你怎么知道的？沈小玉說，看出來的。陳景觀回頭看了沈小玉一眼，沈小玉連忙說，我也不懂，我是瞎猜的。陳景觀沒再說話。他在想，沈小玉怎么單單會猜孫小梅是不是懷孕呢？

陳景觀后來從他媽錢玉鳳嘴里證實，孫小梅丟人現(xiàn)眼，還沒結(jié)婚就懷孕了。陳景觀頓時對沈小玉刮目相看了。陳景觀把沈小玉在喝汽水時的表現(xiàn)，和她平時在學校里的表現(xiàn)，放在一起一比較，發(fā)現(xiàn)沈小玉有兩張面孔，像是兩種人。

4 金榜題名

高考分數(shù)終于下來了。

那天，陳景觀偷偷騎上他爸陳家業(yè)的自行車，不是想去看高考分數(shù)，而是去找孫志遠，問問他是否搞到手抄本。陳景觀累出一身臭汗來到脂河碼頭，孫志遠卻不在店里，他的同事說孫志遠跟老主任一起到南京出差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陳景觀很生氣，覺得孫志遠變了，不把朋友的事當事了，不再像過去那個孫志遠，說一是一，說到做到。

自從上次摔進水溝之后，陳景觀對12路車經(jīng)過的那條近路有點心理抵觸，所以這次陳景觀選擇的是8路公交車所走的路線，這條路線遠兩站路，中途經(jīng)過東門中學，所以陳景觀就拐進去看了看。放假一個來月，校園里長滿了野草，簡直就是微縮草原。不知是誰家養(yǎng)的雞鴨鵝潛伏其中，陳景觀車輪所到之處，便會引起一片雞飛鴨叫。

陳景觀在辦公樓前停好自行車，正要上樓，就聽有人喊他的名字，抬頭一看是教導主任黃老師，后面跟著他的班主任周老師。黃老師說，陳景觀，祝賀你啊，你為我們東中爭光了！陳景觀正在發(fā)愣，周老師就把他的高考分數(shù)條遞過來，陳景觀拿到分數(shù)條定睛一看，刷地，腦子里一片空白了，身體仿佛被掏空了。

1983年陳景觀的分數(shù)超過本省一般本科的錄取分數(shù)線，這一事實改寫了東門中學的高考歷史，從此不再“光頭”。作為東門中學83年應屆畢業(yè)生中唯一一個過本科錄取分數(shù)線的同學，陳景觀的大名將被寫進東門中學的校史。學校貼出了大幅喜報，供路人觀賞，校長特地登門感謝家長為學校輸送了如此優(yōu)秀的學生，為學校帶來了來之不易的光榮。陳景觀在想，我要感謝誰？學校？老師？爸媽？好像都是，又都不是。最后，陳景觀覺得要感謝自己的大腿，是那兩塊白細的皮膚幫了他大忙，也可以說，陳景觀用大腿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但是這是秘密，他一個人的秘密。

陳景觀的高考成績同樣在他的家里引起了強烈的震動。家里的氣氛變得融洽起來，他爸陳家業(yè)開始對他笑了，他媽錢玉鳳眉頭也舒展開來，他妹陳景紅不再嫌他身上有汗臭味。關于陳景觀上什么學校，他爸媽都不參與意見，陳景觀自己做主，在招生志愿表中填上了三所院校，都是外地的。很快，陳景觀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是鄰省的一所普通大學。

1983年，莫說是在脂城東門一帶，就是在國內(nèi)任何一座城市，大學生還是很珍稀的。一連好幾天，登門祝賀的客人不斷，出出進進，有他爸陳家業(yè)單位的，有他媽錢玉鳳單位的，還有遠親近鄰，走一批來一批，兩個蜂窩煤球爐子都用上燒水還供不上。要說別人高興，那只是人之常情，家里人的高興，那才是踏踏實實的。有一天，陳家業(yè)高興，晚飯的時候，非要讓陳景觀陪他喝幾杯。陳家業(yè)不知道陳景觀能喝酒，父子倆一來一往，干掉一斤五十多度的脂城特曲。陳家業(yè)酒有點多了，陳景觀酒也有點多了。借著酒勁，陳家業(yè)闡述了兒子考上大學對陳家的意義，無外乎幾代人臉上都有光啊、他陳家老墳頭上冒煙了等等。接著，陳家業(yè)還鄭重地檢討自己，當初門縫里看人，把自己兒子看扁了，差點把一個大學生給耽誤了！陳家業(yè)平時沒有廢話，有酒頂著，嘴像漏瓢一樣，說個不歇，有點有面，有理有據(jù)，說到動情處，竟有幾次哽咽，把陳景觀心里搞得暖融融的。

妹妹陳景紅也沒見爸爸這么高興過，興奮過度，重提舊話，沒大沒小地說，爸，你說過，如果哥考上大學，你就叫他爸。大人說話要算數(shù)！陳家業(yè)嬉皮笑臉地問錢玉鳳，我說過？錢玉鳳板著臉說，你說過。陳家業(yè)說，好！說出的話，射出的箭，大人說話要算數(shù)。我現(xiàn)在就兌現(xiàn)！說著，陳家業(yè)站了起來，沖著陳景觀笑嘻嘻叫道，爸！

陳景觀沒有想到他爸陳家業(yè)會這樣做，那張笑嘻嘻的老長臉讓他突然覺得很陌生。在陳景觀看來，與其說是陳家業(yè)因為高興開玩笑，倒不如說是陳家業(yè)殘忍地撕碎了陳景觀十九年來關于父親的全部記憶。陳景觀沒有想到，他爸陳家業(yè)竟然也有兩張面孔，不禁一哆嗦。

就在陳家業(yè)笑嘻嘻的長臉還沒收回去的時候，陳景觀猛然站起來，不知哪來的膽量，沖著陳家業(yè)吼道：你想干什么？說罷，陳景觀跑進自己的房間，趴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陳家業(yè)似乎清醒了些，說，這孩子，怎么不高興呢，是不是喝多了？錢玉鳳坐在床邊，拍著陳景觀的后背，說，孩子長大了。

自從陳景觀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后，沈小玉幾乎天天都到陳景觀家來，能看出來，沈小玉是真為陳景觀高興。沈小玉沒有抱考取大學的幻想，雖說名落孫山，也無所謂。這幾天，不僅沈小玉來，沈小玉她媽王蘭芬、她妹沈小翠也來。陳景觀想，幸虧沈小玉她爸在外地鐵路上工作，不然他也會一起來的。

來了就說話，主要圍繞著陳景觀考上大學這一主題。因為是沖著陳景觀來的，陳景觀全程陪著顯然是責無旁貸的。一起聊天的過程中，沈小翠很少插話，用崇拜的眼光直勾勾地看著大學生陳景觀，把陳景觀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沈小翠模樣長得跟她姐沈小玉差不多，比沈小玉還水靈，似乎掐一下就能滴出粉嫩的汁來。跟陳景紅一樣，沈小翠馬上也要上高中了，先要看看陳景觀的錄取通知書，然后就纏著陳景觀介紹學習經(jīng)驗。陳景觀沒有什么學習經(jīng)驗，只有作弊經(jīng)驗，想到這里他的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就隱隱作癢，不過這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更何況是一個少女呢！于是，陳景觀就說自己沒經(jīng)驗！沈小玉說，你就別謙虛了，你不是在作文里經(jīng)常引用詩詞嗎？陳景觀想了想，假模假式地背誦葉劍英同志的詩《攻關》：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畏難。科學有險阻，苦戰(zhàn)能過關！

沈小玉和沈小翠就鼓掌。沈小翠激動得小臉紅紅的，巴掌拍得叭叭響。陳景觀想，沈小翠的小手一定也是紅紅的。總的來說，沈小玉一個人來的情況多一些。這種情況下，陳景觀會自在一些，可以邀請她到自己的房間里，一個坐床上，一個坐凳子上，面對面的說話。有時候也會是陳景觀躺在床上，沈小玉坐在床邊上說話。沈小玉很會說話，聲音也好聽，應該說，1983年暑期，沈小玉的經(jīng)常光顧，給陳景觀帶來了許多情感和精神上的享受，為他的金榜題名的幸福錦上添花了。

有一天，沈小玉一大早就來了，告訴陳景觀，晚上請他看電影《廬山戀》。這部電影陳景觀看過幾遍，最喜歡男女主人公在草地上追著嬉戲的慢鏡頭，除了第一遍為了看故事，其它幾遍都是奔著那組慢鏡頭去的。陳景觀問還有誰？沈小玉說，沒有誰，我和你。陳景觀抓抓頭說，這這這。

陳景觀的意思是這太好了，能跟沈小玉單獨看電影是他過去沒敢想過的，沒想到被沈小玉誤解了。沈小玉說，這有什么，我們是老同學，你還是我媽的干兒子，你該叫我姐姐呢，姐姐跟弟弟一起看電影有什么不好！陳景觀不好解釋，不停地抓頭。沈小玉說，要不然我把沈小翠帶上，你把陳景紅帶上。陳景觀只好說，好吧。

電影是晚上七點半的，六點鐘，沈小玉和沈小翠，陳景觀和陳景紅，四個人一起去看電影。沈小玉和沈小翠穿著一樣，都是無袖連衣裙，不是白底紅點的那種，而是淡黃的確良布的，布料薄，顏色淺，迎著光能清晰地看見兩條腿的線條，還能看見內(nèi)褲的樣式和顏色。陳景觀不敢看，把臉昂著，好像放風箏一樣。陳景觀跟沈小玉并肩而行了，天氣啊汽水啊電影啊，東一句西一句，說著說著，電影院就在眼前了。

就在這時候，一輛自行車突然橫在他們面前，又是李彬彬。李彬彬高考只考了280分，反正要當兵，選好了前程，他也無所謂。李彬彬說，大學生，你們兩個軋馬路啊！陳景觀笑笑，沒說話。

沈小玉說，別胡說，我們帶我妹還有他妹看電影。

李彬彬說，《廬山戀》，談戀愛的，不過這片子老掉牙了，不如一起到我家聽歌，我搞了一臺四喇叭，“三洋”的。我還有鄧麗君的新磁帶。陳景觀看看沈小玉，沈小玉說，改天吧，我們還帶倆小尾巴，不方便呢！李彬彬說，那就明天吧，早點來，聽聽歌，跳跳舞，給大學生慶賀慶賀！陳景觀說，算了算了，沒什么好慶賀的。沈小玉說，怎么說沒什么好慶賀的，人家李彬彬是一番心意，就這么定了。

放映開始，燈突然全部暗下來，陳景觀突然好像抓到一件保護罩一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電影《廬山戀》的故事情節(jié)像背熟的公式，沒什么新鮮，不過男女主人公在草地上追逐嬉戲的慢鏡頭，還是讓陳景觀看了進去，有一會兒，他閉上眼把自己放進銀幕里，把男主角替換掉，他跟女主角跑呀跑呀，身體馬上就要飄起來了。這時候，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這種情況經(jīng)常有，陳景觀睜開眼，只見工作人員用手電筒在掃描起哄的人，之后，安靜下來，繼續(xù)看電影。陳景觀幾次偷偷觀察沈小玉，見她目不斜視地盯著銀幕，心想看來她真的喜歡這部電影。

電影散場了，沈小玉給沈小翠兩元錢，讓她和陳景紅去買冰棒，她和陳景觀站在樹下的黑影里說話。

分手的時候，陳景觀突然想起跟李彬彬約好的事，問，明天你去不去李彬彬家？沈小玉說，不是說好了嗎，一起去吧。因為他爸和李彬彬他媽那一檔子事，陳景觀不想去，說，這幾天有點累，想休息休息，明天你去，我就不去了。

沈小玉說，你不去我也不去，你不去我去搞什么！

5 小倉庫

自從陳景觀拿到錄取通知書后，東門一帶，能算得上朋友的，差不多都來祝賀過了，唯獨孫志遠沒見過面。對此，陳景觀非常不理解，很想弄明白，是孫志遠出差沒有回來，還是因為搞不到那個手抄本，故意躲著不見。如果是出差沒回來，那就算了，工作問題，身不由己，如果是故意躲著不見他，那太不夠意思了，要跟他絕交，就當沒這個朋友，反正馬上要去外地上大學了，在脂城，在東門，多一個或少一個朋友也無所謂了。

陳景觀去一紡新村大門口小賣部找孫小梅，打聽孫志遠的消息，到了小賣部，看見沈小玉正在跟孫小梅說話。沈小玉這會兒沒有撅著屁股趴在柜臺上，側(cè)身靠在柜臺上，一條腿直著，一條腿彎著，腳上穿著白色塑料涼鞋，鞋襻也不系。

陳景觀走上前問沈小玉，你在這搞什么？沈小玉亮了亮手里一塊蘭花牌香皂，反問，你來搞什么？陳景觀說，我來問小梅姐孫志遠回來沒有。孫小梅直起身來說，昨天剛回來，一早就去上班了，我跟他說你考上大學了，他說請你喝酒。陳景觀說，知道了。沈小玉忽閃著大眼睛說，陳景觀，你今天不休息了？陳景觀說，為什么要休息？沈小玉說，你不是說這幾天有點累嗎？陳景觀說，我什么時候說過？沈小玉說，你，你，昨天晚上……

說到這里，沈小玉把話掐斷，看了一眼孫小梅，孫小梅正在沖她壞壞地笑，沈小玉突然臉紅了。

陳景觀扶了扶眼鏡說，昨天晚上我說過嗎？孫小梅笑得更夸張了，胸脯直晃。沈小玉臉更紅了，好像生氣了，也不說話，拿著香皂抬腿就走，走得挺快。陳景觀看看孫小梅，孫小梅還是笑。陳景觀心想，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笑起來又不好看。

決定去找孫志遠，陳景觀要回家推他爸的自行車。陳家業(yè)輪休，應該不用自行車。在樓下，陳景觀果然發(fā)現(xiàn)他爸的自行車在停車棚里，回到家發(fā)現(xiàn)飯桌上沒有車鑰匙。自從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后，陳景觀膽子大起來，不再像過去那樣怕他爸，所以，他直接去找他爸要車鑰匙。這時，他爸剛好從廁所里出來，手上還水淋淋的。

陳景觀說，車鑰匙給我，我去找同學玩。陳家業(yè)在短褲上蹭了蹭手上的水，從褲口袋里摸出車鑰匙，遞給陳景觀，說，天熱，要不要錢路上買汽水喝？陳景觀想了想說，要。陳家業(yè)從口袋里掏出一卷零錢，抽出五元錢遞給陳景觀，陳景觀接過來，陳家業(yè)想了想，又抽出五元錢遞給陳景觀。陳景觀說，五元夠了。陳家業(yè)說，拿著吧，見同學要多帶點錢。

這是他爸陳家業(yè)第一次向他展露父愛。陳景觀心里一暖，接過錢，說，我去了。

陳景觀帶著他爸陳家業(yè)新鮮的父愛，一路如飛，很快就來到脂河碼頭，找到了孫志遠。孫志遠一見他，就叫他大學生，還摟著他的肩膀，把他介紹給同事，臉上洋溢著由衷的自豪。孫志遠的同事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名叫趙麗，陳景觀知道她就是孫志遠的“手抄本”。趙麗個子不高，長的還說得過去，胖乎乎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時不時地擺弄剛燙的卷發(fā)。聽說眼前站著大學生，趙麗嘖嘖地贊嘆不已，弄得陳景觀很不好意思。

剛說了一會兒話，有人來找孫志遠出去辦事，孫志遠就讓趙麗好好接待陳景觀，自己去忙了，陳景觀只好等他回來。

店里沒有顧客，陳景觀面前只有孫志遠的“手抄本”趙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出去走走，外面又是似火驕陽，一時頗感躊躇。趙麗見他心神不寧的樣子，就跟他說話。趙麗性格大大咧咧，眼神像孫小梅一樣有點渾濁，一邊對著小鏡子擺弄頭發(fā)臭美，一邊跟陳景觀聊天，一聊才知道，趙麗也是東門中學畢業(yè)的，比他高兩屆。論上校友關系，趙麗顯得更加隨便，問陳景觀她的燙發(fā)怎么樣。憑心而論，陳景觀覺得趙麗的燙發(fā)一點都不好看，不適合她，她個矮，頂著一頭燙發(fā)顯得頭很大，乍一看像戴著一頂破狗皮帽子，又像一株長過了頭的黑蘑菇。不過，陳景觀雖然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卻知道女孩子都喜歡聽好話，她問你怎么樣，其實是讓你說很好。陳景觀有點小壞，假裝認真欣賞一番后，說很好，像電影明星！趙麗問，哪一個？陳景觀信口開河說，《廬山戀》里的張瑜。趙麗高興得咧著嘴笑，從玻璃柜臺里拿出兩塊烘糕獎勵陳景觀。陳景觀吃著烘糕，心里暗想，這女孩真沒腦子，聽不出真假話。

又坐了一會，孫志遠還沒回來。這時候，趙麗說要去辦點事，讓陳景觀幫忙照看一下店面。趙麗從包里拿出兩張衛(wèi)生紙，用手搓了搓，把紙弄得更軟。趙麗一定是去上廁所，陳景觀想到這，還聯(lián)想到廁所中趙麗拉屎的場景來，不禁心里撲通一下。公共廁所在碼頭廣場邊上，趙麗一出門走進耀眼的陽光里，陽光如同閃光燈，陳景觀的目光迅速捕捉到趙麗的屁股，趙麗的屁股看上去比沈小玉的屁股大，接近于王蘭芬的屁股了。陳景觀想，以趙麗的個頭，配這么大的屁股顯然不合適。奇怪，為什么今年夏天女孩的屁股又大又圓呢？

趙麗從廁所回來后不久，孫志遠也回來了，這時候，到了下班的時間。孫志遠請陳景觀吃飯，趙麗當然陪同。關了店門，三個人頂著炎炎烈日，有說有笑，沿著脂河邊的青石板路，朝飯店而去。趙麗坐在孫志遠的自行車后座上，摟著孫志遠的腰，頭還貼在孫志遠的后背上，大熱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

飯店在脂河碼頭的東面，不遠也不近，來到飯店，早已一身大汗。坐下來后，汗珠子還在冒。陳景觀也覺得熱，但能忍受，趙麗不能忍受，嚷著叫老板把吊扇開最大，老板說這就是最大，趙麗急著降溫，不停地抖上衣，越抖幅度越大，陳景觀無意中掃了一眼，趙麗的乳房若隱若現(xiàn)。孫志遠點了四菜一湯，還要了冰鎮(zhèn)啤酒。酒一上來，趙麗就抓過一瓶，熟練地用牙咬開瓶蓋，對著瓶口就灌起來，一口氣灌下去大半瓶，連說痛快痛快！在東門一帶，豪放的女孩子并不少見，但是如此豪放的女孩，陳景觀看得兩眼發(fā)直，孫志遠卻無所謂，似乎見慣不怪。

陳景觀不是來喝啤酒的，是來問手抄本的事，幾次想問，因著有趙麗在場，便把話咽下去了。喝完第二瓶，陳景觀不想喝了，孫志遠不依，趙麗也不依，說祝賀他升大學，非逼著他喝，又說反正下午上不上班也無所謂，要一醉方休。一聽這話，陳景觀也覺得不喝對不住人，咬咬牙說，喝！

陳景觀是被一泡尿憋醒的。醒來之最初的反應是頭疼，接著意識到自己喝醉了，睜開眼一看，光線很暗，抬頭看看窗子，估計已是傍晚了。

這是在哪里？陳景觀四下看一下，房間不大，墻上掛著米黃色的喇叭褲，估計是孫志遠的宿舍，因為自己喝醉了，孫志遠把他弄到這里睡覺。孫志遠在哪呢？陳景觀喊了兩聲，沒人答應，便下了床，趿著鞋就往外走。此時，尿很急，陳景觀跑到公共廁所撒了尿回來，發(fā)現(xiàn)宿舍的隔壁還有一個門，陳景觀想，孫志遠會不會在里面呢？門關著，推不開，陳景觀把臉貼在門縫往里看，里面堆放了些雜物，像是一個小倉庫。

此時，傍晚的陽光正斜著刺進小倉庫的窗口，像一束聚光把陳景觀的目光引向了小倉庫的北墻上，墻面灰蒙蒙的，上面有斑駁的水漬，這一點也不奇怪。但是，再往下看，墻上出現(xiàn)一個粗黑的人影不停地晃動，一上一下，一起一伏，頗有節(jié)奏，像皮影表演一般。陳景觀非常好奇，便攀上窗子看個究竟，這一看不禁令他大吃一驚！

那是孫志遠光溜溜的身子的投影！在小倉庫北墻根下，趙麗光著身子躺在一塊草席上，白花花的像一堆剛出鍋的嫩豆腐。孫志遠騎在趙麗身上，像練俯臥撐一樣，一下一下地用力，背上的肌肉繃得很緊，上面的汗珠像荷葉上的露滴，趙麗雙手抱著孫志遠的腰，正在哼哼嘰嘰。陳景觀明白他們在做什么，頓覺渾身酥麻，呼吸不再均勻，像突然中風一樣，雙腿不停地抖。

陳景觀不敢看了，稀里糊涂地一口氣跑到碼頭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氣，腦子里全是孫志遠和趙麗干那事的畫面，啪啪地拍頭，依然驅(qū)之不去。夕陽西下，碼頭上人來人往，脂河水泛著粼粼波光，那波光下面，反復出現(xiàn)的竟是趙麗的白花花的身子，遠處的機船突突地開過來，馬達聲越來越刺耳，可是陳景觀的耳邊響起的卻是趙麗哼哼嘰嘰的呻吟。

坐了好一會兒，突然，陳景觀想起來他爸的自行車，于是折回到孫志遠的店門前，悄悄找到自行車，也沒跟孫志遠打聲招呼，狼攆似地往家奔去。

6 毒蘑菇

連著幾天，陳家業(yè)和錢玉鳳都在張羅著請客，親戚朋友，鄰居同事，凡是給陳景觀送過賀禮的都要請一遍。請客是因陳景觀考上大學而起，煎炒烹炸的活不用他插手，洗洗涮涮的事他是推脫不掉的。不過，這樣倒好，讓他暫時把手抄本以及小倉庫發(fā)生的事情擱置起來，不然他會更加不安。

請客分批進行。1983年的脂城東門一帶，還不時興到飯店請客，都是在家里請。最后一桌客人，是沈小玉一家，這是有意的安排，因為住在一個大院，招呼起來方便，兩家關系又近乎，早遲也不會見怪。

頭一天跟王蘭芬打了招呼，第二天晚上，安排好了飯菜，陳景觀他媽錢玉鳳親自登門去請王蘭芬一家過來吃飯，前后樓住著，不一會就請來了。幾天來連續(xù)請客，陳景觀也摸索出一些待客之道，聽見動靜，馬上走到門口迎接。王蘭芬見陳景觀站在門口，張嘴就喊，干兒子考上大學了，真有本事啊！王蘭芬來了，沈小翠來了，沈小玉沒有來。陳景觀正在納悶，王蘭芬說，小玉跟同學出去玩了。這個丫頭，早上就跟她說，晚上錢姨請客，讓她早點回來，到現(xiàn)在不見人影，看回頭我教訓她！

錢玉鳳說，年輕人一起出去玩玩沒什么不可以的，同學見面玩瘋了忘了時間也是正常的，說不定馬上就回來了，咱們邊吃邊等。

于是入席。一桌人吃得很歡。王蘭芬身體好，又有點酒量，就跟陳景觀和陳景觀他爸陳家業(yè)都喝了幾杯。錢玉鳳身體不好，不敢喝酒，為了烘托氣氛，用涼白開代酒，跟大家一起碰杯，叮叮當當，倒也熱鬧。一頓飯吃過近半，沈小玉還沒來。王蘭芬就在埋怨這個不懂事的丫頭，錢玉鳳勸王蘭芬。沈小翠見媽媽著急上火的，馬上說，我知道姐姐在哪？王蘭芬問，那死丫頭在哪？沈小翠說，在拖拉機廠。王蘭芬問，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們兩個丫頭合伙來騙我？沈小翠顯得很無辜，說，跟我有什么關系？下午，有個男的在樓下喊我姐，喊了好長時間，我姐就下樓了，我從窗戶里一看，那男的是拖拉機廠的李彬彬。說到李彬彬，氣氛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李彬彬是誰，在座的都知道，是方雅平的兒子，方雅平是誰，在座的更清楚，那是李文東副廠長的老婆，是跟正端著酒杯的陳家業(yè)“有一腿”的女人。最先感到不自在的當然是陳家業(yè)，他一會兒放下酒杯拿起筷子，一會兒又放下筷子拿起酒杯，來來回回，像玩雜耍一樣。陳景觀覺得，這個時候，他爸陳家業(yè)完全不像一個工作多年經(jīng)驗豐富的保衛(wèi)干部，倒像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毛頭小子，沒有定力，不夠沉著。

錢玉鳳此時的臉上也不好看，舒展好多天的眉頭又擰在一起，她的心理活動，陳景觀也能分析出來，說到自家男人的舊相好，就如同打了她的臉，扎了她的心。

陳景觀自己心里也有點不舒服，不是因為方雅平，也不是因為方雅平的兒子李彬彬，而是因為沈小玉去了李彬彬家，心里總有點酸溜溜的，還有點苦嘰嘰的。沈小玉到李彬彬家，一定去聽歌，說不定還要跳舞。陳景觀不會跳舞，李彬彬會，陳景觀沒有四喇叭的三洋錄音機，李彬彬有，陳景觀不帥，李彬彬帥，陳景觀爸爸是保衛(wèi)科副科長，李彬彬爸爸是副廠長。

這個沈小玉，不是說她一個人不去嗎？看來也是口是心非的人。陳景觀的臉一下沉下來，王蘭芬知道出了問題，瞪了一眼沈小翠，意思是怪她多嘴，沈小翠眼淚汪汪的，很是委屈。錢玉鳳畢竟是女主人，自己花錢請客，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很劃不來，于是放下心里的恨，擠出一臉的笑，說，老王，小翠有什么錯，有錯的人都像沒事人一樣，你怪孩子干嘛！這是指桑罵槐，矛頭指向陳家業(yè)，陳家業(yè)明白，但不得不裝糊涂。就在這時候，門外有動靜。沈小翠眼尖，說，我姐來了！沈小玉推開紗門進來，一臉的笑容，但是很快感覺到氣氛不對頭，怎么回事？王蘭芬叫道，怎么回事？問你自己！你是不是去拖拉機廠了？沈小玉說，是的，怎么了？王蘭芬說，去干什么？沈小玉說，在李彬彬家聽歌。哎呀，不是我一個人，我們班好幾個女同學一起去的。再說，本來我不想去，可是李彬彬天天在樓下喊，讓大院里人聽著，影響多不好，所以我就約幾個女同學一起去！這時候，陳家業(yè)說話了，好好，回來就好，趕緊坐下吃飯！錢玉鳳也說，對對，快吃飯吧。

王蘭芬不再審問，沈小玉搬把椅子，故意坐在陳景觀旁邊。陳景觀能感覺到，剛才沈小玉那番話不是說給她媽王蘭芬聽的，而是說給他聽的。陳景觀分析，沈小玉所言，基本屬實，可以相信，但是不是沒有疑點。比如，到底有沒有一起跳舞，是大家一起跳，還是沈小玉跟李彬彬兩個人跳？

由于沈小玉的到來，由于賓主的共同努力，吃飯的氣氛很快又恢復到歡樂的調(diào)子上來。沈小玉懂事，以水代酒，先敬錢玉鳳和陳家業(yè)，并為遲到而道歉，然后，又敬陳景觀，說，大學生，祝賀你！

陳景觀笑一笑，跟沈小玉碰了一下杯。大家鼓掌。

吃過飯，又吃西瓜，時間剛過九點。沈小玉見陳景觀臉一直拉著，猜測可能陳景觀對自己去李彬彬家有看法，便想跟他作進一步解釋，當著雙方父母的面，話不好說，于是大大方方地對陳景觀說，大學生，我請你一起散散步，好不好？

其實，陳景觀心里是愿意的，心花開了好幾朵，但是表面上又裝著含蓄，磨嘰了一會兒，就跟沈小玉一起出了門。

1983年，脂城的路燈還沒改造，東門一帶也是如此。向日葵一樣的老式路燈，燈不亮，且燈距較遠，所以街道上的光亮，斷斷續(xù)續(xù)，不能連成一片，走在路燈下，仿佛走在光與影的叢林中，別有一番情趣。晚風時而送來沈小玉身上的汗香，也許是因為喝了點酒，也許是被燈光下街道的幻影所打動，陳景觀的心境頓時爽朗起來。沈小玉自然很高興，本來是自稱姐姐的人，這一會兒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倒像是幼兒園的小妹妹。

沈小玉說，今天上午，我去孫小梅小賣部買牙膏了。跟孫小梅聊了好長時間。

陳景觀想，你們兩個哪一次不聊好長時間？沈小玉又說，小梅姐說……陳景觀忍不住了，她說什么？沈小玉扭了一下身子，你猜。陳景觀說，猜不出來。沈小玉顯得很不好意思，向前跑幾步。陳景觀不用猜，孫小梅一定是說他和沈小玉正在談戀愛。不過，陳景觀就是不說，裝傻。

陳景觀追上沈小玉，問，今天聽的什么好歌？沈小玉說，鄧麗君的，我學了一首，唱給你聽：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嘿嘿，就學會這幾句，怎么樣？

陳景觀說，很好聽，又問你說李彬彬曾經(jīng)給你送書，你沒要，是什么書？

沈小玉猶豫了一下，說，“黃書”。陳景觀問，什么名字？沈小玉說，《少女之心》。陳景觀愣了一下，停下來看著沈小玉。此時，他想到了孫志遠，隨即腦子里跳出孫志遠和趙麗在小倉庫干那事的情景來，那情景這幾天被他壓制著，此時掙脫開來，像電影鏡頭一樣越來越近，越來越具體，甚至比身邊的沈小玉還要真實清晰。

沈小玉沒有在意陳景觀的反應，自顧自地說，李彬彬好壞，明明知道那是一本“黃書”，還送給人家女孩看，把人家女孩當什么人啊！

陳景觀正在控制腦子里的圖像，盡力地把那些頑固的圖像往下壓，以致頭疼欲裂，抱著頭靠在路燈桿上。沈小玉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趕快扶住他，問要不要緊。陳景觀沒有說話，他在搏斗，不停地搏斗，以致渾身發(fā)抖。沈小玉有些害怕，說，我們回去吧！

沈小玉一手扶著他，另一只手摸著他的前額，她的手很軟，大夏天，她的手卻是涼絲絲的。陳景觀必須承認，是沈小玉的幫助，讓他在這場搏斗中贏了。

陳景觀舒了一口氣，說，可能是酒喝多了。沈小玉便挽著他往回走，快到大院門口的時候，沈小玉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真不明白，《少女之心》這名字多么好聽，多么純潔，怎么會是一本“黃書”呢？陳景觀說，也許就像蘑菇，越漂亮的越有毒。沈小玉說，如果我寫了一本日記，也給它起這種毒蘑菇的名字，你敢不敢看？

陳景觀不禁渾身一顫，詫異地看著沈小玉。

7 照 像

錢玉鳳突然提出要照一張“全家福”，陳家業(yè)積極響應。兒子馬上要去外地上大學了，幾個月見不著，照一張“全家福”留作紀念是很有必要的。陳家業(yè)對此事非常重視，請了半天假，特意帶著陳景觀一起去理發(fā)店。本來，陳景觀想留李彬彬和孫志遠那樣的長發(fā)，一甩一甩的很帥，不愿意去理發(fā)店，陳家業(yè)堅決反對，說你馬上就是大學生了，怎么能留那樣的“阿飛頭”呢！再有，最近保衛(wèi)部門開會了，政府馬上要開始“嚴打”，留“阿飛頭”的，都可能成為“嚴打”對象。陳家業(yè)是以父親和保衛(wèi)干部的雙重語氣說這話的，表情嚴肅，陳景觀膽小，有點心虛，很不情愿地跟著陳家業(yè)去理發(fā)店了。

一大早，錢玉鳳就開始對著鏡子搞頭發(fā)，搞了大半天，左右不滿意，便打發(fā)女兒陳景紅去找王蘭芬來幫忙。王蘭芬不在家，陳景紅就把沈小玉找來了。沈小玉跟她媽王蘭芬學了不少梳妝打扮的手藝，帶來了一大堆工具，又吹又卷，修修剪剪，一通忙活。沈小玉幫錢玉鳳搞好頭發(fā)，又幫著挑衣服。有沈小玉在身邊，錢玉鳳似乎一下子沒了主意，沈小玉說這件配這件比那件配這件好，錢玉鳳一試，果然覺得不錯，于是就感嘆自己老了，眼光不行了，于是又感嘆，小玉要是我的女兒多好啊！

陳景紅突然說，媽，看把你眼饞的，干脆讓小玉姐到咱家來吧！錢玉鳳說，那好呀，我又多個女兒。陳景紅說，不，當兒媳婦！錢玉鳳正在興奮著，沒有反應過來，張嘴就說，好！陳景紅見自己惡作劇成功，哈哈大笑，沖著沈小玉叫道，嫂子，嫂子。沈小玉一下紅了臉，追著要打陳景紅，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門。陳景紅邊跑邊喊，嫂子，嫂子。

錢玉鳳這時才醒過神來，心想，好倒是好。沈小玉和陳景觀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兩家關系又近，沈小玉長得又漂亮。不過這事她說了不算。這段時間，沈小玉天天來，跟兒子陳景觀在一起有說有笑的，能看出來這丫頭心里有了那個意思，但是兒子陳景觀的心思倒是看不透。現(xiàn)在，兒子陳景觀考上了大學，條件的天平一下子大幅傾斜，錢玉鳳真犯愁了。

不一會兒，沈小玉揪著陳景紅回來，進門就說，錢姨，你要好好管一管景紅，你聽她胡說八道些什么呢！錢玉鳳笑著說，好，押過來，看我不撕這丫頭的嘴！

就在這時候，門外一陣車鈴響，陳景觀和陳家業(yè)一起從理發(fā)館回來了。見沈小玉在家，陳景觀心里很高興，嘴上卻說，你怎么來了？錢玉鳳說，我叫小玉來幫我搞頭發(fā)。陳景紅沒大沒小，突然又冒出一句，小玉姐來給我當嫂子呢！如果說陳景觀不在場，陳景紅開開玩笑，沈小玉還能接受，可是當著陳景觀的面，沈小玉臉上實在掛不住了，一扭身，逃命似地出了門。錢玉鳳追上去喊，也沒喊住她。

陳景觀一家去的是東門公園前門的人民照像館，這也是陳景觀他媽錢玉鳳的主意。人民照像館是東門最好的照像館，在脂城除了最大的“東風”就是“人民”了。人民照像館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最初里面有上海來的幾個師傅，手藝好，布景也多，錢玉鳳和陳家業(yè)的結(jié)婚照就是在這里照的。其實，最值得一提的是，錢玉鳳和王蘭芬在這里照過一張合影，放大后擺在人民照像館的櫥窗里展覽一年多。照片上，錢玉鳳和王蘭芬都還是姑娘，年輕漂亮，充滿朝氣，并肩坐在一起，扎著一樣的大辮子，穿著一樣的紡織工裝，目光有神，凝視前方，錢玉鳳抿嘴微笑，王蘭芬笑得微微露齒。在她們身后的背景上寫著：大躍進萬歲！當時，這張照片還上過脂城市的報紙，題目是《咱們工人小姐妹》。

1983年，東門公園算是東門一帶的中心，緊鄰脂河，里面含著一個小小的內(nèi)湖，是東門一帶難得的好去處，每天都會有很多人來這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是熱鬧。陳景觀一家人來到東門公園前門，直接去了照像館。一進門，一個老師傅認出錢玉鳳，說，小錢你好，來照像啊。錢玉鳳也認出對方，說，寧師傅，我們來照“全家福”，您可要給照好些！寧師傅說，放心吧小錢，你原來那張上報紙的照片就是我照的，我的手藝你還信不過！錢玉鳳說，信得過，信得過！寧師傅說，小錢，不逢年不過節(jié)的，怎么現(xiàn)在照“全家福”呢？錢玉鳳把陳景觀拉過來，說，兒子馬上要去上大學，照張像留個紀念。寧師傅連連稱贊，說，前幾天就聽說東門中學今年沒“光頭”，出了一個大學生，原來是你家兒子，真了不起！小錢啊，兒子考上大學，往后你就享福吧！

一邊說話，一邊做準備，很快就照好了。除了一張“全家福”，陳景觀分別跟他爸他媽他妹每人單獨照一張合影，另外，陳景觀自己單獨照了張標準照，開學報到也需要照片。

從照像館出來，錢玉鳳顯露出從未有過的高興，主動挽著陳家業(yè)的胳膊，說反正出來一趟，我們一家去逛逛公園吧。陳家業(yè)贊成，在他的印象中，多年以來，他們?nèi)乙黄鸸涔珗@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于是買了門票，一家人就進了公園。這個季節(jié)，公園里沒什么花花朵朵，湖里的荷花也快謝了，倒是樹木繁茂，綠蔭蔽日，頗有幾分清涼和愜意。一家人都高興，走累了，找個小亭子坐下來，錢玉鳳哼起了《咱們工人有力量》。陳家業(yè)悄悄向一雙兒女揭露道，你媽唱的歌，是我們搞對象時候唱的。陳景觀沒覺得好笑，陳景紅卻笑瘋了。錢玉鳳問笑什么，陳景紅說，笑你們搞對象唱革命歌曲，你聽聽，多難聽！陳景觀也覺得不好聽，肯定沒有沈小玉唱的鄧麗君的歌好聽，但是他不說。錢玉鳳說，哎呀，我們那個年代，只有這種革命歌曲啊！陳家業(yè)一旁作證道，確實，確實。

正說得興起，突然，有人喊，陳景觀，陳景觀。是個女孩的聲音，陳景觀循聲望去，是同學喬玲。喬玲的爸爸是東門日化廠廠長，她在學校跟沈小玉關系不錯，兩個人上廁所都一起去，據(jù)說也跟李彬彬談過戀愛。

喬玲站在一個大樹下，喊，陳景觀，過來，過來！陳景觀招招手，沒有過去。這時候，一個男的從樹后面轉(zhuǎn)出來，陳景觀一看是李彬彬。李彬彬一只手里拎著四喇叭的錄音機，一只手拉著喬玲的手，沖他喊，陳景觀，過來一起玩！錢玉鳳眼睛不好，看不清，問，是誰？

陳景觀說，我同學，喬玲。錢玉鳳說，那個男的是誰？陳景觀不想說是李彬彬，怕惹錢玉鳳生氣，說，也是同學。錢玉鳳說，一男一女在公園里，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話！陳景觀說，人家談戀愛呢。錢玉鳳說，談戀愛也不能不分場合。景觀，你別跟這種人摻和！陳景觀說，我知道。

這時候，見陳景觀不過去，李彬彬拉著喬玲的手朝他跑過來。快到跟前時，錢玉鳳一眼就認出來，說，這不是方雅平的兒子嗎？陳景觀沒吭聲。陳家業(yè)也沒吭聲。陳景紅快嘴快舌，說，就是他，李彬彬。錢玉鳳的眉頭馬上皺起來，悄聲對陳景觀說，不要理他！

陳景觀沒有聽錢玉鳳的話，還是迎過去，站在亭子前，跟李彬彬和喬玲說話。這時候，就聽樹林后面有個女人喊，彬彬，彬彬，你們在哪兒？錢玉鳳聽出來是方雅平的聲音，看了看陳家業(yè)。陳家業(yè)也聽出來了，站起來說，天不早了，我們回家吧。錢玉鳳不起來，說，怕什么，這公園是國家的，我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果然，方雅平從樹林里小跑著出來了。方雅平會保養(yǎng)，也會打扮，看上去比錢玉鳳年輕十歲。來到亭子前，方雅平把汽水遞給李彬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這倆孩子，讓我好找，到處亂跑，不熱啦？李彬彬說，碰到同學了，陳景觀，我正跟他說話呢。

方雅平顯然認識陳景觀，笑了笑，陳景觀也笑了笑。方雅平說話帶點上海口音，聽起來有點嗲。錢玉鳳聽著刺耳，頭昂著，故意用脂城土話說，景觀，到這來坐，別曬著！

陳景觀回頭看了一眼錢玉鳳，方雅平也發(fā)現(xiàn)了錢玉鳳和陳家業(yè)，愣了一下，便拉著李彬彬，說，好了呀，快快回家沖沖涼好不好。李彬彬回頭對陳景觀說，陳景觀，有空約上沈小玉，到我家來聽歌。

陳景觀沒有理他：這個李彬彬跟喬玲拉拉扯扯的，還惦記著沈小玉，真不是個東西！

8 初 吻

一連三天，沈小玉沒有來找陳景觀，陳景觀到孫小梅的小賣部轉(zhuǎn)了幾趟，也沒見著。看來沈小玉是被陳景紅的玩笑搞得心虛了。陳景紅真是個瘋丫頭，本來和沈小玉之間，還隔著一層紙，經(jīng)她這么一鬧，把這層紙也捅破了，往后跟沈小玉見面，該怎么應付？更糟糕的是，這段時間，沈小玉經(jīng)常來，陳景觀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突然不來，陳景觀心里真是有點空落落的。

這天午后，一陣暴雨過后，雨過天晴，空氣中彌漫著難得的絲絲涼爽。陳景觀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神清氣爽，正覺得無聊的時候，沈小玉來了。

沈小玉是來給陳景觀送東西的。東西是孫志遠買的，一個小紙盒子，用塑料紙包著。據(jù)沈小玉說，上午，孫志遠送東西來的時候，陳景觀家里沒有人，孫志遠就把東西交給他姐孫小梅，請她轉(zhuǎn)交。孫小梅一個人看著小賣部抽不開身，正好沈小玉去買東西，就讓沈小玉給捎來了。

這天家里恰好無旁人，陳景觀和沈小玉都顯得放松許多，膽子也大了許多。陳景觀問，這幾天怎么沒來？是不是被陳景紅嚇住了？沈小玉說，才不是呢，我這幾天忙，忙得腰酸背痛的。陳景觀說，什么大事，累成這樣？沈小玉歪著頭說，寫東西呀！陳景觀說，寫什么？沈小玉說，保密！陳景觀笑了，半真半假地說，不會是寫手抄本吧。沈小玉也笑了笑，說，保密！陳景觀說，你們女孩真麻煩，什么都保密。沈小玉指著孫志遠送來的小盒子，說，好了，趕快打開看看是什么禮物吧。盒子最上面是孫志遠留的一張字條，字如其人，寫得張牙舞爪：“景觀，表和筆作個紀念，別閑不好，另外，你要的那個×××，我正在想辦法搞。孫哥。”看完字條，陳景觀笑了，沈小玉問他笑什么，陳景觀說，你看看，孫哥把“嫌”寫成“閑”，真是個白字先生！沈小玉要過字條一看，果然，跟著一起笑。

沈小玉問，“×××”是什么？

陳景觀明白，孫志遠字條上寫的“×××”是指“手抄本”，但是不能跟沈小玉說，就撒謊道，回力鞋。沈小玉不解地問，這個孫志遠，真有意思，回力鞋就寫回力鞋唄，為什么要用“×××”來表示呢？不會連“回力鞋”這三個字都不會寫吧？陳景觀自圓其說，繼續(xù)撒謊道，這是我們定的暗號，圖個好玩。沈小玉似乎相信了，低頭看了看陳景觀的腳，點點頭說，你穿多大的鞋？陳景觀說，四十一碼。沈小玉說，跟我爸的一樣。盒子的下一層，有一塊電子表，這正是陳景觀想要的。陳景觀心想，這個孫志遠看上去粗粗大大的，心倒很細。電子表是個稀罕物，沈小玉咂咂嘴說，別看人家孫志遠是白字先生，出手真大方，送你這么好的禮物，看來你們兩個關系不一般啊！

陳景觀一邊往手腕上戴電子表，一邊說，那是，我們是好朋友，孫哥什么事都不瞞我，什么事都跟我說，什么……說到這里，被壓制了很多天的“小倉庫的故事”浮現(xiàn)出來，陳景觀拍了拍腦袋，想把它壓下去，動作太大，表帶沒有扣緊，吧嗒一聲，電子表被摔到水泥地板上。沈小玉趕緊把電子表撿起來，用手拂了拂，又用嘴吹了吹，說，真笨，這么好的東西，摔壞多可惜！來，我?guī)湍愦鳎稚斐鰜恚￡惥坝^乖乖地把手伸出來，是右手。沈小玉說，錯了。陳景觀又乖乖地伸出左手。

事實上，沈小玉要幫陳景觀戴上電子表，必須要離陳景觀很近，陳景觀必須把身體向沈小玉傾斜，幅度大一點更好。當時的情況是，沈小玉盡量想把戴電子表這件小事搞得復雜而且自然、優(yōu)雅，不得不把身體一側(cè)擺在陳景觀的懷里，這種情況下，整個過程中沈小玉的皮肉難免要接觸到陳景觀的皮肉。而此時，陳景觀一邊與腦子里的“小倉庫的故事”搏斗，一邊呼吸了沈小玉身上的香味，這兩種東西都是要命的，加在一起形成的合力完全可以摧毀陳景觀的意志力，結(jié)果是，激情占了上風，頓時喉結(jié)悸動，血脈賁張，陳景觀放棄堅守最后的防線，一把將沈小玉緊緊地摟在懷里，將臉貼在沈小玉的胸前。令陳景觀欣慰的是，沈小玉沒有作任何反抗，只是不停地喘息，似乎是陳景觀摟抱得太緊了。

1983年夏天的這個午后，陳景觀摟著沈小玉，臉貼在她的胸前，一動不動，足有十分鐘，僅此而已，到此為止。然后，陳景觀像是大夢初醒似的，放開了沈小玉，倒是沈小玉閉著眼，似乎還沒從突然的驚嚇中走出來。陳景觀咳嗽一下，沈小玉睜開眼，臉紅得發(fā)燙，低頭之間，發(fā)現(xiàn)那塊電子表根本就沒有給他戴上。陳景觀支支吾吾半天，說，我，我，我。沈小玉羞澀地說，你你，你的電子表還沒戴上呢。陳景觀接過電子表，自己動手，沒費什么事就戴好了。沈小玉輕輕來到陳景觀面前，抓住他的左手，看了看，說，這電子表真好！陳景觀說，好，好。

沈小玉并不松手，又把陳景觀的右手拿起來，然后把陳景觀的雙手拉向自己的身后，陳景觀像是木偶一樣，任由她擺布。沈小玉聲音有些顫抖，說，閉上眼睛。

陳景觀乖乖地閉上眼睛。

沈小玉低下頭，突然在陳景觀的嘴唇上親了一下，又親一下，一連三下，像覓食的啄木鳥一樣，動作極快，然后拔腿就跑，好像她剛剛用嘴唇點燃了一顆炸彈，隨時就會爆炸。當陳景觀睜開眼睛時，隨著一聲門響，沈小玉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陳景觀躺在床上，開始回味被沈小玉親吻的感覺。盡管當時陳景觀是閉著眼睛的，從溫軟的感覺中，依然可以肯定接觸自己嘴唇的是沈小玉的嘴唇，這就是初吻！平生第一次擁抱一個女孩、被一個女孩吻，這感覺甚至于比他得知考上大學還要刺激，還要新鮮。這種刺激和新鮮，像酵母一樣，在他的心中迅速膨脹，似乎隨時都會爆炸。

陳景觀覺得必須要找一個人好好說他內(nèi)心的激動，不然他坐立不安。

坐在脂河碼頭的臺階上，陳景觀把激動的事告訴了孫志遠。孫志遠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陳景觀沒發(fā)現(xiàn)孫志遠的煩躁，繼續(xù)重復他和沈小玉擁抱和初吻的感覺，樣子十分陶醉。這已經(jīng)是第五遍了，孫志遠哭笑不得，不能理解，不就抱一抱親一親嘛，這小子怎么美成這熊樣！？

陳景觀說，太過癮了！孫哥，她身上好軟好軟，好像一點骨頭都沒有。真想不到，她讓我閉上眼，我就閉眼了，她就親了我，一下，又一下……夠了！孫志遠實在受不了了，打斷陳景觀美好的回憶，說，景觀，你他媽的真沒出息，還大學生呢！陳景觀追著孫志遠說，孫哥，你不知道，她親我第三下的時候，我身上一點勁都沒有了，哎呀，我……孫志遠在陳景觀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說，別說了！陳景觀這才停下來，臉漲得通紅，直愣愣地看著孫志遠。孫志遠摟著陳景觀說，景觀，我的大學生，我跟你說，親嘴啊，擁抱啊，這都是“小菜”，沒什么味道，等你吃了“大菜”，你就明白你今天說這些多么無聊！陳景觀問，“大菜”？什么是“大菜”？孫志遠做了一個淫穢的動作，說，搞！陳景觀愣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我不敢搞！

一看見陳景觀這副熊樣，孫志遠就生氣，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孫志遠說，景觀，讓我怎么說你呢！當初，手抄本你不敢看，說等長大了再看，現(xiàn)在長大了，又說你不敢搞。我問你，你是不是男人，你褲襠里是不是長著一根那東西，那東西不光是用來撒尿的，它還可以去搞，搞你懂不懂？陳景觀說，我懂。孫志遠說，懂你就去搞！陳景觀說，我不敢搞！孫志遠氣得手直抖，恨恨地說，這不敢，那不敢，你敢干什么？陳景觀說，抱抱，親親。孫志遠嘆氣，覺得做這個小子的導師太累，不過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還是幫幫他，于是拿出一點耐心，循循善誘地開導陳景觀，為了更加生動真實，更有說服力，不惜以自己和趙麗的事為例，嘴上說著，手還比劃著，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一條兩條三條，直說得口干舌燥，兩腮麻木，然后問，明白嗎？

陳景觀說，明白。孫志遠說，明白就好，明天就搞！陳景觀說，她不愿意怎么辦？孫志遠說，她讓你抱了，她親你，就說明她喜歡你，她喜歡你就會愿意。陳景觀眨眨眼睛，腦子里迅速作出判斷，覺得孫志遠說得有道理，但是還有另外的擔心，說，就算她愿意，可是也沒地方，總不能在家里吧，萬一……孫志遠說，孫哥幫忙幫到底，明天你就把她帶到這來，我把宿舍讓給你們。

9 碼 頭

整整一個上午，陳景觀不停地跑到窗前觀察沈小玉的動靜，均無結(jié)果。下午，正在陳景觀一籌莫展的時候，沈小玉送上門來了，不僅人來了，而且給他送來一雙回力鞋，白色的。

沈小玉說，四十一碼的，你試一試。

陳景觀一愣，問，買回力鞋干嗎？

沈小玉說，你不是跟孫志遠要回力鞋嗎？人家都送你一塊電子表了，再讓人家送鞋太過份了，所以我就去百貨大樓買來了。

看來還是孫志遠寫的“×××”惹的事，陳景觀不便解釋，只好將錯就錯，嘴上說著感謝，心里卻是撲騰撲騰的。沈小玉真是有心人啊！

沈小玉今天的打扮很特別也很漂亮，過去一直扎著的馬尾辮，變成了披肩發(fā)，梳得有條不紊，幾乎一絲不亂，黃色的確良連衣裙熨得平平展展，左胸部別著一朵紅絲帶編的花，花不大比團徽大一點，能看出來是用了心的。陳景觀家里沒有旁人，兩個人一開始就坐得很近，說了一會兒話，沈小玉打開花書包，拿出一個日記本，粉紅色塑料皮，亮了一下又放進書包里，好像準備玩魔術一樣，說，我寫了一本日記，你想不想看？陳景觀說，想！沈小玉歪歪頭，似乎突然改變了主意，面帶羞赧，說，算了，現(xiàn)在不給你看！

陳景觀的胃口被吊起來了，非要看，沈小玉不給，兩個人就爭搶起來。沈小玉把花書包抱在懷里，搞死不松手。一來二往，事情的發(fā)展不再是爭搶那個粉紅色塑料皮的日記本了。陳景觀拉住沈小玉的手，沈小玉沒動，于是陳景觀就把沈小玉拉進懷里，像上次一樣，又擁抱了一下十來分鐘，然后把眼睛閉上，等著沈小玉來親他，等了半天，沒有動靜，睜開眼睛一看，沈小玉也閉著眼睛，嘴往前迎著，于是，陳景觀也像啄木鳥一樣，在沈小玉的嘴上啄了三下。然后，兩個人對視，臉都紅了，就分開來。

陳景觀說，那是日記本吧，為什么不給我看？沈小玉扭捏地說，等你去上大學那天，再給你看。陳景觀心想，這也未嘗不可，接著想起跟孫志遠約好的事，心里發(fā)虛，于是就試探沈小玉，說，晚上我們一起出去玩好不好？沈小玉說，好。陳景觀說，我們?nèi)ブ哟a頭好不好？沈小玉說，好。

陳景觀覺得這一切不太真實，平時那么機靈的沈小玉，這會兒怎么好像沒腦子一樣，什么都說好。陳景觀想，孫志遠說得對，看來沈小玉是愿意的。兩個人剛剛約定，門外傳來陳景紅的聲音，兩個人趕緊分開，遠遠地坐著，一人拿起一本書，胡亂地翻著。陳景紅進來一看沈小玉在，沖她做個鬼臉，刮了刮鼻子。沈小玉知道陳景紅在挖苦她，很不好意思，馬上用書把臉遮上。又坐了一會兒，陳景紅好像故意似的，就是不出門，時不時探頭探腦的，沈小玉難為得一身汗，小聲跟陳景觀約好晚上七點小賣部見，便回家準備晚飯了。

這些日子，錢玉鳳變著法子把每頓飯搞得花樣繁多，真心真意地給陳景觀換口味，等大學開學，陳景觀想吃也吃不成了。但是，陳景觀卻沒有胃口，不是因為不舒服，而是因為太興奮，以及興奮帶來的不安。對陳景觀來說，這是一件大事！但是，當錢玉鳳問他為什么不吃飯的時候，陳景觀回答不舒服。錢玉鳳走過去，又是摸他的額頭，又是拍他的肚子，搞了半天，也沒找出他不舒服的原因來。

吃晚飯的時候，錢玉鳳提起一件事：下班回來，她在大門口看見沈小玉拎著饅頭，有心無肝地走著，就跟她打招呼，沈小玉抬頭一看是錢玉鳳，像是見了大老虎一樣，扭頭就跑，錢玉鳳喊也喊不住，跑得比兔子都快。這孩子是怎么回事？平時見著，大老遠就叫錢姨，小嘴甜得很。陳景觀知道為什么，但是他不說，裝傻。然后，陳景觀假裝解手，躲進廁所去了。

錢玉鳳說，我得去她家看看，萬一王蘭芬知道我們上次講那個玩笑話，還以為咱欺負她家孩子呢。陳家業(yè)說，去說說也好，別生出什么誤會。錢玉鳳是個急性子，說去就去，把圍裙塞到陳家業(yè)手里，讓他刷鍋洗碗。陳家業(yè)說，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加班，馬上就走。錢玉鳳一邊換衣服，一邊說，你們保衛(wèi)科就是看門守院的，還加什么班！是不是找借口去找方雅平那個“破鞋”？

陳家業(yè)壓著嗓子，說，你胡扯什么嘛，今天晚上“嚴打”，全市統(tǒng)一“拉網(wǎng)”！

錢玉鳳說，不就是抓壞人嘛，那是人家公安局的事，跟你們有什么相干？陳家業(yè)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保衛(wèi)科要配合，保證我們廠圓滿完成任務。錢玉鳳說，任務？抓壞人也有任務？陳家業(yè)神秘地說，那當然，這一批我們廠要抓五六個，馬剛這回可能躲不掉！錢玉鳳說，哎呀，馬剛可是小賣部孫小梅的男朋友，聽說孫小梅懷上了，馬剛被抓起來，孫小梅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搞？陳家業(yè)說，是啊，不好搞的事還有呢，聽派出所的朋友說，食品廠內(nèi)部有人把孫小梅的弟弟孫志遠也舉報了。

廁所門不嚴實，錢玉鳳和陳家業(yè)談話的內(nèi)容，陳景觀聽得一清二楚。聽說有人舉報孫志遠，陳景觀提著褲子從廁所里鉆出來，把陳家業(yè)嚇了一跳。

陳景觀問，會不會抓孫志遠？陳家業(yè)說，不好說，聽說這一次“拉網(wǎng)”很嚴！陳景觀著急地問，他犯的是什么事？陳家業(yè)說，具體搞不清，好像是流氓罪。陳景觀問，流氓罪？什么叫流氓罪？陳家業(yè)擺出保衛(wèi)科干部的架勢，說，那就多了，比如聚眾斗毆，比如調(diào)戲婦女。錢玉鳳插話道，比如“搞破鞋”！陳家業(yè)知道錢玉鳳借機諷刺自己，強作鎮(zhèn)靜，說，當然了，這事也算。

錢玉鳳獲勝，站在鏡子前抿著嘴偷笑，陳景觀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關于孫志遠犯了“流氓罪”這一說法，陳景觀不敢茍同，就拿“小倉庫的故事”來分析，肯定不是調(diào)戲婦女，孫志遠和趙麗干那事時配合默契，想必是自覺自愿的。也不應該算是“搞破鞋”，因為確定孫志遠是不是“搞破鞋”，要看趙麗是不是“破鞋”。“破鞋”這個詞，陳景觀并不陌生，小時候就經(jīng)常聽錢玉鳳說方雅平那個“破鞋”，開始不明白，以為方雅平鞋子破了，后來明白“破鞋”是一種比喻：跟別人的男人睡覺的女人叫“破鞋”，比如方雅平，跟別人的女人睡覺叫“搞破鞋”，比如陳家業(yè)。參照這一標準，陳景觀認為，趙麗未婚，不是別人的女人，孫志遠也未婚，也不是別人的男人，一對未婚男女在一起搞，就不能算是“搞破鞋”，就不能定為“流氓罪”。

但是，陳景觀對自己的推論沒有把握。陳景觀看著腕上的電子表，想起孫志遠的情義，盡管陳家業(yè)叮囑他不能泄密，他還是覺得應該把這一消息告訴孫志遠，不然太不夠意思，太對不起朋友。陳景觀明白，對孫志遠來說，這是件大事。

七點整，陳景觀和沈小玉順利地接上頭，沈小玉推來了她家的自行車，陳景觀騎上，沈小玉坐在后座，然后朝脂河碼頭而去。夜幕降臨，陳景觀心里裝著兩件大事，騎得飛快，坐在后座的沈小玉把臉貼在陳景觀的后背上，不停地唱著鄧麗君的歌。這兩樣都是興奮劑，陳景觀差點把自行車騎得飛起來。

沈小玉唱完第九首歌的時候，他們便來到了脂河碼頭。陳景觀沒有馬上帶沈小玉去孫志遠的宿舍，他要鋪墊一番，不能讓沈小玉覺得唐突，于是兩個人在碼頭附近的河邊散步，沈小玉挽著陳景觀的胳膊，陳景觀摟著沈小玉的腰，沈小玉一首接一首地唱歌，陳景觀心里卻像貓抓的一樣。然后，沈小玉說走累了，兩個人就坐在碼頭的臺階上，看脂河上遠遠近近的帆船，看一明一暗的點點漁火，數(shù)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

過了好一會兒，陳景觀覺得鋪墊得差不多了，佯裝突然想起來的樣子，說，孫哥就在這附近，我們?nèi)タ纯窗伞?/p>

沈小玉很不情愿，但是還是說，好吧，我的大學生。這一切遠沒有想像的難，陳景觀覺得原來騙女孩太容易了，怪不得孫志遠能泡上那么多女孩呢！來到孫志遠的宿舍，陳景觀敲門，門馬上就開了，開門的是趙麗。孫志遠躺在床上問，是哪一個？趙麗說，大學生，還有他女朋友。孫志遠一骨碌爬起來，說，景觀你小子真來了！陳景觀笑笑，說，我和沈小玉來看看你。

孫志遠看看沈小玉，說，好，很好。

坐下來說了幾句話，孫志遠拿起衣服，拉起趙麗，說，你們兩個玩一會兒，我跟趙麗一起去買啤酒。

陳景觀知道孫志遠要給他和沈小玉騰地方，便配合孫志遠說，好，慢點啊。

孫志遠和趙麗出門，陳景觀突然想起要告訴孫志遠一件“機密”，就讓孫志遠等一等，說有事要談，孫志遠以為陳景觀這小子臨陣膽怯，擺擺手說，有事回頭再說，回頭再說。說完，騎車帶上趙麗消失在夜幕中。

宿舍里只有陳景觀和沈小玉。燈不太亮，墻又不白，兩個人的影子印在上面模模糊糊的。墻上還有裂縫，能聽見脂河碼頭傳來的汽笛聲。兩個人說了一會兒閑話，陳景觀開始實施他的計劃，先把沈小玉的手拉著，沈小玉沒動，然后，想把沈小玉抱住，沈小玉不干，把他推開，說，別這樣。陳景觀暫時住手，過了一會兒，陳景觀又要抱沈小玉，沈小玉又把他推開，說，別這樣。如此這般好幾次，陳景觀急了。陳景觀問，怎么回事？沈小玉說，在這里不行，萬一他們回來，看見了不好！陳景觀說，他們不會回來的。沈小玉說，你怎么知道？陳景觀見自己說漏了嘴，馬上說，賣啤酒的地方離這遠。沈小玉說，那也不行。陳景觀突然很失望，但是一想起孫志遠的諄諄教導，又來了勇氣，突然伸手把燈拉滅，沈小玉馬上又把燈拉亮，如此這般，又是好幾次，陳景觀沒了信心，頭耷拉下來，像被霜打了一般。沈小玉以為陳景觀不高興，拉住他的手，說，就這樣不是挺好嘛。陳景觀心里有齷齪想法，又不能說，只好敷衍說，挺好，挺好。

就這樣過了大約一個小時，見孫志遠還沒回來，沈小玉起身要走，她擔心回去太晚了，她媽會罵她。陳景觀的計劃沒有順利進行，很不甘心，哄勸她說，不要緊，回去就說我們看最后一場電影了。沈小玉說，那好吧。十一點了。沈小玉實在不能再等了，表示堅決要走。陳景觀想作最后一次努力，說，回去也行，不過，在走之前，我們吻一下吧。沈小玉伸出一個手指說，就一下。陳景觀說，我把燈關上吧。沈小玉想了想說，好吧。

燈滅了，黑暗一下子把兩個人包裹住，陳景觀的心里突然明亮起來，那是一股欲火之光。他想起發(fā)生在隔壁小倉庫里那一幕，下身一下子堅硬起來，渾身也隨之哆嗦一下。陳景觀一把摟住沈小玉，并沒有吻她，而是把她往床上抱，沈小玉似掙扎，又似配合，兩個人就在床上滾了起來。1983年夏天的這個夜晚，陳景觀和沈小玉抱在一起，在孫志遠的床上滾來滾去，沒有什么作為，倒是把沈小玉的頭發(fā)弄亂了，裙子也弄皺了。

這時候，哐當一聲，門突然被撞開，幾束手電筒的光亮照過來。

來人喊，不許動！我們是公安局分局“嚴打”大隊。

陳景觀傻了，下身隨即軟了下來。沈小玉驚得啊地一聲，捂著臉躲在陳景觀身后。

10 標 語

1983年夏，那一天夜里，脂城市“嚴打”統(tǒng)一“拉網(wǎng)”，東門一帶被拉進網(wǎng)里的最多，其中不僅包括馬剛、孫志遠、趙麗、陳景觀、沈小玉，還有李彬彬和喬玲。李彬彬被拉進網(wǎng)里，是沈小玉交待的，說李彬彬曾勾引她，天天到樓下喊她到他家聽鄧麗君的歌，還曾送她“黃書”《少女之心》手抄本，她沒要。李彬彬進去之后交待，那本“黃書”《少女之心》手抄本是喬玲借給他的，喬玲還和他一起跳過貼面舞。喬玲因此也被抓進去了。喬玲進去后交待，那本“黃書”《少女之心》手抄本是她從表姐趙麗那里借來的。

過了幾天，李彬彬被拖拉機廠出面保了出來，喬玲被日化廠出面保了出來。陳景觀也被保出來了，這與陳家業(yè)托公安局的朋友幫忙有關，東門中學出具的“該生品學兼優(yōu)，為東門中學摘掉了‘光頭’的帽子，爭得了光榮”的證明也起了一定的作用。關鍵是沈小玉主動承認“勾引”大學生陳景觀，公安機關對沈小玉的供詞予以采信，因為從沈小玉隨身的包里，查出一個日記本，粉紅色塑料封皮，扉頁上寫著《少女之心》，經(jīng)筆跡鑒定，系出自沈小玉之手。所以，沈小玉沒有被放出來，等待進一步調(diào)查。

回到家后，陳家業(yè)跟陳景觀作了一次單獨談話，談話是在酒桌上進行的，父子倆都喝了酒。陳家業(yè)說，景觀啊，我年輕的時候，你爺爺跟我說過兩句話，現(xiàn)在，我要說給你聽。陳家業(yè)說，你爺爺說，你太爺說過，男人啊，有兩件事要把握住：腳別走錯門，鳥別搞錯人！

陳家業(yè)伸出兩個手指頭，說，就這兩樣，你爺爺沒當回事，我也沒當回事，你可要當回事啊！

陳景觀點點頭，把酒杯高高舉起，不知是與陳家業(yè)干杯，還是與往事干杯。

去大學報到那天，陳家業(yè)不讓陳景觀坐火車，堅持讓他從脂河碼頭坐船。錢玉鳳問為什么，陳家業(yè)說因為坐火車要經(jīng)過東門。錢玉鳳問，經(jīng)過東門又怎么了？陳家業(yè)說，東門不能隨便經(jīng)過。他夜里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他爹，他爹在夢里說，要成大事，千萬不能經(jīng)過東門。當年他娶妻是從東門經(jīng)過的，沒有娶成。陳景觀聽信他爺爺?shù)脑挘瑳Q定從脂河碼頭坐船去大學報到。那天，陳家業(yè)和錢玉鳳對他千叮嚀萬囑咐，如果那些話都裝在筐里，怕是陳景觀也背不動。正要出門的時候，王蘭芬哭喪著臉跑過來，抓住陳景觀的手問，景觀啊，跟干媽說實話，小玉是不是你的人了？如果是，你要對得起她！陳景觀點了點頭。王蘭芬說，既然是的，明正言順，公安局憑什么抓小玉？陳景觀又搖了搖頭。王蘭芬說，景觀啊，不能開玩笑，小玉到底是不是你的人啊！

陳家業(yè)放了一掛鞭炮，說是炸一炸晦氣。鞭炮受了潮，炸得結(jié)結(jié)巴巴，七零八落。陳景觀沒再說話，昂著頭走出家門。走到大門口，發(fā)現(xiàn)孫小梅的小賣部沒開門，在小賣部的墻上貼著關于“嚴打”的標語，白紙黑字，竟刺得他兩眼生痛。陳景觀馬上判斷，這樣的標語到處都會有。果然，來到碼頭等船的時候，陳景觀看見到處貼著關于“嚴打”的標語，候船室有，電線桿子上有，售票處門口有。等到上了船，陳景觀發(fā)現(xiàn)，船艙里也有。這時候，碼頭上的高音喇叭里響起，傳來脂城市“‘嚴打’公判大會”的轉(zhuǎn)播實況，陳景觀馬上想到，馬剛、孫志遠和趙麗一定被押在現(xiàn)場，不過，他不敢肯定沈小玉是不是也被押在現(xiàn)場。

汽笛響了，船開了。陳景觀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念頭：腳別走錯門，鳥別搞錯人！這話不就是說不能“搞破鞋”嗎？沈小玉不是“破鞋”，我也沒有“搞破鞋”！這個念頭很頑固，以致于陳景觀忘記跟碼頭上送他的親人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