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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山河

2012-04-29 00:00:00孔陽
安徽文學 2012年6期

“太子兵”

那個時候去安慶,要走一兩天的路。行囊里要備上山芋片和蕎麥粑,過了重陽日子短,走到懷寧老凹口就要歇店。我的家鄉(xiāng)在長江以北的丘陵地帶,可是一直到解放初年,都沒有一條好路。那個時候的路,是草皮沙土和石子鋪墊的,大部分時候,只有行人和獨輪木車往返。若是望到一輛馬車悠然駛過,那就是我家二房祖父孔維藩先生。維藩先生挑起車簾往外看,而他俊朗的模樣卻先被路人看到,他有時候穿豹皮襖,有時候穿黑警服,穿黑警服的時候,大沿帽下一雙眼睛炯炯發(fā)亮。

那個時候維藩十八九歲,他在安慶城里當警察。

甲子年續(xù)修的家譜記載,維藩是當了蔣介石的“太子兵”,才進了安慶城的。所謂蔣介石的“太子兵”就是國民青年軍。青年軍的征兵布告貼到全國各學校墻壁上的時候,維藩正在安慶六邑讀高三。六邑是安慶所轄六縣聯(lián)合辦的中學,全名叫安慶六邑聯(lián)立中學。抗戰(zhàn)期間,為躲避日寇騷擾,六邑校址由安慶城遷到我家鄉(xiāng)太湖縣長河上游一個叫姜家?guī)X的地方。后來又在潛山縣黃泥港鎮(zhèn)設高中部。維藩從姜家?guī)X讀到黃泥港,讀完了家里十幾擔稻谷和兩頭水牛。他父親是私塾的先生,教《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父親高瞻遠矚,把兒子送到新式學堂,自己卻節(jié)儉得舍不得花一分錢。望子成龍的父親沒有想到,兒子在臨近高考的這個學期卻做了違背父愿的傻事。

大紅大紅的紙上寫著粗獷的黑字:“本校從軍第一炮已打響,我們的先鋒張國立、朱賢理……報名了。投筆從戎,趕快行動吧。”它是那樣的鼓舞人心,像風中獵獵旗幟,召喚著,讓年輕人簡直心膽俱裂。

同學們圍攏了一圈又一圈,似潮水涌動。他們中有人臉膛漲得通紅,高聲念著蔣介石的《告全國革命青年書》——“過去我們中國知識分子,向以溫文儒雅自命,重文輕武,好逸惡勞,演成今日文弱頹靡的風氣。因而造成了國家的衰弱,遭受了‘東亞病夫’的譏評,召致了如此空前的外患,這是民族的莫大恥辱。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歷了七年余的艱苦抗戰(zhàn),而已到了最后勝利關頭。今后一年是決定我們民族興衰存亡的一年,這是我們青年報效國家千載難逢的難得時機……”

這是民國三十三年。日本帝國主義在太平洋上的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敗退,而侵襲我河山的炮火硝煙仍在彌漫。民族抗日救亡已經(jīng)走到至關重要的攻堅階段。8月,衡陽失守,蔣介石發(fā)表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著名演講,號召全國知識青年從軍,招收對象為年滿18至35周歲的高中以上學歷者。其目的為越境開往緬甸補充遠征軍,故稱“青年遠征軍”。到國外去打戰(zhàn),用美國軍事理念和軍械裝備,一定要文化高懂英語,這是這批兵獨有的榮耀。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神州九萬里的高校都沸騰了。國立湖北師范大學,留洋的李言三教授帶頭報名參軍;國立浙江大學應征者逾百人;云南西南聯(lián)大馮友蘭、聞一多等教授發(fā)表演講號召學生保家衛(wèi)國去;亦有許多女生甘作花木蘭也踴躍報名……《中央日報》每天在報道各高校征兵動態(tài),捷報頻傳,無不振奮人心。

十一月十二日,為國父誕辰日,六邑將隆重紀念活動和從軍動員大會同時在校園舉行。會散后,即是熱血沸騰的簽字報名。主教學樓大門前,擺開簽名桌。樓前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孔維藩扎在人堆里,排了半個時辰的隊,才輪到他簽名。坐在長條桌前的征兵人員問,志愿從軍?維藩答曰:志愿。年滿18周歲?維藩額頭冒熱汗,滿臉羞紅,答曰:吾生丁卯年,明歲正月初三日十八載足矣。征兵人員上下打量著,見他身材高大,又生得眉宇俊朗,眼神深邃,并無稚嫩之氣,一邊推過登記簿來,一邊道,元月入伍,念你只一月之差,送你去罷,將來好好報效國家。維藩感激地鞠了一躬,即用顫抖的手在登記簿上簽了名。不過幾口茶的工夫,孔維藩的名字也立即被抄送貼上了高高的墻報。掌聲再次響起,大家都為這位同學的義舉表示熱烈祝賀。

村莊、母親和父親

寒風從學校背后那條流沙河上掠過來,帶著蘆葦?shù)娘w絮,飄過灰蒙蒙的宿舍屋脊。體檢合格的從軍學生未到寒假就停課了。他們整理書籍,捆綁好棉被和雜物包裹。他們背起這些東西,踩著黏乎乎的泥巴路,徒步走向各縣鄉(xiāng)。他們回家與父母告別,做服役準備了。冬景荒疏,卻有雜草攀附在長河的淺灘上,布滿薄冰的河床上泛著一叢一叢的青綠。走了幾里路,這邊的天漸漸放晴了,冷風里夾著水腥味。護堤防內(nèi),勞作的農(nóng)人,背頂著昏黃的太陽,正午的陽光把他們的影子壓縮在各自的腳下,像水墨畫上的幾團模糊的石頭。遠方野鳥盤旋,偶爾發(fā)出一聲長鳴,更顯冬日沙河的空曠。為了驅(qū)趕路途寂寞,維藩常喜歡放開喉嚨唱些雜歌,或者唱個黃梅戲《藍橋會》的名段:年年有個三月三,先生放學我轉回還,一來是回家去父母奉看,二來是回家調(diào)換藍衫,藍橋旁春景好和風拂面,飄送過百花香醉人心田,信步藍橋上,放眼把景觀。

我的老家在流沙河上游的對岸,從黃泥港沿長河往上游走十五里,到了花園口,然后乘擺渡的小木船。冬日水淺,船需繞著沙洲行,得兩三支煙的工夫才能抵達對岸。撐船的是一對父子,船頭船尾各持一根篙。父親穿厚鼓鼓的棉襖,麻繩扎腰,腰上別著竹桿煙筒。他們和維藩很熟,每次維藩乘船,他們總要向這位學生討教一些國家大事。他們弄不清日本鬼子的來歷,東海到底比這條河寬多少倍,日本佬是坐什么船打中國來的?維藩說,日本進攻中國,有兩條路線,一條從朝鮮半島開展陸路進攻,另一條是從上海登陸,兩線作戰(zhàn),南北夾攻。從東海道而來,海面很近,大概比這條河寬700倍。維藩補充說,日本鬼子是坐航母來的。那父子驚愕得嘴里直打嘖嘖,但對700倍的概念終究一片空白。他們認為航母該和上游那座大山差不多,于是感嘆中國就是山多,怎么造不出航母呢。話總是說到欲罷不能時,木船就慢慢地靠岸了。

拾級上了渡口,就是新倉街,其時新倉鎮(zhèn)集貿(mào)繁華,從上游販運來的大別山的毛竹、茶葉、板栗、干香菇,鼓鼓的塞滿了一年四季的貨艙。方圓十里,特別是家里剩余勞力多的人家,都會來新倉鎮(zhèn)上租塊門面做些彈棉花、打豆腐、編篾貨之類的手工產(chǎn)業(yè)。

拐過東街的茶館,就是鎮(zhèn)上有名的豆腐坊,主人是石口嶺的孔令發(fā)。

維藩每次回來,路過東街,都會被令發(fā)家人喊來歇歇腳,站在青磚起柱的陰潮廊檐下,喝上一碗熱豆?jié){。這一天,恰碰到令發(fā)兩個孫子維屏和維譜輪崗賣豆腐。他們與維藩年紀相當,從小一起玩耍,手足情深。見維藩放學歸來,硬拉了維藩進店,喝了豆?jié){還吃了兩根油條。敘的一些話,都是關于學校的新鮮事,近期讀了些什么課外書。時近中午,店鋪生意過了高峰期。二兄弟借故說回家澆油菜,與嬸娘交待幾聲,便匆忙揮袖子擦擦胸前的豆?jié){,幫維藩扛著行李,三人一同往家去。

新倉鎮(zhèn)往東,走過一片畈,再過幾道松樹嶺,就到了我的老家石口嶺村。村前是一塊方塘,晴朗的日子,水塘能清澈地映出村莊和后山的倒影。幾棵老松樹,夾著一棵白臘樹,枝搭枝的,從塘壩一直連到村頭的高坡上,坡上還有幾棵大楓樹,樹身如稻籮一般粗。

在大楓樹下,這三人拉拉扯扯說了一會話,維譜想叫維藩先上他家喝口茶,他急著拿近期練寫的小楷給維藩看。維藩卻猶豫不決,皺著眉頭,想說什么又不好開口。那兄弟倆已經(jīng)看出,藩伢有心事,一路少言寡語,笑也是笑得淺淺的。并且這次回家,把被褥也背回來了。是不是家中沒錢補貼你,決定退學了?

維藩說,不是家中沒錢接濟,是我自己不想念了,我想去當兵。

你想去當兵?維屏和維譜頓時驚得一臉的疑惑。

念書念得好好的,怎么要去當兵?維屏說,我家汪屋的表弟,頭年冬充的壯丁,次年翻春就戰(zhàn)死在湖北老河口。維藩說,我們是遠征軍,用美國武器打仗。維譜興奮地說,用美國佬的槍打日本佬,這仗肯定能贏,又責備他哥哥道,總不能因為有戰(zhàn)死的就不去打仗吧。這維譜向來崇拜維藩,他肯定橫豎都跟著維藩說。

維藩提前暗示這哥倆,也是有意圖的,他想請他哥倆一道去幫忙說服父親。

果然維譜就自告奮勇。只是那維屏膽小怕事,卸了肩上的被褥還給維藩,就獨自回家了。維藩夸贊維譜,還是你深明大意,來,我教你怎么說。兩人就坐在大楓樹下,做了演習。哪些話該維譜說,哪些話由維藩來說,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各自角色安排好了,維藩又把刊登青年軍征兵待遇及優(yōu)惠政策的《中央日報》塞進維譜褂兜里。維譜點頭說,包在我身上。

石口嶺因后山脊上一塊巨石而得名,那巨石六七人手拉手環(huán)抱不下。山澗有泉眼,四季不盡。樹木也是郁郁蔥蔥的,有秋天結果子的樹,有冬天浮尖針的青松,還有一些名貴藥草,常在春夏季引來有經(jīng)驗的采藥人。采藥人和抄近路的人,就在那山上踩出一條蛇行路,通向嶺南一個什么地方。落在山下的村莊,就叫石口嶺。石口嶺男女約開蒙年齡始,都知祖先叫孔丘。男丁除了按輩分字取名,至15歲還有正月初七“響號”之習俗。從三重祖堂的門聯(lián)上就能看出家族的顯赫不凡:“尼山世澤,泗水家聲”,“與國咸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云云。只遺憾這大山腳下風水欠佳,香火不旺。加之為避饑饉攜家?guī)Э谔油弦阅窘呈炙囂陨撸粩啵识@小村人丁繁衍十幾代,從未逾過二十份煙火。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世代農(nóng)耕的小村,偶爾也會出一兩個先生,能寫字、作賦、讀《詩》、《書》,這一代便是二房的孔趨庭最具能事了。趨庭德字輩,號趨庭,名字不常用,他是以號代名,叫得多,便讓后人記得了。一看趨庭二字,便知他是熟悉《論語》的,知“他日趨庭,叨陪鯉對”的典故。他給他的三個兒子分別取名,維藩、維籬、維幫。藩、籬、幫,這三個字透視了趨庭先生博學且有奢望兒子拓疆土建邦立業(yè)之雄心。趨庭先生三兒一女,送了年幼的維幫寄居江南做木匠的伯父家,一來便于孩子成人后學個手藝,二來減輕家庭撫養(yǎng)負擔。還有個隱性的原因,趨庭先生深謀遠慮,超前避了將來抽壯丁的禍患。

趨庭先生傾盡家產(chǎn)供大兒子念書,大兒子理解,那心事與苦衷重如泰山,所以當他看到院里的父親,他忐忑不安的心又是沉重,又是愧疚,又是譴責。他叫了一聲“大大”,心胸難受得仿佛要爆裂開來。

冬日的殘陽,把一方小院照射得一半明朗一半陰暗。父親蹲在有陽光的院角石槽邊,洗毛筆和硯臺,七八支毛筆齊齊地擺在板凳沿上晾著。維藩站在院子門檻前,父親也直起身來,父親總是一派端正肅穆的夫子儀態(tài),一看就是個不凡俗的先生。可是“大大”這一聲,把他的肅穆徹底消融了,他一抬頭,那一刻,父親眼睛閃著溫潤的光芒。這光芒藏在維藩心中,暖烘烘一直照到他生命的最后。

妹妹跑上來,笑嘻嘻地接下哥哥肩上的包裹。母親從院子左側的廚房里走出來。母親牽起圍裙擦手,臉上是控制不住的笑意。兒子個把月回來一趟,她做夢都盼著,真盼回來了,她卻不急不躁,或許想把心中的激動和喜悅壓一壓?母親是一個很得體的婦人,說話做事都很講究分寸,她的性格和她的體態(tài)一樣,賢淑而端莊,否則她怎么能嫁成教書的先生?

維藩在黃泥街上買了幾粒糖回來接妹妹。糖用方格手帕包著,維藩把糖遞給妹妹后,隨手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這個動作讓父母看出了破綻,維藩神情倦怠,眼圈發(fā)黑,知道是學校伙食不好,舍不得吃葷的。其實這陣子,維藩是沒有睡好,夜里常常興奮伴著擔憂,不知道入伍以后的情況是什么樣子。

父親眼睛盯著剛卸下的被褥,半打趣道,斷了糧草,也可從黃泥港的茶館捎個信回來,不至于全面撤軍。維藩說,上月領的飯票還沒吃完呢。我都把它退了,換了錢。說著把錢摸出來,擱在父親面前的桌上。

這回回家來,就不再回校上課了。我要去當兵。

那個時候,維藩坐在大火桶里,剛剛烘暖腳,桌上紫砂壺里泡的茶正冒熱氣。這事就這樣貌似平常地說開了。父親問什么兵?答曰,青年遠征軍。母親說你怎么不事先回來露個信。來不及,名額有限。來不及?這年頭當兵等于去送死,居然還有搶著去死的?父親內(nèi)心疑惑,可他沒有說出口,他怕自己說錯了,怕讀了新式學堂的兒子恥笑。他雖教了幾十年私塾,畢竟是古董,新文化熏陶下成長的兒子,比他見多識廣,不知要多多少倍呢。

父親只是生悶氣。父親坐在桌子一側的檀木椅上,苦著眉拼命地吸黃煙。中堂畫上的下山虎,正張著大嘴,也像對著維藩發(fā)怒。

維藩用胳膊碰了碰維譜,維譜一急就口吃,但他還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氣,結結巴巴,把預備的內(nèi)容講完了:古代趙國有一個叫觸龍的人,使出十二分的力氣說服了當朝太后——“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歷來貴族從軍是神圣和榮耀的。趙太后送兒子到齊國去做衛(wèi)隊兵是了不起的事,只有太后的兒子才會有這樣的待遇。中國直到漢朝“只有兩千石的大官,才配送兒子充當皇宮衛(wèi)隊”。青年軍聯(lián)立三青團,蔣經(jīng)國任政治部主任,是蔣家王朝親點的文化兵,實為蔣經(jīng)國壯大羽翼,為黨國培養(yǎng)后備力量。維藩此去前途無量。

堂屋里一片寂靜,父親肅穆依舊,事情沒達到維藩想象的效果。

左右鄰居慢慢的一個一個躥出來。消息像墻縫里冒煙,散布到鄰里間了。一定是維屏放的煙霧彈。鄰人有的提著小火爐,有的捧著黃煙筒,他們自然是來幫著父親說話的,又賣牲口又賣稻,你娘和二弟起早摸黑的忙,忙完畈上忙山上,一年到頭沒得歇。一家人吃苦指望你出息。學業(yè)這么一丟下,不是竹籃打水么?

維藩臉頰緋紅,感到壓不住場了。

父親突然一聲咳嗽,把煙筒遞給維譜,父親凝目望門外,對維譜說,把這次征兵的政策跟我說說。維譜連忙從褂袋里摸出皺巴巴的《中央日報》,您看看。父親手一搖,念吧。維譜畢恭畢敬,一手替他捧著煙筒,一手舉著報紙,放開嗓門念道,服役兩年,保留學籍,復員回鄉(xiāng),愿從業(yè)者優(yōu)先擇業(yè),愿讀書者免試公費,薦舉大學。家屬優(yōu)待,稅收減免。一人從軍,兄弟免征。后一句維譜是暗遞眼色抵著先生說的,家有債務者,服役期外人不得向其家屬催促債款。

鄰居忙說,孩子你不能揀了芝麻丟西瓜。現(xiàn)在政府都被日偽撐著,那些優(yōu)待政策不能算數(shù)的。

更有人唧咕著不相信維譜編的故事,說族下一支譜四大房,男丁少,皇子也不比我孔家男丁珍貴,只怕藩伢一去,就丟在外面了。這后一句讓趨庭先生很不高興,他又強烈地發(fā)出幾聲咳嗽,而后拂袖走進內(nèi)房。堂屋里的人只能面面相覷。外面天色近暗,冬夜的星斗掛在西角的屋檐上,遙遠而凄寒。

維藩內(nèi)心空洞而絕望,父親如果不答應,他一夜都不能安寧。維藩猶豫著跟到父親的內(nèi)房。父親斜躺在床,面朝里背朝外。維藩心里在跳,他還是做了最后的努力。

維藩說,小時候您曾教導我,父母在不遠游,遠游必有方。藩伢此行之方,乃是報國之志。如今日本鬼子打到家門口來了,遍地皆是千瘡百孔,民不聊生,大大您飽讀詩書,怎不敵岳母之賢德?

父親依然沒有說話。室內(nèi)寂靜如鐵,空氣像凝固了一樣。

這一晚父親沒有吃飯,只讓母親端了盆熱水進屋,抹了把臉,便要入睡。

維藩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次日一早起來,維藩看到坐在中堂畫下喝茶的父親,臉上和顏悅色。維藩揣摩不透父親的心。父親看著手拿掃把勤奮掃地的維藩,突然問,幾時動身?維藩腦子蒙了一下,連忙直起腰來興奮答曰,二十四日舉行從軍歡送會。

開明的趨庭先生終于同意兒子丟下狀元夢,去扛槍打鬼子。

維藩心里踏實下來。

維藩在家稍住了幾日,做了些準備遠征的事宜。到菜園幫母親澆灌,到田埂幫二弟維籬做了冬修筑埂的事。又去看了父親私塾近來授課的書本,見課本仍是《百家姓》、《增廣賢文》和《朱子家訓》,便建議父親給孩子們換課本。去黃泥港鎮(zhèn)書店可以購到國文、珠算、物理、化學這一類的新版書。趨庭先生在兒子面前也不掩飾,說,國文、珠算可教,那物理、化學門類只怕自己教不好,誤了他人子弟。又說我教的盡是啟蒙課,這些人家的孩子多數(shù)只想學百十個常用字,長大后能讀報記賬,寫寫信而已。不求深奧。維藩說,大大您一直教導我要與時俱進,難道您自己甘愿墨守成規(guī)固步自封?過幾日維譜哥去學校代表親屬送我。到時候我托他在黃泥港一并將新課本買回來。維藩眼睛看著父親說,大大,入伍前我有一筆軍屬補助金共五千元,待托維譜去學校領了回來交予您。父親點點頭,偏頭端詳兒子,父親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餞 行

二十二日夜,母親特意殺了雞為維藩餞行。這餐夜飯,也喚了叔伯房兄,聚了十來個。酒席上大家輪番敬維藩一杯,又是叮嚀又是祝福,說盡精忠報國,飛黃騰達之勉勵的好話。

是年,母親39歲。卻因孩子多,雜活繁重,母親兩鬢有些麻白了。維藩看著心里一陣隱痛。彼時母親斜倚在廂房的門框邊,笑看廳堂里吃酒的熱鬧氣氛。

維藩捧了兩個酒盅子走過來,要母親受他一禮。母親羞澀地笑著接過盅子,卻不喝。道,這兩天哮喘的毛病又犯了。喝不得。待你打走了日本鬼子,回來,我喝你的凱旋酒。維藩說,好。一手一口,喝了自己的,又代母親喝了。那一刻母子都流了淚。更讓維藩心痛的是,母親沒有等到那一天。他們母子緣分淺,人世間的最后一別就在次日清晨。

那個時候,雞叫了第二遍,維譜已輕手輕腳來到維藩家院中,磕了兩下維藩的窗子。維藩就起了床。知道父母在熟睡中,便沒去叩門辭別。兩個人摸黑背起行李,靜悄悄出了村。白白的霜凍撒在寂靜幽暗的瓦屋上,撒在路邊的稻草堆上,寒冷像一條蛇滑進衣領,不禁讓人縮短了脖頸。拐上村口楓樹坡的時候,維藩忍不住回頭朝家門望了一眼,恰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院子的門楣下。是母親。維藩朝灰暗中的母親揮揮手,母親也在向他搖手。無聲的道別讓維藩在冷風里又一次涕淚交零。

六邑中學為歡送會做了充分準備,校園各處早掛上了橫幅標語“知識從軍為吾國新時代之創(chuàng)舉。”“一人從軍,全家光榮!”“打到東京去!”

安慶分會規(guī)定新兵要熟讀總監(jiān)訓言及各項征集文告,研究從軍法令。出發(fā)前,還得將自帶的棉被衣物及生活用品、書筆本子總計不得超十公斤物品,集中送到校北門,由“軍民合作站”派夫擔送。這些是分會規(guī)定必帶的,因軍裝及用品得入營后才能發(fā)放。

維藩在學校逗留的這兩天,時間也特別的緊張,要好的同學沒有單獨敘別,只在食堂碰面說說話。他又抽空帶著維譜到黃泥港街上給父親買了新式教材。哥倆在拐彎抹角的石板街上逛了半個下午。這鎮(zhèn)地處三縣交界,東臨長河,集貿(mào)熱鬧的不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在這都能買到。原先,維藩每逢節(jié)日回家,都要先來這街上逛逛,買些花錢少,樣子新的東西。或者買一把牛角梳子給母親;或者買一把別致的鎮(zhèn)尺給父親;或者買一支蝴蝶結發(fā)夾給妹妹的。今天他給維譜買了一本字典和一支小羊毫,算是一點感情上的彌補。維譜斗大的字不識半勺,卻天天想著練小楷,他寫字是照葫蘆畫瓢,畫下來的,只夾生的認得幾個。如果父親不供維藩上學,如果家里沒二弟擔著,他也和維譜一樣,十七八歲,正當年,莊稼活的犁耙車鑿樣樣都得學。冬季不做田,還得到鎮(zhèn)上賣豆腐。也和維譜一樣,衣著邋遢,濃密的板寸頭里散出一股豆?jié){味。

維藩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幸運的人對生活和周圍人都存感恩之心。

出發(fā)的那天上午,歡送儀式很隆重,場面壯觀。鞭炮鑼鼓不絕于耳,同學們列隊站成方陣,高唱軍歌。校領導及征兵指揮官分別發(fā)表了熱情、亢奮和振奮人心的講話。四十多名入伍的學生胸前掛著女同學們精心折疊的紙紅花,臉上洋溢著青春的興奮和熱情的微笑。四十分鐘后,新兵雙排步行出了校門。站在路邊的家屬列隊與新兵致別。家屬多是兄弟姐妹,或因路途阻險,父母不便親自來送。維藩走在列隊里,不斷回頭與維譜揮手,維譜也在踮著腳,朝他擺手。哥倆都抿嘴笑著,不讓淚水流下來。

民國三十三年

民國三十三年,安慶籍青年軍本預備開往重慶集中入營,到浮圖關中央訓練團,進入美式訓練班受訓。但途經(jīng)幾段境內(nèi)鐵路被日寇封鎖,一時不能解禁,故臨時決定發(fā)往省會立煌,與淮南、皖北等分會新兵一起集中入營。而皖南屯溪分會征集的新兵,則分批次乘船運至淳安,經(jīng)玉山,再乘火車送往江西上饒。這一年亦是民國第一期知識青年軍,在安徽征集總人數(shù)為1040人。全國征招總計122572人。在那個還有一半多人口是文盲的民國三十三年,能夠組建這樣一支以中等以上學歷的青年為主的新式部隊,其愛國熱情、訓練質(zhì)量、戰(zhàn)斗精神是可想而知的。蔣介石在國人心目中仍保持威望,全民抗戰(zhàn)熱情高漲,也由此可見。

這個嚴冬臘月天,寒風刺骨,安慶六邑的從軍學生,就是從大別山東麓攀越彎曲的石子山路,徒步走到立煌的。一路上旗幟飄揚,歌聲嘹亮,四百里山路,從化凍的早晨走到結冰的黃昏,如此反復三四日,雖有疲憊和饑渴,心中卻是裹著一團火,跳動著招搖著,這心中之火,映著天上的寒星,互相勾勒出一道彩虹,像他們的憧憬。

至立煌歇息兩日,登記、編組,接受官兵訓話,領軍需品及雜費。新兵每月副食費三千元。餐有湯水,日有魚肉。伙食團的長官說,如此豐足,史無前例,指望士兵們茁壯成長,扛槍上陣。第三日上午,宿營前開來幾輛草綠色大蓬帆布卡車,氣焰囂張。這是維藩第一次看到汽車,他感到新奇振奮。當他和同學們列隊站在汽車上時,他差點哭著喊出了聲音,當汽車載著他們沖進山野時,他們無不血液涌動,心潮澎湃。不禁大家高昂地唱起軍歌來。卡車在初晴的泥濘公路上顛簸,公路十分糟糕,又被日本人的炸彈炸出了許多彈坑。同學們卻歌聲笑聲不斷。兩旁杉樹嘩嘩向后直倒,卡車忽高忽低不斷發(fā)出雜亂的轟隆聲,多么悲壯!維藩以為,這就是當兵的感覺。

大卡車將這些年少的士兵載到立煌城東南二百里外的盆地,一個叫毛坦廠的地方。在毛坦廠,年輕的士兵們開始了三個月艱苦卓絕的軍事訓練。

維藩還記得,到達毛坦廠開始集訓的這一天,正是民國三十四年元旦。維藩在不久后給父親的信中詳述了這段生活。他說,元旦這天,新兵們熱情似火,白天訓練,晚上還自編自導搞了大型文藝晚會。營房燈熄滅了,大家還在用手電筒和燭火狂歡,一直鬧騰到子夜。長官們善解人意,而又事事嚴肅,規(guī)定士兵要作息分明,對違法亂紀者,嚴懲不貸。集訓初期,新兵們多有不適,加之天氣寒冷,生凍瘡的,傷風頭痛流鼻涕的,干咳嗽的,低燒不止的,在部隊隔三差五出現(xiàn)。為抵御惡劣天氣,讓新兵自己學會防寒御病,營部把御寒常識抄寫在墻報上,把醫(yī)務室設在營房內(nèi),隨時可以取藥。三個月的訓練科目,有兵器、戰(zhàn)術、學科、術科及思想。每日必進行打靶,蹲戰(zhàn)壕,實彈射擊,跟著集合號角跑步和集合。文娛時間,還有學唱歌的內(nèi)容,歌曲主要有《在松花江上》、《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義勇軍進行曲》等等。

節(jié)氣過了大寒,太陽落山的時間就變慢了些。傍晚拉長了,春節(jié)又近了,這時候人就特別的想家。維藩好幾次在集訓結束后,一個人坐在靶場邊望著前方的山脊發(fā)愣,那山脊上繞著薄薄的白云,維藩的思緒就隨白云游向遙遠的童年和母親身邊。有一天突然有個六邑同學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立煌在西北,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南面。維藩心里一酸,原來方向搞錯了。再轉臉來望望南面的山,剛望一會,眼里滴出淚珠來。長這么大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和原來讀中學不一樣,聽不到鄉(xiāng)音,才真正感覺到家的遙遠。

所幸部隊過年的新鮮把想家的情緒沖淡了。春節(jié)營部休訓三天,天天都有一場電影。營房內(nèi)外張燈結彩,貼上了對聯(lián)。毛坦廠鎮(zhèn)上的老百姓給營部送來各種食物,又在營房前打靶場上搭起木臺唱了一天的戲。士兵們列隊坐下,邊看邊笑,掌聲一陣陣響。

正月初三日,是維藩18周歲生日。往年的這一天,母親會煮三兩個雞蛋,涂上紅顏料,提前捎到學校給他吃,以示慶祝。而今自己遠在軍營,母親心事難了。想到母親維藩又是一些傷感,淡淡地在心頭。于是維藩寫下日志:今日吾入冠禮,羽翼長成。男兒不哭,當以家國為重。

青年軍206師

三月底,集訓完成。按上級指令,安徽新兵一部分派往印度藍伽接受機械化訓練,另一部分集中調(diào)往甘肅。維藩遂與從軍青年四百余人,偷越日寇封鎖線的平漢鐵路,徒步千里至南陽。接著又乘卡車經(jīng)西峽口,翻秦嶺,越藍關,到西安,乘火車到寶雞,復乘卡車再翻秦嶺經(jīng)雙石鋪,于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到達甘肅天水。到達天水營地,維藩被編入青年軍206師617團機槍營3連。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知道當一個青年軍是多么的榮耀,和那些大炮坦克站在一起,是多么的激動人心。部隊的結構完全是按照美國軍隊的標準編制的,有步兵、炮兵、通訊兵、工兵、運輸兵、輜重兵以及特務排、醫(yī)療、無線電等其他特殊軍種。再看看那些裝備,也是美式的,有沖鋒槍、卡賓槍、M1步槍、重機槍、輕機槍、火焰噴射器、迫擊炮、山炮、榴彈炮。這些文弱書生,原本稚嫩的臉龐在堅硬高能的墨綠色機械裝備的映襯下,在塞上江南烈日的照射下,變得越來越英勇健壯了,個個昂首挺胸,眼里透著豪杰之氣。

因為所擇的兵種不同,這個時候安慶六邑聯(lián)中同學都已分散至各團連。維藩朝夕相見的同學僅有幾個人。維藩不像初入伍時那么想家了。他的心,他的夢想,都撲進了綠色的軍營,撲進了天水廣袤的綠色天地。

這個天水素來享有“羲皇故里”的殊榮,地勢開闊,峰青水旺。城外方圓數(shù)十里都分布著什么石崖、石門、水簾洞、寺廟、曲溪和溫泉。天水城落在長江、黃河兩大流域之間,氣候清爽。最熱的七月,也比家鄉(xiāng)安慶要涼爽得多,特別是晨曦和黃昏的空氣,像荷葉裹著露珠散發(fā)開來的,沁人肺腑。部隊駐扎在這塊寶地上,仿佛就是讓人休養(yǎng)生息的,但青年軍在這里是操練兵馬,精攻戰(zhàn)術,同時也是磨礪意志,雖沒有惡劣天氣干擾,但艱苦的強化訓練,一刻也不能放松。訓練的營長天天粗著脖頸叫嚷,速度!加油!發(fā)揚國軍精神!我們要時刻準備著遠征緬甸和印度。我們要以艱苦卓絕的成績迎接委員長的檢閱。

委員長!委員長多么高貴而遙遠。士兵們只要聽到“委員長”這三字,渾身的血液都涌動了,像有著某種神奇的力量在召喚。可是營長說了,委員長離我們并不遙遠,只要我們好好訓練,他就會來看我們的。

民國三十四年七月一日,蔣介石來到天水青年軍206師視察。

前幾天就隱約傳來風聲,委員長要來了。能見到委員長,總算沒白當一回兵。大家的心情好像注射了興奮劑一般。

維藩一激動,夜里就胡亂的做了些夢。夢見蔣介石騎大棗紅馬,馬尾巴像飛機尾部噴出的長串濃煙,把半個天空都遮蔽了。突然一個閃電,蔣介石兇神惡煞的面孔出現(xiàn)在他面前,維藩清楚他是責怪他們沒去打死幾個日本鬼子,飯桶,白養(yǎng)了你們。維藩想說不是我貪生怕死,拿槍桿子的手都癢癢了呢,就是沒機會。這時維藩胯下突然有一匹白馬,維藩還沒摸到韁繩,那馬一陣嘶鳴,卻載著維藩發(fā)飆似的,直把蔣介石追到蒼茫海水邊。要闖禍了。維藩嚇了一身冷汗,就醒了。之后他絞盡腦汁,怎么也想不起,蔣介石站在海水之上對他講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在夢里那句話非常清楚,醒來就不記得了。真遺憾,夢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醒來。

第二天在排隊打飯的時候,維藩聽到兩個士兵在對話。這一個說,你見過委員長沒有? 那一個出乎意料地說,見過一次。你呢?這一個回答,看到過照片。那一個開始炫耀了,我那一回是面對面看到委員長,他像個文弱書生,眼睛卻是亮晶晶的,面相一看就不凡。這一個說,我來參軍前反復背誦委員長的訓話,感覺他的言辭比他的照片更顯英姿颯爽。

維藩插上嘴來,你們見過委員長騎棗紅馬的威風模樣么?我昨晚做夢夢到了。

那幾個士兵面面相覷,搖頭說沒見過,而后頓了頓,放聲失笑起來。

迫切見蔣介石的亢奮情緒蔓延在整個軍營。臨行的頭天晚上,許多士兵興奮得沒合眼,一直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入非非,至凌晨三時半起床。然后洗漱、穿衣、打好綁腿,在月光里吃飯、集合。拂曉動身,徒步趕往天水城外四十里地的馬跑泉鎮(zhèn),與駐地的騎兵團匯合,一起接受校閱。

晨曦的風淡淡的帶著涼氣,沁人心脾。在月光的斜照里,長蛇陣形的人影在恍惚晃動,頂著向東的一條蜿蜒公路,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蠕動地前進著。士兵們不時唱起嘹亮的歌聲,“從軍去!中國青年……”。途中還有幾次休息,但是四十多里的山路卻走得很快,上午九點多,就到達了馬跑泉鎮(zhèn)。士兵們?nèi)w休息在騎校操場上,并得到茶水的招待。

彼時騎校全體官兵,已在馬跑泉鎮(zhèn)的西首,排列了一個二字長蛇陣。青年征軍的206師617團和騎校隊伍,前后并接,排成了一條整齊肅穆而威武的行列。

天很熱,士兵們滿臉汗珠,卻立在太陽底下一點不覺累。三千多人,三千多雙清澈的眼睛,在肅靜中誠摯地期盼。

10時50分,一架銀色巨型飛機出現(xiàn)在天水上空。由南向北而來,然后徐徐降落在天水機場。不久跟著降落第二架巨機,機身有圖案標記,大家認得是美國政府贈送的飛機。后面這一架飛機,就是蔣介石的專機。所有能望到機艙口的人,眼睛都巴巴望著。

蔣介石下了飛機,接著是次公子蔣緯國。接著是白崇禧、羅卓英、錢穆、方先覺等。

樂隊在前面,開始奏軍樂。蔣介石與歡迎人員一一握手,寒暄著。然后入營部接受工作匯報。整個過程是那么漫長,又是那樣的分秒珍貴。秒針一下一下扎在士兵們的心坎上,像激越的鼓聲一樣回響悠長。至下午2時40分,莊嚴的時刻終于來到,閱兵式開始了。

東邊是騎校的乘馬官兵和徒步生員,西邊是617團官兵。

整齊、威武、雄壯、萬旗招展,三千壯士,一千鐵騎,簇擁出一幅美麗圖案。

蔣介石身穿黃呢制服,足蹬短靴,佩了最光榮的勛章,面帶從容慈祥的笑意,精神充沛。他頻頻點頭,微笑著對士兵們道:“我們在重慶時時刻刻關懷著你們在學業(yè),身體,思想方面的進步。”蔣介石的聲音清脆響亮,充滿感情色彩,很能打動這些布衣子弟的心。

“我們忘記了頭頂上炙熱的七月的太陽,腳下火熱的大地,我們感覺到只有快慰,喜悅,興奮,熱情。委員長登上校閱臺之后,臺下面的士兵,才開始把狂歡的聲音,靜了下來,靜的如秋日的湖水。”后來維藩用這樣的句子在日記里記下了當時的感受。“然后委員長開始騎馬檢閱了。檢閱是莊嚴的,一路都是歡呼聲,熱情高漲,委員長您好,委員長您好。委員長騎的正是一匹棗紅馬。我看著心里激動得怦怦跳。委員長慈祥安靜,并不像我夢見的那樣兇惡。小時候聽母親說,夢是反的,夢見某人對你笑,他才是兇神呢。憑這個夢,我認定委員長這位抗日英雄是我們的救星,我認定我和委員長也是有些緣分的。”

民國三十四年的蔣介石,身處復雜尷尬的政局之中,他心里是沉甸甸的。他聲情并茂對著士兵們發(fā)表了語重心長的訓話。他把“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作為堅不可摧的人格面具,而他最后的希望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就是眼前這一張張稚嫩的臉,這些聽話識寵的年輕人。

隆重的檢閱完成之后,蔣介石又驅(qū)馬車赴617團營房親臨檢視。各連的內(nèi)務都是有著準備的,為了迎接他,不敢有一點點馬虎。營房內(nèi)一律都是整齊潔凈,臉盆、臉架、牙刷、毛巾、帽架井井有條。

在這過程中,蔣介石與士兵們進行了交流,應該是出于誠實的關愛,而毫無做作。他慈眉善目地打量著這一排臉膛被太陽曬得釉紅的少年,他的目光所掠過的臉,那臉立即會肅然起敬,向他莊嚴地敬一個禮。

維藩親眼所見蔣介石與身邊一位大齡兵說話,他問那士兵幾時入營,幾多年紀?維藩想接過腔來,卻沒有機會。蔣介石的目光只在維藩臉上匆匆掠過,他實在應酬不過來。他要是能對維藩問上一句話就好了,維藩會拿出全部的智慧來對答。可是沒有,維藩沒有抓到這個機會,或許這樣的機會本身也是不由人抓的,它是命中注定的,蔣介石托了夢給他,在夢里對他講了一句貼耳的話,然而卻沒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多看他一眼,沒在眾多長官面前給維藩一個機會。這樣將影響到維藩后來的復員。而那個與蔣介石對話的大齡兵,青云直上,后來就升到營部去了,也許他的先資條件好,他來參軍時就是一所大學的教授。維藩到這一刻不得不認命,他與委員長的“緣分”太淺了。

軍事視察結束,生性儒雅的蔣介石還攜下屬一行游覽了天水的名勝古跡,看了李廣墓、伏羲廟、諸葛亮點將臺等地。夕陽西下,大家滿載而歸。下午4時18分,蔣介石面帶微笑和滿腔欣慰登機揮手飛離了天水。

蔣介石視察一趟,整個軍營里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官員們干勁大了,他們對士兵的要求也越發(fā)嚴格和挑剔了。而青年軍本身就是國民政府投入巨資組建的一支文化程度較高、武器裝備精良的現(xiàn)代化精銳部隊。遠征軍總司令羅卓英擔任總監(jiān);黃唯擔任副總監(jiān);蔣經(jīng)國任政治部主任,從這個機構的領導人的組成不難看出國民黨政府對該部隊的重視。

復 員

206師下轄團連干部均出自黃埔五六期,素養(yǎng)極高。而這一年入營的青年軍,一律是預備兵的待遇。以后按級升二等兵、一等兵和上等兵。原本一文弱書生,經(jīng)過幾月的訓練,儼然成為可指揮帶兵的基層干部。練習期間,打過幾百發(fā)子彈,那些子彈都是以美金計算買來的。維藩的沖鋒槍射擊技術頗為熟練,這一年六月,維藩代表連上參加軍中一次射擊比賽,獲得前三名,也是出了風頭,從這個時候起,有人記下了他的名字。因為他放了將軍的馬后炮。這個將軍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就是上一年在著名的衡陽保衛(wèi)戰(zhàn)中苦戰(zhàn)47天最終失守的主將方先覺。其時方任206師師長。方是一個大個子,面相俊逸,性格鋒芒,絕對不像投降派。但是部下士兵卻議論紛紛,衡陽一戰(zhàn),糧彈匱乏之際,方樹了白旗,有辱國軍威嚴。儒家思想推舉,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維藩少時受父親開蒙儒學誘導,骨子里極重氣節(jié),維藩認為,男兒當誓以一死報黨國,勉盡軍人天職,先覺之舉與狗熊無二。于是在旁人興風作浪引發(fā)下,維藩揮毫寫了一首打油詩:“烈士熱血染湘江,畏死將軍茍且生,國難不共誰之恥,英雄不作為狗熊。”漢中有個韓信拜將臺,據(jù)說那里是當年劉邦拜韓信為將的地方。方在漢中北面的教場也修了一個“拜兵臺”,修這個臺的目的有兩個,一來不忘戰(zhàn)死于長沙、衡陽的士兵,二來激勵206師的官兵努力訓練。孔維藩拿毛筆就在拜兵臺后面,寫了這首打油詩以訴憤懣。這事很快被查出,寫詩的和射擊比賽獲前三名的,是同一個人——孔維藩。就這樣,維藩在射擊獲獎中被除了名。

到這時候維藩落寞的內(nèi)心真正感覺到與蔣介石握手并說上一句話,是多么重要,至關功績與前程。同班的那個大齡兵拿槍都是笨手笨腳的,射擊更不比維藩了。其實當時大齡兵也參與了打油詩創(chuàng)作,弄到最后罪名卻由維藩一個人承擔。不止是射擊獲獎被除了名,事情一直延續(xù)到民國三十五年初夏,青年軍復員的時候。

民國三十五年初春,南鄭飛機場陸續(xù)降落大型運輸機百余架,所有206師的青年軍人統(tǒng)統(tǒng)上醫(yī)院檢查身體,準備空運緬甸,支援前線。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放棄了緬甸計劃,飛機也陸續(xù)放空飛走了。是年夏末,大部分的青年軍人留在原部隊內(nèi),拿起武器準備去打內(nèi)戰(zhàn)了。而另一部分人則通過“青年軍職業(yè)訓練班”的短期培訓,去地方各部門擔任財會人員。還有一部分是要求讀書的,共有200多人,參加“青年軍補習班”,利用城固縣西北大學舊校址和該校教師,補習高中各門功課。另外還有小部分安排復員的。孔維藩的名字就在復員名單里。營長很直接告訴他,你有問題不能留在部隊。維藩知道是那首打油詩惹的禍。而彼時同班的那個大齡兵已經(jīng)升到連部去了。維藩心里一時酸楚,消沉地想了一天一夜,內(nèi)心卻又豁然開朗,既然日本人被打跑了,還要拿槍干什么?他還惦記著回家看母親呢。他巴不得復員,這事弄巧成拙倒也成全了他。

和所有青年軍一樣,維藩兩年的服役生涯,只是拿槍打了靶,練就的一身武藝,還沒有施展,就要脫下戎裝了。因為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日本軍投降的那一天,天水城內(nèi)熱鬧非凡,百姓和學生舉著大標語,涌向街頭。鞭炮聲,呼喊聲,傳到幾里外的訓練基地。那里,孔維藩的營隊也是整整放了一天的槍炮,士兵們狂熱地慶祝抗戰(zhàn)的勝利。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更艱難的歲月還在后面。他們無辜而率真的青春將和祖國一起蒙受血雨腥風,更多的人葬身于時局顛覆的裂縫間,如彌散的硝煙一樣,在兵荒馬亂的故鄉(xiāng)疆土上找不到一絲印跡,甚至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民國三十五年仲春,孔維藩所在團隊從漢中扛機槍徒步翻秦嶺,行軍八百里到達陜南沔縣改受軍官訓練。三個月的集中訓練,實際上是政治思想的強化和補習。民國三十五年六月一日,青年軍復員了,這一天定為國民青年軍“復員日”。和所有士兵一樣,復員時孔維藩也獲得了“少尉”軍銜和“預備軍官”身份。因為是文化兵,和歷史上的任何一支軍隊都不一樣。復員后的待遇也享受到民國政府應征時的承諾。

農(nóng)歷五月

維藩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正是農(nóng)歷五月初,陽光里飄著粽子的清香。在通往村落的土路上,鳥聲隔著時段不規(guī)則地叫著,叫出了鄉(xiāng)村懶洋洋的氣氛。田畈上的水稻開始抽穗了,卻不見農(nóng)人的繁忙,只是一些零散的影子,很顯然這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走著走著維藩望見二弟的影子了。二弟維籬在畈中央的一塊水田里撒晚稻種,維藩雖然疏遠農(nóng)活但他知道,自家這塊田叫葫蘆丘。在葫蘆丘干活的還有家里請的兩個長工。隨著房族不斷遷徙江南,丟下的田地房屋,都歸了維藩家。田地耕種,父親認為請長工比出租更劃算,就都攬在家里種了。只是累了二弟,春播秋收都由他操勞,長工只是個幫手而已。維藩想喊二弟,卻因隔得太遠,不好開口。遠遠的二弟在那邊也早望到他了,這村落間幾世以來難見一個外面世界走來的人,何況是一身戎裝的軍人。有人比維籬更興奮的,老遠就喊,是藩伢回來了吧。藩伢回來了。維籬急忙地上了壩,在水溝里蕩了腳,直朝哥哥這邊望,沒開口嘴巴就咧得好大。籬伢,撒稻種啊。哥。維籬叫了一聲,笑里閃著水瑩瑩的淚。

維籬將糞箕鋤頭也扔在壩上,對兩個長工叮囑了幾句,就背了哥哥的行李包,二人往村莊走。沿途的人都望著維藩笑,一個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又是當了“太子兵”回來的,哪個不羨慕?

闊別兩年,家中還是老樣子,院子的桂花樹長高了些,這時節(jié)正是郁郁蔥蔥。北墻角一口裂了縫的破缸依然寂靜地立著,那是幾年前過年打豆腐,不慎被撞裂的,母親舍不得扔,說是等修缸的來了,鋦一鋦還能用。

父親似聽到了風聲,早早坐在堂屋,桌上泡了一壺綠茶,擺了兩個杯子。父親眼角的皺紋里堆起了笑意。藩伢回來了。是父親先開口說話的。維藩剛進院門,被這一聲叫得心里酸酸的。維藩應答,回來了,大大。

維藩在軍用挎包里翻了一會,摸出一個帶鈴聲的布制小毛兔子,這是在陜南沔縣買的,得知返鄉(xiāng)的確切日期,他特地上了趟街,為家中每個人購置一些見面禮,小毛兔子送給妹妹桂珍。維藩為母親帶回一件毛皮棉夾,還為母親買了消炎藥,母親有哮喘病,以往發(fā)作時只熬碗糖蘿卜湯喝,治標不治本。這西藥的功效可以一當十。這棉夾穿在里層又輕又暖,可護胸脯,御擋寒冷。維藩把藥和棉夾拿在手里,心里就咚咚直跳,怎么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看到母親?他瞥眼看父親,父親卻嚴肅而平靜。維藩心跳了一會,終于說,媽媽呢,叫她別忙了,來試試這件棉夾。父親吸著黃煙,沒說話。弟弟妹妹也都怯怯站著,維藩臉色煞白。媽媽怎么不來見我?

父親說,籬伢,去拿一刀咸肉,備上香紙,帶你哥去你媽那看看。

去年臘月,母親受寒,哮喘發(fā)作,并發(fā)肺氣腫,連續(xù)多日通宵達旦強咳不止,挺到年關,一口氣接不上人就去了。母親在病榻上早早交待過,怕影響藩伢部隊訓練情緒,千萬別把喪訊寫到信里去。

后山坳上一片雜樹林,是二房的祖墳山。母親的墳頭還沒有長草。黃土堆上烙著鋤頭和鐵鍬拍土的印跡,一看就是一座新墳。維藩遠遠的望著那墳,淚水就嘩嘩流滿了臉頰。二弟將祭品擺上,說,媽,哥回來了。一句未了,放聲哭起來。

維藩抱著棉夾,走到墳前雙腿一跪,那是一種萬箭穿心的痛。

維藩在哭,弟弟妹妹也哭得傷心。維藩抹了淚水,擦燃洋火把香紙點燃了,接著點了一掛長鞭炮,朝墳頭上甩去。鞭炮炸出一團煙霧,在半空的陽光里慢慢旋轉,散去。母親的臉像在那霧中隱約而來——母親去時才40歲,太年輕了。這一年妹妹桂珍6歲。母親去了,妹妹留在家也無人教養(yǎng),女孩子橫豎都是別人家人,長大了也是要嫁人的,不如早早尋個著落。按家鄉(xiāng)的風俗,房下的嬸娘們便托人在三里外的舒姓屋物色了一戶人家,抱妹妹去做了童養(yǎng)媳。妹妹送去的日子,是請算命的瞎子掐的,定在農(nóng)歷八月十八。這吉日不偏不斜地排在中秋節(jié)外,仿佛是人算的,使父女兄妹于中秋夜,在院子里對著月亮一起吃了個大月餅。芝麻月餅切了五小塊,兩塊是完好擺在桌上沒有動的,一是死去的母親的,一是大哥維藩的。那時候,維藩已經(jīng)離開家了去了安慶城警察局報到了。往年維藩在部隊,中秋節(jié)夜他名下的那塊月餅總是母親代吃。今年母親不在了,維藩走的時候,留下話,中秋節(jié)不在家過了,但今年餅子留著,待下次我回家來吃。妹妹送走的日子,維藩也不知道,反正也就兩三里路,隔三差五跑回家來看看,也很方便,一家人便也沒怎么傷心,只是這天一整天,家里特別的安靜。一下子少了三個人,肯定靜得像門上的油漆。

桂珍去婆家的時候是二哥維籬背著去的,她懷里揣著大哥送給她的那只布兔子。女孩子也知道這一去就是別人家人,哭的眼睛像水泡的茄子一般。

維藩也在家過了農(nóng)歷七月半才走,為著給母親燒香,按時間應該在農(nóng)歷七月初去安慶警察局報到,結果拖了半個多月。所幸他做的是個臨時的文員職務,只是抄抄寫寫,不掌執(zhí)法權。

此時六邑聯(lián)立中學已經(jīng)遷回了安慶城。維藩沒有繼續(xù)去讀中學,而是憑著預備軍官證,直接進入了國立安徽大學補習班。安大于日寇投降后的次年九月復校,維藩正好趕上安大復校,算是運氣。補習的同時,維藩在安慶警察局有了這份職務,這也得益于他的“預備軍官”身份——是青年軍復員處安置的。或者說有了這份職務,才使他想到去補習,近水樓臺,魚與熊掌兼得,重要的是給父親減輕了經(jīng)濟負擔。

安慶城

校園后面是喬木林,林子后面是一片風景湖。風景湖邊有石塊墊起的錯綜交叉、曲徑通幽的路。路邊間隔著就是一根鐵柱子豎起的路燈。在初秋的夜那燈光從枝葉間透漏下來,迷惘而寧靜。維藩常常是上完兩節(jié)晚間補習課后,獨自走過這條小路,回城內(nèi)的警察局。路邊的野蟲,有時像在遠處蕩漾,有時像是撲面而來,此起彼伏的鳴叫聲,像西洋樂器演奏出來的一樣,清脆悅耳。這些雜蟲,又把維藩牽到家鄉(xiāng)夜間田埂上一樣,倍覺親切。他手里提著軍用手電筒,卻不敢打開,碰到有坎有溝的地方摁亮一下,還得一手捂著光。維藩怕驚了那些挽手在湖畔散步的男女學生。手電筒是部隊帶回來的,美國貨,一放光,會把近百米遠的事物照射得一覽無余。軍人的威嚴、手電筒和腳上錚錚有力的大頭軍靴,在此都無用武之地了,都防礙了他貼近這片湖的愜意。反倒嚴重地令人自慚形穢,維藩覺得自己是個粗人,那路邊竊竊私語的影子,才配這片湖的夜景。恰在此時突然身子一晃,一對男女互摟著腰,擦過他右邊肩膀,維藩一陣緊張,雙頰泛紅。臉紅在暗夜里別人看不到,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且臉上的灼熱蔓延到心里。他來安大上了兩個月的補習班,這些感覺就已滿滿當當塞進了他的心里。“窮人的孩子”總會在追求情愛方面打下烙印,那些漂亮的女學生,只會讓維藩紅著臉站在很遠的地方靦腆地笑笑,卻不敢靠近。他的理性決定了他不可能做成一個時髦的年輕學生,他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是一個有顧忌的人,他想到了他現(xiàn)在還不算大學生,他還得掙錢復習,考上大學,然后才能和這些高年級的同學一樣去談情說愛。

父親指望維藩能考上安徽大學。安徽大學就是父親心中的圣殿。在維藩看來父親孤陋寡聞了,中國最好的大學在北平。父親說北平,那有多遠哪?去北平要多少盤纏?維藩說,按現(xiàn)在警察局的薪餉,再掙一年就差不多。

父親說不重要,你好好復習吧,伙食費家里支助。維藩在城里半工半讀,父親常差人送來東西。跑一趟安慶得兩三天時間,路上要歇店,所需花銷是家里出,勞力不算錢,算是同村人幫個忙。帶來的盡是實打?qū)嵉耐廉a(chǎn),大米、掛面、山芋干,罐裝的豆腐乳、咸蘿卜、咸豆莢,還有過冬的棉布暖鞋。鞋是表嫂做的。如今不比往年,往年兄妹幾個隔年就能添一雙新布鞋,母親去了,再也沒人做鞋了,布鞋就得愛惜著穿,或者靠親戚贈送。做一雙布鞋要花不少工夫,表嫂看重維藩在城里當警察,就給他做了一雙,真是給了他一個大面子。

從小和維藩一塊兒長大的德卯,跑安慶跑得最勤快了。他用獨輪車推著大小捆扎嚴實的包袱和麻袋。懷里還揣著趨庭先生寫給兒子的一封信。信總是不封口,這是先生用人不疑的高雅風范,是表示對德卯的尊重。可是德卯一字不識,倒也能領會先生對他的信任,他就走得越發(fā)有勁,黃沙石子被他的草鞋碾得一路飛塵。一會是高坡,一會是陡嶺,長路無輕擔啊。剛上路的時候,德卯還會哼一些黃梅小調(diào),走到中午,在河流的橋墩下,掏出藕荷布手巾洗把臉,然后坐在橋頭有樹蔭的地方吃兩塊蕎麥粑,吸一把黃煙。偶爾碰到同路的,說些話,各自操著自己的方言夾生地交流,盡管有些吃力,但是多少能打發(fā)些寂寞。更多的時候,更長的路,一個人走。那一日,抵達安慶城北十里鋪的時候太陽還留了一半沒沉,德卯就住進了十里鋪的小飯店。他知道摸黑進城不方便。夜里德卯點了酒肉,吃個足飽,仍不忘叫店家寫個字,算是報銷憑證。次日辭了客棧,德卯在街邊喝了一碗稀粥,便推著獨輪車朝城里去。十里鋪城鄉(xiāng)結合,繁華熱鬧,店鋪一家挨一家,路邊摸牌九的,看相算命的,草頂涼棚賣茶的,稀稀疏疏一直延續(xù)到安慶城門口。

遠遠望見幾個當兵的,背著槍來回的逛,德卯便不敢挪步了。日本兵和中國兵好像沒什么區(qū)別,據(jù)說日本兵說話,舌頭根下絆著一根筋。德卯自然是聽不到他們說話聲,因為離得太遠。

父親提前十多天來信,說德卯在重陽節(jié)后一天送東西去,叮囑維藩估算好時間,到城門口來接。維藩昨天跑到北門來,候等了半個多時辰?jīng)]看到人,今天他就挨到中午才來,果然一到北門,老遠就望見德卯,坐在石墩上搖扇麥草帽。維藩興奮地喊了,德卯。德卯興奮地說了一聲,我的天哪。他不知道德卯早上八點已到此,等得心里發(fā)慌了。

維藩領著德卯往城里走,德卯推著獨木輪車碾過安慶狹長的石板街,拐了兩個十字街口,又上了正街。正街上隔幾十步,就站了一個穿制服戴大沿帽的小兵,他們攔了德卯和他的車,要盤查。德卯哪見過這等場面,嚇得腿腳發(fā)軟。他支吾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德卯還是比較靈活的,他大聲喊了遠在前面十幾步的維藩,藩伢,藩伢,快快幫我呀。維藩一扭頭,笑了。回步過來,掀起胸章給小兵看。那幾個小兵一見是長官差的人,又是賠笑又是說了一堆討好話。放了德卯繼續(xù)前行。走了一截路,又遇著盤查的兵,維藩索性就挨著德卯走,把風衣敞開,露出里面制服左胸上的“預備軍官”標志。果然一路暢通無阻。走到百貨公司街坊口,有個小警察居然搶著幫德卯推車。小警察將腰里別的駁殼槍往身后挪了挪,埋腰提起兩車把,許是北方人,沒推過獨木輪子,一路歪歪扭扭,卻也是格外的興奮,笑哈哈把車推到警察局大門口。臨別時,還畢恭畢敬向維藩敬了個禮,長官多關照。維藩擺擺手,去罷。

這安慶城里許多新鮮,汽車奔馳的聲響,夜市的叫賣聲,還有比馬燈更亮的電燈泡,躁得德卯一夜都沒睡好。走了兩天的路該睡個大床伸伸腿腳,維藩給他安排在警察局斜對面的江浦旅社,德卯卻不愿住,他賴著與維藩擠在一張床鋪,想敘敘,聽些新聞趣事,也算沒白吃兩百里奔途之苦。維藩在安慶警察局工作的一年多的日子,孔家村莊的幾個青壯的小伙子差不多都去過他那,他們爭著幫趨庭先生送東西,借機得以進一回安慶城,得以跟著維藩招搖過市。那個威風,讓他們回到村莊傳頌了幾代人,一般是在放牛的時候講,形式是一群孩子圍坐在一個成人腿邊,就這么講著維藩的故事,維藩的軼聞被放大、加工、傳頌,維藩就成了那個村莊的神話。

父親是在這一年元旦去的安慶。父親第一次看到城里人怎么過元旦,雖然他是家鄉(xiāng)方圓十里叫得響的頭面人物,可他根本就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彩燈,畫報,煙花爆竹,成群結隊的新式裝扮的男女,載歌載舞,看著這城里的時尚文化,父親由衷地感嘆,你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安徽大學,將來真正進政府工作。父子二人從公局街逛到集賢路,不約而同在大書店前駐足。土秀才進了洋書店,父親大開了眼界,目不暇接的書越看越想買,可惜囊中羞澀。最后敲定,買了一本茹經(jīng)堂出版的線裝鉛印本《陽明學術發(fā)微》;一本《王右軍正草百家姓》字帖;還有一本是俞子夷編著的民國三十五年出版的《國防算術》,這一本算是為父親教學添置的新教材。

父親說,這邊書就少買兩本,他還想去久負盛名的坤記書局看看。于是父子二人招了黃包車,來到安慶東門火神廟旁。這家古樸的書局,壁壘森嚴,四面書架擺的都是木刻版黃梅戲折子戲本。關于坤記,父親比維藩知道的多,老板李炳坤原是生意人,后改經(jīng)營木刻梓板折子戲本。十多年來,業(yè)務火紅,劇種繁多,各縣戲班子都來批發(fā)刻本。這一回,趨庭先生難得來的,擠了血也要買幾本自己鐘愛的戲本,于是愛不釋手,擇來擇去,終于選了《羅帕記》和《魚網(wǎng)會母》。這些老劇,維藩從小就聽父親哼哼,這一回買了完整的唱本,父親樂不可支,父親把書小心翼翼用紅綢布包好,放在藕荷布包里,眼睛笑成一條縫。

繼續(xù)逛街。一路上都是喜慶景象,日本人撤離了中國,一切都是百廢待興,趨庭先生和這么爭氣的兒子徜徉在城里的大街上,他內(nèi)心悲壯得都要喊出來了。可以想象,身披黃呢風衣,胸露預備軍官制服的維藩,器宇軒昂地陪著父親走,那是什么樣子?那真是威武不屈,威風凜凜,一路上的憲兵都是朝他倆敬禮點頭,哈腰諂媚,一路都是笑。

他們逛到了安大校園內(nèi),轉到紅樓北角的亭子里,在石凳上坐下來。遠處有木欄曲橋,有鳥語聲,有嬉笑聲,還有男女學生在林子里用流利的英語對答,真是一片陽春白雪之景。這情境弄得父親一時神態(tài)木訥和遲鈍。維藩揀起父親剛才的話,大,你說這安大好吧。父親回過神來,那還用說。可是他還沒有北平大學好啊,進了北大,何止當行政長官,還有機會去美國呀。

趨庭先生怔怔地看著兒子,眼睛由驚愕轉為平靜,也花了一個過渡的時間。他說,藩伢,北平你要是能去,就是我家祖墳冒青煙了。我家維字輩男丁,三十多人,就你一個念上高中,你若考上北平的大學,父親當以牛馬之勞,傾家蕩產(chǎn)墊你的腳跟。再說還有你江南的伯叔,他們在你念高中的時候就毫不吝嗇捎來錢票資助。你要是上了北大,他們定會全力支持。

維藩好像要的就是這一句,他一激動就情不自禁站了起來,說,大大,藩伢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盤 纏

第二年秋天維藩果然收到北平來的郵件,他被北平大學法學院錄取了。遺憾因郵路誤差,九月開課,維藩十月中旬才收到入學通知書。加之警察局工作上的事一時脫不了手,維藩便回信至校教務處,表明春季赴京入學。終于騰了一個大空給父親做準備。趨庭先生松了一口氣,又是喜又是慌的,心稍稍平息了些,便提起羊毫給江南旌德縣白地鎮(zhèn)的大哥去了信,胞兄弟說話相當直接:“愚侄維藩考取北平大學法學院,乃家門幸事,雖屬國費生,盤纏雜費等當不能少,望兄解囊相助,維藩他日恩情當報。”

江南那邊不出一月便回了信,伯父的字草書夾小篆,語句和字形雖是粗劣零亂,但其意卻表達明白:“接吾弟捷報,兄特地在家門前放了一掛萬鞭大地紅,告之四鄰及孔姓氏族,眾親鄰無不拱手賀喜。”然后又說家里已經(jīng)備好房間,讓藩伢去江南過春節(jié),過了春節(jié)送至北上。至于去北平所需費用,伯父說他全備了,欄里還養(yǎng)著三頭牛,兩頭豬;還有水車租金正在收繳;還有去冬打制的未脫手的木桶;還有煙草、藥材存貨幾十箱預備翻春后漲價的,現(xiàn)在都可以平價甩賣了。

民國三十六年元旦一過,警察局新人就到崗了。維藩遞交了辭職報告,領了份內(nèi)的薪餉,便打點行裝準備回家了。臨別的上午,局里王警長差人送來一只懷表,說是作為維藩升學的禮物。王警長從警二十年,培養(yǎng)大小警官走馬燈似的無以數(shù)計,卻是第一次培養(yǎng)出一個考北大的下屬,王警長倍感榮耀。維藩自是感激得不得了,想去道個謝,走到警長辦公樓下卻被守崗警員攔截了,說王警長于清晨去了桐城縣辦案。維藩這一下想起平常不拘言笑的王警長,原來還有這么寬厚和熱心腸,維藩去了北平就和這位王警長保持書信往來,一直到維藩失蹤。

家中這一回沒有派人去城里接維藩,一則年關逼近家家都在忙年,二則天寒地凍的木輪車不便推行,維藩就花錢租了輛馬車。捆了被褥、夏冬衣、書畫、臉盆水壺等,扎了一堆包還加一只大皮箱。車夫是個中年人,喜歡抽黃煙,一手攥著馬繩一手捧著竹竿煙筒,一路上話不多,或者天太冷,不想說話,他不抽煙時,就把黑針織帽拉下,整個腦袋都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兩個人只在上路時客套了幾句,此后一路縮著脖頸沉默著。

道路兩旁盡是衰敗的冬景,灰蒙蒙的皖河水泊在冬日的沙灘間,像母親壓箱的嫁妝鏡,模糊而凝重。河灘上有幾只野鳥在蹦跳,偶爾嘶鳴幾聲,把歲末的歸途映襯得孤零零的格外寂寞。維藩蜷伏在馬車內(nèi),將簾子挑開一道縫,他瞇著眼睛掃視沿途的景象,心情特別的復雜,他想起了已經(jīng)死去的母親,想起以后再也不會走這條路了,想起遙遠而未知的北平,憧憬的興奮和懷舊的惆悵,隨著馬車的顛覆在他的心里搖搖晃晃。

維藩到家時,二弟正忙著給房屋掃塵,按鄉(xiāng)俗,臘月十九是掃塵的日子,掃了塵,來年就吉祥,祖宗都是這么做的。維藩脫了棉軍大衣,也幫著忙了一下午,到天黑才喝上一碗山芋粥。聞大哥回家,妹妹也從公婆家趕回來了。兄妹三人在廚房升了火,二弟掌勺,粥煮好了,在灶臺上盛了熱騰騰四個碗,兩個碗里稍滿一些,一碗指定給大哥吃,另一碗被二弟捧著送到書房給父親。弟妹在灶門前把粥喝得呼呼響的時候,維藩才知道,這是他們幾個月來第一次吃晚餐。若不是今天大哥哥回來了,晚上這一頓是該省的。這似乎是莊稼人約定俗成的生活方式,冬天活輕,一般只吃兩頓,傍晚天還沒黑,就催孩子們上床睡覺。早睡覺,又省煤油,又省柴火。只是孩子們空著肚子上床,哪能睡得著,總要折騰個把時辰才會疲乏地睡去。自維藩復員后,政府又恢復了對他家的各種苛捐雜稅的征收。二弟辛勞一年種下的糧食,有一半要供給政府,還要擠出一些打發(fā)同村的困難戶和偏房的窮親戚。因族兄離鄉(xiāng)留下田畝和房屋,使趨庭先生變成旁人眼中的田產(chǎn)大戶,實際上這些顯現(xiàn)的是一具空殼,他家靠苦力掙來一點微薄的收成,禁不起政府和窮親戚的搜刮,鍋臺上一年到頭清湯寡面,也許只有到了過年的時候,才紅紅火火,香氣噴噴,像個“先生”家的樣子。

維藩在家的這幾天,也幫著忙年,磨黃豆,打豆腐,碾米,熬糖,這些活都需要健壯勞力干。父親是穿長衫的先生,他從來不會做卷袖子的活。母親去世后,重活輕活都落在二弟肩上,廚房和菜園子里的活,有時候小妹也趕回來幫幫忙。維藩離鄉(xiāng)兩三年,行了萬里路,磨礪了意志,長了見識,忽然就感覺自己的心凝重了許多,其實讓他凝重的還有家鄉(xiāng)這個小村的變化。母親去了;隔壁的二嬸也于臘月死于產(chǎn)房;小村不少健壯男子為躲避抓壯丁而去了江南。恰恰是維譜沒有躲過,維譜胞兄弟三個,父母早逝,由祖父撫養(yǎng)成人,前年攤下壯丁名額,孔令發(fā)用二百斤黃豆換下了孫子。去年又攤下名額來,這一回怎么說也躲不過,加之維譜秉性剛毅,敢于直面,便別了祖父甘愿沖鋒陷陣去。

維藩打聽維譜從的是哪一支軍,可是村子里沒人說得清。維藩只能暗自傷懷。

臘月二十一維藩便又整裝準備去江南,因怕年關遇上雨雪,父親就催他走早一點。反正是要走的,這家多待一日又何以不掛念?臘月二十,維藩拎著祭品又去后山坳的墳地給母親燒了香。如今這一別非同凡響,這一別是去北平念大學。母親如果活著,那該有多高興,對別離的牽掛又有多深!維藩跪在墳前,淚珠無聲地落進燃燒的黃表紙火中,無聲地落著。維藩心腔悶疼,卻哭不出聲音。這時候,維藩卻聽到身后有人在哭。他扭頭來看是妹妹桂珍,她抱著個紅綢緞布包,站在很遠的地方哭。桂珍估摸著大哥明天要去江南,便從婆家趕回來,剛上村口的楓樹坳就聽四嬸說大哥上墳了,她便徑直跑這后山來。

大哥是桂珍的驕傲,婆家人都不因她有這么一位當警察的大哥而怯乎她,怯乎她,便事事都把她放在眼里,她的童養(yǎng)媳身份比人待養(yǎng)的閨女還要說一不二呢。桂珍給大哥帶來一雙布鞋,這鞋并不是桂珍做的,她年紀小,手勁薄,還納不動這么厚的鞋底,是她的婆婆代她給大哥做的,婆婆說人情算在桂珍頭上。另外的兩雙薄薄的繡了“萬”字的鞋墊,是桂珍學著動手做的,長一腳短一腳的回針雖不均勻,但墊進哥哥的大皮鞋里,正合腳。

桂珍幫哥哥試了鞋墊,又側臉在自己滿襟襖的褂兜里摸了一會,摸出個花手帕包來,打開來是七塊銀元。放到哥哥手上,說這是她公婆當初給她的見面錢,過年給她的壓歲錢,湊起來,給哥哥。一個童養(yǎng)媳能積這么多錢,這分明就是賣身錢,哥哪能要。可妹妹說,去北平的路那么遠,據(jù)說坐火車都要走小半月。路途上別餓著凍著,還有到了北平,人地生疏,多備些錢,就不怕,哥你一個人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別讓媽心疼,媽在陰間,她可是什么都看得著的。說出這話,桂珍嚶嚶地哭出聲來。

那個時候,從我的老家去江南旌德縣白地鎮(zhèn),是靠人用兩只腳踩出來的山區(qū)灌木叢中的沙石子路,甚至馬車也不能走過。唯一的現(xiàn)代化交通線是在安慶港搭上輪渡,過到江對面的大渡口。過了江還要走幾天。大約從清末開始,我老家有大批男丁攜家眷來到江南青陽、石臺、旌德等地,以石匠和木匠手藝謀生。江南資源豐富,人煙稀疏,遠離戰(zhàn)亂和饑荒。大批外來流民便在此安家落戶,在隱匿的山區(qū)和當?shù)厝艘粯舆^著豐盈而平安的歲月。

氏族一支人遷徙旌德白地鎮(zhèn),已經(jīng)是上好幾輩人的事了,祖輩們出來謀生,每隔幾年過年或清明祭祖,就回趟老家,遇上雨雪多的年成,不便攜妻小,那起碼也要派個能跑腿的兒子回去一趟。遷徙在外的世祖,逝世后一般就地埋葬,待三年后起棺,再將骨頭背回江北老家,一并葬入祖墳山,建一座石碑。可謂葉落歸根。這種方式延續(xù)幾代人,也漸漸滅了,一則限于交通不便,二則血緣關系隔得遠了,鄉(xiāng)情淡薄。即使很念情分的老人,也只是一二十年才往老家走動一回。

趨庭先生兄妹四五個,年幼時,被祖父用籮筐挑到江南旌德來。因老家無人,怕田畝荒疏,況且逢年過節(jié)連個給祖宗燒紙的人都沒有。若干年后就派了最不擅手藝和買賣的小兒子趨庭回了江北老家。祖父病逝前叮囑,江南的男丁,名字一律要報回老家入家譜,死后骨頭也一律要背回老家安葬。這遺囑一直維持到解放初年。新中國成立后,江南的外來謀生者,均分得山林田畝,真正地成了當?shù)氐闹魅耍Y束了幾代卑賤的流民身份。從此便不再與老家聯(lián)系,甚至到后幾代都不知自己源在何處。公元2009年曲阜孔氏大修家譜,各地孔姓匯總人丁,江南白地鎮(zhèn)這支孔姓人卻沒有入譜,甚是遺憾。

江南白地鎮(zhèn)

這一年維藩來旌德白地鎮(zhèn)時,皖南山巒白皚皚一片,雪封了路,走走歇歇,到臘月二十六才按信上的地址,找到伯父家。維藩少時為送三弟,也曾隨父親一道來過,如今伯父家青磚黛瓦,回廊掛落,房子蓋了好幾重,自難辨往日模樣。維藩拘謹?shù)刈谔梦堇铮槐瓱岵鑴偱醯绞稚希雎犇緲巧蟼鱽砗榱恋穆曇簦蟮搅死玻2缸噪A梯走下來的那一瞬,仿佛帶著一股風,讓維藩不禁渾身緊了一下。其時伯父60歲了,一溜又長又稠密的麻白胡須,掛著寬闊的胸前。穿藏青色長袍,滿面紅光,敞額大臉,鼻梁架一副金絲框眼鏡,一看就是個家底殷實的富態(tài)老頭。

民國三十六年時期,從我老家流亡來旌德縣的人,差不多繁衍至上百人丁。伯父年尊派長,做木匠手藝,年歲老了,手藝活開始交予幾個徒弟,自己又兼營茶葉煙草,開賣鋪,又能讀些洋文,寫一手狂草,還會篆刻,若不是投胎做了木匠,伯父也會是個秀才。如今是個土秀才,在孔姓幫是說話算數(shù)的人。伯父當晚召集散落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宗親四十余人,來為維藩接風,升學慶典的酒也一并喝了。禮物接了一大堆。院子里的雪,踩成了泥漿水,一群孩子夾在人堆里嬉鬧打滾,堂屋和廂房都擺了酒桌,掛在廊檐下的一盞馬燈一直通明透亮照到子時尾,那氣氛和過年無二樣。

這幾日維藩也和三弟維幫形影相隨。三弟10歲年紀,個頭卻長成半個小伙了。把三弟寄養(yǎng)在伯父家,也是為省下錢來供維藩念書。如今母親又過世了,看著不諳世事的三弟,維藩心有痛楚和愧疚。伯母看出維藩的心事,便抹了幾把淚水,說弟媳命短情薄,丟下幾個這么爭氣的兒子不要,顧自去了。又說,藩伢放心,你娘死了伯母還活著,我撐著老命也要把幫伢撫養(yǎng)成人。

過了幾天就是年三十,伯父家又這樣熱鬧了一次。伯父和父親的性格不一樣,伯父好交朋友,是生意場上混得開的人。而父親注定一輩子只能是個私塾的先生,兒子考取北平大學,還得來向兄長籌錢。

維藩停留江南幾日,參觀了伯父及其他幾位叔伯經(jīng)營的生意,家家都是兩層木樓,廂房弄套,石柱起廊,花格窗,大堂門前守著兩尊石獅子。前院排酒缸,后院種桑麻。倉儲堆得嚴嚴實實,盡是稻谷棉紗價款不薄的物資。

臘月就訂了買主,春節(jié)一過,伯父家倉庫就脫手了幾掛馬車的貨。初三一大早,一個本地買主牽走了一頭大水牛。伯父說,不怕,欄里還有兩頭水牛,冬天販牛劃得來,待過了元宵再托牛販子買兩頭小牛來。其時伯父等宗親作為外來流民在白地鎮(zhèn)并無田畝耕地,養(yǎng)牛只為出租牛力給當?shù)剞r(nóng)人,這亦是一種生財之道。維藩知道伯父是為了自己籌北上的錢,否則這么壯實的水牛是舍不得賣的。

初四日維藩起得特別地早,窗戶結了冰凌,雪停了,東方云層里露出陽光,鳥在堆雪的樹枝上嘰嘰喳喳。氣溫還是不見轉暖,探頭到窗外,冷風帶著刺刀的涼氣讓人不禁縮短了脖子。

上路的時候,伯父命人在院前的刺槐樹上掛了一掛萬鞭,幾個叔伯都來送行,兩匹掛車裝了行李,又派兩個堂兄坐上車陪送。鞭炮聲震天響地,引出小鎮(zhèn)一串串婦女兒童來觀看,響過之后,隨著大青馬一聲嘶鳴,維藩揮手別了江南的宗親。馬車吃力地輾著冰凌的石子路,行了兩個多時辰才到了新安江渡口。兩堂兄又是拎,又是扛,一件一件把維藩的行李送上船。年初客少,這小火輪要等到下午五點才出發(fā),船主總想多湊幾個乘客。這三人便提前上船找了個背風的船艙,坐下來,兩手插進袖筒,勾著脖子,蜷縮身腰,說些閑話,打發(fā)時間。小堂兄說,藩伢,發(fā)跡了別忘了兄弟。大堂兄說,孔家?guī)状颂拥竭@來淘日子過,若你將來能成氣候,孔家子孫往后也不要再往這逃了,而是直接上北平去讀書做官。聽到這些話,維藩心里像碼了秤砣,又沉又冷,說,中國近百年來兵荒馬亂,如今日本佬打跑了,百姓的苦日子還是一眼望不穿頭。我若能成氣候,將來定要報效國家,建設國家,國家安定昌盛了,百姓能吃飽穿暖,子孫才不會背井離鄉(xiāng)。維藩說著這話,一種悲愴堵到喉嚨口,他想到年幼的三弟,想到伯父——流散在外的支脈,都是迫于饑饉才離開故鄉(xiāng),掙到大錢,方可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而大部分人至死都掙不上回家的路費,以至于把一把骨頭丟在他鄉(xiāng)。等船的寂寞消解了,可是兄弟三人眉頭卻越皺越緊,和有思想的維藩在一起聊天,他們也變得有思想了。說著國家的事情,不覺就到了江面泛起暮色。此后船上一陣鈴鐺響,船夫手攏著嘴巴,順風朝岸上喊了一陣,提醒岸上是否滯留客人,要起航了。

兩個堂兄起身,與維藩說了一些祝福的話,就出艙上岸了。他們站在岸上戀戀不舍,與站在船頭的維藩揮手,并一直望著維藩的船慢慢遠去。新安江水浮著初春的寒意,夾江兩岸,翠峰疊嶂,飛瀑如夢。遠處有往來船只的燈火,隱隱約約,在水上閃耀著斑駁陸離的碎光,暮色里吹著冷風,寺院鐘聲悠悠傳來,加重了船上離人內(nèi)心的凄涼。

北平的大學

北平真大,大街小巷深胡同,出門多少次都不會走重復的路。北平的大街真熱鬧,汽車各種各樣川流不息,喇叭聲音也格外清亮好聽。還有那跑來跑去的拉洋車,數(shù)也數(shù)不清。維藩入北大,最早的個把月去逛了北平的街,從王府井走到長安街,還去平安影院看了兩回電影。雖然日本人被打跑了,但是時局的緊張依然沒消除。《北平日報》、《新民報》多次報道駐華美軍無法無天,擾亂社會秩序及強奸女學生等重大可恥行為,讓老百姓憤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街道兩旁,各種高呼“趕出美軍,中國萬歲”等標語并沒給北平這座古城帶來如釋重負的安息。千瘡百孔的老城,傷痛的情緒剛剛穩(wěn)定,又傳來國共談判已經(jīng)破裂,大規(guī)模內(nèi)戰(zhàn)將要爆發(fā)的各種不確切消息。維藩復員兩年了,一直沒有與青年軍復員組織取得聯(lián)絡,只是在警察局工作時不定期收到簡報,他想自己已經(jīng)不是軍人了,沒資格去打探國軍情況,況且日本人已被打跑了,他們當兵就是為了抗日,而現(xiàn)在,他當務之急是要抓緊時間學習,多讀典籍,雖然已考入北大,但他深知自己的基礎薄弱,他入學后除了上課,就是泡圖書館,很想把這幾年延誤的時光補回來。其時北大已復校兩年,各種教學走上正軌,開設科目也在逐年增多,師資力量越發(fā)壯大。胡適任校長,其作風和格調(diào)深深影響著北大的學生。雖然校外的北平沉浸于新舊交替的政局慌亂中,但北大校園內(nèi)一片和煦安寧,彎彎小橋,淙淙流水,蘊涵北國江南的神韻。陽光下三五成群的學生,走過來,他們邊走邊討論著,嬉笑著,一片濃郁的學術氣氛,讓人看到舊中國的人文精粹仍然在這片凈土之上熠熠生輝。

維藩雖然學的是法律專業(yè),但他偶爾也去旁聽胡適之先生的國文課。適之先生學貫中西,知識淵博。維藩景仰適之先生,真是由衷至極。恰逢安慶同鄉(xiāng)黃宗曄同學讀的也是國文系,宗曄與維藩一起談文學,總引用適之先生妙論加以總結。由宗曄引薦,維藩有幸結識了適之先生。適之先生與幾個安徽學生在一起偶夾幾句績溪嶺北的方言,令這幾個年輕人倍感親切。說起來,安慶與徽州,地域相鄰,“安徽”即源于兩地簡稱。先生夫人江冬秀亦是白地鎮(zhèn)江村人,提及白地,維藩就激動了,說我家也有叔伯在白地落居,那里山秀水靈,我少時去過,去年春節(jié)又在白地度過,看那過年的講究,就知是富庶之鄉(xiāng)。攀了鄉(xiāng)鄰的關系,維藩便壯了膽,他不僅可以做適之先生的旁聽生,還和宗曄等同學去胡適府上見識了一回。

其時胡適住在北平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一號。他家共有三排房子,中間夾有兩個庭院。室內(nèi)古色古香,書卷氣甚濃。維藩新奇地看到,書房西墻壁邊,有紫檀雕花擺件架,上面擺放一只泥塑裸體女神像。

胡適的書庫,一排排書架,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刊。據(jù)說七七事變時胡適有一百多箱書存放在天津某銀行中,這里大部分應該就是從天津運回來的吧。前庭院較大,中間有十字磚埋的走道,把庭院分為四塊土地。土地上種有石榴、丁香、夾竹桃等。庭院東面走廊中間有個小門,通向一個大花園,里面有養(yǎng)魚池,西面走廊中間也有個小門,里面是燒暖氣的鍋爐房。有時先生把庭院當會客廳,樹下擺桌椅,環(huán)境靜雅。先生雖名噪一時,碌碌奔波,這庭院卻看不出世俗煙塵襲擾過。先生幾度漂洋過海,這庭院也看不到西洋味。大家坐到院內(nèi)的桌邊喝茶。又說了一些話,先生的目光落在這個一直沒怎么說話的維藩身上,先生知道他很熱愛國學。先生說,維藩同學,你曾讀過什么書?維藩喜得誠惶誠恐,說,家父教私塾,小時候跟父親讀了些開蒙書。此后忙于升學,只在中學國文課里了解些國學常識,實乃淺陋。三十四年參加青年軍,直到復讀考北大,一直沒靜心讀過。請先生賜教。

胡適說,還是多讀讀孔子吧。

維藩說,世人都知道先生當年曾說過“打倒孔家店”的話,現(xiàn)在又力薦學生讀孔,作何解釋?

胡適說,我5歲啟蒙,在私塾讀的書盡是儒家經(jīng)典,只是青年求學海外,接受西方文化教育,寫了許多新文化論著,并未根本“非儒反孔”。

學生們聽罷相視一笑,他們似乎很滿意先生這樣的回答。維藩抓住機會,斗膽又問了一句,先生讀孔,認為《論語》最精華部分是什么?

胡適毫不猶豫地說,恕道,我認為“恕道”二字就是儒學的根本和精華。

維藩說,先生解惑。

胡適說,我年齡越大,經(jīng)歷越多,越覺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儒學所提倡的“恕道”,就是“容忍”的意思。子曰,“六十而耳順”,從來經(jīng)師對“耳順”的解釋都不十分確切。我認為還是“容忍”的意思。逆耳之言,到了60歲,已有容忍的涵養(yǎng),再也不感到逆耳了。

那幾個學生,都豎起耳朵來。這樣的交流比課堂聽課更有收益,更具情趣。中年胡適之似乎有了返樸歸真的意味,對儒學的偏激“有過于市井之言”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在這個年齡發(fā)生了理性的轉變,他慷慨地對身邊的學生亮出自己的觀點,說,我已經(jīng)洞悉了,儒學強大生命力就在于“恕道”,“恕道”之下才有“仁”。淺顯的“仁”是博愛,深層的“仁”(殺身以成仁)是尊嚴,更深層的“仁”(仁以為己任)才是真理。讀懂這三層“仁”,需費你畢生之心血。

維藩點頭,先生所言極是,試問江山豈能“恕道”?

胡適說,權術通變,恕道永恒。

維藩笑道,凡朝代更替,仍讓代表先進生產(chǎn)力的階級上位。儒教則反之,代代附屬權術,儒者,多有投敵叛變的,毫無氣節(jié)可言。那投靠努爾哈赤,對漢人揮動屠刀的范文程,便是一個極好的例子。

胡適凝目驚奇地看了看這位學生,說,維藩你想說什么?

維藩說,習武之輩,最想一身所學,報效國家。任何“恕道”不可動搖。

胡適說,所欲即真理。你可以這么選擇。

宗曄及眾學生拱手笑道,先生“恕道”了。

胡適的大度從容,讓維藩感動,當然,此番求教,維藩并非有譏諷挖苦之意,而是想領受一下先生的高見,和府中的學術氛圍。此后,初秋里穿長衫的適之先生,品茶,說話,這種種細節(jié),讓維藩靜想了好一段時光。

幾個月后,胡適被蔣介石做為搶占大陸人才計劃之首,強權邀約,匆忙乘蔣政府專機去南京,實際上是撤退南京。走的時候只揀了其父遺稿及自己的著作手稿,和一部甲戌本《石頭記》。大有落荒而逃之勢。胡適這一舉動,真?zhèn)舜笱牛z留千古笑柄,令包括維藩、宗曄在內(nèi),所有敬仰他的學生,都深感顏面丟盡。同學們互相猜測,君子寡欲,且凡至人之舉,總有理論支撐,這是否亦為“恕道”之一種?維藩不驕不躁說,儒者,多有投敵叛變的,毫無氣節(jié)可言。

重返青年軍

民國三十七年,從秋天到冬天,蕭瑟的北平在干冷的風中顫抖著,隨著國民黨軍事潰敗形勢的一瀉千里,古城已是四面楚歌,整個北平沉浸于一片隱隱的慌亂之中,北平經(jīng)濟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貨幣貶值,物資緊缺,甚至拿一疊金元券,只能買兩個燒餅。許多商鋪處于半停半開的狀態(tài),仿佛一切預示著一場新的災難即將降臨。北大校園內(nèi)已失去了往日的歡呼雀躍,被一種陰冷恐懼的氣氛籠罩,上課的教室常常冷不防被一串急促奔跑的腳步聲打亂。國共兩黨的地下組織及各種不明身份的派遣特務,潛入北大學生中間,互相刺探情報。到堂聽課的學生,差不多少了一半,有的曠課,有的休學,有的人不知去向。傳說法學院有不少人是地下共產(chǎn)黨,他們稚氣未脫的臉寵,都帶著相互的猜疑和抵觸。維藩對此摸不著頭腦,終究是心里越來越緊張了。

差不多就是在這段日子,在一個秋風瑟瑟的下午,下了第二節(jié)課,維藩在走往圖書館的林蔭道上,遇到幾個不名身份的人。梧桐樹葉從維藩光潔的皮鞋上翻滾過去,維藩突然感到腳尖被樹根絆了一下,低頭一看,不是樹根,是被人用腳踢了一下。斜臉一看,一個陌生的男青年正瞇著笑眼看他。接著后面又走近兩個穿制服的人。維藩一時驚愕,他們卻很和藹,輕聲說,都是戰(zhàn)友,我們是來接你到青年軍預備軍官管理處去一趟的,這是命令。

于是,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孔維藩又被駐守北平的青年軍205師作為應急充數(shù)人員招回部隊,又成為一名軍人。

205師于是年夏奉令開赴臺灣接受美式訓練和裝備。是年初秋,由高雄乘艇至唐沽,登陸后即轉乘火車投向北平,擔任城防并抗擊南下的解放軍。各團分駐西直門、安定門、朝天門等地,歸傅作義指揮。部隊的士兵千人一面,臉都被干風和灰塵熏得憔悴而無一絲血色。他們斜著眼珠,藐視地看這邊幾張粉嫩的白臉書生,說也是兵源不足才拉了你們這些娃娃上陣。維藩說,你們是二期吧,我是一期的,是你們的老大呢。不過維藩心里承認,一期兵雖都晉升了少尉軍銜,卻沒有二期的兵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二期青年軍征于民國三十五年,大部分是從社會上抽來的壯丁。那時候日本人已經(jīng)投降,蔣家王朝已風雨飄搖,幾乎沒有學生志愿從軍,只有沒有文化的社會閑雜人員,才不明白拿起槍桿子對準的是什么方向。

維藩這一回軍裝穿上身,卻少了四年前的豪情和英氣,他清楚,這一次歸隊意味著什么,內(nèi)心一直是迷惑、焦慮和猶豫不決的。他的預備軍官身份決定了他的去路,固然他的命運由不得自己來主宰。

北平的冬天堅韌而漫長,光禿禿的樹枝上晶瑩剔透掛滿了串串的冰凌花,從早晨到夜晚都不會融化。它昭示著一種冷酷,讓人心里無端地麻木起來。

一周后維藩終于請到半天假,踩著結冰的石板路,回到北大辦理肄業(yè)手續(xù)。大街上到處貼著“反對內(nèi)戰(zhàn)”,“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標語,一身戎裝的維藩猥瑣地低著頭,不敢看那灼眼的標語。在學校教務處辦完手續(xù),維藩順道拐到文科樓找到宗曄。宗曄得知維藩又回部隊了,臉色當時就像身后的塑像凝滯了。你想做反動派,你忘了你當初入伍時的宣誓?

維藩說,回部隊是命令,軍人當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宗曄說,錯了,現(xiàn)在你當以捍衛(wèi)和平為天職。你父親讓你棄筆從戎,是要你去打日本人,你現(xiàn)在扛槍打內(nèi)戰(zhàn),殘殺同胞。你怎么對得起十年寒窗的教誨,怎么對得起你的父親?

維藩垂下眼來,父親年歲已高,二弟負擔太重,我回部隊,一則是形勢需要,二則可減政府征收我家賦稅。

宗曄道,一介書生,想法竟如此幼稚。宗曄環(huán)顧左右,低聲說,華北已陷,北平外圍形勢嚴峻,況且蔣政府腐敗透頂,早已經(jīng)失去民心,你不要執(zhí)迷不悟。只怕到頭來,不但不能減去家中賦稅,而且連家都難保了。

維藩一震,眼睛看著宗曄,嘴里卻說不出來話。他虛弱又迷亂,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18歲那年的一個簽名就決定了他別無選擇。維藩說,不會的,我們只是守護北平,我決不會開槍打中國人。說后一句的時候,他的語氣堅定而果敢,仿佛也在給自己鼓勁。

宗曄搖搖頭,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不歸隊也是死,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與其如此,就聽之任之吧。宗曄隨手取筆撕一頁練習冊,寫下“恕道”二字,塞到維藩手里,說,儒生切記,人間不可亂道。然后宗曄拂袖而去,走了幾步突然回頭,高聲說,給叔父寫封信,報個平安吧。

維藩高聲回答,不寫了,僵局未定,無顏面對江北父老。

待宗曄背影隱入林蔭道間,維藩將手中寫有“恕道”的紙片,用力撕爛,揚手扔進植物叢中,一邊道,我輩豈是蓬蒿人。

回到駐軍營房,維藩心里抑塞,他耳邊不斷縈繞著宗曄的話,想著那句“給叔父寫封信”,維藩心里又是一陣痛。

維藩來北平后,陸續(xù)給父親去過兩封信,告之父親北大校府如何壯觀,自己生活及學業(yè)如何好,第二次信中特意勸誡父親,勞頓一生,家中田產(chǎn)可放之親鄰,夠吃就好。況且時局動蕩,田租多或累及自身。此時的維藩大概已洞察到政局的趨向,但他的暗示不僅沒得到父親的響應,而且兩次去信均無回音。1948年春夏時期的北平,郵路應該是暢通的。維藩推測定是父親病重,不能提筆,那也該找個學生代筆呀。維藩在長久茫然的等待中,做了許多可怕的猜想,最后斷定,父親攜二弟去了江南。于是維藩把信件改寄白地鎮(zhèn)的伯父。這一年九月初,維藩如期收到伯父來信。伯父說,未見胞弟及侄兒來白地。國共之爭,民生惶惑,擔心江北老家有戰(zhàn)亂之苦,有饑饉之災,遂命侄兒速與安慶警察局故友聯(lián)系,讓他們幫忙探個究竟。伯父畢竟是經(jīng)風歷雨的,料得世事的復雜。一經(jīng)提醒,維藩心便懸崖勒馬,當天傍晚就跑到王府井的郵局,給安慶警察局王警長發(fā)了信去:去歲離家,至今音信不通。家父體弱,唯恐浮云蔽日。北平烽火急,不便歸鄉(xiāng),蒙警長差人探兇吉。

讓維藩暗自驚訝和后怕的是,發(fā)給王警長的信件,居然也一直無回音。維藩斷定家中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數(shù)數(shù)囊中積蓄,節(jié)儉開支,打算省出盤纏在這一年寒假回一趟安徽太湖老家。就在維藩急盼著寒假來臨的時候,他卻被一紙軍令征招回了部隊。父親若知道他重歸青年軍,端起槍桿打內(nèi)戰(zhàn),父親會怎么想?維藩揣摩不到父親的心。但維藩知道家鄉(xiāng)政府若知他重返青年軍,定會減收他家賦稅,減了賦稅,就是他對父親盡了一份孝心。于是維藩再次抖擻精神往安徽太湖老家發(fā)去一封信,收信人是房兄維屏。信中說,我已歸青年軍205師,誠盼轉墨筆與政府并詳述,按志愿從軍政策寬待軍屬。

其時兵臨城下,北平告急,維藩信一發(fā)出心便不顧慮了,轉而全身心投入防御戰(zhàn)爭。

孔維藩所在的第一團駐守在北平朝天門。是錯覺,還是真實存在,士兵們不時聽到城外轟隆的槍炮聲,但緊張的防御工事仍在夜以繼日地進行。掩體、塹壕、火器座等可能只建了五成,城墻外的交通壕、掩蔽部、貓耳洞,才剛剛動工挖掘,北平城外圍就非常吃緊了。越來越多的自承德方向敗退下來的士兵由朝天門源源而來。北平城外的運輸、通訊連絡很快被切斷了。后來的幾天,軍用物資只得靠飛機空運。空投的包箱將防區(qū)的房子都壓垮了,大米、面粉紛飛亂散,像雪花一樣撒落在士兵們焦躁肌黃的臉上,還未來得及舔一口,面粉就又順著僵硬的臉頰滑落于腳下的泥漿中。

維藩永遠不會知道,在他從北大返回朝天門的第五天,宗曄收到了一封由安慶至北平的郵件,這真是奇妙的事,再晚幾日北平就全面孤立與世隔絕了。這封可貴的信來自安慶的王警長,信是寫給維藩的,同班學生輾轉交到宗曄手里。王警長開篇就說,之所以拖延至今回信,是案子尚未了結。下面的內(nèi)容使宗曄明了維藩為什么不愿將這次歸隊之事告訴家中。王警長說,收到維藩探尋家事之信,便差人到了太湖縣。二弟被抓壯丁走了八月有余,令尊悲傷欲絕,多病纏身,又常受收稅人員殘酷壓榨,受盡折磨和污蔑,折磨不過,令尊抑郁而死。族人變賣貴府田宅操辦令尊喪事,極為奢華,以楠木棺材入殮,超度亡靈三日,后建靈柩屋停于北山岡。許是大喪葬禮過于隆重,惹來小人眼目,不出一月,一夜間,令尊體魄被拋于亂石岡上,楠木棺材被人盜走。棺材偷盜一案,現(xiàn)已捉兇犯在獄,地痞流氓甚是可惡,當嚴懲,以告令尊在天之靈。

宗曄看罷不寒而栗。宗曄不想急于把信件送交維藩,天災人禍,怕他一時承受不了。宗曄其時也無法見到維藩,宗曄便保留此信,以為日后交予維藩,沒想一留便是永久。

家中劫難,維藩一點都不知道,永遠不知道,這對于他來說,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那個時候,解放軍幾十萬大軍重圍北平,南苑機場失守,北平和天津也聯(lián)系不上了。城內(nèi)氣氛非常緊張,各處停課停工,物價天天猛漲,北平市場一片混亂。軍事防御更為吃緊,北平城外炮聲隆隆,解放軍發(fā)射的彈片從駐軍營上空“嗖嗖”掠過,嚇得士兵們驚恐失色,大炮聲聲直逼心坎,叫人打又不敢,守又不是,人人心慌意亂,手腳發(fā)顫。后來的一段日子,連通向傅作義老寓張家口的去路都被切斷了,左右失援、后無去路。士兵們蜷縮在塹壕里開始罵人了,不知道在罵誰,或者就是罵天氣。不罵人的士兵,一律陰郁著臉,一副自認倒霉無話可說的沮喪樣子。干裂的北風掠過十二月的孤城,吹到孔維藩瘦削的臉頰上,這風仿佛在幾天就把他吹老了,他現(xiàn)在看上去像個瘦老頭。維藩沒想到穿國軍少尉軍銜制服,也會淪落到如此饑寒交迫的尷尬處境。

苦難的日子過了六七天,又過了八九天,一些在北平本地新征來的士兵,因夜以繼日進行訓練和構筑工事,出現(xiàn)透支體力,精神萎靡。還有人肚子痛、高燒和腹瀉,頻繁地跑茅廁。他們的表現(xiàn)被營長一律視為違紀而處罰了三頓飯,營長認為他們腹瀉敗露了他們偷吃生菜的劣跡。恰恰相反,這些新兵大多因精神過度緊張,受到解放軍槍炮強烈刺激,而導致神經(jīng)系統(tǒng)失調(diào),引起結腸功能紊亂的。

維藩的狀況還不至于慘到那種地步,但他現(xiàn)在提著裝滿子彈的槍,站在北平灰色的天空下,他的心卻是從未有過的空洞和寒冷。北平好冷啊,這是他到北平的第一個冬天。作為南方人,他對寒冷的承受到了極限。白天挖塹壕還算好,晚上站崗就更冷了,一輪崗哨站下來幾個時辰不動,他感到手腳都僵硬了,感到人是一塊冰柱。

崗哨下來,他就躲在貓耳洞里的麻布袋中去睡覺。迷亂間,城外零星的槍聲,仿佛是家鄉(xiāng)春節(jié)的爆竹,那一刻維藩落淚了,他又一次想到死去的母親,想到音訊全無的父親和弟妹。他萬分懷念家的溫馨,可面前卻是望不穿的黑暗和冰霜鋪地。沒想到令維藩仰慕極致的抗戰(zhàn)英雄蔣介石卻又把維藩領到如此絕境,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恕道”,要么“叛變”,而他18歲那年神圣的英雄夢想,卻破落如殘瓦破礫。抱著冰冷的槍,帶著淚痕,維藩迷迷糊糊一直睡到了次日天亮,起來后手腳還是冰涼。他的體格歇了兩年沒鍛煉,才變得如此虛弱。這樣怎么去打仗呢?他開始承受比身體更痛苦的精神折磨,開始冒出逃跑的念頭。可是這北平城里,哪里跑得掉呢?他又怎么可以成為逃兵?逃兵就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然而如果不逃,就得端起槍打解放軍,打中國人,就再也回不到家鄉(xiāng)了。想我七尺男兒,也曾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而今卻陷落如此進退兩難之窮境,熟讀圣賢書,卻找不到一個解困渡厄的字訣。維藩極度悲愴,極度懊悔,更多是良知的自責和不甘心。

實際上,和孔維藩相同地承受肉體與精神折磨的,有25萬守軍。25萬人都提著槍,不想打內(nèi)戰(zhàn)。他們焦灼而膽怯的眼神,整日望著灰蒙蒙的城市上空,他們希望得到停止戰(zhàn)爭的確切消息,而不僅僅是傳聞。可是士兵們望到的是飛機不斷散下的紙片,蔣介石手諭:“固守待援,不成功,便成仁。”

歷史進入一個神話,孔維藩在荒誕無稽的神話中被時間淹沒了。

紀實與虛構

關于國民黨青年軍205師北平守軍的最后去向,史料上有多種說法:極少數(shù)官兵隨蔣介石嫡系將領被飛機接走了;部分士兵在傅作義宣布投誠時,不愿接受改編,而脫下軍裝,潛出北平,之后南下廣東,經(jīng)海南登船去了臺灣;據(jù)我家鄉(xiāng)太湖地方志記載:1949年元月205師北平守軍與同守北平的傅作義部隊投誠起義了,后撤銷番號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39軍。1950年10月第39軍作為中國入朝的先驅(qū)部隊開過鴨綠江,抵達云山,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1951年春天孔維藩在平壤戰(zhàn)役中以身殉國,時年2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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