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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二(一)

2012-04-29 00:00:00九尾窈窕
桃之夭夭B 2012年10期

第一章

平州當地人大抵都聽過這么一句話:珞珈山下甜水鄉,特產女流氓;碧水渡上江汀閣,住著小霸王。

這句話有兩個重點關鍵詞:一是女流氓,二是小霸王,合起來形容的就是一個霸氣外露的女流氓,剛好就是區區不才在下我了。

依傳言所云,本人可怕的程度與哪吒,悟空不相伯仲,就連我的畫像也捎帶著有幾分殺妖鎮邪的妙用,貼門上可保家宅平安,放床底可治月事不調,真可謂人見人憎,鬼見鬼哭,妖魔繞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

兇殘案例更是不勝枚舉。

好像誰家的公豬數量突發性密集增長乃是由于我不小心手滑撒了些春日散下去,又或者哪個采花賊剛好不湊巧與我狹路相逢,下場多半是被我打得滿地找牙,后來更是甚囂塵上,發展到珞珈山甜水鄉方圓三百里天氣異常也賴我,寡婦再嫁鰥夫再婚也賴我,鐵樹開花老蚌生珠也賴我,事無大小一概都與我——燕子汝,脫不了干系。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說書先生在大樹底下擺了個攤兒,將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翻來覆去,老調重彈。甚至言之鑿鑿我手段如何如何毒辣,面目如何如何可憎,跟親眼見證我行兇似的。我原先只是在樹上打瞌睡,聽到這里登時火氣,便想下去教訓他們一頓。

只不過堪堪就在此時,不遠處揚起一陣塵煙,滾滾飛沙走石中,一匹黑色良駒英挺的邁近。

坐上之人素衣簡袍,秀直溫雅,正是我的未來相公薛煜琛,事實上,我等了一上午就是為了等他。

按理說,一過及笄之年他就該要將我迎娶進門,可不知怎地,他近來的表現著實令人費解,總是說:把女誡背熟了就娶你…把鴛鴦繡好了就娶你…把案子破了就娶你…

我納悶,難道這些事兒不解決,我們就一個不嫁一個不娶了么?

尤其當我看到那些從他身邊經過的女子跌帕子的越來越多,問路的越來越多,甚至還有女扮男裝謊稱自己是趕考書生的,我每一天都有一種被殺豬刀橫在脖子上的感覺。于是只好下定決心暗中跟蹤他,協助他速速將案子破了,我倆也好早日舉案齊眉。

此時此刻,我躲在一棵高高的大槐樹上,默默地看薛煜琛利用職權將散布謠言的說書先生及圍觀的眾人驅散,再默默地看他雙手負于身后,立于一汪碧水蔥蘢草木旁,自以為將行蹤隱藏的極好。

楊柳堤岸曉風輕,他長身玉立,衣角的墨竹隨風輕蕩,忽隱忽現,周身的氣韻一如遠處高山巋然不動。

我為之心旌搖搖,下意識便撥開一片樹葉,想將他望個真切,卻聽到他微微嘆息一聲說:“下來吧。”

三個字。言簡意賅的指明我的藏身之處已經暴露。

他轉過身來,我訕訕而下,同時見到他手上此刻多了一樣東西,是香噴噴的雞翅膀。心里頓時像流進一汪清泉,一個箭步沖到他跟前,笑嘻嘻道:“我不要吃雞翅膀,我要吃你。”

幾個衙役在旁邊嗤嗤亂笑,適逢夕陽晚照,落日余暉將碧水照成一碗金湯,一并照得他臉上有淡淡紅緋。

他將我抱上一匹馬,清了清喉嚨說道:“別胡鬧了,我是去做正經事,你快些回家,沒事就抄抄女誡女訓什么的…”

又來了!

我苦哈哈的點頭,負氣一揚馬鞭。

沿路疾馳回家,風風火火地打開江汀閣的大門,已是月上柳梢。

水珠點地,叮叮咚咚,不久便積攢成小小池洼,春雨如絲,細潤萬物,我于屋內就著一星燭火,自斟自飲。

梨花白將盡時,雨勢已然作大成瓢潑,將屋頂打得噼啪作響,一時有如戰鼓齊鳴。我由此被激發出幾分豪情壯志,當場立下一紙軍令狀,洋洋灑灑寫道:撲倒薛煜琛,圈養美相公。

只是正自歡喜著,還沒來得及掛到墻上,猛地抬頭看到屋頂中間憑空破開一個大洞,龐然大物就這樣從天而降,掉落在我眼前。而我手中的軍令狀也很不幸的受到波及,被由上而下撕成了兩半。

當時愣住的我第一個反應便是興許天上的大鵬大雕偶然飛過不小心被雷劈了,然而當我看到一身黑色夜行衣時,立刻明白過來是一個人,氣得大聲喝道:“喂!你賠我的軍令狀!賠我的屋頂!賠我的瓦片!”

毫無反應。

便又用腳踢了踢,踹兩腳,再碾幾下,還是沒反應。

我提著油燈蹲下來細細打量,只見氤氳柔霧的黃光之中,竟是一枚唇紅齒白的公子哥。

眉似遠山唇似橋,一如繁花夜綻,湖光山色入眼,美不勝收。

本閣主自問也是個見過市面的,打小起美人圖看了不少,可眼下這個卻叫我的心噗嗵噗嗵沒來由亂蹦一氣,隨那夜空驚雷奔騰,轟鳴不止。深呼吸良久,我方才回過神來伸手搭上他的脈搏。

脈象遲滯虛浮,經絡閉塞僵堵。再測他鼻息,微弱到幾乎消匿,怕是離死不遠了。除非大羅金仙,否則好像我這等庸醫實在是回天乏術。于是我一咬牙,一狠心,一抬腳,將他踢到院子里,丟給了喪彪。

喪彪是我的兇猛坐騎,如今正用它尖尖的小牙齒啃一根肉骨頭,心無旁騖。見到我送給它的加餐,頗為憐憫地在美相公臉上舔了幾口,可憐兮兮地哀嚎。“嗚——!”

我挺住打晃的身子,口齒不清地教訓它:“不要裝可憐博同情。我們又不是開善堂的!怎么?你要救他啊?要不然你養他?”

說完,轉身便欲柵門,裙腳卻被喪彪一口咬住。“汪汪——!嗚!”一邊拿小腦袋蹭我的腿。

“唉。”我重重嘆了口氣,蹲下來揉了揉它的腦袋,卻見喪彪烏溜溜的小眼珠濕嗒嗒的,一時惻隱之心大動,便鬼使神差的答應了喪彪的懇求。算是死馬當活馬醫,救上一救吧。

我將他帶到樓上的臥房,點上一支鎮痛的琥珀灰,著手剪開他的衣裳。

鮮血已將中衣徹底染紅,再無留白之處,而他身上的刀傷更是觸目驚心,我不經意數了一下,總共十六刀,不知是誰跟他有如此深仇大恨。

“唉!”我長嘆一聲,擦干凈血跡用白布替他包扎傷口。

“咝…”藥粉涂抹傷口激起的痛感令床上的人有了些許反應,睫毛撲朔,撲朔,好看的像躚然振翅的蝴蝶。

我覺得自己好歹也算是個見過市面得,從小到大美人圖看了不少,可零零總總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這人好看。甚至,他比煜琛還要好看上幾分。

然而就在我胡思亂想的同時,猛然察覺到他的氣息開始下沉,像要窒息一般,我當即不作他想,一口氣提到嘴邊,想要與他渡上一渡。

誰曾想他又會如此干脆,徑直在這時醒來,頭下意識向上一抬,于是便剛好與我表演了一出嘴對嘴。

“詐尸啊——!”我一聲慘叫,驚弓之鳥般,速度從他身上跳開。

他眉頭緊鎖,揉著太陽穴緩緩坐起身。見到我的霎那臉上閃過震驚,不解,最后化為一股子狂喜,看得人莫名其妙,我惴惴的不敢上前,直到他穩定下來,問我說:“你…脫我衣服干什么?”

我抬頭挺胸,理直氣壯得讓他明白,正是由于在下我心靈手巧,他才得以從鬼門關逃脫。

“這么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他睜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像曠野蕩失的小鹿。

“嗯哼!好說…好說。”我擺擺手。

“原來如此。”他嘴角噙著一絲笑,“那就多謝姑娘的‘舉手之勞’了。敢問,我要如何報答你呢?”

我聳聳肩,“欠債還錢就行了嘛。你看關于你的湯藥費,手術費…”

他不等我說完,兩手一攤。“在下身無分文。”

“什么?沒錢?!”我無法遏制地抬高音量。

“嗯。”他重重點頭,顯得純良無辜。相形之下,我則有些窮兇惡極了。

只是人不可貌相,純良的外表之下也有可能包藏著一顆禍心,紅顏禍水的禍。轉眼不過須臾間,他已然迅速換了一副嘴臉,唇角微勾,含著意味不明的笑朝我步步而來。

我一時心慌意亂,節節后退。待被逼至墻角,再無去路,他則十分順手的一掌拍住墻壁,將我環在斗大的角落里俯身耳語道。“唔,在下身無分文,不知…賣身償還可否?”

灼灼熱氣沖入耳腔,老子左邊肋骨上方那顆小紅桃不爭氣地抖了三抖,當下稀里糊涂地點頭道:“可!可!”

他嘴角漾起一抹隱秘的笑,伸出手把玩我肩垂的一綹碎發。

“你做什么?”我回過神來,猛地喝止他。

“以身相許啊!”他天真無邪的望著我。

“我,我,我。我只劫財不劫色啊!”

他大言不慚:“我只有色沒有財啊。”

鑒于我倆對‘賣身償還’的理解有本質性的差距,我苦口婆心的同他解釋道:“我的意思呢…是你欠我診金一萬兩,又身無分文,不如就留在江汀閣打工,直到清賬為止。”

“吶,我的江汀閣的呢,其實是個醫館,專負責草菅人命…啊不不不!”我被他燦若春花的笑晃得神志不清,趕忙修正。“是懸壺濟世,妙手回春,仁心仁術…”

“唔。”他很有耐心的聽完,笑著說:“確然是個不錯的提議。”

我松了口氣,掙開他的懷抱,跑去取來文房四寶,要他簽字畫押。

對于我草擬的契約,他斟酌再三,提起筆,又放下。再提起,再放下。我唯恐他變卦,著實擔心了好一陣子。但他似乎覺得我的表現頗為逗趣,還一直重復著提起筆再放下的動作,直到我快要生氣了,方才斂盡嬉笑,同我說:“其實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不知你覺得撳手印可好?”

“啊?”我一怔,隨即重重點頭。“自然好,好得很,再好沒有!”撳手印可是想賴都賴不掉,本閣主當即樂得合不攏嘴,而后想起他話里的重點,又問:“咦?難不成你腦子壞了?”

他唇角一抽,沉聲道:“我腦子沒壞,只是不記得了。”

“哦!”

我仔細一琢磨,傻子好啊,傻了他才會為我盡心盡力,鞍前馬后,掏心掏肺,肝腦涂地,而且作為一個商人,自然要做到無奸不商,于是我興高采烈的捉住他的十個指頭一一按了個遍。他自始至終只是淡淡笑著,一味任我趁火打劫。

可想而知,當時的我滿心歡喜,自以為老天開眼送了我一個可心可人的小伙計,可事后卻證明,那是一場引狼入室的舉動,并且引得還是一頭大!色!狼!

為了這頭狼,本閣主閉館三日,專門替他煎藥療傷。只是此人也不知是何構造,躺了沒多久竟嫌悶得慌,非要跑到院子里來和喪彪玩捉迷藏,累了便席地而坐,嚷嚷著要我幫忙捶捶。

我捶到一半暴跳如雷:“他娘的到底誰伺候誰啊?”

見我發火了,他立刻抱起喪彪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狗中之霸亦淚眼汪汪:“嗚——!”

這一人一狗,配合地天衣無縫,就差沒有手拉手上山給我打兩只老虎回來。對于他成功勾引喪彪,我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因為他也是禽獸,禽獸與禽獸之間存在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共同語言,是以喪彪才將他當作自己人,達到兩禽相悅,旁若無人之境。

但同樣的方法用在我的身上,起到的卻是不一樣的效果。

那一日午后,清風徐徐,送來百花香,大禽獸愜意地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捧一卷書,細細閱覽,小禽獸喪彪則乖乖趴在他腳下,四周寧謐,惟有書頁沙沙翻動的響聲。

我泡了一壺千雨霧瀾置于他手邊,單單是聞了味道,大禽獸便斷言:“唔,季節不對,霧瀾茶待要重陽之后采摘方為上品,此種茶葉梗粗體重,味澀而不醇,乃街市地攤貨也。”

我聞言眉頭一皺,正要發火,他立刻從晾曬的藥材里挑出一塊梅脯,丟進茶盅,閑閑道:“唔,如此便可解了澀味。”隨后又拿了一塊放進嘴里,一邊吃一邊贊賞的點頭,吃完了還不忘舌尖繞唇舔了一圈,對我宛然一笑:“好吃極了,你可要也嘗一嘗?”

我深深深呼氣,故作淡定的跑了。

當天夜里,萬籟俱靜,清輝月色灑滿一地,我躺下之際,突然聽到窗下有輕靈的琴音,探出頭去,只見他氣定神閑得坐于石凳上,撥弄著面前的瑤琴,彈的是一首古調。

我撐著腮趴在窗沿邊聽邊看,只見他膚如凝玉,月下有剔透之感,時不時抬頭對我粲然一笑,如暗夜里曇花綻放的瞬息。

良辰,美景,知己,佳音。本是圓滿至極,奈何他卻對我說:“彈了這么許久,怕是觸了舊傷,身體莫名有些疼痛,要不然你下來替我渡一口氣?!”

本閣主老臉一燙,關窗!

只是他仍舊鍥而不舍的彈著,琴音流暢,張弛有度,奇怪的是我竟能哼出曲子的下半部分,真叫人費解。

孰料進入末尾那一段急驟,他卻陡的停下,琴音嘎然而止,像生生砍下一段月光。他面帶三分寥落七分惆悵道:“琴是好琴,怎知這弦過于松懈,談不出相應的調子。”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確有幾分道理。這一首曲子從開頭的循序漸進,到中間的技巧花式絢爛無比,越往后越波瀾壯闊,松懈的琴弦談不出緊張崩驟的意境,于是好端端一首曲便落得結局凋零。我本想將整曲聽完,如今不免有些失望。

他幾不可聞的輕嘆一聲,感慨道:“總說萬事開頭難,終了會有一個好結局,難道起始美好的便要不得善終么…”

琴是爹爹的雅琴,至于弦…則是我娘嫌吵,愛聽催眠曲故意給爹爹搗蛋弄松的。我總不能說自個兒爹娘的不是,便朗聲道:“所以才說細水長流好啊,笨!”

看不見他是何反應,總之本閣主蒙著被子會周公去了。

隔天起來,就見他抱著琴守在門外,似乎一夜都縮在那個角落。見到我急急忙忙沖過來說:“昨夜我已將琴弦校好了,重新再來一次,你可要聽?這次必然能有一個好結局。”

我因為夜里又做了那個怪夢,頭疼的有些抽,便無所謂地聳聳肩。

見他身上還穿著我爹的舊衣裳,打算下午找了裁縫上門替他量體裁衣,自己則去市集買些養氣補血的食材好用來熬湯。

誰知一個時辰之后回到江汀閣,映入眼簾的便是制衣大娘那張撲滿脂粉的臉,正因為笑的過于兇猛而拱起一道一道褶子,并且爪子放在他胸口,戀戀不舍得摸啊摸,一邊回頭對我笑道。“小掌柜,你家的伙計可真俊俏。”

我定睛一望,只見他一身窄袖皂衣,束發長靴,舉手投足瀟灑若雁,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映得窗外一樹杏花皆失了顏色。

我捂住心口,默念一遍清心咒,趕緊將花枝亂顫的制衣大娘送走。連中年婦女也勾引,著實有違倫常。

只不過如此一來,我倒生出些許良思,忍不住憧憬著,在不久的將來,大禽獸能將這種特異功能運用到江汀閣的生意上,那么,女性顧客的求診率大大提高,指日可待啊。

為了實現這一理想,我特地準備了藥膳湯供他浸泡,還周到的問上一句。“涼否?燙否?適宜否?”忙得滿頭大汗,全為了將來有朝一日能將他的剩余價值徹底壓榨干凈。

他舒服的泡在熱水里,臉色蒸的紅潤,閉著眼睛假寐片刻,不緊不慢的答道。“尚可。”

一副合該是我伺候他的模樣!

我氣得甩手不干,大喝一聲:“反啦!”

轉身就要走,手腕卻被他拉住。他忍著笑說,“別這樣,待我身體大好了,你方可‘物盡其用’。”話音剛落,便可憐兮兮的捂住心口向我求救。“嘶,筋脈…筋脈…”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氣喘吁吁。

我一慌,急忙按住他脈搏,半晌過去,但見氣息自流,并無異狀。

他仍自喘息著,費力的說。“不行了,不行了,筋脈逆行,你替我推拿…”一邊指向自己的肩膀。

我發力按住肩井穴,聽到他長出一口氣之后才順著脊椎,一路往下。

他又轉過身來,指著胸口道。“這里,悶。”

我趴到他心上的位置側耳傾聽,噗通噗通,跳得穩健有力,屋內一燈如豆,照得他膚色如蜜,閃著暗啞的光,一滴水珠纏綿的滑落……

他睜開眼,一雙琥珀色迷蒙的眼珠被熱氣熏得水霧融融,我瞬間感到鼻腔一熱,有什么東西正要噴薄而出,趕忙用手捂住,轉身奪路而逃。

身后傳來他的聲音:“閣主你上火啦,記得多喝點涼茶。”

我怒火中燒,再次默念清心咒,一邊詛咒這只禽獸。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外表就是再比杏花燦爛,本質還是一只禽獸,乃是一只真真正正的衣冠禽獸!

恨恨的在心里罵了他一夜,隔天起來張羅著打開門做生意。因這些時日為了他養傷閉門歇業,錢銀有些捉襟見肘。

正逢二月十五,董師爺上門來盤賬,打開門便見到他已早早站在檐下。

一襲青衫,面目清秀,端的也算一表人才。董靈是本縣的一個舉人,誰料后來竟意外的名落孫山,許是受了些打擊,自此便有些一蹶不振,也不預備重考,反而安心的衙門里做起錢糧師爺。薛煜琛見我日子過得稀里糊涂,不善于理財管帳,便將董靈介紹于我,每個月的正日和十五就上門來替我清理一下數目。

說的好聽是賬房先生,其實董靈將自己定義為雙面間諜。煜琛讓他來江汀閣臥我的底,我則讓他在衙門臥煜琛的底,并且許諾一旦成就了我們的好事,必定忘不了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平日里他聽了我這番說辭都會笑著恭祝幾句如意吉祥,早生貴子之類的吉利話。然而今日他聽了非但不如往常那樣附和,還用十分悲憫的眼神望著我,順便苦口婆心的規勸我什么‘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末了還重重嘆上一口,叫我十分心驚。

小伙計一直安靜的呆在角落里,與喪彪處的十分和諧。說道這一對大小禽獸,他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倘若我超過一個時辰沒有搭理他們,一大一小便會不安分的哼哼唧唧,然后在我摸摸小禽獸的腦袋,再摸摸大禽獸的臉之后,才一同安分下來。

孰知這一天當董靈與小伙計對視一眼之后,登時臉上姹紫嫣紅起來,略帶幾分不甘和懊惱,不安的搓著手自言自語道。“唉,怎么又晚了一步,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你說什么?”我狐疑道。

董靈笑著擺手,“沒什么,沒什么。”接著皺起眉頭,一臉忐忑的對我說。“那個…小汝啊,我近來心慌,失眠,潮熱,汗出,他們都說我這是患了相思之疾,你替我把個脈,可好?”

我剛想說‘好’,小伙計卻一個箭步沖到我前面,不由分說,對準董靈的膻中,肩井,腎俞,環跳,后溪,身柱,以及大椎,共七個穴位并指發力,快狠準,精確程度令人嘆為觀止。

我張口結舌:“…你…干什么?”欺負他…

小伙計不答,只一味抱住我,像是貓兒抱著一尾魚,護在心口,轉過頭去對著哀嚎的董靈說。“不才剛好跟著小汝學了幾天醫術,想來閣下剛才所說的必定是傳說中的陰陽失調,我已在你身上幾處至陽之穴疏導,想必閣下不日將可痊愈。另外附送小汝獨家配置的相思無用湯,帶回去日日煎飲,還可固本培元。”

我對他這幾日看醫書的成果十分滿意。

董靈卻像受了嚴重的打擊,落寞的耷拉著腦袋,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東西,雙手奉到我跟前,誠懇地說。“本來是想問問你,愿不愿意與我同去,現在看來,就算沒有煜琛兄,你也是不愿與我將就的。”

我伸手接過一看,是一枚鴛鴦同心扣。

甜水鄉歷來有個傳統,每年的觀音娘娘誕辰,萬佛寺都會舉行祭祀大典。善男信女為了對應那句‘在天愿為比翼鳥’,會將心愿紙系在紙鳶上,一起放飛,以求天佑姻緣。

據董靈所言,那一日,薛煜琛將會陪著知縣大人的獨生女白雅問白小姐去萬佛寺,所以他才到我這里來冒昧一試。

我心里一酸,覺得眼下就是一個路人都能判斷出我和薛煜琛正處在貌合神離的階段,才會對我說什么何苦單戀一枝花,勸我回頭是岸…

謝過了董靈,將他送出門時,他似乎還有些話要說,欲言又止的,但看到我身后的小伙計,立刻變得像見了貓的老鼠,悻悻的接過我開的獨門解藥‘相思無用湯’,惆悵地走了。

相思相思,遇上錯的人,再多相思,亦是無用。只是不知道我心中那人,可曾是對的人?

小伙計見我發呆,將鴛鴦同心扣放到我跟前,追問道:“那你去不去?”

我想了想,大掌一拍桌子。“去!干嘛不去!”

薛煜琛與別的女人去,我為何不能與別的男人去?

而且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本人不共戴天的仇人白雅問。

白小姐五歲能吟詩,十歲可譜曲。是樹上鶯鸝,是林間美雀。她本與我沒什么交集,然只要是我相中的,喜歡的,三天兩頭就被她截胡,令我時時如鯁在喉。

比如說我要是逛街相中一條裙子,又苦于囊中羞澀,猶豫不決,等到第二天再去買,這條裙子斷是已經被送到了白府;我若是去聽戲,夸贊誰唱得好,隔兩天便聽說那個角兒被請去白府。

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二三的發生。

數日前我無意間發現一面銅鏡,雕花鬼斧神工,店主卻執意不肯讓一分一厘。我站在鋪子前,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最后店主從我手里搶回去,一語點破其中玄機。“燕姑娘,可曾看到你身后三米遠躲在米鋪里的那個人了嗎?那是白府的家丁,專門負責盯梢你的。你若是看上什么,隔天必定被送到白府。所以說我這鏡子,你若是不買它就得跟著姓白的了。”

我如夢初醒!

細細一想,迄今為止,白雅問從我手里搶走那么多東西,唯一還沒得手的就只有我的未來相公了。

而我與薛煜琛自八歲定親以來,到如今不多不少,堪堪在七年之癢的口子上。許是年歲久長,大家都沒什么新鮮感了,感情也就如同那一潭死水,砸塊花崗巖下去也未必能激起多少漣漪。可我總不能坐以待斃。俗語有云,沒有人搶的東西,不是好東西。薛煜琛有人搶,證明我眼光獨到,我自然也要找塊巨型花崗巖來將他狠狠砸一砸,砸醒了方知道我的好。

我看了眼小伙計,覺得這塊巨型花崗巖實在是非大禽獸莫屬了。

二月十九這一天,我依計行事,與小伙計同去萬佛寺。

一大清早,山腳下已經人頭攢動,待佛鐘一敲響,所有人都跟餓了十天半月的野獸被放出籠一般,瘋狂的朝山頂沖去。我在人堆里被擠的七葷八素,好在小伙計在身后為我擋著,免去不少麻煩。

到達山頂時,晨曦微露,天色淺淺淡淡,太陽在晷柱上投下暗影,停在寅時這一刻度。其他人的腳程趕不上我們,遠遠被地丟在了后頭。我沖進觀音殿,撲通一聲跪在蒲團上,虔誠地雙手合十。四圍寧謐,惟有檀香靜焚。將纏繞在心間的愿望同菩薩說完,我便拿起求簽筒,咯錚咯錚地搖晃起來。

半晌,跌出一支木簽。落地有聲。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將這句話,拆開,重組,再對對碰,我仍是云里霧里。但‘故人’二字,卻令我無端想起一樁陳年往事。

彼時我不過八歲,最愛的消閑是去茶樓聽說書先生翻山越嶺的海吹。幼年未曾見過世面,不知天地多大,人世幾何,單單從評書里了解個大概。

好像大覃開國皇帝究竟是如何奪得這山川河脈,億兆黎明;江湖大俠統一武林后又是為何歸隱山林,避世隱居;妖魔鬼怪,經史子集,野史佚聞,通通由此入了我的耳。

后來有一日,說書先生突然話鋒一轉,扯到了大夏國的小皇子身上,說他小小年紀已是練的一筆鐵畫銀鉤,博聞強記金鑾殿上可以舌戰群儒,更令人稱道的是,還有一門種花的好手藝,能令枯木起死回生。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小子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我掰著指頭算了算,十三減去八,此人與我年紀相仿,斷沒可能厲害成這樣!當下便不服氣道:“哼!他字寫得好,能有城東擺地攤代寫書信的黃大叔好嗎?他口才好,也不能有先生您說的故事好聽吧?!再者,花種得好,干脆就去做園丁唄。”

一番話,將我們甜水鄉的諸多落魄文人的地位大大提升,聽得周圍的人交口稱贊,一致認同道:“有理,有理!”

更何況,這皇子又不是我大覃的皇子,而是鄰國的,大家不用給面子,哄笑聲四起。其中唯獨一個眉目清亮的少年無甚反應,僅僅是冷笑著剜了我一眼。

我走到他跟前,昂起頭挑釁道:“干嘛?我說的不對嗎?”

繼而再接再厲抹黑鄰國小皇子:“男孩子建功立業要在沙場決戰,侍弄這些花花草草是姑娘家的事兒,他學來做什么?不用說肯定是個娘娘腔。”

由于我自小接受了爹娘非一般的特殊教育,是以每次上街都專作男兒打扮。城西殺豬的屠夫聽了我的這番話,邊拍大腿邊贊美我道:“他奶奶的有見地啊!大夏國三皇子肯定是娘娘腔,遠不如我們甜水鄉的小哥霸氣。”

我聽了瞇眼笑,很是受用。

“娘娘腔!娘娘腔——!”一時間群情激昂,隨我振臂高呼。

孰料剛才那個少年卻驟然變了臉,他一雙眼睛如琥珀深邃迷離,暗藏著浮動的怒意時,就像河底深褐色的卵石,驚心動魄。

我心中陡地一慌,嘴上卻依舊不饒半分,將他的造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攻擊了一遍。他咬牙切齒,一把擰住我的臉頰,恨恨道:“你這模樣才是娘娘腔。”

我雙手叉腰,食指點著他心口。“你繡花枕頭一包草。”

罵完還不解氣,又趁機踩了他一腳,踩完撒腿就跑。他亦不肯善罷甘休,兩人一追一逐扭打在一起,斗得天昏地暗,頃刻就到了白瓷湖邊。

盛夏里,荷花塘里蓮葉田田,粉色團苞恣意盛放。

他一腳踢中我屁股,將我踹到了水里,兇神惡煞地嚷嚷著要將我治罪。

我自幼水性極佳,便決定假裝溺水嚇一嚇他,殺殺他的銳氣,實際上是埋伏在水下暗中憋著氣。

粼粼波紋蕩漾,我看到他雙手環胸站在岸邊,左等右等之后不見我浮上來許是慌了神,最后不管不顧地跳下了河來。

此時我才浮出水面,嘴里含了一口水,趁其不備噴了他一臉。

這個呆子不知吃錯了什么藥,竟忘記反擊,只定定望著我,自言自語道:“啊…竟是個丫頭…”接著完全不顧本人的意愿,上前抱著我親了一口。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耍流氓,當場便忘了劃水,愣愣的沉了下去。結果還是他摟著我的脖子將我帶到岸上。

兩個人渾身濕透,生起一堆篝火。他為我烤了一只野雞,我吃,他看我吃。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后來我們成了朋友,一有空我便偷偷溜去找他。

他站在珞珈山頂的櫻花樹下,看我哼著小曲蹦蹦跳跳向上。風吹動白袍袖擺,吹動他一頭黑發,吹著漫天飛舞的落花,到我掌心。

我推搡了他一把:“你怎么看人的眼珠子也不曉得動一動,再這么下去就要變成石頭了。”

他臉微微紅,氣急敗壞道:“那也是你害的!讓我等這么久…”說著,一屁股席地而坐,指著樹枝劃出來的痕跡與我秋后算帳。“你遲到了一時三刻。”

我笑笑趴到他腿上,看日落云海,他摘了新鮮的樹葉吹曲子給我聽,誠然也是個十分好哄的小哥哥。

想起這段往事,還有那人的炭烤雞翅膀,我一不留神便傻傻笑出了聲。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一聲清脆的鳥鳴之后,我回過神來,手里依舊握著那支【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天邊薄云散去,紅日勃發,山中驟然大放光明,我回頭看到小伙計站在觀音殿門外,淡黃色光暈籠罩了他全身,生出朦朧的暗影。

我問他:“你說…走掉的緣分,還能再回來嗎?”

他許是動了動,又似是沒有。少時,方微微側轉過身子,指著左上方對我說。“你瞧。”

我小碎步跑過去,看到門邊屋檐下有一處是燕子筑起的巢。

“緣起緣滅只是外物,心隨意動才是內因。其實只要有心,哪怕跋山涉水,哪怕千里迢迢,也會去到想去的地方。”他的聲音輕輕的,暖暖的,吹入我的頸項。

似記憶中的履帶被不經意勾動,我看著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然而正當氣氛大好之時,卻有一把不識相得聲音橫插進來,說了一句人人都不能拒絕的開場白。“阿彌陀佛——”

我倆一同回過頭,見到來者一身袈裟,手中念珠不停撥動,是萬佛寺的僧人,便躬身拘禮道:“大師。”

僧人頷首,指了指從遠處飛來的燕子,再指了指屋檐下的巢穴,窩里有三三兩兩的燕子蠕動著,說道:“七處征心,目乃心機之開關。有心者,千里之外,亦能破除萬難。施主是個有心人,也是個聰明人。只是途中塵色繽紛,迷惑人心,還望施主謹記,塵色本不迷人,人自迷于塵色。惟有早日堪破其中契機,方可脫離苦海。”

小伙計輕聲笑起來:“大師所言極是。只不過我心之所向與沿途障景恰好與大師以為的并不相同。”說完與僧人目光對等,毫不相讓,猶如世外高人對決,渾然入境。點點日光盡數撒落在他肩頭,愈加襯得他周身氣韻如山川高止,如江河遠流,目光里有一種堅定,不可輕易拔除。

我不知不覺竟看呆了。

“原來如此,請恕老衲失言了。”僧人一臉惋惜,嘆著氣飄然遠去。

我聽得云里霧里,剛想問小伙計,卻被他一把拉住,問道:“怎么,不要我幫你放紙鳶了?”

經他提醒,我才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了,趕忙拉著他奔往祭祀法會。

用武力強行征用了一塊空地之后,我打開自己糊的紙鳶,向他展示一夜未睡趕工出來的杰作,昂首得意道。“怎么樣?”

小伙計僅看了一眼,指著上頭我親手畫的小人,裝作若無其事的問:“這…這兩個小人,麻花辮的是你,三根毛的是誰啊?”

“薛煜琛呀。”我不假思索。

他聽到我的答復面色顯得很凝重。片刻后,指向半空中的一雙紙鳶再問:“既然你的三根毛是薛煜琛,那那只老鷹又是誰?”

不遠處,一只老鷹描了一個大大‘薛’字,自然是薛煜琛。旁邊那只翩然的蝴蝶不用說,十成十就是白雅問。

我望著天空的眼睛突然有些發酸,怔忡間,一氣將線頭扯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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