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歲月拼就成離別

1

“一杯可樂，加冰。”

生硬而冷淡的聲音毫無風度地撕扯開我的眼皮，我瞄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習慣性地咧咧嘴：“請稍等。”轉身取杯子裝可樂。

面前的男生靜靜地站在原地。修長的手指搭在柜臺邊緣，彎起好看的弧度。

寧泉。我在心里輕輕地嘀咕了一遍。巨富之子，小提琴神童，全校女生心中完美的王子。含著金湯匙出生，連與生俱來的不可一世都被人追捧為高貴氣質.

“您的可樂。”我把紙杯放到他面前，寧泉接過，轉身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樂譜，靜靜地翻閱。他的側臉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深棕色的眼睛認真地看著音符。

五點到了，我收拾東西準備下班離開。走到門口，剛好看到寧泉一閃而過的背影。七月的天氣像是時隱時現的枷鎖，無聲地囚禁人們的好心情。我把涼涼的果汁貼近自己已經微紅的臉頰，無意間聽到一個聲音喊寧泉的名字，目光很隨意地就看了過去。

馬路對面，堂而皇之地停著一輛寶馬，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微笑著向寧泉招手，不怒自威的劍眉之下，一雙眼睛卻滿是愛意。

而他的另一只手，被一個女人輕輕挽著，那女人幾乎有點討好地朝寧泉笑著點頭，被妝容精致修飾過的臉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心突然被狠狠地揪緊。女人的微笑仿佛長出了棱角，萬箭齊發，刺得我雙眼灼灼地疼。手一松，果汁“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寧泉淡淡地掃過來一眼。他穿過馬路，在那兩人的擁簇下一言不發地鉆進了寶馬車。

臨上車前，那女人終究還是朝我掃來一眼，雙眸中的悲戚一瞬即逝。

整個世界，就這樣忽然冰天雪地。

2

我走到巷口的修車攤子，朝那個滿手油污的男人揚了揚下巴，裝出一副收保護費的架勢：“嘿，今天賺了多少？”

男人很配合地唯唯諾諾，將裝錢的鐵盒子遞到我面前：“女王，女王，您自己看。”里面，只有不多的幾張票子，悲戚地閃著沾了油污的光。

我鼻子一酸，幾乎要哭出來，但還是擠出一副笑臉，在男人臉上“啪”地印下一個響吻，然后推起他坐的輪椅，“回家了，爸。”

本以為下午的事情不過是這個悶熱的夏天里突如其來的一場雷陣雨，瞬間的嘶吼之后生活還是可以和原來一樣寧靜美好，可是，生活總是會用殘忍的方式，讓我們面對現實。

晚飯后不久，下午那個衣著光鮮的女人踩著高跟鞋踏進了我的家門。她理直氣壯地對爸爸說：“讓我把小荊帶走。你連自己都養不起，怎么養她？”

“但是我至少永遠都不會扔下她不管！她是我的女兒，誰都別想帶走！”爸爸憤怒地敲打著輪椅，把我擋在了身后。我冷冷地看著那個女人和他爭執良久，眼前驀地出現兩年前她離開這座房子的場景——“你連自己都養不起，你拿什么養我？我憑什么過這種破破爛爛的日子？我勾引有錢上司怎么了？那是我拿自己的資本換來的，是我應得的！”——一樣的理直氣壯，一樣的咄咄逼人。

我不能走，因為只有爸爸才是我最愛的人；可是……我更不能留，因為我不能讓自己最愛的人如此艱辛。

“不用吵了，我和你走，媽媽。”我淡淡地說。

——我和你走。只是和你走，而已。我終究會像你一樣無情地離開，殘忍地把背叛的痛苦留給你。就像你當初對我們一樣。

在路上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沒完沒了地對我說：“寧叔叔脾氣不好，可能不會立刻接受你，不過慢慢的，他會喜歡你的……”

剛一踏進寧家的門，我就立刻明白她碎碎念的原因了。寧毅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問我：“會做飯嗎？”我愣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

“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讓她來頂小王做飯吧。”他說。

心就那么輕而易舉地狠狠疼了起來。

媽媽感恩戴德地點頭，一旁的寧泉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杯，瓷質的杯子發出很大的聲響。他轉身上樓。這才想起，從頭到尾，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甚至沒有看過我一眼。

保姆？很好。

不屑嗎？不必。

委屈是太矯情的說辭，如果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我接受。

去倒垃圾的時候，二樓丟下的易拉罐，“啪”地一聲，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腦袋上。半罐未喝盡的液體使這一擊異常地疼，我不由“啊”了一聲，感覺頭皮上已經有血絲滲出來。

抬起頭，很輕易地就可以看見寧泉在二樓窗口一閃而過的身影。

3

寧泉從不和我說話，似乎根本就沒發現我的存在。極偶爾不得不瞥過來一眼，眼神透出掩飾不住的厭惡。我可以假裝看不見，卻無法假裝感覺不到心尖的疼痛。那種眼神一刀一刀剜在我的尊嚴上，讓我疼得無法呼吸。

每天晚上我會聽到小提琴的聲音從寧泉的琴房里傳出來，美妙的音樂仿佛融進了夜色的靜謐，那是我無法觸及的世界。

我依舊在學校對面的咖啡館打工，想多攢些錢給爸爸。到周五，寧泉又來了，依舊是加冰的可樂，可是看到柜臺后的我時，目光明顯地頓了一下。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到五點鐘，而是拎著可樂轉身離開。推門的同時，極其自然地將手中的可樂扔進了垃圾桶。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那么生氣，我沖出門外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你什么意思啊，你？”

他根本不屑跟我對話，拉了一下背包帶子，轉身就要走。我卻像瘋了一樣揪住他的包，猝不及防的寧泉被我弄得趔趄了一下。

“不要以為你有錢就可以看不起別人！你知不知道其實你們在我眼里有多惡心！寧泉，你以為你是誰，你也敢看不起我？你不配！”我毫無形象地大吼大叫，換來的只是對方冷冷的一句，“那你為什么賴在我們家不走？”

我呆滯了一秒，瞬間明白了他的厭惡。我冷笑：“因為我要得到我想得到的。我愛我爸爸，我要保護他，我不要自己做他的包袱。只要可以讓他過得輕松一點，自尊顏面什么的都是多余。我知道我被你們所有人看不起，但是只要我能活下去，賤也無所謂。”

積攢多時的委屈化作無聲的淚水，我感覺到豆大的淚珠從面頰上滾落，“我才不會在乎你們的鄙夷。其實應該是我看不起你們，因為我比你們幸福！”

寧泉依舊一言不發，陰冷地看著我，我冷冷地對視回去。他突然冷笑：“坎坷的身世誰都會編，為了你爸爸？哼，你媽媽不就是用楚楚可憐來騙上司的同情心么？你還真是繼承了她的特長……”

“我沒有編造！”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歇斯底里，“寧泉，我不允許你這樣說我爸爸！你根本不配！”

“那你向我證明啊！證明你所謂的父女情深，而不是像你媽媽一樣拿著這個幌子來破壞別人的家庭！你敢嗎？！”寧泉似乎也被激怒，聲音早已失去平日的優雅。

“你敢嗎？”他大聲重復了一遍，似乎在挑戰我的防線。

“有種的，跟我來！”我咆哮著奪路而走……

4

爸爸依舊和平常一樣在侍弄他的修車攤子，我也盡量像往常一樣走過去輕踢他的工具箱：“嘿，今天生意怎么樣？”爸爸明顯僵了一下，抬頭的瞬間已經紅了眼睛，他擠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用顫抖的手拎起鐵盒子，“女王，你自己看。”里面的票子少得可憐。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住了他：“爸，我想你。”溫暖的懷抱一如從前，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變得明媚起來。

寧泉后來說，如果當時我回頭，會看到他的目光，有多感動也就有多嫉妒。

我推著爸爸，寧泉笨笨地跟在后頭。也許他從出生開始就沒見過如此臟亂狹小的地方，轉彎的時候不知誰家的晾衣桿差點把他絆倒。我回頭很陰險地一笑：“早就和你說過這里又臟又亂，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他不甘示弱地向我瞪眼。

爸爸這才發現寧泉的存在，用問訊的目光看著我。

“同學。”我微笑著，再自然不過地說。

那天晚上我吃了這幾個月以來最開心的一頓飯。雖然只有兩個炒素菜和幾塊點心，但是心里卻被很久都沒有的幸福感填得滿滿當當。飯后爸爸高興地拉起了二胡，寧泉聽得很陶醉，說很久都沒有聽過誰把二胡拉得這么好了。爸爸見他躍躍欲試的樣子，就興致很高地說要教他，寧泉甚至很快就學會了一小段。

爸爸翻出我兒時的照片，胖嘟嘟的我被寧泉狠狠地嘲笑。那一瞬間我恍惚地感覺——就在這間破到不能再破的小屋子里，我想要的，突然就降臨了。

時間晚了，我戀戀不舍地和爸爸告別。他一直把我們送出好遠，我們走到弄堂盡頭的時候，還可以看到他坐在輪椅上在夜色中凝成一幅剪影。

我和寧泉誰都沒有說話，沉默地走了好久。昏黃的路燈下，兩個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你要的證明我給了，以后不允許你再提我爸爸。”我說完這句話，扔下寧泉一個人快步走出好遠。好一會，身后才傳來他復雜的聲音：“林荊，我們講和了吧。也許……我恨錯了人。”

5

我感覺到自己的腳步僵了一秒。

“林荊，你要知道，我恨你媽媽不比你恨我爸爸少。所以我們互相憎恨，理所當然。”寧泉拉住我，認真地說。

我沉默。一直都知道媽媽嫁到寧家簡單點說就是小三轉正，當初她會拼死拼活爭取做寧毅的秘書也不過是為了接近這位有錢的上司。借一套悲劇婚姻的幌子和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她成功地得到了寧毅這張沒有上限的金卡，甚至逼得寧泉媽媽遠渡重洋。所以寧泉恨我，“是啊，理所當然。”

但是寧泉接下來的話令我震驚：“我恨你是因為我一直以為你和你媽媽一樣，是來分食我的安靜生活。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我們一樣可憐。甚至我比你可憐。你在爭取、在保護，而我只是在接受。林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沒有想到寧泉會對我說對不起。從某種程度上講，寧泉和我其實是一樣的——被迫離開自己所愛，和一群自己不愛甚至憎恨的人生活在一起，毫無快樂，了無幸福。而我剛才，還那樣殘忍地揭他的傷疤。

一直以為他對我很過分，但其實我不是也在用同樣過分的方式提醒他現實的無情？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了解彼此痛苦的人，卻一直在用相同的方式彼此折磨……

寧泉，我決定了，我們講和了。這是第一次，我看到寧泉在我面前，展開一個由衷的微笑。

我和寧泉嘗試著做起了朋友。褪下高貴外衣的他事實上是個很簡單的人，他會把他的午飯分給我，兩個有著天壤之別的人一起吃雞腿和芝士蛋糕；他依舊在周五來咖啡館，等我下班帶我去啃漢堡；有時我會帶他去吃那些他沒有碰過的路邊攤，一人一把羊肉串，放很多很多的辣椒，最后實在辣得受不了就去買冰酸奶……我們一起騎車回家，在離別墅還有幾百米的時候分開，他走正門，我走后門。然后繼續裝作兩個毫不相識的人，在各自的世界里生活。

有時候寧毅夫婦不在家，我會大著膽子留在他的琴房聽他拉小提琴，飽滿的音色仿佛承載了太多了情感，輕易地勾起人心底最敏感的弦。

寧泉開始經常對我微笑，帶笑的眼睛如同綴滿了星辰的夜空。那個時候我會看著寧泉的側臉，想：如果最初的時光永遠可以停留在這一刻，沒有悲傷的回憶，沒有殘忍的現實，該多好。

6

如果不是寧泉，我想，我在寧家的日子就會像現在這樣不痛不癢地繼續下去。但是寧泉，他太想為我做些什么，卻只能把一切推向毀滅。因為他和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從來都不清楚，自己面對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

就在某一個突如其來的早上，我把做好的早點一一端到寧毅、媽媽和寧泉面前，正要離開時，卻聽到寧泉叫我的名字。

“林荊。”

不知道為什么，他明明是笑著叫我的，我卻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林荊，”他又叫了我一次，“過來一起吃飯啊。”

除了寧泉之外，屋子里的人全部僵住了。

“我……”

最先冷靜下來的是寧毅，他哼了一聲拿起餐具：“這里哪有她的飯？”

也許早就預料到寧毅會這么說，寧泉依舊信心滿滿地微笑：“沒關系，我也吃不了這么多。”說著，就把面前的奶黃包往旁邊推了推，給我騰出了一個位子。

我看到媽媽握著筷子的手指因為緊張，已經有些扭曲。但是她還是假裝事不關己地喝著牛奶，頭也不敢抬。

寧毅的不滿已經昭然若揭了：“哪有保姆和主人一起吃飯的？”

“林荊不是保姆。”寧泉一字一句地糾正，“她是我的朋友，而且也是這個家的成員。”

寧毅“啪”一聲摔了筷子，怒不可遏：“這個家的成員？一個雜種，也配做我寧家的成員？她不過……”

“啪”一聲脆響，幾乎讓房子也震了一震。寧毅愣住了，寧泉愣住了，媽媽嚇得掉了筷子，然后也愣住了。

寧毅臉上鮮明的五指印和我發紅的手掌，成了整個房子的焦點。

我感覺到自己的牙恨得發癢：“我不是什么雜種，我有爸爸！如果我是雜種，那么你的寧大少爺也是，因為和我有一個賤人媽媽一樣，他也有一個不要臉的爸爸。你以為錢是一切么？有錢就可以踐踏別人的自尊么？看看你現在有什么？一個為了榮華富貴才和你在一起的老婆，一個根本不愛你甚至恨你的兒子！瞧瞧你多可憐，連我一個外人都敢瞧不起你！”

“你是誰？居然敢教訓我！”

“林荊，你閉嘴！”

兩巴掌幾乎同時落在了我的臉上，嘴角一熱，居然有血流出來。我看著寧毅因為憤怒而顫抖的手，和媽媽帶血絲的指甲。

“你們干什么？！”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寧泉突然擋在了我面前把我結結實實地包裹在了懷抱里，“被人揭穿了還不敢承認，你們做的丑事還不夠多么？”

寧泉的手握著我的手，從他手掌傳來的溫熱順著手臂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去。那一刻，我突然就想那么一直牽著他的手，永遠不放開。

“兒子，你……”寧泉的話像是利劍狠狠地扎在了寧毅的心上，他忘記了憤怒，完全愣在原地。

“我不是你兒子！你把媽媽趕走的那天開始，我就不是你兒子了！”寧泉冷冷地回擊，寧毅仿佛被當頭棒喝，一下子僵在原地。

而我的媽媽，既憤怒又畏懼，想說什么又不敢開口，只是收回了手。

我冷冷地笑了，從來沒有笑得那么殘忍過，“真可憐……寧毅，你們真可憐！”說完，我咬著牙扔開寧泉的手，從房門沖了出去。

7

我不知道我應該去哪里。我不能回家，不能讓爸爸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我不想讓他心疼。世界之大，卻沒有可以讓我落腳的地方。

多諷刺。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想寧泉，我只希望他在我身邊。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已經是如此地依賴他，但他卻是我絕對不能依賴的那個人。我們像是兩只艱難過冬的刺猬，不停地靠近，想溫暖彼此；如今他往前踏了一大步希望可以用自己的身體呵護我，卻悲哀地發現靠得太近，我們只會把彼此刺得鮮血淋漓。

很多時候，一個人面對是最殘忍的方式，卻也是最直接的現實。

我沒有去學校，在馬路上逛了一整天。從白日灼灼到華燈初上，我一直不停地走著，這才發現，原來我對這座城市是那么的陌生。我在這里成長了十八年，可是來來往往的人群還是以一個我看不懂的姿態把我扔進黑夜；而對于這座城市，我只是在陰暗的墻角蔓延開來的荊棘，沒有陽光蒞臨，沒有路人駐足。或許，還會在某一天，因為礙眼而被連根拔起。

最后我累得走不動了，索性站在路燈下，看頭頂的飛蛾愚蠢地、樂此不疲地投向燈火。我咧嘴冷笑，嘴角隱隱還有一絲的痛。我不是傻傻的飛蛾，為了毀滅而奮不顧身；我只會為了生存不顧一切。活下去，讓爸爸活下去，才是我的意義，其他的都是多余。

巷子里突然竄出的黑影在我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之前一把抱住了我。瞬息而至的溫暖將我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我聽得見他溫熱的氣息呼在我的耳畔。

是寧泉。

他用幾乎祈求的聲音對我說：“林荊，不要再讓我把你弄丟了……”

很久很久的以后，我還是會經常想起這句話。在稚嫩的歲月之初，我們都曾在這重重迷霧的世界中走失，迷茫，恐慌，然后不得不成長，不得不成熟。不是只有天荒地老才算情深，有時候，我想聽的，只是你的一句話：

林荊，不要再讓我把你弄丟了。

像是溺水的孩子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緊緊地抱住了寧泉。即使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寧泉，相信我，這一瞬間，因為你，我看到了光。

寧泉把我帶回家，第一次正式地面對他的父親。

“從現在開始林荊是我的女朋友——不管你接受還是不接受。林荊教會我一件事：有時候不能只是接受，還需要去爭取。我已經失去了媽媽，不能再離開林荊。林荊不是這個家的包袱，她也不是什么雜種，她是這里的主人之一，她是我的家人。”

她是我的家人……

眼眶很不爭氣地就紅了。寧泉，謝謝你。

寧毅鐵青著臉沉默了很久：“寧泉，你讓爸爸考慮考慮。”

“沒有考慮的余地，這是個決定，我只是通知你。”寧泉果斷地說。

寧毅明顯很受傷，我能在他看我的眼神中感受到十分明顯的敵意。但是為了兒子，他暫時壓下了一切：“好吧，我同意。”說完厭惡地瞥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寧泉立刻高興地握住了我的手，“小荊，我們贏了。”

而我，卻怎么也無法像他一樣輕松地微笑。寧毅轉身之前最后的一瞥是那么的冷，仿佛利刃劃在我已經傷痕累累的心。

緊繃了一天的媽媽終于松了一口氣，用早上打過我的手覆上我的臉頰：“小荊，對不起，你的臉……”

我厭惡地將它一把打開：“不勞大駕，我自己能解決。”

轉身離開，扔她一個人愣愣地站在原地。我能感覺到她對我的感情；但更多的時候，我感覺到的是她對錢的感情。

她并不是錯在為了錢毀掉了我和爸爸的幸福。她只是弄錯了，錢不是目的，只是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連終點都摧毀，手段又有什么意義？

8

“小荊，現在真的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那個傍晚，我和寧泉并肩站在樓頂的天臺上，他輕輕地說。微風吹起他的衣角，吹亂我的發梢，也悄悄地吹走心底那些悲傷的浮塵。我不想再問這個世界究竟還有多少悲傷需要面對，那一瞬間，我寧愿相信，我們可以擁有同一個寧靜的世界。

我看見他瞳仁中小小的我，在夕陽之下慢慢地綻放一個微笑。

我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縱然只是美夢一場，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也好。

如果你問后來，我會告訴你：你猜得沒錯，寧毅會退步不過是緩兵之計，他為了保衛自己和兒子之間的感情不得不壓下了自己的憤怒。但也僅僅是暫時。

十一月，寧泉去上海參加音樂大賽。在機場的時候他對我說：“小荊，你乖乖地等我回來哦。”我微笑點頭，心中卻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安檢口，連背影都帶著陽光般的明媚。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寧泉。如果時間可以倒退，我多希望他在離開之前可以再給我一個擁抱，讓我可以用余下的歲月回味那種溫馨美好。

可惜當時，我們忘記了道別。

“你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我兒子，我只問一件事，你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寧泉離開的當天，寧毅直截了當地問。

我冷笑著看他。真可憐。他自己明明就深陷陰謀，卻還在這里堂而皇之地指控別人。他根本不會相信，我和寧泉，真的是在彼此呵護著受傷的心。

所以即使我爭辯，也不會再有任何的意義。

“你覺得我想要什么？”我反問。

他自作瀟灑地拿出一張卡，“十萬，在寧泉的世界里消失。你最多也就值這些。一個保姆，不配進入我兒子的世界。”

不配。他沒有說不許，他說的是不配。

“成交。”我在他羞辱的目光中淡定地接過了卡。

一直站在門口的媽媽，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或者說，沒有敢說。

一個小時后，我背著空空的背包離開了寧家的別墅。本以為會很干脆地走出這個原本就不屬于我的世界，走了百十步，卻忍不住再次回頭。夕陽把白色的別墅染成了金黃，明晃晃地刺痛我的眼。忽然就想起當初吃晚飯的時候，坐在小馬扎上聽二樓傳來的小提琴聲。我總是抬頭去張望，卻失望地發現窗口的高度是那么的高不可攀。

這就是我和你的距離，寧泉，近在咫尺，緊緊依偎，卻永遠存在于不同的世界。你的陽光喚不醒我的深夜，我的陰暗染不上你的純白。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猜到了這結局。你說我教會了你去爭取，但是我忘了教你一件事：有時候，我們只能接受。

林荊，從這座城市，被殘忍地連根拔起了。

手中的電話響起，是寧泉從上海發來的信息：“我到上海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比賽結束，帶禮物回去給你。”

鼻子一酸，隱忍多時的眼淚幾乎就要順著面頰滾落。但還是努力地忍回去，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我回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好吖好吖，期待你的禮物！”

按下發送的瞬間，淚如雨下。

好可惜，我來不及告訴你：寧泉，你再也不會把我弄丟了。因為我們再也不需要互相尋找，我們的生活也不會再有任何的交集。

我把錢交給了爸爸，然后登上了南下的火車。我告訴他，我要去長大，我要去學會生存，我要去看看世界究竟還能有多大。

9

白駒過隙的時光像是轉瞬即逝的風，誰也抓不住它的裙擺。我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靜靜地生存，靜靜地生長。生存的壓力經常把我折磨得筋疲力盡，讓我沒有時間去想曾經的種種。

但是仍舊會在某個轉身駐足的瞬間，想起生命中曾經一閃而過的光。

嘴角就會很自然地彎起一個弧度。

雖然，寧泉，最終你還是把我弄丟了。但是我不后悔，因為，你曾經讓我看見了光。

沒錯，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命運就把不平等的軌跡刻進了我們的生命線。但是你讓我開始相信，也許真的一直跑，一直堅持，我們就可以牽到自己想牽的手，找到自己想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