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過魯迅散文《藤野先生》的中國人,數以億計。這數以億計的中國人,大約很少有人不認為,“八字須,戴著眼鏡”的黑瘦先生藤野嚴九郎是一位稱職乃至偉大的老師的。魯迅在這篇深情懷念藤野先生的文章中說:“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這位藤野嚴九郎先生,在魯迅去世后寫的回憶文章中,謙稱自己只是給魯迅添改了一些筆記。但是,他留給億萬中國讀者的,無疑是可親可敬的形象。受了幾十年仇恨教育的中國國民,對于有過深仇大恨的敵國人士,心中能是這樣一種形象,殊非易事。
但是,這樣一個偉大的教師,后來卻被他所任教的學校給辭退了。魯迅離開仙臺返回東京的第六個年頭,即1911年到1912年,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并入新成立的東北帝國大學,成為其屬下醫學部,1915年升級為東北帝國大學醫科大學。藤野嚴九郎因為學歷不夠,被迫于6月底提出“請求免職”,7月1日被降為臨時講師,8月9日被解除講師職務。失業后的藤野先生,為了養家糊口,一度任職于東京三井公司的慈善醫院耳鼻喉科。1919年,藤野先生回故鄉開設私人診所。1945年8月11日,藤野先生在家鄉去世。
藤野先生的遭遇所折射的九十余年前日本教育界的重學歷文憑的風氣,不但我們中國人會為之感到不平,就是日本人也有心中感到不安的。2004年至2005年,我在日本東京一所大學任客座教授時,遇到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曾任東京大學教授的丸尾常喜先生(已于2008年去世),就為此深感遺憾;遺憾之余,他也沒有忘記加上一句安慰自己也安慰我的話:“不過,藤野先生晚年,在他家鄉成了一名很受尊敬的鄉村醫生。”
有趣的是,死后的藤野先生,因為魯迅及其《藤野先生》一文的關系,命運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逆轉。戰爭結束后,中日兩國重修舊好。藤野嚴九郎被認為對中日友好作出了貢獻,1961年,他的家鄉福井市為他建立了紀念碑;1983年,魯迅先生的故鄉紹興市和藤野先生的故鄉福井市蘆原町(現蘆原市)結為友好城市;1984年,藤野的故居被改造成藤野嚴九郎紀念館。他生前任過教的東北帝國大學(此時已經改名為“日本東北大學”),設立了“東北大學藤野先生獎”。生前于青壯之年就被炒魷魚的倒霉蛋兒,成了令該校引為自豪與光榮的人物。
藤野先生倘若泉下有知,看到自己死后竟然得到這些榮耀和待遇,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感想;早藤野先生十年去世的魯迅先生,倘若知道自己平生最感激的老師,生前命運竟是那般每況愈下,死后卻又因為自己的緣故,盡享尊榮,不知道又會寫出怎樣感人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