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楊絳在五七干校

面對“文革”帶來的個人生活的巨大變遷，錢鐘書、楊絳不怨不恨，不自憐自憫，而是以平和的心態坦然面對，直面人生，這在當時確實難能可貴

2011年7月17日是著名女作家、翻譯家楊絳先生一百歲生日。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干部下放運動中，楊絳和丈夫、著名學者錢鐘書先生來到河南省信陽市東北部的息縣，在這里的五七干校生活了兩年多時間，錢鐘書的《管錐編》、楊絳的《干校六記》都是在五七干校孕育而成的。

為慶賀楊絳先生百年華誕，同時緬懷已過世十余年的錢鐘書先生，筆者走訪了當年錢鐘書、楊絳等文化名人下放勞動的地方，撫今追昔，鉤沉那段塵封的歲月。

河南息縣位于大別山北麓、華北平原南緣，縣城南四公里處聳立著被北宋大文學家蘇東坡譽為“東南第一峰”的濮公山。濮公山下的淮河像一條飄帶穿繞而過。

一

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息縣東岳五七干校住著原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今中國社會科學院）一百多位學術泰斗和文化巨匠。他們當中有被譽為文壇“雙子星座”的錢鐘書及夫人楊絳。

錢鐘書、楊絳夫婦是享譽中外的大學者、作家，被公認為是我國知識界的符號之一。1966年“文革”開始后，錢鐘書、楊絳作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和“牛鬼蛇神”被揪了出來，遭到批斗。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毛澤東關于“廣大干部下放勞動，這對干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在職干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的文章，全國各地響應號召普遍開辦五七干校，大批黨政干部和知識分子（老弱病殘并不除外）被下放到各地五七干校參加勞動、學習，“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1969年11月，年屆花甲的錢鐘書和紅學大師俞平伯、詩人何其芳、戲劇家吳曉鈴等文學所成員，作為“先遣隊”離開北京下放到河南羅山縣。不久，干校搬到了息縣東岳。

1970年7月，楊絳也來到東岳五七干校。錢鐘書、楊絳與沈從文、吳世昌、余冠英、呂叔湘、丁聲樹、胡繩、金岳霖、任繼愈、孫冶方、顧準、吳敬璉等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論赤日炎炎的盛夏還是朔風凜冽的寒冬，都要下地勞動，備嘗艱辛。他們雖身處逆境，但泰然處之，未因艱苦的生活而改變讀書習慣和求知欲望。他們在參加政治運動和田間勞動的同時，也思考家國命運，進行創作積淀。

2010年9月8日，當年也曾下放到息縣東岳五七干校的著名文學評論家何西來在《人民日報》上撰文回憶錢鐘書先生。說他在河南息縣下放勞動期間，親眼見到錢先生每天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見縫插針、旁若無人地捧書大讀。錢先生讀的都是些外文原文的辭典之類，比磚頭還厚。正是這種手不釋卷的治學精神，使錢鐘書在1972年3月返京后得以創作《管錐編》。這部書博大精深，涉及中西，僅引文就包括中、英、法、德、意、西班牙等數種語言。

楊絳曾經說過，五七干校的歲月是她和錢鐘書一生中最有意義的，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影響深遠。1981年，楊絳根據自己在五七干校的親身經歷，寫成紀實散文集《干校六記》。該作品曾獲1989年全國首屆優秀散文（集）獎，并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國內外反響強烈，影響巨大。

《干校六記》由《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閑》、《“小趨”記情》、《冒險記幸》和《誤傳記妄》六篇散文組成，反映“文革”時期楊絳在息縣東岳五七干校鑿井、種菜、干農活以及與丈夫錢鐘書相濡以沫、艱辛度日直至返京的難忘經歷。文筆細膩委婉，語言詼諧幽默，極富表現力，有著“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格調。錢鐘書在其“前言”中評價：“‘記勞’，‘記閑’，記這，記那，那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

二

楊絳晚年經常引用英國詩人蘭德的詩句：“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就準備走了。”面對“文革”帶來的個人生活的巨大變遷，錢鐘書、楊絳夫婦不怨不恨，不自憐自憫，也不申冤訴苦，而是以平和的心態坦然面對，直面人生，始終保持豁達樂觀的精神，這在當時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相對于北京，息縣東岳的生活條件是非常艱苦的，但錢鐘書、楊絳來到這里，少了許多精神上的折磨，生活也過得相對安定。錢鐘書比較有能力，在五七干校期間他一次次“跳槽”，先后做過司爐工、保管員、郵遞員、通訊員，楊絳則參加過打井、養豬、種菜等工作。在打井勞動中，這些中國頂尖的知識分子表現出了可貴的互助精神，沒有誰拈輕怕重，斤斤計較。他們互相照顧，以苦為樂。楊絳在《鑿井記勞》一文中記錄了當時挖井的過程和感受：挖井一開始是干土，“干土挖來雖然吃力，爛泥的分量卻更沉重。越挖越泥濘，兩三個人光著腳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爛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過來往旁邊倒，霎時間井口周圍一片泥濘”。“我們這樣狠干了不知多少天，我們的井已挖到三米深。末后幾天，水越多，挖來越加困難，請來兩位大高個兒的年輕人。下井得浸在水里。一般打井總在冬天，井底暖和。我們打井卻是大暑天，井底陰冷。”楊絳干的是為打井人送飯和燒水的雜活，有時也湊湊熱鬧，脫了鞋襪，把四處亂淌的泥漿鏟歸一處。“平時總覺得污泥很臟，痰涕屎尿什么都有；可是把腳踩進污泥，和它親近了，也就只覺得滑膩而不嫌其臟。”井打好的那天，楊絳還特意打來一瓶燒酒，買來一斤水果糖，大家坐在一起，嘻嘻哈哈，這就是他們的“慶功宴”。至今，楊絳參與打的那口水井還在為當地群眾服務。

楊絳在《干校六記》中有一篇《學圃記閑》，描寫了她與錢鐘書互相慰藉的夫妻真情。當年楊絳在五七干校里被安排在菜園班種菜，她想讓錢鐘書到菜園班里幫她種蘿卜，但組織上沒有批準，而是讓錢鐘書在另一班看守工具。楊絳所在的菜園班距離錢鐘書看管工具的地方不過十多分鐘的路程，楊絳的班長常常派她到錢鐘書那里去借工具，于是，“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后來，錢鐘書改做“郵差”，每天下午都要經過楊絳看管的菜園到幾里地外的郵電所去領取文學所的報紙、雜志、信件和郵包。“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于舊小說、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楊絳養的一只名叫“小趨”的小狗在錢鐘書來時好像知道是自己的家人回來了，總是繞膝親熱。風和日麗的日子，錢鐘書、楊絳時常坐在水渠邊曬太陽，說知心話。有一次，錢鐘書路過菜園，見到了自己的妻子，楊絳指著菜園里的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錢鐘書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楊絳深知丈夫嗜書如命，不禁感慨道：“真的，什么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筆記本、碑帖等。”錢鐘書還經常給楊絳寫信，都是在路過菜園時親自交給她，信中寫些見聞、雜感、笑話和詩詞，為他們艱苦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每次錢鐘書路過菜園，楊絳都要陪他走一段路，再趕回去守菜園，“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漸漸消失。”傳統戲曲中才子佳人私會后花園的故事，在錢楊這里有了新的演繹，只是少了矯情做作，多了質樸平實。

《干校六記》第五記是《冒險記幸》，記述了楊絳與錢鐘書在患難中彼此思念、互相牽掛的動人情感。有一段時間他倆雖然都在息縣東岳五七干校，卻被編在相隔數里的兩個連隊，咫尺天涯，夫妻難得相見一面。有一天傍晚，天剛下過雨，滿地爛泥，楊絳十分想念自己的丈夫，于是違規擅自外出，前去探望錢鐘書。年已六旬的她穿著長筒雨靴，拄著拐杖，一跌一滑地踏著泥濘的小路向丈夫所在的連隊走去。荒天野地，泥水淤積，楊絳的雨靴好幾次都深陷在泥漿里險些拔不出來，最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艱難地走到錢鐘書所在連隊的宿舍門口。當楊絳以一個“泥人”的形象突然出現在錢鐘書面前時，他又驚喜又感動。然而相見不過片刻，歸途過河時又幾乎迷路，險遭不幸，但楊絳無怨無悔，感到無比欣慰。楊絳的這次“私奔”，在干校傳為佳話。

楊絳在《干校六記》中還記述了她與息縣東岳農民之間的情誼。一天，有位老大娘帶著一個小女孩來到干校的菜園，撿了一些老菜幫子。楊絳問：“那些干老的菜幫子撿來怎么吃?”小女孩回答：“先煮一鍋水，揉碎了菜葉撒下，把面糊倒下去，一攪，可好吃哩！”楊絳在文中寫道：“我見過他們的‘饃’是紅棕色的（高粱面做的），面糊也是紅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面糊是何滋味。我們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蘿卜雖然沒什么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卻是我們應該體驗而沒有體驗到的。”后來，楊絳經常在生活上接濟這位老大娘，還教小女孩識字念書，彼此間建立了濃厚的感情。

三

1971年元旦剛過，錢鐘書聽說第一批被遣送回京的“老弱病殘”人員名單中有他，于是悄悄地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妻子。楊絳聽后喜出望外，幫助丈夫收拾好行李，焦急地等待著動身返京的日子。誰知，等到名單公布的時候，發現沒有錢鐘書的名字，之前的消息只是謠傳，當時他們的沮喪是可想而知的。楊絳在《誤傳記妄》一文中寫道：“據說，希望的事，遲早會實現，但實現的希望，總是變了味兒的。”酸楚中帶著哲理，令人掩卷深思。后來，楊絳想到去留的問題，問自己的丈夫：“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錢鐘書毫不遲疑地回答：“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他還引用北宋柳永的詞句自喻：“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1972年3月，在周恩來總理的特別關照下，錢鐘書、楊絳夫婦作為第二批老弱病殘人員被“解放”出來，離開息縣東岳五七干校，回到了闊別兩年之久的北京。兩人潛心做學問，將在干校積淀下來的寫作素材都寫成著作。1975年，錢鐘書完成了他最重要的學術研究成果《管錐編》的初稿，此后又陸續修改。1979年，《管錐編》一至四冊由中華書局出版；1982年，《管錐編》增訂版出版。楊絳根據她在河南省息縣東岳五七干校的親身經歷寫成的系列回憶散文《干校六記》，也于20世紀80年代初結集出版，為人們保存了“文革”期間干校內情的彌足珍貴的歷史記錄，也給人們留下了一份大動亂中知識分子的遭遇和心態的可貴資料。

錢鐘書、楊絳在息縣東岳五七干校雖然只生活了兩年，但這段歲月，成為他們一生最為難忘的回憶。■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