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話吳良鏞
老四合院再不保護,
要在地球上消失了
在城市發展進程中更好地保護舊城,是吳良鏞孜孜以求的夢想。菊兒胡同的改建成功,并不能讓吳良鏞滿足,把菊兒胡同的模式,在北京的舊城改造中進行推廣是他最大的心愿。見證了北京城半個世紀的風雨變遷,看見舊城原貌的逐漸消失,吳良鏞感到惋惜和無奈。
有人說,城市變化太快了,您怎么看?
吳良鏞:現在只有老四合院是原來的樣子,這些房子都維持著舊的格局。北京像這一類的建筑原來是很多很多的,老四合院現在越拆越少,再不保護,就要在地球上消失了。
有一位諾貝爾經濟學獎獲獎者說了這么一句話:中國的城市化和美國的高科技發展深刻地影響著21世紀的發展。說到美國的高科技,我們從電腦的發明到因特網的應用,都知道它對人類的影響有多大,那么中國的城市化對人類的影響又是什么呢?
吳良鏞:城市化,從歷史上來說是工業革命之后的產物?,F在,從世界上來說,城市人口已接近人口總數的一半了。為什么說中國的城市化意義重大呢?由于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有些人要到城市里來,城市人口變多,這帶來一系列新的問題,從而引起社會的變革。城市化的過程處理得好,對社會進步是一種推進,如果在政策上或者在技術方面處理得不好,在不同方面都會帶來一定的負面的影響。我們現在處于城市化加速的時期,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期,我們在很多方面準備不足。
美國建筑師薩夫迪1999年第二次來北京時,非常驚奇,覺得北京的變化太大了。您五十多年來一直參與北京的城市規劃建設,聽到這樣的評價,您是什么樣的心情呢?
吳良鏞:這種評價、這種聲音,不止他一個人。貝聿銘20世紀70年代中期來過,后來再來,他發現北京已經變了?,F在北京有好多現代化的設施,各方面蠻有成就,但是另外一方面,這個歷史文化名城,一個封建社會時期在全世界最了不起的都城,受到了很多破壞。
梁思成當年提出了“保護舊城,另辟新城”的觀點,您現在的觀點是什么?
吳良鏞:現在北京城已經變得這么大,舊城似乎不能再發展了,所以我希望它“零發展”?!傲惆l展”不是說一棟房子都不蓋,而要把舊城保護起來,然后在建成區有限制地發展。
但城市還是要發展的,我們怎么在保護舊城和城市現代化的發展當中保持平衡呢?
吳良鏞:城市不可能不發展,但還是要在引導下發展。北京不能在有限的空間里,加上很多不一定非要安放在這個地方的建筑。又要保護舊城,又要現代化,有限的同一空間里很難辦這兩樁事,很難兩個同時得到。
生活本身是有很多無奈的,對于設計師來說,有的時候也很無奈。
吳良鏞:我八十歲的時候說自己得道恨晚,就是對很多事情的理解、認識都晚了,認識得不夠。但是我又生逢其時,我們現在面臨這么多重要的事,只要有精力,有條件,我就要盡量地多做工作。
建筑不應該過分注重它的形式
1950年,吳良鏞回到清華大學。第二年,他擔任了北京市計劃委員會的顧問,先后參與了長安街規劃、毛主席紀念堂設計、天安門廣場的擴建規劃、國家圖書館的設計等。經過二十多年工作和生活經驗的積累,吳良鏞認為,建筑不應該過分注重它的形式,而應該從人的居住角度科學地、全面地看待。吳良鏞在1987年提出了著名的廣義建筑學,闡述了從多學科的角度看待建筑學的理論。
您的廣義建筑學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吳良鏞:廣義建筑學的核心思想主要是從建筑的學科本身加以拓展,因為一般人的理解,建筑就是蓋房子,就是為了把房子弄漂亮,注重房子本身的造型,通常局限在房子上面。但是后來我考慮,很多人聚居在一起,那就不只是房子的問題了,有人與人的關系問題、社會問題、環境問題、地理條件問題,總之有很多問題。建筑不應該過分注重它的形式,而應該從人的居住角度科學地、全面地看待。
您在曲阜設計的孔子研究院,把您對孔子的理解全部反映到建筑上。這個研究院有一個廣場,據說您是采用了中國古代書院標志,設計成了環水的形狀。您為什么這樣設計呢?
吳良鏞:有些建筑是很有文化內涵的,很能代表中國建筑的特色,但是我們常常沒有用中國的文化來對待它,很可惜??鬃友芯吭荷w起來,你不能讓孔子穿西方的衣服?所以我在這方面進行了研究,發現中國古代有這么一種建筑特征。所以,我采用中國古代書院的方式以及古時被稱為“辟雍”的觀念來設計孔子研究院,但又用現代化的表現手法來表現。
您的設計既傳承了傳統文化,同時又發揮了現代化的技巧。
吳良鏞:從規劃本身來說,我不是就建筑論建筑,而是把那一個地區都考慮在內了。孔子研究院的前面有水、有湖、有橋,對面堆了一個小山。孔子講“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所以我們就在它的西北部堆山,在它的東北部挖池子,既有傳統的文化理念,又用了現代的藝術手法來表達。
您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一直呼吁“建筑學家和城市規劃學家一定要注意綜合素質的培養”,為什么?
吳良鏞:因為建筑本身是一個非常綜合的學科。一個城市什么都有,城市的背后有經濟、有社會、有文化、有人民的生活等。我號召城市要有總建設師、總規劃師、總工程師,為什么?這種具有非常全面能力的科學帥才,是很難得的。我們必須要有這種帥才,現在搞城市建筑也像在打仗,打仗就不能沒有帥才。
您經常教育學生說,作為一個建筑家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理想,那么您的理想是什么呢?
吳良鏞:中國現在以經濟建設為重心,很多國外的建筑師都到中國來參與建筑設計,中國建筑師應該當之無愧地盡自己的責任,中國要產生自己的大師,要產生自己的傳世杰作,要在世界上產生傳世杰作,我們應該有這個抱負。我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希望中國的建筑家們能做到,更希望年輕人認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
很多人都說您是一個微笑的、非常執著的斗士。您溫和的外表下有著非常執著的信念,我們看您的經歷了解到,您的很多建議都沒有被上級采納,可是您好像沒有氣餒過,一直都是這樣。
吳良鏞:處理事情要講究方式方法,我有時候也很生氣,但是,生氣不解決問題。對不滿意的東西我必須要努力去改變,但我是為建設環境這個目標服務的,實現這個目標不像一個畫家畫畫,可以不管別的反應,笑罵由人,只管畫自己的。建筑家不行,建筑是靠大家做的,是要跟人合作的,孤家寡人蓋不了一棟房子。建筑是致用之學,學建筑是為了學以致用,這跟學醫是為了給人家看病、把病看好是一個道理。
沒有把事情做好,有時候回過頭來
會感覺到有遺憾的
您的學生說,您是你們單位最“年輕”的人,人們為什么會給您這樣一個評價呢?
吳良鏞:我想可能第一個,我現在身體還好,的確還好,我每天工作差不多十個小時;第二個,有時候,大家一起工作,別人都累了,可是我還有勁頭。最要緊的還是一種追求、一種責任感。現在很多事情非常關鍵,每種事情都有某種意義,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學生,我都希望我們在可能的范圍內做到更好。中國有句話叫“止于至善”,我不敢說總能這樣,但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還是要努力,就像跳一跳就能夠把高處的一個蘋果給摘下來一樣。不要因為自己的努力不夠,沒有把事情做好,有時候回過頭來會感覺到有遺憾的。
這是一種社會責任感吧?
吳良鏞:尤其是自己年齡更長一點后,這樣的想法更強烈。我倒不是悲觀或者是感到年齡大了,覺得時間不多了,我不想那一方面。我的美國老師的兒子是非常有名的建筑師,在世界建筑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當年我在美國跟他一起設計一個房子的時候,我們倆晚上一同做方案,到晚上11點半的時候,我必須坐公共汽車回去了,他還在那兒工作。第二天我早晨來了一看,煙灰缸里一缸煙灰,桌上擺著很多草圖,我不知道他是幾點鐘睡覺的。這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覺得,我既然有這個精力,也知道我的合作者都具有這方面的才能,那么我就有責任這么做,而且把這種精神傳給學生。
(本文由中央電視臺《大家》欄目供稿)
(責任編輯/譚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