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簡介】我本是天下第一靈媒,為了幫他達成心愿,能夠再見死去的妻子一面,變成了一只不能被人類觸碰的妖,而如今,盡管我連個靈體都沒有了,卻還是想幫他一次,哪怕靈魂俱毀……
第一章
我是一只妖怪,我沒有名字,沒有過去的記憶,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妖,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游走于各個地方,尋找自己的名字,尋找自己的記憶。
我認識很多妖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可以跟他們很自由地交流,我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但他們說,我跟他們不一樣。
因為我既不會笑,也沒有名字,而且,我有極其強大的法力。
后來,那些妖怪說總是喂喂地叫我很不方便,于是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透靈。
嗯,之所以叫透靈,一是因為我沒有妖怪可以觸摸的實體,二是因為我不能被人類碰到,如果被碰到我會消失……
有一天,我在槐樹下躲雨。盡管雨不會直接落在我身上,但我就喜歡這種躲避的真實感,仿佛我有活生生的軀體。對此,我樂此不疲。
“透靈。”一個柔柔的聲音打斷了我此時此刻的享受。
我沒回頭,我知道是誰。
“哎!人家叫你呢!”帶著一身亂七八糟的氣味,那人坐在我身邊,“又在這兒假裝躲雨呢!”
我反問:“你又吸了幾個男人的精氣?”
“你猜呢?”艷娘媚眼如絲。
我輕輕聞了兩下:“三個。”
“錯!”艷娘擺了擺白嫩的手指,“是四個,最后一個是在雨里碰到的,他非要拉我去野合……因為下雨嘛,自然沒有味道咯,哈哈哈!”
艷娘笑得很得意。
我忍不住打斷她:“艷娘,你不記得你是怎么死的了嗎?怎么還對男人這么多情?”
艷娘唇邊的笑意微僵,不過很快就緩和了過來:“怎么不記得……死了兩百多年,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死去的那一天。”
曾經,艷娘是名動江南的才女,嫁給了江南第一畫師方禮年。結婚一個月,艷娘有孕,而方禮年卻受到當時的圣上邀請,去為其作畫。未曾想,方禮年一去不回,音訊全無。
起初艷娘還耐心等待,心想許是有事耽擱了。直至有一日,從京城游玩歸來的同鄉說道,瑯月公主大婚,聽說那駙馬,是新科文狀元,家室清白,無妻無子,其名為,方禮年。
沒過幾日,夜里,家里突然來了一群歹人,將懷胎十月的艷娘,生生強暴致死……
我靜靜地看著艷娘的表情——只有茫然,卻沒有一絲仇恨。
“當時,我聽見他們說‘駙馬無妻無子,怎么可能還留著你’。我能聽見我肚子里孩子的哭泣聲,可我卻無能為力,只能眼見著那些男人一個又一個地覆上來,直到我失去知覺……”艷娘平淡地講著,“只是可憐我那還沒出世的孩兒,隨著我一起死了。”
“你不恨方禮年?”
“為什么要恨他?”艷娘唇邊帶笑,生生地把眼神抹上了一抹凄厲的顏色,“他從來都沒愛過我,只是可憐我,我一直都知道,他娶我也只是想照顧我,他一直把我當妹妹看,僅此而已。”
“可他找人要了你的命。”我接下一句話。
艷娘搖頭,眼神中又多了一絲回憶的神采:“他不會這么做的,連一朵花都舍不得摘的人……”
“也可能是受到利益的誘惑,你知道的,人很貪婪。”我繼續說,“也許他……”
“透靈。”艷娘突然打斷我的話,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堅定地說,“那些人可能是皇上派來的,也可能是瑯月公主派來的,但絕對不會是方禮年派來的。”
我無法理解艷娘對她曾經的相公的那種信任,換成一個正常人……哦不,一只正常的妖,大概會對那人恨之入骨吧。
而艷娘真的沒有恨,否則,她早就成了厲鬼,然后變成我的腹中餐。
啊,忘了說了,雖然我是一只很詭異的妖怪,但我最喜歡吃的,卻是厲鬼的魂魄。
現在的艷娘認了一個叫叮咚的小妖怪當了兒子,盡管那小妖怪可能比艷娘做妖的時間還要長,但他始終只有三歲孩童的模樣。因為叮咚是在災荒時餓死的,所以現在看起來面黃肌瘦,難看得緊,但艷娘卻喜歡得不行,二人也算有個伴。
我也想找個伴。可妖怪們碰不到我,鬼們又怕我,而人類,我又不能讓他們碰到我……著實糾結。
我到底是什么呢?
眼前,艷娘牽著叮咚的手嬉笑著路過,我表示受到嚴重的刺激。
我也要找個伴!
于是,勇敢的透靈妖怪踏上了尋找伴侶的路程。
第二章
妖魔鬼怪通常都在人多的地方聚集,他們喜歡化成人類的模樣,蠱惑人心,而我,還沒信心能夠走在人群中不被人類碰到,于是,我經常蹲在房頂上看著地上人來人往。
一個男人牽著一只火狐貍的手,那狐貍的尾巴真漂亮!
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只哭得慘兮兮的小熊輕聲哄著,小熊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看到我之后還跟我眨了眨眼睛。
甚至,我能看見一只青面獠牙恐怖異常的妖鬼伸出血紅的舌頭,色迷迷地去舔一個妙齡少女嬌嫩的唇,而少女卻一無所知……
“嘖嘖!流氓!”我雙手撐著下巴,蹲在房頂上看得有滋有味。
忽然,眼角銀光一閃,耳邊一涼,我徑自往旁邊閃去,伸手從地上某位風流公子手中吸來折扇,鼓起法力裹住折扇,豎手擋在頸邊。
叮的一聲輕響。
我垂眸看向被我用折扇擋住的劍,順著劍尖向上看去——一雙修長細致得根本不像握劍的手,青色的衣衫,尖削若刻的下巴,緊抿的薄唇,秀挺的鼻梁,薄涼的雙眸,飽滿的天庭。
盡管他的表情很平靜,但我確定,那人在我回頭的一瞬間,嘴角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
我淡定地與他對視,隔開了他的劍。
那人收了劍,我掌心一轉,手中的折扇立刻消失,隨后,落在地上那個正驚慌地尋找著自己扇子的公子腳邊。
我盤腿坐在那人腳下,梳了梳亂七八糟的頭發:“你能看見我?什么妖怪?”
那人不出聲。
順手拽掉一根樹枝,我捅了捅那人的身子,軟綿綿的,這樣的距離下我還能感覺到從那人身上傳來的體溫……
我登時驚悚:“你是人類?”
那人仔細地打量著我,忽然伸手向我襲來,我立刻從房檐上跳起,躍到路對面的房頂。
怎么可能?區區一個人類居然能看見我?還能無聲無息地接近我,在劍逼到我頸前的時候我才感覺到?
道士?不可能……道士是不敢接近妖怪的,他們只會驅驅小鬼、做做法事。
和尚?更不可能……我八百里外就能聞到和尚身上的香火味,更何況這人一頭柔順的青絲。
眼見著那人追過來的身影,我念了個訣,用無數根柳條裹住自己,手中的樹枝化成一柄利劍指向面前的人:“等一下,你追我干什么?我自認為沒害過人,你是誰?”
他的視線落到我手中的劍上,眸光一閃。
我也看向自己的劍……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反應過來,我手中用樹枝化成的劍跟剛才他手中的劍一模一樣。
我可以用任何東西化成劍,但一直都只能化成這一個樣子,不知道為什么。
不知為何,在他的目光下,我忽然覺得自己那無邊的法力無所遁形,根本不知道該干什么,只知道把自己密密實實地裹進柳條中,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面。
他又走近一步,我立刻躲在樹后,張口制止:“停!你要干什么?”
他終于停下腳步,我輕輕地松了一口氣,時刻準備飛身逃走。
“月華?”那人忽然輕輕開口,視線緊緊地鎖住我。
“什么?”我心底一跳,眉頭一皺,詫異地看著他。
月華是誰?為什么聽到這個名字我會有種血液逆流的感覺?
手里的萬葉訣已經念好,只要他敢再走近,這整棵樹的樹葉將會變成利刃向他飛過去。
他認真地看著我,半晌,似乎有些難過地嘆了一口氣,溫和地開口:“我不會傷害你,只是見你和我一個熟人長得很像,有些情不自禁。”
“熟人?”我有些不相信他的話,“跟我長得很像?”
他點點頭,我能看見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簡直……一模一樣……”
我收了身上的柳條:“肯定不是我,我死了多少年我都記不清了,你這么年輕,怎么可能認識我呢?”
那人唇邊的笑容有些苦澀,卻沒說話。
我隔空用手中的樹枝拍了拍他的肩:“別灰心,慢慢找,你還年輕,總會找到的,嗯——如果她還沒死的話。”
他還是沒出聲。
沒人跟我說話也沒意思,我轉身準備走,卻忽然想到他剛才說的那個名字,開口道:“對了,你剛才叫的月華是你朋友的名字?”
那人在聽見這個名字時,突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半晌,嘴角彎出一個溫柔的弧度:“不是,我,叫月華。”
第三章
莫名其妙的,月華開始跟著我。
在他第一次企圖抓住我的手,而被我條件反射似的一棍子揍昏在地上之后,他就再也不靠近我了。
盡管歉疚,我還是很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是人,還是只很奇怪的妖,盡管法力無邊,但人類碰到我,我就會煙消云散,知道了嗎小伙子?”
彼時月華正平靜地包扎著被我揍得流血的腦袋,點點頭。
我抱著雙臂,靠在樹上,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你跟著我干什么?你不是要找人嗎?”
月華依舊不出聲。
這孩子的性格咋就這么沉悶呢?
我咬著拇指尖又尋思了一番,忽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看我跟她長得像,于是就想看著我找找感覺是嗎?”
包扎的動作一頓,月華嘴角微抽,但還是點點頭。
“好吧!”我默許了他的行為,“反正我也是只想找個伴,雖然你的一輩子在我眼里只是睡一宿覺的時間,但聊勝于無嘛!在找到你要找的人之前,我就先陪陪你吧。”
“透靈。”包扎完的月華終于張開了嘴。
“嗯?”我隨意應了一聲。
“人類碰到你,你真的會消失嗎?”月華問得認真。
我想了想:“嗯,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的確是這樣,幾百年前一個人類小孩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袖子,我整件衣服就從袖口開始化成灰,最后全消失了……喀喀——我躲在山洞里修煉了百年才重新能穿上衣服……而且……”我轉了轉左手腕,“他碰的是這只胳膊的袖子,我到現在,左胳膊還會突然就毫無知覺。”
月華沉默。
我再次確認,這孩子的性格實在是太沉悶了……
獨自一人生活了幾百年,無論是多么無聊的日子,我都能過得很愜意,這一點,就算月華來了,也沒有改變絲毫。
下雨天,我走在森林里,尋找著自己想躲雨的樹。
一件濕漉漉的衣服突然搭在我的肩上。
月華跟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從頭濕到腳,但仍抿著唇跟在我身后,還把外袍披在我身上。
我表示,原本我干凈的衣服,被他打濕了。
我用指尖捏住衣服還給他:“雨澆不到我的。”
月華搖頭:“你穿著,我不冷。”
我有些無語:“誰擔心你冷不冷,你這衣服把我衣服都弄濕了……”
月華凍得嘴唇泛紫,表情中有一絲歉疚,接過我丟過去的濕衣服:“我擔心……你會冷。”
我的心忽地就一軟。
幾百年間,從來不會有人問我冷不冷……
月華握住衣服,一股白氣突然就從衣服上冒了出來,一眨眼的工夫,那件外袍已經干了。月華一揮手,那件外袍再次搭在我身上。
我剛想拒絕,月華已經用劍鞘壓住了我拽衣服的手:“我知道你不冷,但我看著會冷,就算為了讓我溫暖一點,別脫。”
我手下一頓,乖乖地披著那件衣服,指尖輕懸,一個透明的結界立刻罩住我和月華,一絲雨也進不來。
想我也死了幾百年,世間的情情愛愛我看得多了,所以我明白月華眼里那絲絲纏繞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不過在我眼里,他只是個孩子,盡管我一直是副十七歲少女的模樣。而且,我相信,他用那種眼神看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那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不知為何,我有點羨慕那個我不知姓名的女人。
因為不能接觸人類,我一直都是走偏僻的路徑,就算路過村莊城鎮,也只是蹲在房頂上看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和妖魔鬼怪。月華一直在我身邊,也不會寂寞難耐地去人群中和別人交談。其實我覺得委屈他了,他不過二十歲,如果我還活著,到了他這個年齡我可能孩子都有兩個了,而不是這樣,跟著一個陌生人,遠離人群。
我擔心這孩子性格會越來越孤僻,畢竟,我也不想他就這樣跟我一輩子。
這天,是情緣節。
我委實覺得這是個不甚純潔的名字,但,時代變遷嘛!現在人類的開放程度已經遠遠超于從前了,在我們那時候,往往都會用個什么燈謎節之類的詩意而含蓄的名字,隱藏情緣節這具有實際意義的名字。
這個情緣節很有意思,男女都要戴著面具夜里出來游玩,如果看對眼了,那就摘了對方的面具……
我又委實覺得這個節不可靠了,萬一二人身姿都十分俊逸,可偏偏樣貌長得丑陋該怎么辦?
第四章
在偷窺中我發現,不少男女都是先偷看中意人的面具到底是哪個,然后才放心大膽地走過去摘下。
委實是一群不按套路出牌的年輕人。
我站在房頂看了半天,側頭給月華提了意見:“你也下去玩吧,不用著急回來,我就在這兒等你。”
月華沉默了許久,手指一直點著他始終帶在身邊的劍,突然轉過頭,目光沉沉地看著我:“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我驚訝地指著自己的鼻尖,“你是嫌我死得不夠慘嗎?那么多人,我一定會連渣都不剩的。”
“我保護你。”月華說得肯定。
我飛快地拒絕了:“得了吧,你碰我一下我也得玩完。”
月華沒再說話,只是伸手扶住身邊高聳的樹,猛地發力,一半的樹枝都像被利劍劈過一樣落了下來。月華收攏那些樹枝,手掌微合,口中念念有詞,頃刻間,他手中的樹枝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件碧綠色的長裙。
我不明所以。
月華微笑,再次揮手,那件碧綠色的長裙頃刻間已穿在我身上。我偷偷地摸了摸,還好,質地很厚,但穿在身上涼涼的,不會覺得悶。裙子的袖子格外長,能直接蓋住我的手,這樣我就能夠隔著這件衣服觸碰他了。
不過我著實驚訝了一下——他的木系法術怎么這樣純熟,跟我有一拼。
月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滿意地點點頭,隨后手指輕捏,一個洛神的面具已經出現在他手上。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著我戴上那個面具,月華滿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也很想出去玩。”
嗯?莫非我的眼睛里已經寫滿了“老子想去玩”?
起初我也是很驚慌的。
人實在是太多了,由于我遠離人群的時間太長了,不太擅長躲人,經常被撞得七葷八素,好在有樹枝擋著,不至于讓我瞬間消失于無形。
最后,我似乎聽見了月華的一聲嘆息,一只胳膊忽然摟上我的腰,隨后我整個人一個轉身,立刻飛到了月華的身前。
月華用身子把我與人群隔離開來。
我的心一陣猛跳,偷偷地抬頭看了一眼月華的表情。
他戴的是個遮到鼻尖的半邊面具,所以,我能看見他柔和的眸子和彎成好看弧度的嘴唇。
這小子在得意。
我束手束腳地窩在月華的懷中,小心翼翼地按著面具,新奇地看著周遭的一切。
這種行走在人群中的感覺恍如隔世,商販的吆喝聲就在耳邊,身旁路過男男女女的嬉笑聲、吵鬧聲、脂粉味、汗味、面具上的油墨味……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新奇不已。
隔著寬大的袖子,我抓住月華的胳膊。盡管我能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火熱的要灼傷我的體溫,但仍不想放手,因為想要這種感覺想得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了熱是怎樣的感覺了。
月華用寬大的袍子裹住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掌心里的溫度漸漸低了下去。月光如鏡,我手里是月華送給我的風車,他頭上戴的是我給他買的那支素簪——雖然那奸商告訴我這簪子是啥天然玉和天然翡翠精雕細琢而成,但我仔細尋思一番,二兩銀子又能買多純的簪子呢?委實是個奸商!
不知不覺,已玩到深夜,頭頂的花燈越來越亮,街上的男女也漸漸興奮起來,馬上就要到今夜的重頭戲了——摘面具。
我和月華站在街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堆人都以高超的演技示范著何為偶遇,何為驚喜,何為一見傾心,何為兩情相悅。
但是……在我看見有的姑娘擰著手絹走過來想要摘月華的面具時,我不淡定了。
在我大腦里有拒絕的意識時,我已經甩出袖子遮住了月華的臉,阻擋了那幾只咸豬手。
而當我回到現實時,眼前只剩下少女們遺憾的眼神和月華揚起的嘴角。
就在此時,鬼使神差地,月華的面具居然被我一袖子拂了下來……
“不是……”我頂著姑娘們怨恨的目光,急切地想解釋。
“是。”月華鎮定地截斷我的話,側頭擋住我的視線。
“我沒有。”我抬頭想繼續解釋,卻猛地對上月華的視線——溫柔如水,幾乎把我溺斃在里面。
月華垂頭,離我越來越近,我能感覺到那滾燙的呼吸漸漸地貼近我。
“月華,月華你聽我說……”
還沒等我說話,一個吻便輕輕地落在了我的面具上。
“透靈,我想陪著你。”
第五章
我表示,我戀那個什么愛了。
雖然一把年紀說這個會讓我難得地羞澀一下,畢竟這段忘年戀讓別人聽見會被恥笑的。
思考良久,唯一能證明我給了月華名分的就是把他介紹給我的朋友們。不知道那些妖怪知道我找個人類當伴侶會是怎么一個反應,大概會覺得我活膩了吧。
半晌,我下定決心,對月華說:“先去跟我見見艷娘吧,那姑娘見多識廣,剩下的都是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不用答理他們。”
月華笑笑,沒說話,只是隔空摘掉落在我頭頂上的樹枝。
我能感覺到那雙手拂過我耳際時傳來的溫度,袖子里的手握了又握,才勉強壓抑住自己那種想握住他手的欲望。
有他陪著,我忽然不想死了。
僵硬地松開緊扣的手指,我率先走進艷娘藏身的村落。
通過艷娘身上的那一絲香氣,我輕而易舉地在河邊尋到了艷娘和叮咚,向月華招招手讓他過來,我折了一根樹枝,手指施力,猛地就彈向叮咚的后腦勺兒。
原本我以為叮咚肯定會被彈到水里,沒想到艷娘的后腦勺兒跟長了眼睛一樣,她伸出細膩的手直接抓住了那根樹枝。
她到底吸了多少男人的精氣啊,修為又上了一層!
我正暗暗地感嘆著,艷娘那邊已經嘆息著回過頭來:“透靈,走了一年也沒見你長大……”
我想,艷娘此時的表情應該是被我家月小華的美貌給震懾住了,我深感驕傲。
“來來,艷娘,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月……”
“禮年——”
我話剛說到一半,那邊艷娘已經從河邊一躍而起,直奔過來,撲到月華的懷里。
我僵直地站著。
“禮年,是你吧,禮年!你終于找到我了!禮年,我好想你啊!”艷娘死死地抱著月華的腰,嘴里噼里啪啦地說個不停。
我勉強地笑了一下:“艷娘,他不是方禮年,他叫月……”
“是我,青言。”溫柔的聲線打斷了我的話,我僵硬地看著月華伸出手攏住艷娘的腰,“是我,是我。”
青言……艷娘跟我說過,她死前的名字就叫青言,而且她說,除了我,她沒告訴過別的妖怪她的名字……
月華為什么會知道她的名字?
月華……月華……
“相公——”聽到月華的聲音,艷娘終于控制不住,淚如泉涌。
月華溫柔地撫摩著艷娘的長發,但笑不語。
我忽然覺得一股冷氣從心底盤旋而出,看著眼前相擁的兩個人,我覺得自己仿佛離他們很遠很遠……
月華一直溫柔地安撫著哭泣的艷娘,沒有看我一眼。
彼時我正認真地盯著艷娘的臉,表示雖然我不敢稱自己為絕色,但比起這艷娘,真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難道這月華找的其實就是艷娘?
我再次表示,我的容貌受到了侮辱。
艷娘貌似哭夠了,擦干了眼淚,扭過頭對著沉思的我說:“透靈,這就是我相公方禮年,我們四百年沒見了……”
“停!”我驚訝地打斷艷娘的話,“四百年?你相公不是人嗎?”
“是人,只是……”說到這兒,艷娘情意綿綿地看了月華一眼,哦,不,是方禮年,慢慢地解釋道,“我死后沒多久,去找過他,后來才知道,禮年知道我死后就離開了皇宮,四處打聽可以還魂的方法,然后有人就告訴他,去找靈媒,雖然靈媒不能還魂,但可以通靈,因為一般活人是看不見死了的靈魂的……”
靈媒……不知為何,聽見這個詞,我有些眩暈,腦袋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快到我抓不住。
“我一路跟著妖怪打聽,后來才知道禮年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了天下第一靈媒,拜其為師,只為學通靈之術……”說到這兒,艷娘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惋惜,“我守在靈媒山下五年,忽然聽聞靈媒暴斃,死因不明,而禮年,也下落不明,我找了他許久都沒有找到……”
我的頭越來越疼,艷娘的話聽得更不清楚,靈媒,拜師,五年……
“透靈,你沒事吧?你的身形有些不清楚了。”艷娘小心翼翼地說道。
月華依舊用溫柔而擔憂的目光看著我。
不知為何,艷娘說的每一幕我都熟悉無比,閉著眼睛似乎還能看見一個瘦削的身影在瓢潑大雨中跪在一間小草房的門前,幾欲昏倒。然后,草房的門開了,我就是那個站在門后的人。
再然后,跪在地上的人搖搖晃晃地抬起頭——那是月華的臉!
不對……月華叫方禮年,那月華是誰?在透靈這個名字之前,我又是誰?
我扶著尖銳刺痛的額頭,勉強維持身形,虛弱地問道:“那個天下第一靈媒,叫什么?”
還沒等艷娘開口,方禮年已經先出了聲:“她叫,月華。”
第六章
很狗血的,在方禮年說那個靈媒叫月華之后,我的法力突然不能自控,身形維持不住,立刻消失在原地。
等身體重新聚集好能量時,我已經坐在我經常躲雨的樹下了,靈魂有意識地聚集在我經常裝深沉的地方。
然后我在這個地方繼續深沉了起來……
在我消失的這段時間里,我丟掉的那些記憶跟受刺激了一般全都回來了。
我果然就是那個天下第一靈媒,月華。
怪不得我第一次聽見月華這個名字的時候心里一顫,因為那就是我的名字!
還有就是方禮年這廝……
我從小就跟師傅在月仙山上住,十歲那年師傅仙逝,留下我一個人。
我師傅的確是很出名的靈媒,不過他很懶,有什么事都讓我去做,所以天下人熟知的靈媒只有我,月華。
師傅仙逝之后,我漸漸厭煩起不停地出門,就在月仙山的山下布了陣,這樣就沒人能來打擾我了。
因為山上靈氣充沛,加上習得通靈之術,從十七歲開始,我的容顏就不曾變過,在山上一窩就窩了二十年,寧靜而悠然。
而打破這份悠然的,正是方禮年。
我正在后院摘草藥,方禮年從天而降——落在我一堆草藥上,把我的草藥砸了個稀巴爛。
我山下的奇門八卦陣布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小伙子衣服又臟又破,身上有無數道傷疤劃痕,瘦得皮包骨,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頭。
我有些憐憫他。
但我的草藥十年才結果一次,居然被他一屁股全坐廢了,這讓我委實不爽。
于是,我把他丟下了山……
又過了半年,某天山頂狂風大作,鬼哭狼嚎,我心想這是個不寧之夜,便想著要布了陣早早休息,結果,那股討厭的氣味又傳了過來。
我表示受到了驚嚇。
他怎么又來了?
透過窗戶,我看見那個身影跪在我的門前,身邊纏繞著無數惡靈。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收留要飯的!”我站在門前對門外吼道。
“我只想見見我那結發妻子。我聽說慘死的人,會因為有怨念而不得轉世,我對發妻有愧,我也許不能為她做什么,但希望能在她死后為她轉世。月華仙子,請您幫幫我。”門外的男子聲音清朗。
“憑什么!”我依舊不滿,一屁股坐爛我的藥,罪無可恕!
門外的人靜默了許久,我看著那群惡靈因為忌憚著我而不敢上前,卻始終在他周圍躍躍欲試。
許久之后,門外的人開口說:“其實您很孤單吧。”
我沒出聲。
門外的人繼續說:“只要能讓我見到發妻一面,謹以此生陪伴您。”
陪伴……
于是,我無節操地開了門,收了方禮年做徒弟。
之后的生活簡單而又平凡,起初我經常會忘了這山頂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做飯也是只做一份。對此,方禮年很無奈,但因為我是他師傅,他也沒說什么,默默地準備自己的。不過很快,他就很懂事地在我準備飯之前就先做好兩份飯菜擺在桌子上。
除了學習通靈之術,他會給我講人間的生活,幾十年沒下過山的我表示無法淡定了,于是沒事干的時候,我們二人便會喬裝打扮后下山走一圈……
五年間,我這棵從沒開過花的仙人掌終于開出了一朵花,懂了什么叫春心蕩漾。想著只要見了他的發妻之后他就會一直陪著我,我暗自偷笑了許久。但通靈之術不是三年五載就能習得的法術,為了能讓他早點見到他妻子,然后一心一意地陪伴我,我想起了師傅只跟我說過一次的禁忌之術。
可能是因為禁忌之術的關系,之后的記憶很模糊,大概是我迷暈了方禮年,強行把我幾十年的法力都渡進了他的身體里,結果法力反噬,我很清楚地聽見心臟破裂的聲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然后就變成了現在這副鬼樣子。
而方禮年,受了我的法力,居然活了幾百年,而在這幾百年時間里,他一直在尋找著艷娘……
怪不得他也會我最擅長的木系法術,怪不得我幻化出的劍跟他手中的劍一樣,怪不得他看見我開口就叫“月華”……
方禮年啊方禮年,你再次看見我時的激動是不是因為你知道我能重新救了你的艷娘呢?
這幾百年間,你又可否想過盡管魯莽、卻始終只想你一人陪伴的月華呢?
想到這兒,我不禁苦笑,方禮年,活著的時候我想幫你,現在我死了,卻依然犯賤地想要幫你,怎么辦?哪怕我連個靈體都要沒有了……
第七章
我鼓起勇氣去找方禮年和艷娘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后了。方禮年神色憔悴地站在河邊,而艷娘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
方禮年看見我的時候表情很激動,他是多希望我能救艷娘啊……
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子,我勉強地笑了笑:“我能讓你們在一起,給艷娘一個半人半妖的身體,身體有溫度,卻永生不死。”
方禮年張了張嘴,卻在對上艷娘祈求的目光時閉上了嘴。
我收回期待的目光,原本還奢望他會拒絕我這么做的,結果希望還是落空了,他終究還是想讓我救艷娘啊。
等我安排好一切的時候,方禮年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語氣有些擔憂地說:“月華,你不會有事吧?”
我隨意地笑了笑:“我怎么會有事呢?”大不了靈魂俱毀……而已。
方禮年沒再說話。
我散了靈氣,漸漸地進入到艷娘的身體里……
做完這一切,艷娘正沉沉地昏睡著,我疲憊地收了手,獨自感受著靈魂一點一點消失的痛苦。
方禮年走到我身邊,又將身上的衣服脫下,披在我的肩膀上。
靈魂消失得真快,像是垂死掙扎般,我突然扭過頭,認真地盯著方禮年的眼睛:“方禮年,你是愛我的,對嗎?”
方禮年點頭:“只要青言有了身體,我們就離開這兒,回月仙山,哪怕永遠不能碰你……謹以此生陪伴你。”
我被他深情的眼神給震懾住了,在方禮年回過神之前,我轉身撲進他的懷中,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側頭貼在他溫熱的脖頸上。
“月華!”方禮年驚恐地大喊一聲,雙手用力地推拒著我,“你在干什么!你會魂飛魄散的!”
“別推開我,我本來也活不了了,與其永遠碰不到你,還不如這樣。”我輕輕地開口,溫熱的眼淚滴入月華的衣領間,我感受著身體迅速消失的麻木感。
“方禮年,我多想像這樣抱你一次。
“方禮年,我愛你。”
一陣風吹過,方禮年懷中只剩下一根有著兩片嫩綠葉子的樹枝,再也沒有什么了。
“月華——”方禮年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呆呆地抓著樹枝,嘴里念叨著,“你去了哪里……月華……怎么會這樣……”
清風帶著樹葉的清香,圍著方禮年依依不舍地繞了幾圈,似在挽留,又似想停留。
方禮年顫抖地握著小小的樹枝:“月華……為什么……我只想給艷娘一個補償,好讓她安心轉世,畢竟她因我而死,我不知道你救了艷娘之后,會靈魂俱毀啊……”
很多年后,江南方家祖上唯一的駙馬爺方禮年的衣冠冢消失不見了,一名名叫青言的女子走進方家,成為管家。此后百年,方家財源廣進,子孫滿堂,生活富足,而該女子始終容顏不老,兢兢業業地打理著方家。
而后江湖上又重新出現一位法力卓絕的靈媒,四海為家,有見者曰:風神俊秀,清朗雅致,其名叫,月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