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最美司機：那一場遲到18年的“麗江之約”

新聞背景

2012年5月29日中午，杭州司機吳斌駕駛著浙A19115大型客車從無錫返杭時，被急速穿過玻璃的制動轂殘片擊破肝臟。他強忍劇痛，減速、停車、拉手剎、打雙閃……用幾近完美的動作拯救了24名乘客的生命。6月1日凌晨3：45，吳斌因搶救無效死亡，年僅48歲。短短76秒的車載監控視頻在網上迅速流傳并感動中國，吳斌也因此被稱為杭州“最美司機”。

2012年9月7日，吳斌生前照片和遺物入駐浙江省烈士紀念館并設英雄展。展覽現場，一對戒指、一張婚紗照、兩張飛往麗江的機票，以及數十張電影票，似乎在向人們訴說一個歷久彌堅的愛情故事。

吳斌逝世至今，記者多方聯系英雄遺孀汪麗珍，但她都因極度悲痛而拒絕接受采訪。近日，汪麗珍心情日漸平復，在杭州市下城區一棟單元樓里，向記者講述了他們的平凡生活。

西湖泣淚，

那一次遠行你沒有回來

2012年5月29日上午11時許，錫宜高速公路上，警燈閃爍的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揪心的警報聲讓無錫小城籠罩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之中。

這時，無錫交巡警支隊高速三大隊接到報警：“一輛浙江客車在錫宜高速公路宜興方向發生事故，玻璃碎了一地，駕駛員嚴重受傷。”

與此同時，杭州市長運集團公司安技科值班室里，也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值班科長陳一波拿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員工吳堅的聲音：“吳斌在高速上出事了，120和消防車已趕到，你們快派人過來！”

而千里之外的杭州市下城區朝暉五區的單元樓里，吳斌妻子汪麗珍正在收拾行李，她和丈夫相約晚上一起去電影大世界看《波斯王子》，次日便直飛云南麗江，去兌現他們遲到了18年的蜜月之行。他們要一起去看玉龍雪山，一起去看美麗的瀘沽湖……

收拾好行李，想到晚上還要去看電影，怕沒有時間去買東西了，于是，她拿上手袋打算去對面的超市逛逛。此時，家里的電話鈴響了，是長運公司打來的：“你丈夫吳斌在無錫那邊出了點事，你現在跟我們過去一趟！一個小時后，我們到你家樓下接你。”

放下電話，汪麗珍的心頓時亂了：難道是車禍？丈夫開車往返杭州與無錫之間，10多年從來沒有出過事故。想到這里，她在內心又有了些許安慰。難道是跟人打架了？丈夫一向為人和善，也應該不會，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

她試著撥打丈夫的電話，通了卻始終無人接聽，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她的心又提起來了。知道公婆身體不好，都受不得刺激，婆婆曾得過肺癌，一直在吃中藥，公公則得了帕金森病，也在吃藥控制。汪麗珍不動聲色地折身回去，坐在床上做了各種可能的猜想，但都被她一一否定了。

汪麗珍換了一身衣服，跟公婆打了個招呼便下樓去了。此時，長運公司的車早已停在了樓下。汪麗珍發現，同來的都是長運公司的領導，她隱隱約約感到丈夫出了大事。

在車上，汪麗珍不停地撥打著丈夫的電話，但都無人接聽。時間已是下午3點40分，她給丈夫發了一條短信：“求你了，給我報聲平安，好嗎？”然而，短信也如石沉大海。

看著汪麗珍心急如焚的樣子，大家都不斷地安慰她：“不要著急，馬上就到了，吳斌不會有事的！”

下午6：00左右，汪麗珍一行才抵達無錫市解放軍101醫院。此時，丈夫已被推進手術室快4個小時了，由于手術還在進行中，長運公司的人和汪麗珍只能等候在手術室外。

一個多小時又過去了，手術室的門開了，汪麗珍迫不及待地跑進手術室，只見丈夫呼吸微弱、雙目緊閉、面色慘白，胸部纏繞的紗布滲出烏黑的血跡，身上還插滿了各種管子。

看著這一切，汪麗珍兩腿發軟，兩眼一黑，癱坐在地上，頓時哭出聲來。她撫摸著丈夫的臉頰，淚水滴落在丈夫的臉上：“老公，你這是怎么啦？早知道今天早上就不讓你出車了……”

她緊緊地握著丈夫的手，吳斌也給她很強的回應，他努力地抬起頭，乜斜著眼睛，嘴巴微微動了動，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醫生告訴汪麗珍：“病人病情嚴重，不要抱什么希望了，你們還是做最壞的打算吧！”但汪麗珍不相信丈夫會離開，她坐在病床前默默地為丈夫祈禱，哪怕今后成為殘疾人，她也愿意用自己的雙手養他一輩子。

然而，2012年6月1日3點45分，吳斌病情突然惡化，呼吸和心率加快，全身多個臟器出現衰竭，經醫院搶救無效，撒手人寰。

直到最后，丈夫都沒有給她留下一句話。汪麗珍怎么也沒想到，早上7：30的一聲“老婆，我走了”，竟成了最后的永別。

悲慟不已的她撲在丈夫的身上失聲慟哭：“你不是說‘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嗎？你怎么就這樣走了？我們不是明天還要去度蜜月的嗎？這蜜月你欠了18年，為什么還要欠我一輩子？”

小司機很內疚，

“蜜月游”耽擱了18年

吳斌1965年3月8日出生于浙江省溫州市平陽縣，父親吳招松是一位軍人，母親是杭州一家銀行的職員。

高中畢業后，由于成績一般，父親提議讓吳斌去學開車。拿到駕照后，吳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到杭州第三汽車運輸公司開貨車。

1992年5月15日，杭州西子湖畔，垂柳青青，煙雨朦朧，情侶們十指相扣漫步蘇堤。這是吳斌難得休息的一天，便呼朋喚友到西湖邊的茶館里喝茶。

這時，朋友帶來的一個陌生女孩吸引了吳斌的注意，女孩名叫汪麗珍，1970年7月10日出生于杭州一個普通工薪家庭。22歲的她，早已被多雨的江南雕琢得如一株出水芙蓉，而吳斌幽默的談吐和清秀陽光的氣質，也給情竇初開的汪麗珍留下了深刻印象。

臨走時，雙方交換了聯系方式，晚上回到家中，吳斌便迫不及待地給對方發短信：“今天很高興認識你！”一句簡單得近乎客套的問候，很快就得到了對方的回應，兩人的愛情就這樣燦爛綻放了。

汪麗珍和所有的女孩一樣愛玩，吳斌只要一有時間就陪著她四處游玩。于是，普陀山的山頂、朱家尖的海邊、寧海古鎮的石板路上……杭州周邊的景點，幾乎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有一次，吳斌出差回來，巧遇汪麗珍的閨蜜王娟，王娟說：“你們打算去云南旅游?。俊薄皼]有啊！”“你們家那位不是天天在看云南游攻略嗎？”

吳斌這才得知汪麗珍最想去的地方是云南麗江，她向往那里美麗的玉龍雪山，喜歡那里的納西古鎮，更熱愛那里的邊陲風情。但由于吳斌沒有大把時間，汪麗珍的這個愿望一直擱淺，吳斌一直將此事惦記在心里。

一個初夏的晚上，兩人坐在西湖邊的長椅上，皎潔的月光照著湖面，湖面上一對鴛鴦自由自在地嬉戲著。此情此景，吳斌動情地說：“5月的麗江最美，麗珍，我們結婚吧！咱倆一起去麗江度蜜月，把愛情鎖鎖在雪山腳下，永不分開！”依偎在吳斌的懷里，汪麗珍羞澀地點點頭。

然而，當汪麗珍把吳斌帶到父母面前時，父母心里似乎還有自己的想法：“咱女兒好歹也是遠近出名的大美女，總得找個條件好點的人家吧！”不過，父母拗不過女兒的“小倔強”，加上吳斌為人實在，時間長了他們也漸漸喜歡上了這個精明的小伙子。

1994年5月15日，兩人相識兩年后，在親朋好友的祝福聲中，吳斌攜手汪麗珍走上了婚姻的紅地毯。

正當兩人籌劃著去麗江度蜜月時，汪麗珍發現自己懷孕了，孕吐得很厲害，蜜月之行不得不再次擱置。吳斌把汪麗珍攬入懷里，內疚地說：“老婆，讓你受委屈了，等寶寶出生后，我再找時間把這個蜜月補回來?！?/p>

由于吳斌要跑長途貨運，今天在沈陽，過幾天又可能在武漢，只要一接到拉貨電話，他就得“上班”。為此，他常常照顧不到已有身孕的汪麗珍。不久他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并在杭州一家出租車公司謀了一份開出租車的活兒。

1995年8月20日，女兒吳悅悅來到了這個幸福的小家庭。吳斌白天是“奶爸”，照顧母女二人，晚上他才是司機。平淡的生活，吳斌并不忘記制造一些小小的浪漫，只要一有時間，一家三口便去西湖邊走走、看看電影、去KTV唱唱歌、去健身房……有時候還來一頓燭光晚餐。

轉眼，女兒就上學了，家里的開支也多了。為了這個家庭，2003年初，吳斌進入杭州長運集團高速客運公司做起了大巴司機，往返于杭州與無錫之間。這一開，便是9年。

為了不讓妻女擔心，吳斌開車總是一絲不茍，出車前他會把汽車的發動機擦得干干凈凈，車胎也要用鐵錘敲過，連輪胎夾著的小石頭和口香糖都不放過。而汪麗珍也喜歡拉著孩子去看他光著膀子查車的樣子，他一絲不茍，結實的肌肉在太陽底下閃著亮光……

如果出車，吳斌每天晚上都會給家里打個平安電話。有一年春運，吳斌加班去安徽舒城。下午6：00出發，車到安徽境內，天就下起了鵝毛大雪，高速封路，只能改走國道，一直到晚上11點多才抵達舒城。雖然已晚，他依然給家里發了一條報平安的短信，而在電話那頭，汪麗珍一直等著這條短信。

隨著女兒漸漸長大，父女倆感情也越來越深厚，吳斌成了女兒嘴上的“斌哥”。2008年情人節，吳斌下班已是下午6：00多了，他來到車站附近的鮮花店，買了兩束鮮紅的玫瑰花，不巧被同事看見了，同事調侃他說：“過情人節還買兩束花，是不是有兩個情人哦？”

吳斌笑呵呵地回答說：“我家一直有兩個情人，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我女兒呀！”聽得鮮花店的人羨慕不已。

每年的情人節，汪麗珍和女兒都會收到吳斌的鮮花和巧克力，但在吳斌內心深處一直心存歉疚，每逢假期都要加班，已經多年沒休過年假，就連結婚時的蜜月旅行也一直拖欠著。

其實，在汪麗珍心里，有這樣一個愛她的好男人，麗江去不去都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她對吳斌說：“等女兒長大了，咱一家三口一塊兒去麗江度蜜月，豈不更好？”

“既然是蜜月，怎么能三人行呢？”今年5月，吳斌說服女兒，向公司請了年假，訂好了旅行社和機票，計劃5月30日飛往麗江，兌現他遲到了18年的蜜月之行。

然而，這一次，吳斌失約了，永遠地失約了。

帶著遺照赴約，

一場單飛的“麗江之行”

當醫生打開吳斌的腹腔時，在場的所有醫護人員都驚呆了：肋骨多處斷裂，腹腔大量出血，肝臟嚴重破裂，都被震成了一塊一塊的小碎塊，沒一塊是完整的。

吳斌遺體回家，汪麗珍不知道怎么給公婆說，在見到婆婆和女兒前，汪麗珍暗暗告訴自己一定不要哭，她知道老年喪子的公婆比她更難受。

推門進去，婆婆見兒媳回來，眼淚頓時奔涌而出：“孩子，吳斌不在了??！”汪麗珍抱著婆婆，哽咽地說道：“媽，吳斌不在了，還有我、還有悅悅啊！”

原來，兩位老人早已從電視上得知了這一消息。

在整理丈夫的遺物時，翻看18年前的結婚錄像，陳舊的畫面、青春的面龐，丈夫穿著過于寬大的西裝，自己濃妝淡抹的紅唇……而如今，已物是人非，只剩下她一顆破碎的心。

翻到丈夫的手機時，她決定要保留著丈夫的手機號，不讓他停機；當翻到丈夫的皮夾時，錢夾里還有兩人的結婚照，上面還有丈夫的氣息；丈夫出事后，她還買了一對丈夫生前很想買的對戒，一個刻著“520”，一個刻著“1314”，寓意“我愛你一生一世”……汪麗珍覺得這些都應該收藏好，因為那都是對丈夫的一份念想。

吳斌的離開，讓這個家庭承受了老年喪子、中年喪偶、幼年喪父的三重悲痛，但汪麗珍在心里告訴自己：“我得堅強，他不在了，我還要照顧這個家。嫁給他那么多年，不管他在不在，我都會照顧好老人和女兒?！?/p>

葬禮辦得井井有條，前來吊唁的人一撥接一撥，姑姑對悅悅說，“你今年16歲了，已經是個大人了，要堅強，別哭！”在爸爸靈前，吳悅悅暗下決心：“爸爸走了，以后就由我來照顧媽媽，像爸爸那樣陪媽媽去散步、去看電影，我會一直堅持下來?！?/p>

此時，社會各界的愛心涌來，不少匿名人士要求給吳斌家屬捐款，但汪麗珍認為，不能這樣利用老公，于是她通過媒體發布公告，謝絕社會上任何形式的捐助：“我們不能無緣無故接受大家的饋贈，謝謝大家的心意！”

紙錢飛舞，香燭繚繞！

2012年6月4日，是英雄出殯的日子。上萬市民手纏黑紗，胸佩白花，自發前來為吳斌送行。吳斌生前說過，他喜歡西湖，所以特地安排靈車沿著西湖繞了一圈。人們希望，他能最后看一眼這瀲滟西湖的波光。

6月27日，英雄的骨灰下葬到杭州市南山公墓的烈士陵園。吳斌墓碑后面，并排鐫刻著兩個名字，一側是黑色漆的“吳斌”，一側是紅色漆的“汪麗珍”。

隨后，全國掀起了向吳斌同志學習的熱潮，浙江省人民政府還追授其為革命烈士和省勞模。同時，交通運輸部授予吳斌“愛崗敬業駕駛員楷?！钡臉s譽稱號；中華全國總工會也決定追授吳斌全國“五一勞動獎章”。

吳悅悅說：“爸爸偉大得像天上的流星，非常閃耀，但一剎那就結束了。我真的不需要有個偉大的爸爸，我只要平凡快樂的老爸，一直在，在我身邊?！逼鋵崳谕酐愓涞男睦铮螄L不是這樣想呢？

葬禮之后，家人看著憔悴不堪的汪麗珍，都勸她回娘家住幾天，但她堅持不去，她說：“吳斌一向很孝順，現在他走了，我又回了娘家，公公婆婆誰來照顧呢？”

吳斌走了，而他生前的愿望，是和妻子一起牽手到云南麗江去兌現他們遲到了18年的蜜月之旅。

2012年8月7日，在吳斌走后的第68天，汪麗珍踏上了麗江的土地，只是與她一同前往的不是吳斌，而是女兒和公婆，她的口袋里，還有一張吳斌生前的照片。她帶著吳斌的遺照，來到了麗江古城、玉龍雪山和拉市海。

當她爬上玉龍雪山時，眺望遠處的重巒疊嶂，她拿出吳斌的照片，跟他在此合影，心里默默地問丈夫：“麗江真的很美，你喜歡嗎？”

但是已經無人應答，只有遠處那株風中綻放的山茶花，似乎在訴說著這一份悲壯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