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撩人，那些在潮濕深處盛開的玫瑰

每天晚上八點整，我都會到這間位于市中心的特色西餐廳上班。我的工作是在徹底的清潔自己之后穿上比基尼，像條美人魚一樣臥在西餐廳中央的透明玻璃臺上。我的身上鋪滿來自大西洋的生魚和昂貴的海鮮，每個在這里用餐的客人都有權利用筷子在我的身上予取予求。當然，這并不代表他們可以接觸我身體的任意一部分，我的存在也只是僅僅滿足男人們視覺上的情欲意識。所謂的食色性，不過如此。

我對這份工作一開始就很熱忱，我從來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可恥的地方，我也是憑能力吃飯。臥在臺上的時候，我就會當自己是一條真正的美人魚，當我困的時候，我就會微微閉上眼睛假寐。

那一天，我也是這樣趁經理不在又開始偷偷打盹的時候，模糊中我感覺到面前有一個人一直在注視著我。他看我的眼神帶著可以燃燒的溫度，我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以為又是一個好色之徒，可是我竟看見了一個故人，他正癡迷地看著我俯臥的姿勢，嘴里喃喃自語地說：好一個睡美人……

我想他并沒有認出我，畢竟我們十年未見，而且我臉上化了太過精致的妝容。雖然我們在工作的時候是嚴禁說話的，因為怕唾沫會玷污我們身上的食物，但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曾經占據過我青春期所有的夢。

蘇方愣了一下，表情完全是驚訝的樣子，我自嘲地笑笑，我說我這樣叫你會不會失了你大畫家的身份？蘇方不好意思地推推鼻子上的眼鏡說，別誤會，純粹只是意外而已。

蘇方一直呆在西餐廳等我下班，他就坐在我旁邊，一直看著我。盡管經過了這么多年的風雨，他站在我面前，依然是當年那個令我心動的翩翩少年。

那晚下班后我們去了一間人來人往的酒吧，坐在喧囂的人群中，蘇方顯得很興奮，大抵藝術家都是這樣，總是很容易被周邊的氣氛所影響。我們喝了一些酒，微醺，沒有足夠到醉的程度，但那晚他留在了我的出租屋里。他把我摟得很緊，像要將我們缺失的那十年都補回來一樣。

我們做愛，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好似一定要把我弄疼才肯罷休。我躲在他身下流淚，想起曾經某年某月某日，他也曾經這樣想要過我，可是我拒絕了每次想到這里，我都會覺得遺憾。幸好，今天，我終于把自己給他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蘇方正躺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的睡態。我嚇了一跳，掩飾般地笑笑說，你難道不知道女孩子在起床之前是不喜歡讓男人看到的嗎？

蘇方聳聳肩說，女人的美，就美在這一瞬間。女人睡著的那種靜態美，是最純凈的。

我雖然不能夠理解他說的話，可是也沒有反駁，我去廚房盛了兩碗粥，和他面對面地喝起來。陽光從小小的窗戶外面照進來，光影里顯出繁俗而濃厚的灰塵，在空氣里一直飄一直飄。

我們都沒有說話，氣氛漸漸變得讓人窒息，好久，蘇方抬起臉來問我，怎么會跑到西餐廳做人體秀？以你這樣的體魄和天分，做一個游泳教練應該是綽綽有余的。我聽罷，尖銳地回應他，我說如果不是你的丈母娘，我也不會有今天，我是拜她老人家所賜。

往事是一道墻，推開了斑駁的磚，再丑陋的回憶都抵擋不了這潮水的洶涌。十年前，蘇方和我，以及蘇方的妻子玲玲，我們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那時候蘇方還不是畫家，只是他對藝術的天分已經在市里的比賽中略見一斑。而我和玲玲是市游泳隊的好手，我們的教練，就是玲玲的母親方晴。方教練雖然才三十多歲，可是她曾經參加過亞運會并獲得過兩次個人銀牌，她的游泳技術是無需懷疑的。

她對我們的管教很嚴，在我們入她的游泳隊的時候，她就嚴明禁止過，一日在游泳隊，就一日都不可以談戀愛，就算談了，也要堅持處女之身。因為游泳之人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處女才可以像魚兒一樣在水里游。破了處女之身，即是破了那道氣，游起來速度自然就會慢。

所以我和蘇方談戀愛的事情，我讓玲玲替我保密，一定不可以告訴方教練。但我還是聽從了方教練的話，就算在情到濃時，我也忍住不讓蘇方奪去我的處女之身。我熱愛著游泳，我的夢想是將來有一天能站在冠軍的獎臺上，像一條美人魚一樣歡笑。

我的確越來越接近我的夢想，那年的中學生運動會，方晴帶出來的游泳隊取得的團體和個人獎牌都是歷年來最多的。我和玲玲因此而一炮而紅，成為國家隊教練青睞的種子選手。當方教練領著我們凱旋而歸后，學校傳來消息，國家游泳隊將會在我們這個游泳隊里選出一個人到俄羅斯進行特訓，回來之后，就可以直接進入國家隊而無需候選。

這對于一個熱愛游泳的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榮譽，它代表的更是不可衡量的前途。當時最有希望選中的人只有我和玲玲，但是玲玲恰好在那段時間患了肺炎，我有種天助我也的幸運感，雖然有些卑鄙，可這是人之常情。

我沒有想到我會因此而遭遇那場劫難。有一晚我和玲玲在體育館的游泳池訓練完畢，在一起結伴回家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兩個長相兇惡的男人，他們將我們截住，然后一個人毛手毛腳地摸我的上身。玲玲很害怕，張口就咬了另外一個人的手，然后拼命地往前跑。奇怪的是那兩個人并不追她，而是反過來將我拖到旁邊黑暗的巷子盡頭。

我絲毫感覺不到他們在我身上動作時的疼痛，因為我太害怕了，害怕得幾乎叫不出聲來。直到那兩個男人穿好褲子離開，我勉強爬起來時，才發現身下流了很多血，我的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在我因為失血過多被送去醫院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想，我就只想著方教練那句話，只有處女才可以像魚兒一樣在水里游。我知道，我破了那道氣，永遠都不可能再游得像魚兒那樣暢快了。

后來我果然不能再游泳，因為強奸我的歹徒太過暴力，以致傷了我的韌帶，我不能張開雙腿游蛙泳，而蛙泳，才是我奪冠的希望。

見我一直沉默不語，蘇方知道我不開心。他討好似地從包里拿出一個很漂亮的錦盒，說要送給我。我撇撇嘴，我說這是送給玲玲的吧，不是送給我的東西我不要。我聽同學說在我離開之后兩年，蘇方就娶了方教練的女兒玲玲，我想他們一定很幸福吧。

對于那場劫難，我一直歸咎于方教練兩母女，如果不是玲玲故意跟方教練說了我和蘇方拍拖的秘密，方教練就不會因此而提防我。那兩個歹徒分明就是有心放過玲玲，方教練肯定是暗中吩咐過他們，只需要將我毀掉，只要破了我的處女之身，玲玲就再無競爭對手。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方教練更相信那個咒語，也沒有人會比她更緊張我的處女之身。

但我從頭至尾都沒有恨過蘇方，我是在出事之后不告而別的，他一直都尋我不著。因為我想自己已經不再是清白之身，我不配讓蘇方愛我，但是在西餐廳見到蘇方后，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他。特別是當他將我壓在床上時，我感受到那股壓抑已久的力量，在我身上傾涌而出。

在蘇方成為我出租屋的?？椭?，我也有過矛盾的，蘇方明明是有婦之夫，而我也不可能做他的情婦，但是我無法抗拒蘇方的溫柔。特別是當我睡醒之后的第一眼，望見他含情脈脈的眼神那么專注地看著我時，我的心就會融化成一灘水。

女人天生的占有欲讓我開始產生一種霸道的想法，一天晚上，當我們又在歡愛中沉靜下來時，我撒嬌似的推開蘇方的手，我說如果你真的愛我，就離開玲玲，我要你完完全全屬于我。

蘇方在我耳邊輕輕嘆了口氣，他左右為難的樣子讓我很氣憤，我說男人都他媽的自私又貪心，你不過是想左擁右抱而已，滾你他媽的蛋吧，本小姐再不值錢也總比做你情婦好。

蘇方知道我是真的動氣了，因為我每次生氣都會說臟話。蘇方拍拍我的臉蛋頗有深意地說，明天我帶你去個地方。

蘇方帶我去的地方是他和玲玲的家，他拖著我的手，將我帶到他的睡房。于是我看見了一個十八歲時的玲玲，她真美啊，躺在床上，就像是個睡美人。面色粉紅皮膚白嫩，歲月的痕跡一點都沒在她身上留下。我有些妒忌又有些驚訝地看著蘇方，蘇方沉痛地對我說起那段往事……

在那個我被強暴的夜晚，其實玲玲最后也沒擺脫歹徒的魔掌，他們在強暴我之后追上了慌不擇路的玲玲，其中一個將她奸污了。但是她傷得沒我重，而且方教練愛面子，她死壓著不讓消息傳出去?？墒橇崃釁s因為這個惡夢一直喘不過氣來，在我走后的第三年里，玲玲終于因為承受不了內心的煎熬從三樓的天臺跳了下來。沒有死，可是最后卻成了植物人。

我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蘇方走近玲玲的床邊，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他的動作很溫柔，我想，他一定很疼愛她吧，如果不是，他不會這樣不眠不休地照顧她那么多年。

蘇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說，自從玲玲出事之后，他一直留在她身邊，方教練跪下來求他，求他娶了玲玲，她說她知道玲玲一直暗戀著蘇方的。蘇方祈求我原諒般地望了我一眼，我笑笑，我說此情此景，我還有什么好計較呢？

但是在那個夜里，我一直做惡夢，我夢見玲玲的樣子忽然一下子從十八歲變成了八十歲，她猙獰地撲向我，大叫著，還我清白！還我生命！

我哭著從夢中醒來，我知道，這場惡夢如果不制止，我將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我偷偷地配了一把蘇方家里的鑰匙，我潛進了他的房間，我很想趁蘇方不在的時候對玲玲說一聲對不起。那個萬惡的夜里，當我被強暴之后，我下意識里就猜想是方教練的所為，所以我將身上所有的錢和母親留給我的金鏈子給了那兩個男人。我對他們說，只要他們追上去，將對我做的事情同樣對她做一次，事成之后我還會給他們錢，只要他們保密。那兩個人是亡命之徒，當然知道我不敢欺騙他們，所以他們追了上去，將她強奸了。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沒有內疚，因為我覺得這是母債女還天經地義，但是當我看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玲玲時，我就看到了那個丑陋的自己，還有當年我們純潔如水的友情。

當我悄悄走近玲玲房間的時候，我看見了蘇方，他正跪在地上畫一幅畫，畫面上是驚艷的女子，面若桃花眼含春。我聽見蘇方喃喃自語地說：多么美奐美倫的睡美人，你是上天贈給我的禮物。

然后我看見他拿出一枝細細小小的針，往玲玲的手臂上推進去。我迅速閃進角落里，心跳若狂。我仿佛看見了每次睜開眼之后，蘇方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以及他那句喃喃自語：好一個睡美人。

我微微打了個冷顫。

我趁蘇方不在的時候，將玲玲推進了醫院。原來我猜得沒錯，玲玲的身體里殘留著大量的鎮靜劑。一個正常人注射如此大劑量的藥液都會變成白癡，更何況是一個植物人，等待她的結果將是永遠的沉睡。

我求我的醫生朋友不要聲張此事，然后我偷偷地將玲玲抱回家?？墒翘K方已經先我一步到家了，他冷冷地看著我，他說你要將我的寶貝弄到哪里去？他的眼里閃著一種不理智的光，我指著滿屋子玲玲的畫說，你不覺得你這樣很變態嗎？就是因為你病態的追求什么靜態美，所以你在玲玲昏迷后，一直給她注射鎮靜劑。你想讓她永遠都停留在那個睡眠的王國里，你有沒有問過她快不快樂？

蘇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再抬起眉來，瞬間又眉飛色舞，他向著我笑起來，說，換了是你，你也會開心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又開始泛困了。

自從我和蘇方在一起之后，我總是那么容易發困，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呵欠，然后我發現蘇方的眼神閃過一絲莫名其妙的欣喜。我的心猛地跳動起來，我想起他每天晚上為我親手煮的牛奶，喝起來總是那么香。

我在昏迷之前聽到了一個遙遠的故事，在故事里，一個男孩子一直到十五歲之前都和他父母親一起睡。每次睡到半夜，他都看見父親摸母親的臉，他聽見父親說，如果你這樣睡著，永遠都不醒，該多美啊。后來有一天他的母親果然沒有再醒來，她成了一個睡美人，永遠沉睡于他父親的夢鄉中。因為他的母親愛上了別的男人，她要私奔，父親為了留住她，將她變成了睡美人。

于是，男孩子從此就沉淪了下去，迷上了一種姿勢：靜態美。這個男孩子就是蘇方，他要所有他愛的女人都和他母親一樣，永遠躺在他的身邊，做一個永恒不醒的睡美人。

我最后聽到他說，我愛你。然后我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