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婉荷想,如果她沒去北京出差,如果她沒有鬼使神差地參加了酒店組織的一日游,如果不是旅游車翻了,她和莫可強就不會有故事……
可,這一切偏偏很宿命地發生了。
那次出差本不該她去,同事在臨出發前家里突然有事,經理站在白光昭昭的日光燈管下問她:婉荷,由你去好嗎?
婉荷正在想那款掛在專賣店里的裙子,素凈的白,服務生說和她的氣質很相配,單純而優雅。雖然知道服務生最善于表揚貌似有可能的買家,可心下還是美滋滋的,生活堅硬,世事涼薄,幻燈偽火也是暖啊。
正這么心情舒暢地兀自笑著,就點了頭。經理緊皺的眉舒緩下來,特意要她提前收工回家,把一切安排停當,次日一早去北京。
她拎起包,直奔專賣店,讓那款裙子屬了自己才了無憾地回家,洗洗炒炒弄好了飯。
收拾飯碗時和羅世良說了出差的事,告訴他在冰箱里備好了這些天的口糧,羅世良已攤開了晚報,用鼻子嗯了一聲。婉荷有點失落,想他總該對自己的出行表示一下關切才好,可是,他沒有。他不是個善于表達溫暖的人,一直。連飛機是幾點的都沒問,只在上床后生龍活虎地享用了一下她的身體,并玩笑說她這一去他要餓好幾天呢,要一次性多吃些。
她一點都不覺得幸福,只覺得很疲憊,早晨醒來時,他還在夢會周公。
她驅車去了機場,登機前,給他發短信說早飯在微波爐里。
羅世良回了六個字:知道了,多保重。
她笑了笑,憂傷淡淡。
9月的北京還是燥熱的,有幾次,她拿出白裙子,看了看在空氣中飛揚的塵土,又掛了回去。很順利地辦完了公事,前臺打來電話說明天是周末,問她有沒有興趣參加酒店組織的一日游,看十三陵和爬長城。
到北京多次了,還從未爬過長城呢,就報了名。
在旅游車上,婉荷坐最后排,臨窗,莫可強上車后打量了一圈,只剩婉荷身邊的座位了。他坐過來前略略踟躇了一下,這一踟躇,讓婉荷有點受傷,難道自己看上很討人厭么?這么想著,就把臉別向窗外。
車出市區,路旁的果園讓視野繽紛地熱鬧了起來,橘紅的柿子和紅綠參半的棗子掛在樹梢,無端地讓人喜歡。
讓婉荷無暇顧及坐在身邊的男人是不是討厭,他一路上都在發短信,按鍵頻繁地發出令人厭煩的嘀嘀聲。
婉荷終還是沒爬成長城,因為突兀間,只聽轟隆一聲,車子一抖就向著路邊倒了下去,尖叫和慘叫在車廂里沖撞成一團。一個重重的身體壓在了她的胸前,待她定神,才發現車翻了。那個讓她自尊微微受挫的男子像巨嬰一樣倒在她懷里,又有人不斷疊壓到他身上,牢牢壓住。他的臉,埋在她的乳上,令她無比羞愧,她尖叫著,想推開他,可胳膊被壓在身下,無法動彈。
過了好久,壓在她身上的人,才被人像搬貨物一樣搬了出去。
大家驚魂未定地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慶幸中,婉荷突然聽人說:你的胳膊受傷了。
婉荷這才感覺到右側的胳膊疼得火辣辣的,她低低地呀了一聲,還好,只是擦破了一層皮而已。迎著莫可強關切而溫暖的目光,她的臉,刷地紅了,想起了他壓在自己乳上的臉。
先是去醫院處理胳膊上的擦傷,莫可強跑前跑后地忙活著,像是他們已熟悉了千萬年。回酒店時,已相互通報了各自所在的城市和職業以及姓名,莫可強來自濟南,不大不小的一政府要害部門的官吏。
是晚,莫可強打過電話,說請她吃飯算做賠罪。
婉荷想,賠什么罪啊,身在異地的寂寞男人搭訕女人的借口罷了,雖這么想著,還是去了。
席間,話也不是很多,沒話的時候,婉荷會抿唇望著別處笑,想莫可強大約也不是安分男子。如今,頻發短信的人大抵是兩類人,一類是學生,情竇初開,把短信當情詩發;一類是有外遇的人,不能明目張膽打太多電話,短信是最隱秘最安全的互訴衷腸的方式。
以莫可強的年齡,定是孩兒他爸了,大多孩兒他爸是不會有這樣的閑情逸趣和太太頻密短信的。
莫可強用食指扣了扣桌子:嗨,想什么呢?
婉荷詭秘地笑著看他,不說話,忽然又覺得自己這表情似乎有點勾引的味道,遂收斂了些,笑著說了對他的揣測。
莫可強連說有道理有道理,又說:不過,我例外。
說著,就嘻嘻呵呵地拿出手機,給她讀,婉荷聽得目瞪口呆。天啊,他發的短信,竟全與她有關,大抵是他太太玩笑著教他只身在外,莫要和年輕漂亮的女子靠得太近。他回太太的短信說自己正坐在一標志美女的身旁,甚至還詳細描述了婉荷的容貌和曼妙的身材,尤其提到了她隨著車身波動而上下跳躍的美胸。
婉荷一把奪過手機,做勢要摔,忿忿道:你們兩口子拿我斗悶子啊。說著,眼圈就紅了,像無端被人輕薄了一樣。
這時,莫可強才覺得自己過火了,訕訕望著她,好像隨她怎么發落都認了的樣子。
到底,婉荷還是沒摔,重重放下手機,回房間去了。
沒多久,有人敲門,婉荷猜可能是莫可強,就沒起身。
再過一會兒,房間電話響了,她沒好氣地接起來,正打算斥責一頓,就聽服務生用職業化的溫柔聲音說有位先生訂了一束鮮花送到她房間。
婉荷這才懶懶起身去開門。
一大束香水百合,送花的是莫可強卻不是服務生。
婉荷冷著臉,轉身,順手打開了電視。莫可強有點尷尬地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把花放下,見他眼里含著低低的懇求,婉荷不忍,就沒好氣地指著沙發說:坐吧。
莫可強這才坐下來,她盯著電視,三集《人人都愛雷蒙德》都播完了,莫可強還沒有走的意思。婉荷故意掩著嘴打了個哈欠。莫可強拘謹地看著她,起身告辭,她懶散地送到門口,隨口說晚安。
莫可強卻突然轉身抱住了她,死死地看著她,埋頭就來吻她。
婉荷被他的大膽驚得目瞪口呆,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開始,她死命往外推他,漸漸就無力了。她不得不承認,莫可強非常符合她對男人的審美標準,瘦長而健碩,盡管貌似荒誕不經,但目光卻是干凈而堅毅的。
那一夜,莫可強沒走。
等婉荷醒來,拉開厚厚的窗簾,已是中午了。她怔怔地看著那個酣睡得很是安詳很是心滿意足的男子,巨大的驚恐把她淹沒了,在心里大聲問:婉荷,你這是怎么了?
她像個被自己闖的禍嚇壞的孩子,面對著狼狽的局面,登時手足無措。
莫可強就是在這時醒來的,表情和她一樣,略有恍惚,但很快就鎮定了。從夏被底下抽出手伸向她,她沒動,目光像被施了魔法,定在他指尖上。
他擁了她,用暖暖的手掌跟部,在她頭發上摩挲,她眼淚就簌簌地下來了。他捧起她的臉,認真審視,眼神里有疼和愛惜,仿佛告訴她,這一夜愛意濃郁,不是孤男寡女的一夜輕薄。
她好受了些。
兩人出去吃飯,在酒店對面的川菜館,話很少,莫可強不時把沸騰的魚刺細細剔了,放進她碗里。她先是沉默地吃然后是嬌羞地吃,臉慢慢紅了,心慢慢暖了。
他們在北京多滯留了兩天,神仙一樣的日子啊,她不再怕浮在空氣中的塵土會弄臟白裙子,只要能讓她更漂亮,她愿意一天洗它十次。
只有被愛情逮了個正著的女人才會為了漂亮不嫌麻煩。
可,她也知道,莫可強與太太的感情很好。不說別的,單看陳太太短信的密度吧,一天不下五六個,連在街上買了只好吃的烤白薯都要和他分享喜悅。
她看得心里泛酸,卻還要做無謂狀說:什么都沒婚姻重要。
莫可強目光深深地看她,她微微地笑,那么波瀾不驚,仿佛在警告他,她的婚姻,也是好的,要他不必自做多情。他們不過是一場成年男女的游戲,玩完各自乖乖回家,絕無半點貪戀。
兩天后,踏上歸程,沒乘飛機,同乘火車。車到濟南,正是午夜,婉荷鎮壓住內心的不舍,平靜地看莫可強拖著行李箱下車,除了擺擺手,連車門口都不肯送到。
待火車緩緩啟動了,她才別了臉去看站臺。見莫可強望著車去的方向,定定不動,她的眼淚,才肯滾滾地下來了。
沒給他看見就好,不過相識相處了四天而已,若要讓他看見了自己眼中的貪戀,會怎樣呢?是竊喜還是恐懼被糾纏?
這兩種心緒,都不是婉荷想要的。
車到青島時,正是早晨,滿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像螞蟻,開始為生計忙碌。莫名的,婉荷有從縹緲天堂返回人間的失落感,所有的凡俗與瑣碎,又回來了。
睡到下午才起來,懶洋洋地給羅世良打電話,說回來了。不知怎的,她總覺得羅世良的歡迎老婆大人回家的說辭有些場面性,一點都不真誠。戀愛2年同居3年,結婚4年,過分的熟稔像堅硬的石頭一樣把激情的刀鋒磨鈍了。
羅世良回來后,直到入夜才發現她胳膊上的一大片蹭傷,捧著問怎了。她說了那場車禍,當然,莫可強和后面的部分就省略了。羅世良忿忿說應該向酒店追討賠償,婉荷的心就更涼了,他怎不問自己疼不疼呢?他關心賠償勝過關心她。
婉荷原是覺得,離開北京和莫可強故事就到了收尾,不成想,他的短信來得更加頻密,讓她不禁懷疑,他與太太的好婚姻是不是扮演給別人看的虛假幸福。
莫可強的短信溫暖而明媚,將溫柔的濃情從她心底一絲絲地喚了出來,她開始像熱戀中的小女孩子,臉上時不時飛起幸福的緋紅,腳步也輕盈了。
當然,不安還是有的,她和莫可強約定,下班以后上班以前,無論事情多么緊急,都不能互發短信。至于原因,不必強調,都是明了的,他們就像兩個偷跑出來的孩子,在外面怎樣撒歡都無所謂,對家庭有破壞性的行為,都不必有。
有時,莫可強會來青島,她也會去濟南,齊魯號是他們的班車,都是當天往返。一頭扎進酒店,另一個,早已等在那里了。然后是暗無天日的狂歡,一刻也舍不得浪費。
離婚的事,她不是沒想過,但很快就自我嗤笑著放棄了。離婚做什么?守著那么好的婚姻的莫可強又不會娶她。
她做過很多假想,比如,假如當年嫁的是莫可強會怎樣?他那么暖那么心細如絲的人,該不會讓她覺得冷吧。轉而又想,單是暖有什么用,莫太太是多依賴他啊,他的婚姻貌似多么讓他心滿意足啊,不還是一樣有了她婉荷?
末了,她兀自嘆了口氣,嫁誰都一樣,湊合著過吧。
轉瞬,婉荷不露破綻地和莫可強好了2年了,倒是羅世良有了故事,不巧,被她撞破了。羅世良懺悔過,她也以己度人地試圖寬恕過,可她和羅世良的婚姻,終還是像被陽光曬暴的豆莢一樣破掉了。
離婚的事,她沒和莫可強說,不是沒期望值,而是怕話一出口,這期望值就成了莫可強的負擔。愛情這東西,一有負擔就不美了,萬一話一出口,他心生怯意,她可怎么好?
會承受不了的。
她寧肯不經常地擁有這個男人,也不愿意為了永遠地得到而導致了永遠的失去。何況,羅世良就是前車之鑒,感情的事哪有什么永遠?拿去騙十七八歲的小女孩還差不多。
一晃,又是1年。某晚,婉荷在電視新聞里看說濟南的趵突泉又開始噴涌了,忽然地,就無比思念莫可強。次日,乘了齊魯號就去了,車到濟南,正是上午10點,她發了短信,許久,莫可強才回了,說正在醫院,趕不過來。
一看醫院兩字,婉荷就又慌又是心疼,惟恐是莫可強病了,又發了短信去問,才知,莫太太正生小孩。
婉荷就愣了一下,想莫可強已有兒子了,作為公務員他怎可能有膽生二胎?
郁郁地回了青島。
大約過了一周,莫可強風塵仆仆地來了青島,行色匆匆,連纏綿都顯得倉促,好像這一行只是為上次讓她撲空的道歉。婉荷忍了不滿,遂把在心里存了一周的疑惑用玩笑的口氣說了出來:呵,到底是官員,能搞到二胎生育指標哦。
莫可強看了她一眼,就埋下了頭,婉荷以為自己的玩笑開得不妥,連忙來哄。莫可強不吭聲,半天才說:我離婚再娶了,生產的是第二任妻子。
婉荷以為自己聽錯了,晃了晃他的肩:別胡說八道了。
真的,有天我生病在家,我前妻發現了你的短信,和我大吵一架,堅持與我離了婚。我怕你會有心理負擔就沒敢和你說。他低著頭,捂著臉,仿佛沉痛。
婉荷就覺得天旋地轉,覺得玩笑開得太大了,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卻刷刷地流了出來。莫可強被她笑愣了,說:婉荷,我很可笑是么?
婉荷抽了面紙擦淚,越擦越多,她索性轉身,伏在沙發靠背上,抖動著羸弱的肩說:是啊,可笑,我們都太可笑了……
除了這個,她還能說什么?人生就像一場兜兜轉轉終是無解的戲,到如今,只剩了隱疼在胸,再也無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