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香飄數萬里

旅行的意義

我的旅行觀，年輕的時候去藏區去少數民族聚集地去老撾越南柬埔寨，去坐幾天幾夜的火車坐顛簸不堪的大巴，離開城市，出去走走。老了，我們再去歐洲去發達國家去簡·奧斯汀小說里的莊園，去飛機可以直達的地方，放棄追索與探求，放棄與自我的抗爭，去吃口味最好的牛排，住條件最佳的賓館，如果那時候我們走不動了，因為那時候我們不再擁有精力旺盛的青春年代。

命運自有時間表，恰似夜宴早不了。時間真是個偉大的消聲器。人們遺忘，衰老，厭煩。有位我敬重的老人對我說：我老了，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么貪心了。我不再問那些事情是怎么來的，只會接受它。你就像過去的我，沒有耐心，只想不斷地走在路上。

在鄭州火車站的候車廳內，80、90年代流行的水磨石地磚已被無數人踩踏得光滑透亮。去往西寧、蘭州等地的黑壓壓一片人群中，有橫躺在幾張凳子上睡覺的，有干巴巴咬著面包的，有濕漉漉分著西瓜的，只待檢票口一亮燈，他們便迅疾地拽起行李包，上躥下跳，是用身體擠出一條道的趕路人。

在樟木口岸，那些兌換人民幣的婦女，有一種粗暴的美。她們挎著一只皮包，看到一輛載著中國旅客的巴士到達，立刻蜂擁而至，報出今日匯率。徹夜未眠的我們，走進路邊小店吃早飯，她們就站在你桌旁，喋喋不休地與你討價還價，又從皮包里抓出厚厚一把人民幣，在指尖抹上一點口水，是兀自點鈔的謀生人。

在西藏，不少散客團里的年邁老人撼動人心。他們白發蒼蒼，更有拄著拐杖一扭一歪行走的。他們從不掉隊，天沒亮就爬起來繼續趕路，面對不斷上升的海拔和難耐的高反，常常得依靠氧氣瓶供養，是一些擁有比年輕人更透徹的到達欲念的老年人。

那些生活表象之外的真相，不是辦公室中敵友難辨的權益爭斗，不是市井途中人情冷暖的忽明忽暗。而每個人的心里，又有多么長的一個清單，這些清單里寫著多少美好的事，可是，它們總是被推遲被擱置，在時間的閣樓上腐爛。為什么“勇氣”的問題總被誤以為是時間的問題，而那些沉重的、壓抑的、不得已的，總是被叫做生活本身。

《阿爾菲》里有個老人對阿爾菲說起他和妻子的故事，妻子總想和他一起去夏威夷度假，可他總覺得還有很多事沒做，總以為自己有很多時間。直到一天，妻子突然腦中風去世。他對花花公子說：“孩子，生活教會我兩件事：找一個愛人，還有就是把每天當做你的末日來過。”道理很淺，可幾個人能做到。

朝拜者的天堂——西藏

三度進藏。2008年8月，握著自己寫劇本賺來的五千元，背著一只布包，在上海火車站買了一張火車票，沒有做過功課，沒有任何裝備，目的地是西藏拉薩。半個月，當我將五千元計劃地使用到只剩下一張返程火車票價的時候，才離開。

工作之后，我完全失去了出逃的時間，或許人生在世，充滿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這一次，借著婚假，如果內心有所期許的地點，當然還是這里。和我的愛人，去西藏。去看信仰之下，人們安寧的面龐；去聞酥油香中，生之悲苦的華麗；去聽經綸聲里，世代輪回的希望。

如果你有一些時間、并無需太多的閑錢，還有一副好身體，那么來西藏吧。這里沒有平原上豐足的物質條件，你或會干燥唇裂，呼吸不暢，鼻內有血絲，甚或在最初的兩天內伴有徹夜的頭痛，需與身體抗爭，是帶著痛感的行走。

但是我愛西藏，愛那些平整從不高聳的白色建筑，愛幾乎每一個窗下都擺放著的鮮花，愛處處可見的磕著長頭的藏民，愛還沒有被完全漢化的濃郁的藏香，愛佛前供奉的酥油燈鮮花果水蓮花。還因我從未懷疑過，種什么葉，得什么果，世間因果，若無非就是一個人想要，而同時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另外一個人想給。那么我們前世修得夫妻緣分，從此今生并肩看世間風景。

曾經，我在大昭寺內極幸運地恰逢釋迦摩尼佛12歲等身像重塑金身，在大昭寺頂層的露臺上曬一下午的太陽，似乎伸開手去就能抓到云朵；在布達拉宮腳下喝酥油茶；在八角街上席地而坐看人潮暗涌；在納木錯見日出照亮藍色湖面，沒有游客不斷拍照留念的湖邊，也才可以與湖水靜默相對；在瑪吉阿米里重讀倉央嘉措情詩，無論愛情是神靈、是游戲，還是一場偶然，只有在愛情里，我們歲月的荒蕪，才能找到蔭蔽。

而我所鐘情的古修哪書坊的木頭招牌已被積年的雨水沖刷得顏色暗淡至無，曾經迎著裊裊藏香，我在里面讀盡十四位達賴和十一位班禪的轉世傳說，內心里本就深信不疑的事，在綺麗的文字里又得到情愿中的渲染，人若有來世，此生一些未了的心愿也就不那么可惜，輪回里多的是余地，有了余地的我們，或許不再那么貪心。

這一次，我握著你的手，在色拉寺內觀看僧侶辯經；路過一戶戶牛糞滿墻貼的藏民家，哼唱著“我的家鄉在日喀則……嗡嘛呢叭咪吽”，不知不覺中就晃到了日喀則；在扎什倫布寺里數清六道輪回圖中貪嗔癡的惡果；在羊湖邊裝下一瓶子的圣湖水；在達嘎村穿著藏族服飾喝下幾杯青稞酒，歡跳鍋莊舞；站在海拔5600米的漸漸冰釋的卡若拉冰川腳下，身臨其境地感知著海洋世界都已為水域高原，而再過十幾年，連卡若拉冰川也將不復存在，還有什么是不可放下與忘懷的。

生命太短，最沒有意義的就是不情愿的重復，所以人生第一要義不是天天幸福，而要追求的是點——詩意。家庭、社會、國家、世界，都是腳踏實地的，都沒有詩意。我要一個還未被實際給教壞的靈魂，情熱像一首詩，愉快像一些音樂，真純像個天使，奔赴像西藏一般信仰無限的地方。我大概是有點瘋狂，我的瘋狂是這些個不好形容的東西組合成的。

散淡者的圣地——尼泊爾

對于一個夢想不多，傾羨并愿意人生盡管只是曬曬太陽也無妨的散淡者來說，就來尼泊爾吧！這里荒落而美麗，雜亂卻鎮定，有廟宇、神壇，還有用前額背重物的男子、穿著艷麗民族服飾的女子、眼神明亮神情好奇的幼童。

現在是尼泊爾時間下午四點，我所在的加德滿都泰米爾街道上的一個咖啡館庭院里，有著低矮的尼泊爾風情建筑，紅磚、孔雀窗，還有肆無忌憚的陽光。比之中國大陸那些混合著洋味兒的陽朔、麗江、鳳凰古城，這里更多的是不矯飾的異國風情。雖然尼泊爾本地人只在這條街上渴望賺足包括中國友人在內的洋人們的money，他們熱情恭敬地招呼著顧客而沒有時間喝咖啡，但卻為異鄉人提供了一個休閑娛樂的好地方。

雖然國家并不富裕，但是尼泊爾人民卻禮節周全，絲毫不見蠻荒之姿。無論你何時向尼泊爾人問路，他們都會非常耐心詳細地為你指路。在任何一家餐館，尼泊爾人的服務也會讓你豎起大拇指稱贊。尼泊爾商人不黑心，開價較為合理，即使你將價格壓得離奇的低，他們也不會惡語相向，只會聳聳肩膀，以表惋惜。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在任何外國游客出現的地方，無論清晨還是深夜，涌上前來推銷食物、住宿、交通的尼泊爾人都有著令人感動的勤懇面容，他們滿頭大汗，語言清晰地向你舉薦著更好的去處，他們彼此之間沒有爭搶沒有詆毀，有著讓人敬佩的生存之道。

由于電力資源缺乏，尼泊爾每天都有固定時間的限電，我們在泰米爾最大程度地完成了日日燭光晚餐的愿望。用蹩腳的英語點完餐，服務員又為我們點亮一根蠟燭，此刻，沒有城市里觥籌交錯間的生存潛規則，只有兩顆休憩的靈魂碰撞。

泰米爾，與加都市區的喧囂滿天灰塵遍地區別甚大。但而真實的尼泊爾，不是泰米爾里的繁華與洋氣，而是建在崖邊的小賣部、沒有斑馬線可以走的混亂行人、轟隆作響的機車、凹凸不平的公路。

在從加都去博卡拉的路上，220公里的路程，大巴卻在顛簸山路上行駛了近8個小時。沒有空調的車內空間狹小動彈不得，各國語種雜亂無章，各種體味充斥車廂。我們作為唯一的兩個中國人，大汗淋漓地感嘆著我國公路的平整。每到一個休息站大伙兒逃也似地鉆下車去，從胸腔呼出一股熱氣，怨嗔“My God”；而當終于到達了博卡拉后，靜謐小鎮端然眼前，費瓦湖恭候在側，花園式hotel（旅館）沁人心脾，又從街旁店鋪里飄來類似愛爾蘭風笛的音樂聲，地中海般的清新空氣猶如神來之筆，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不枉此行的滿足表情，輕嘆“My God”……

尼泊爾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混合著復雜氣味的原始國度。亦如帕斯帕提納特神廟（燒尸廟）內，每隔幾分鐘就會抬進一具尸體，河對岸，死者的兒子正剃發，搭造的木頭間火光繚繞，尸體焚燒時蛋白質和木材的味道飄在上空，沒多一會兒，剛剛焚燒完畢的尸體灰燼就被推入河水中。河這邊，尼泊爾婦女在河里洗衣，兒童在河里嬉戲，苦行僧表情滑稽地討要著與你合影索求錢財，來自各國的游客不發一言地席地而坐，有老外用口罩捂住嘴巴和鼻子卻還目不轉睛地望著焚燒尸體的對岸。人們在這里，觀望天上人間數十分鐘，什么都是一河之隔，什么也都在一河之中。

好的人生也就這么回事吧，這一邊，荷爾蒙、虛榮和欲望，宛如烈火，至死燃燒；那一邊，悲憫、善與愛，人格修行，也可以永無止境。

你是我所有夢中的情人

在火車上，你去倒垃圾洗蘋果的時候，對面床鋪的一位中年婦人說：你們真好。我們同吃一只蘋果，我躺著望你的側臉，你咬下一口蘋果放到我嘴里，有時還惡作劇般的反復舔舐，弄得我好不惡心，卻又笑瞇瞇地看我兀自嚼出甜膩。這只是我們的開始。

為什么越來越多的男女最終敵不過時間的叛逆，伴隨著不斷的背叛欺騙不斷的隱衷隔膜無言的分離或無奈的相守。未必要經歷丑聞和教訓，才能收獲平靜與祥和，生活不是被迫的投降，而是自覺的遵守。所以我帶你來到這里，不要顆粒碩大的鉆戒不要繁華熱鬧的場面不要自欺欺人的體面，只因此生獨信于你，可以免我驚免我苦免我無枝可依。

沒有信仰的人生是可怕的——已建立的可以推翻，已許諾的可以失信，已結合的可以分裂，已分裂的可以加倍摧毀，已摧毀的可以永遠遺忘。世界縱使面目猙獰，你我回到家中與親人相對，你我走在路上與陌生人相伴，又或許是另一番面容。我問你發現沒有，在西藏，路上結伴同行的驢友之間真是溫暖得出人意料，而城市中的人們又如何能夠這樣平等友愛，剝除千篇一律的功力假象。一顆涼意紛紛的心又被熨帖得格外松弛軟糯，愿意上當受騙，愿意布施給予，愿意因呼吸著同一世代的空氣，而溫柔慈悲。

你在離開拉薩的前一晚，于青年旅社的留言本上寫下：神秘之旅，快樂之旅，夢想之旅，愛情之旅——獻給我的妻子，愿我們的愛情天長地久。而正如遇見你之后，每日都有感于離別和會見。要是永遠這樣，盡管人生短暫，我們必能長生，時間會無用，一天的形成會延長和變緩，在朦朧中常保我們的歡情。

好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作”——這是魯迅在《傷逝》里的句子，我深信不疑。即便在踏入生活長河的一刻起，愛情退到次位，多的是家常光陰里的婆婆媽媽嚕嚕蘇蘇，但我們攜手出門看世界，穿越浮華，穿越時光，不虛妄不癲狂，合時的感慨喟嘆，合理的人云亦云，極端平凡才終究能夠甘于平凡。

常常你工作，我看書；我寫作，你玩魔方；你運動，我陪伴在旁；我出行，你隨我而定。我們在拉薩街頭牽手散步，有藏民手轉經筒走過身旁，拉薩的夕陽像個尋找愛人的酒醉女子，搖搖擺擺地穿過云間。

親愛的，但愿我們之間，正是這樣相互的成全，我本該如此，你就當那樣，這才是命運的既定模式與組合密碼，永遠沒有人力可以打亂或破譯。

光與美是編年的廢除

光線本來就是感情與色彩。

我常常被沿途中的光線所震懾。可可西里的光，是橘紅色又摻了點墨水于宣紙上微微化開的藏藍，深山圍困不住的噴薄而出；雅魯藏布江的光，是泥水黃色和著湍急的推手，似是暴烈無情的天神吞沒下每個人不光明的歷史，讓你放心地向前走；卡若拉冰川的光，是冷白色又添上一劑熒光粉，像是西藏山石上涂畫的天梯，為人間指明來時去時路；羊湖和納木錯的光，是寶石藍的天眼，見著的沒見著的統統歸于無際的盡頭……

所謂美，就是光一閃的瞬間，那些不同的地域跨越歲月的距離突然相遇。光與美是編年的廢除，是對時間的反抗。正是因為我們并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災難總意外，美景不常在，人又會離開，每天，都讓自己活得像一個幸存者。你不知道，我有多珍惜，今世時光，人緣際會。

而那些個我們在自己的時間空間里的婚喪嫁娶、生老病死，譜寫的又都是我們看到的想到的哭笑，或者華麗或者艱澀，旁人摻不進筆墨。我們自以為與時俱進，其實在不斷后退，一直退到我們出發的地方。而生活就是誤解，不斷地誤解、誤解、再誤解，深思熟慮后還是誤解。就這樣我們懂得自己的存在：我們錯了。

我有時候會希望，“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是文字上極致的感染，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結果。我們喂馬劈柴，我們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親人和身邊的人，關心自己和鍛煉身體，寬容愉悅，有一份工作，有一份心情，有很多個細節里編織起記憶，擁有一個平常而豐滿的人生，能在老的時候愉快地聊。

當我們必須面臨死亡的時候，最好是：正在嬉戲、正在痛飲、正在聊天、正在聽音樂、正在朗誦愛情詩。親愛的，這一路，但愿我們攜手傾心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