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詩情和激情的旅途
1949年2月底,又一批民主人士在中共的精心安排和護送下,從香港啟程北上奔赴解放區。不過,與前幾批有所不同的是,此次北上的主要是文化界的一批著名知識分子,因此有了“知北游”的雅稱。
在此期間,柳亞子、葉圣陶、徐鑄成、宋云彬等人都寫有“知北游”日記,忠實記錄了他們在北上途中及到達北平以后的所見所聞所感,從而為我們重溫這段歷史留下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今天,我們透過“知北游”日記,依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在新舊時代轉換之際,這些懷有“雄才大略”的知識分子所表現出來的興奮與困惑。
1949年2月28日,在香港的文化界知名人士葉圣陶、馬寅初、柳亞子、曹禺、王蕓生、沈體蘭、鄭振鐸、劉尊棋、傅彬然、陳叔通、包達三、張志讓、宋云彬、徐鑄成、張絅伯、趙超構、鄧裕志、鄭佩宜、胡墨林、馮光灌、郭秀瑩、方瑞等一行20多人,在胡繩夫人吳全衡的陪同下,乘坐掛有葡萄牙國旗的“華中”輪,正式由香港啟程北上解放區。
啟程前,中共香港分局負責人潘漢年、喬冠華等照例作了周密安排。由于“華中”輪是貨輪,按規定只能合法搭客12人,而此行共有27人,所以大部分人必須冒充船上職員,以備檢查。當時,大家都根據各自“身份”改換了服裝,如王蕓生、徐鑄成、趙超構、劉尊棋為船員,葉圣陶、曹禺為管艙員,傅彬然、鄭振鐸為押貨員,陳叔通、馬寅初、張絅伯、包達三、柳亞子等長者則扮成年邁的商人。因為大家改裝后“殊不相稱”,有些“不倫不類”,無不“相視而笑”。
盡管改換了服裝,但尚未登船就引起了警察的注意。據宋云彬日記記載,2月27日晚,他和傅彬然、劉尊棋、曹禺、趙超構剛下汽艇,“則有兩警士躍下,以手電筒照余面者,余銜煙斗徐吸之,故示鎮定。警士指余身旁之帆布袋問是中為何物,余謂汝可檢視之,彼等遂逐一檢視而去。蓋警士視余等服裝不稱,神色張皇,疑為走私或別有所圖謀者”。走在后面的葉圣陶、鄭振鐸、王蕓生、徐鑄成等人,看見有警察過來,都嚇得不敢下汽艇。后來,劉尊棋不得不上岸去找他們,才最終下艇登船。
另據葉圣陶日記記載:“上船之前,所有書籍、信件、字片、印章,凡足以表露其人本來身份者,皆自行李中取出,藏于秘處。設想之周,防備之密,至可佩服。”盡管如此,還是百密一疏。啟程前,“海關人員來檢查,翻看頗細,忽在馬寅老手提箱里,檢出一照片,乃寅老抗戰前與朋友之合影,當然大都西裝楚楚,或袍褂儼然。海關人員指為搭有重要客人,扣船不放。經再三交涉,大概暗中塞予港幣幾十元,始蓋印簽字,算是‘驗訖’”。
為了減少旅途中的寂寞與勞頓,在負責接待工作的吳全衡的精心安排下,“華中”輪上天天舉行妙趣橫生的晚會,飲酒、作詩、唱戲、打牌、講故事、說笑話、猜謎語,可謂“各顯所能,舉座轟然,極為熱烈”。
上船前,嗜酒的葉圣陶、鄭振鐸、宋云彬就預購了一打白蘭地,在船上“每餐必杯酌”。徐鑄成由于毫無準備,則“陪飲揩油”。因所帶有限,“相與每餐盡一瓶為止”。因此,四人被柳亞子稱為“四大酒仙”。
柳亞子早年詩酒風流,此時雖已較少沾酒,但卻詩興不減,一路上異常興奮,詩作不斷,在2月28日啟程當天就寫下了如下佳作:
六十三齡萬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
乘風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
據葉圣陶日記記載,在3月1日的晚會上,“包達老談蔣介石瑣事。曹禺唱《李陵碑》、《打漁殺家》,鄧小姐唱《貴妃醉酒》,張季龍唱青衣,徐鑄成唱老生,余皆不知其何戲。全衡與鄭小姐唱民歌。輪及余說笑話,余以謎語代之。謎面為‘我們一批人乘此輪趕路’,謎底為《莊子》篇名一。云彬猜中為《知北游》,‘知’蓋知識分子之簡稱也。云彬索獎品,要余作詩一首,并請柳亞老和之。繼之為集體游戲數節而散”。
散會后,宋云彬和徐鑄成等又作雀戰,至十一時方罷。葉圣陶則“歸寢后作詩,訖于深夜得一律,將呈同舟諸公”:
南運經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
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模俟共謀。
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何求。
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
3月2日一早,葉圣陶就將此詩“獎”給了宋云彬。早餐后,大家紛紛傳閱,一致說好,柳亞子首先和詩一首:
棲息經年快壯游,敢言李郭附同舟。
萬夫聯臂成新國,一士哦詩見遠謀。
淵默能持君自圣,光明在望我奚求。
卅年匡齊慚無補,鏡里頭顱只自羞。
3月3日,柳亞子專門拜托劉尊棋將所有同船27人的姓名、籍貫、年齡等一一登記下來,附于《北行日記》之首,留作紀念,并為包括自己在內的船上每人各題詩一首,以《同舟二十七人,各系一詩,鄉黨敘齒云爾》為題,收入了他的詩集《光明集》。
宋云彬因猜謎獲“獎”,得葉圣陶詩一首。然而,來而不往非禮也,隨即于3月4日也完成了一首和葉圣陶的詩作:
蒙叟寓言知北游,縱無風雨亦同舟。
大軍應作渡江計,國是豈容筑室謀。
好向人民勤學習,更將真理細追求。
此行合有新收獲,頑鈍如余祗自羞。
3月5日,“華中”輪到達煙臺后,柳亞子興奮不已,詩情更濃:“闊浪長風六日程,之罘登陸見光明。”3月10日,汽車到達青州,柳亞子又為前來迎接的有關領導人各題詩一首,其中為許世友的題詩最為生動形象:
立功殺賊拯同胞,百戰歸來意氣豪。
絕似燕人張翼德,一聲喝斷灞陵橋。
從煙臺上岸后,與在海上航行的最大區別就是可以親身體驗中共解放區的新生活了。這對此次“北游”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極為新鮮和興奮的。正如徐鑄成所言:“連日所見、所聞,意識到我們已由舊世界、舊時代開始走進一新天地、新社會矣。”
在煙臺,徐鑄成到書店,“看到東北出版之《毛澤東選集》,紅布面,一厚冊,如見異品,即購買一本,暇時詳讀,如獲至寶”。
葉圣陶初到解放區,就對中共方面的黨政軍領導人留下了美好印象。如在煙臺,他認為:“徐賈(煙臺的徐中天市長、軍分區賈參謀長)二君態度極自然,無官僚風,初入解放區,即覺印象甚佳。”到了萊陽,又認為中共華東局的領導人“均善于談話,有問必答,態度親切,言辭樸質”。
葉圣陶作為一位教育家,對解放區的教育經驗頗為贊賞。3月7日,他在萊陽三李莊“晤一青年姜汝,二十五歲,小學畢業程度,從事青年工作將十年,聆其所談,頗頭頭是道。余思共黨從生活中教育人,實深得教育之精意。他日當將此意吸收之”。
3月8日,葉圣陶對在萊陽田野間舉行的一次歡迎晚會十分感興趣:“余亦以為如此之戲,與現實生活打成一片,有教育價值而不乏娛樂價值,實為別開途徑之佳績。而場中藍天為幕,星月交輝,群坐其中,有如在戲場之感,此從未有之經驗也。”
3月10日,葉圣陶在青州聽了當地干部吳仲超談收藏保管文物的情形,頭頭是道,至為心折,感嘆道:“誣共黨者往往謂不要舊文化,安知其勝于篤舊文人多多耶。”
3月11日,葉圣陶在青州孟村舉行的華東正式歡迎會上發表演講,由衷地表示:“來解放區后,始見具有偉大力量之人民,始見盡職奉公之軍人與官吏。其所以至此,則由此次解放戰爭實為最大規模之教育功課,所有之人皆從其中改變氣質,翻過身來,獲得新的人生觀也。此意尚未想得周全,他日當為文表達之。”觀其前之所感,此乃肺腑之言,而非客套話也。
柳亞子每到一地,更是興奮不已,都要在歡迎大會上“致答詞”。有時候東道主沒有安排,他也要“自請講話”,在日記中卻總是說“被推講話”。
3月8日,柳亞子想去出席煙臺婦女界慶祝“三八節”的露天大會,因為風大,被主辦方好心勸阻,“不果,甚怏怏也”。幸好,在當晚舉行的歡迎晚會上如愿以償。柳亞子在日記中說:“余被推講話,大呼:‘擁護毛主席,擁護中國共產黨,打倒蔣介石,打倒美帝國主義。’興奮至于極度矣!”葉圣陶日記卻說:“亞老感動甚深,自動要求當眾致詞。”宋云彬日記也說:“柳亞老自請講話,頗慷慨而得體。”
3月11日,本已較少沾酒的柳亞子,在華東歡迎宴會上竟興奮地喝了二十杯葡萄酒,“飄飄然有仙意矣!夜會開始,復被推講話,醉態微醒”。3月15日,柳亞子在德州又飲小杯葡萄酒十多杯,興高采烈。3月19日,到達北平后第二天,葉劍英、李維漢等為他們設宴洗塵,柳亞子又發言:“大呼萬歲,頗得意。盡黃酒十余大杯,數年來無此樂事矣。”
從香港到北平,“北游”的知識分子一路走來,詩作不斷,激情滿懷,旅途中充滿了快樂和興奮,更有對光明前景的無限向往和追求,“皆希望中共作得美好,為新中國立不拔之基”。
會訊國民黨俘虜和戰犯
在“北游”途中,這批以知識分子為主的著名民主人士,基于對國民黨的失望和厭惡,不但相互交流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民國故事,而且還親自會訊了國民黨的俘虜和戰犯。
3月2日,葉圣陶日記說:“柳亞老談民初革命,一以無民眾基礎,二以中山先生不能統御眾人,當時無強有力之政黨,故致徒有民國之招牌。云彬談民十六以后,楊皙子(楊度)曾贊助中共,在滬多所救護,為前所未聞。”宋云彬日記也說:“陳叔老談民初掌故,涉及楊皙子(楊度),余作補充,并謂楊皙子晚年曾與中共有聯系,聞者皆驚詫。”其實,楊度在晚年已加入中共,但在當時并不為人所知,直到周恩來去世前才披露此消息。
據陳叔通講,民初袁世凱稱帝時,“英國公使朱爾典實慫恿之。其后各省反對,朱爾典又勸袁氏取消帝制。日本與英國,對我外交往往相反,其公使日置益實不贊同袁氏為帝。今各種記載往往稱日本助袁氏稱帝,而不及英國,非真相也”。葉圣陶聽后對陳叔通說:“此等事宜筆記之,流傳于世,以見其真。”此外,“王蕓生講宋子文故事,完全洋奴態度,荒唐不成體統了”。
3月4日,宋云彬在日記中詳細記載了船員倪君所講的一件反映戰后國民黨政權腐敗的事情:“抗戰勝利后彼在招商局某輪服務,于加爾各答返滬途中遇颶風,見一漁船已失控制,輪上人員盡力拯救之,然船中已空無一人,惟滿載鮮魚,遂將鮮魚移入輪船,置之冷氣室,運往上海,售之魚市商人。魚商謂此種魚甚名貴,惜滬上制灌業已停頓,殊難銷售,船主再三勉強之,始成交。迨卸貨時,管理虬江碼頭(時為軍用碼頭)之軍官,指為非法,欲吊銷魚商執照,納賄若干,事始寢,而海關人員又來刁難,時已起卸三分之二,天熱,駁船中所置冰塊漸溶解,魚遂潰爛,腥臭不可聞,魚商欲將魚投之黃浦江,則衛生機關人員來干涉,最后由魚商雇船載出吳淞口外棄之海中。”此時,國民黨政權已如同腐魚,臭不可聞。
3月12日,根據中共方面的安排,“北游”的民主人士到青州城北四十里外的蕭莊參觀了“解放軍官團”,實際上就是國民黨軍官的俘虜團。其中,最著名的是在濟南戰役中被俘的前國民黨山東省政府主席王耀武,其他也多為軍長、參謀長等將校級軍官。
中共華東局宣傳部長舒同特意安排十多位民主人士與這些新“解放軍官”進行了談話,“王耀武先發言,自謂始臻光明正路,知忠于一人之非。又謂在此學習,讀書討論,大有興味。又謂此間待遇甚優,頗為感激。……復參觀其宿所。一切生活方面之勞動,各自為之。此輩在蔣管區,固莫非婢仆侍奉之特殊人物也”。
徐鑄成和王耀武早在六年前就認識,此次特進行了單獨談話。王耀武告訴徐鑄成:“從我被俘到入團以來,他們從沒有對我們責罵或侮辱,只是勸導我們好好學習。像我這樣地位的共產黨,要被我們捉住了,早沒有命了。現在,人家如此對待我們,自己心中只有愧感。你問我生活是否吃得消?像我們這類人,過去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寸草不拈的人,現在要自己勞動,自己鋪床、洗衣,自己掃地,自己去打飯,當然不習慣。但細細想想,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只為了剝削別人的勞動,自己享福么?想到這些,心地坦然,安心學習了。”對此,舒同評價說:“他的思想倒開始通了。”
另據宋云彬日記說:“王謂已讀小冊子及哲學書凡二十余種,頗能領悟。”“王耀武被俘后送入軍官團,忽有所悟,自撰一聯云:‘早進來,晚進來,早晚要進來。先出去,后出去,先后都出去。’又寫一橫額:‘你也來了’。”
在此期間,柳亞子曾對王耀武等人訓話,要他們“放下屠刀,誕登彼岸”。
3月13日下午,民主人士又根據中共方面的安排,會訊了國民黨重要戰犯杜聿明。當時,杜聿明是被解放軍用卡車送來與民主人士見面的,頭上包著白布,因為他在被俘時曾以磚頭擊頭部自殺未遂,此時傷還未愈。
葉圣陶日記說:“杜名已列入戰犯,故加腳鐐。顏色紅潤,服裝整潔,殊不類階下囚。諸君發問,渠皆言不知其詳。亞老、絅老憤甚,發言叱罵一頓,渠笑而受之。一般印象,渠或亦知必將判罪,故態度與王耀武不同。王因希望能得安然釋放也。”杜聿明在戰場上曾奉蔣介石命令施放毒氣,這令民主人士極為憤慨,“均向之質問,彼答辭殊狡猾”,但亦承認有此事。
杜聿明還有一事令民主人士無法容忍,那就是民盟中央常委兼西北總支部主任委員杜斌丞被捕后,杜聿明未能盡全力營救而使其遇害。杜斌丞和杜聿明不僅有疏房叔侄關系,而且還教過杜聿明,算是其老師。為此,宋云彬特質問杜聿明:“君與杜斌丞同族,杜被捕后何不出全力營救?”杜聿明回答說:“當時曾發一電向蔣解釋。”宋云彬說:“以汝當時之地位,茍能盡力營救,杜先生必可免一死,而汝竟只發一電,顯系搪塞無誠意,即此一端,可見汝之毫無心肝矣。”杜聿明聞言,“俯首不答”。
柳亞子對杜聿明更是毫不客氣:“聞戰犯杜聿明解來大禮堂,即赴會鞫之,余與絅老發言最凌厲,該犯唯唯而已。”在將杜聿明“叱罵”一番后,柳亞子又以《民主人士會訊戰犯》為題賦詩兩首,以疏心頭之恨:
不思懺悔不犧牲,畏死偷生豈重輕。
徒費人民膏血養,早應一劍決長鯨。
畏死偷生不自羞,奴才翻遣詡名流。
老夫一怒沖冠發,恨少龍泉斬賊頭。
中共的盛情款待令人“受之不安”
“北游”的民主人士對自己與中共之間的關系是很清楚的,柳亞子曾十分形象地指出:“譬革命斗爭于球賽,中共實任選手,民主人士不過旁觀的拉拉隊,從旁助威足矣!不必越俎代庖,求工反拙也。”葉圣陶在日記中更是明確把中共方面稱為“主人”,自己只是中共邀請的“客人”。
“好客”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中共方面作為“主人”,自然應對遠道而來的“客人”盛情款待。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卻讓許多“客人”內心產生了不安。這恐怕是出乎中共預料的。
自“華中”輪在煙臺靠岸,民主人士進入解放區之日起,就一路受到中共方面的盛情款待。3月5日晚,煙臺的徐中天市長、軍分區賈參謀長設宴款待,請民主人士盡情享用當地著名的張裕葡萄酒。飯后,徐市長又安排洗浴,葉圣陶、宋云彬等四人“由人導至浴室,洗大池,甚痛快”。隨后,“以汽車至宿所,乃一西人別墅,距市區較遠。因恐國民黨飛機來襲,故特指定此處”。“十時就睡,一夢甚酣”。
3月6日,中共華東局秘書長郭子化、宣傳部長匡亞明等專程從萊陽趕來迎接,中午“正式歡宴,席設合記貿易公司,菜肴豐盛,佐以煙臺美酒,賓主盡歡”。當晚,煙臺市黨政軍民舉行歡迎會,演出京劇《四杰村》、《群英會》,“十時大宴,飲酒盡歡”。對此,葉圣陶在日記中說:“明日行矣,以此為送別,我人深感受之不安。”
3月7日,民主人士一行離開煙臺,到達距離萊陽城三十里的三李莊。宋云彬日記說:“此地亦為老解放區,軍民融洽如一家人。十時許,招待者分別導余等至農家借宿,余與劉尊棋同睡一土炕,被褥已鋪,解衣欲睡矣,忽招待員又來,謂頃悉此間屋主系一肺病患者,故已為另覓借宿處,請即遷往云云。足見招待之周到也。”第二天,“與村干部談話,干部取出所窖藏之萊陽梨,皮色已發黑,削而食之,則甜嫩無比”。
3月10日,民主人士乘火車從濰坊到青州,中共方面特為其“備臥車一節,頭等車一節”。葉圣陶感慨:“一行人連衛士在內不過六七十人,而用車兩節,太寬舒矣。”晚八時許到達青州,“黨政軍方面多人已在車站迎候,驅車入城,至招待所。其處原為教堂,屋頗寬敞,坐憩之頃,有如歸之感”。“即以招待客人而言,秩序以有計劃而井然。侍應員之服務親切而周到,亦非以往所能想像。若在腐敗環境之中,招待客人即為作弊自肥之好機會,決不能使客人心感至此也。”
3月11日下午,中共華東局邀請民主人士赴會。葉圣陶日記說:“先為茶敘,各機關高級人員俱到,個別談話,答問唯求其詳。四時又盛宴,菜多酒多,吾人雖飽,亦不得不勉力進之。”宋云彬日記也說:“先茶敘,四時大宴,有白酒,余飲五六杯,微有醉意矣。”隨后,又是正式歡迎會,賓主講話,接著又欣賞京劇,“返寓已深夜二時矣”。
3月13日,民主人士赴濟南前夕,舒同、許世友等華東局“諸首長俱來陪飲,干杯屢屢”。次日晨,火車到達濟南,濟南市長姚仲明等“均到站相迎,驅車至商埠區,歇于招待所”。隨后,又安排民主人士游大明湖、趵突泉等名勝,參觀工廠、大學、圖書館、博物館等機構,并舉行了座談會。
3月15日,民主人士到達德州,德州市長張持平、副市長董煥然“設宴款待”,“地方較樸,飲食亦差,惟燒雞兩大盤極可口。梨絕佳,鮮嫩爽口”。次日晚,民主人士到達滄州。此時,天津方面已開來專車迎接,鄧穎超、楊之華、徐冰等亦由石家莊專程趕來迎接,隨即同車赴天津。對此,葉圣陶感慨:“解放軍以刻苦為一大特點,而招待我人如此隆重,款以彼所從不享用之物品與設備,有心人反感其不安。”
3月18日,北平方面派連貫等人到天津來迎接。當天,民主人士到達北平,中共中央統戰部長李維漢和北平市長葉劍英等專程前往車站迎接,并安排下榻六國飯店。宋云彬日記說:“六國飯店陳設仿西洋式,被褥軟且厚,頗感過分溫暖。”葉圣陶在日記中再次表示了“不安”:“服用至舒適,為夙所未享。雖主人過分厚意,實覺居之不安。”結果,因“被褥太暖,進食太飽,未得美睡”。
葉圣陶的“不安”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無功而受祿,自然會在感動之余而多一份壓力。這正是知識分子的良知所在。
難以適應的解放區文化教育政策
“北游”的知識分子是懷著興奮和愉快的心情從香港啟程的,但是對即將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新世界,他們還是相當模糊和生疏的,因此難免會在思想認識上存在一些困惑和無奈。
三十多年后,葉圣陶在1981年為其《北上日記》所寫的簡短前言中曾指出,當時“北游”的知識分子“大多數都已年過半百,可是興奮的心情卻還像青年。因為大家看得清楚,中國即將出現一個嶄新的局面,并且認為,這一回航海決非尋常的旅行,而是去參與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至于究竟是什么樣的工作,應該怎樣去做,自己能不能勝任,就我個人而言,當時是相當模糊的。同行的諸位決不會跟我一樣,可惜后來沒有機會細談。現在大多數人已經作古,重溫這一段往事,不免悵惘”。
其實,不僅葉圣陶對未來“相當模糊”,其他同行的知識分子也大多深有同感,這在“知北游”日記中都曾直接或間接地有所反映。
知識分子最關心的問題莫過于解放區的文化教育政策。他們曾試圖努力學習和理解,但卻總是不得要領,并且理想和現實經常發生沖突,使他們深感憂慮和無奈。
3月3日上午,“北游”的知識分子在“華中”輪上舉行了一次題為“在文化及一般社會方面如何推進新民主主義之實現”的座談會。對此,宋云彬認為:“題既冗長,范圍又廣,發言者大抵不切實際。”葉圣陶也有同感:“在座諸人各發言,所有所見,唯皆不甚具體,亦無法作共通結論。”這只是理論探討,就已自我感覺“不切實際”。然而,“實際”到底什么樣?他們就更不了解了。
3月14日,葉圣陶和鄭振鐸在濟南見到在華北大學做研究工作的趙儷生:“承告北平解放后,對知識分子之教育頗感困難。余與鐸兄聞教員俱擬令受政治訓練,以為殊可不必。此前數日,叔老曾談及,凡國民黨之所為,令人頭痛者,皆宜反其道而行之,否則即引人反感。而令人受訓,正是國民黨令人頭痛者也。”3月15日,宋云彬日記說:“圣陶頗慮平津當局處理大學教師有偏向,余亦以此為慮。”到達北平后,有一次周恩來約請民主人士座談學習問題。葉圣陶發言:“我已年老了,腦筋遲鈍了,希望勿勉強我改信唯物主義。”此言一出,舉座為之震驚。
也是在3月14日,宋云彬在濟南與曾是報人的惲逸群探討私人辦報問題:“午餐后有座談會,余提出詢問:在此情況下能容許私人辦報紙否?惲逸群作答,謂目前私人辦報,事實上甚為困難云云。”此前,作為報人的王蕓生在得知天津《大公報》改名《進步日報》后,曾亟望爭取恢復《大公報》原名,但到北平后,面對既定事實,也只好無奈地接受下來。
同樣作為報人的徐鑄成后來曾坦言:“1949年3月我從香港到北京的時候,抱著一肚皮‘雄才大略’,想在北京搞一個文匯報,以后至少全國3個文匯報,我就可以成為新聞界的巨頭……到北京后,和宦鄉同志見面,知道這個計劃不可能實現,就灰心。回到上海另辦報紙的希望也沒有實現,于是就工作得不起勁。”
上海解放后,被國民黨查封的《文匯報》得以復刊。當時,徐鑄成曾努力率領報社“黨政工團共同奮發,保持并發展報紙特色,以取得讀者之信任。無奈解放后一些套套,每使人瞠目束手。舉例言之,在長沙解放之日,我們已在無線電中收到確訊,而翌日刊出,即被指為搶新聞,是資產階級辦報作風,因新華社尚未正式公告也。再如《論人民民主專政》發布之日,要聞編輯鄭心永按所列問題,作分題以醒眉目,亦被指為離經叛道。如此重要文件,只能作經典鄭重排版,安可自由處理!總之,老區方式,蘇聯套套,只能老實學習,不問宣傳效果,此為當時必經之‘改革’”。
因此,徐鑄成雖然“對社論也艱以執筆”,但“因數十年記者經驗,從不慣于人云亦云,思想未通即先歌頌,每以此為苦”。當時,“老友李平心兄諒我苦心,輒陪我熬夜,我舒紙半日,尚未能下筆,輒請平心代勞”。由于《文匯報》“對新的辦報方法,時不能適應,銷數遠不如《解放日報》及《新聞日報》、《大公報》”。后來,經過努力,才漸有好轉。
然而,徐鑄成的苦惱并未因此解除,反而感慨道:“甚矣,做事之難,《文匯報》之被歧視,殆即由予之不善應付歟?余如遇事諾諾,唯唯聽命,《文匯報》亦不會有今日。以本性難移,要我俯首就范,盲目聽從指揮,寧死亦不甘也。”
不過,徐鑄成仍在試圖努力適應新的時代和形勢。“數月以來,我寫文章很少,主要是不善于人云亦云、照搬照抄,寫時下的標語口號式文章,而對有些新問題,確無深入研究。回滬后,當多多學習,多研究,多讀書,俾能多寫些有益于國家、人民的文章。”
其實,當時對新形勢新政策感到不適應的報人又何止徐鑄成一人?《新民報》的趙超構以及陳銘德、鄧季惺夫婦也同樣存在困惑。“趙超構為北平《新民報》被職工控制,甚憤憤。”“銘德、季惺深感能力無從發揮,他們對北京‘新民’尤感不滿。”
親身體驗解放區開會之苦
“北游”的知識分子除對中共的某些政策感到不太適應外,還對中共方面的某些做法感到不太理解,甚至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反感。
3月25日,宋云彬日記提到一件令民主人士感到不解之事:“上午得通知,下午一時半羅邁召開座談會,討論‘統戰’問題,并謂為鄭重起見,特發入場券,將憑券入場。下午二時許,座談會開始,羅邁宣布謂毛主席將于四時許到北平,請同人往西郊歡迎云云,始知所謂座談會者,設辭也。”葉圣陶日記也提到:“初未知何事,及坐齊,始知中共中央今日遷來北平,毛先生與其諸同志將檢閱軍隊,此間諸客人謀有所表示。”實際上,中共方面早已安排好了,只是為安全起見,暫時對民主人士保密而已。
4月19日,宋云彬日記還詳細記載了一件令其“反感”之事:“彬然忽謂招待處李女士攜表四份來,請各人填寫學歷,家庭狀況及將來志愿等等,李女士說此系照例手續,不必請各人自己填寫,可請傅先生代他們三位一填(三位指圣陶伉儷及余),所以我已經替你和圣陶、圣陶夫人都填了。余聞言大不快。余等此來,先有周恩來電邀,復經香港中共人士催請,到平已匝月,彼等豈不知余等之情況,而尚需加以調查、研究乎?李女士明知此時欲余等填表,可能引起反感,故不直接送與圣陶,而請彬然代填。既知此種措施能引人起反感,又何必多此一舉?”
第二天,宋云彬“以此事告之圣陶,圣陶亦有同感”。隨后,便到招待處將三份表格要回來,進行了修改。“彬然知其事,大不謂然,謂余有意使招待處人難過,不合民主作風。余為詳述彼等此種措施之不當,然彬然不悟也。”對此,葉圣陶坦言:“彬然認為中共人士凡事皆無錯誤,亦一偏見。”
最讓民主人士感到困惑和無奈的事情就是解放區開不完的座談會、學習會等各種冗長會議,有時簡直令人難以招架,甚至叫苦連連。
3月8日,葉圣陶在“北游”途中應邀出席華東婦女代表大會并講話,“察聽眾神色有興者不少,皆疾書作筆記。但木然枯坐者亦多。解放區開會多,聞一般人頗苦之,不知當前諸婦女中有以為苦者否”。
到北平后,葉圣陶更是親身體驗到開會之苦,有時甚至一日數會,疲于趕場。3月20日下午5時,葉圣陶從沈從文家出來,“至北京飯店,羅邁、周揚二位招待同人,談響應世界和平大會之事,結果主多發宣言。至九時始畢,實則其事至簡單,不需費如許唇舌也”。“復開文協理監事會,準備與華北文協開聯席會,籌備全國文藝界協會。又是二小時,余疲甚。”3月21日,“夜七時,二百余人會于一堂,聽羅邁談話。……十時散,兀坐將近三小時,又大疲”。6月28日,新政協籌備會從晚上7時開始,“而余則無所用心,默坐而已……會至一時始散,連坐六個鐘頭,腰背酸痛,夜不得好睡”。9月5日,“會至七時散,一坐五小時,甚覺其疲”。10月2日,準備開新華書店工作會議,一聽說“此會須開十余日,亦復不小,余則聞而皺眉矣”。看來,葉圣陶恐怕要得會議恐懼癥了。
與葉圣陶有同感者,還大有人在。4月10日,宋云彬日記說:“下午出席教育座談會,聽冗長之報告,殊不可耐。凡開會必有報告,報告必冗長,此亦一時風氣也。名為座談會,實則二三人作報告,已將全會時間占盡,我等皆坐而未談也。”7月6日,“下午出席文代會,周恩來作報告,自二點半至七點半,整整五小時,其間休息時間不及一小時也。五時半,周正作報告,毛澤東忽出現主席臺上,全場歡呼鼓掌再三,約十分鐘始息”。
宋云彬還提到一件“新鮮”事,從4月26日起,“可按時辦公矣。辦公時間每日為七小時,并有所謂‘學習’時間,皆華北人民政府規定者也”。5月11日晚,宋云彬應邀參會討論董必武的報告,“時髦術語,稱為‘學習報告’。會中提及所謂‘學習’問題,推彬然等擬計劃。余表示吾人應不斷學習,匪自今始。唯物辯證法等亦當涉獵,且時時研究,但如被指定讀某書,限期讀完,提出報告,則無此雅興也”。次日,他對葉圣陶表示:“近來對于滿臉進步相,開口改造,閉口學習者,頗為反感。”后來,宋云彬“自嘲”道:“避席畏聞談學習,出門怕見扭秧歌。”
徐鑄成對會議之長也有切身體驗:“到平不久,即應邀列席正在進行之全國民主婦代會,由蔡暢大姐主持,鄧穎超大姐報告工作。上午未竣,下午繼續報告,直至四時許始畢。初次經歷了解放區會議之漫長。”9月29日,政協會議“下午三時大會……五時半休會,為開幕以來最短之會”。此亦長達兩個半小時之久。
既然無法忍受會議之苦,民主人士就開始盡量地逃會避會。5月5日下午3時,周恩來在北京飯店作報告。“周報告甚長,主要在闡明新民主主義真義及共產黨政策。然對文化界人士報告,有些淺近的道理大可‘一筆帶過’,而彼乃反復陳說,便覺辭費矣”。到6點半宣布中間休息時,宋云彬和葉圣陶就“乘機脫身”看戲去了。7月17日,葉圣陶日記說,今日選舉文聯全國委員,手續很鄭重,“及十一時,討論提案,余即先歸”。
不過,有時候想“脫身”也困難。5月10日,宋云彬等在中山公園露天音樂堂聽董必武作報告,中間休息時,他想提前“退場”,“至門口為警衛所阻,謂不能出去”。后來下雨,“幸不久即止,否則淋漓盡致矣”。
后來,有些民主人士干脆對許多會議就不再出席。7月16日,宋云彬日記說:“上午文代會來電話請出席,以今日選舉委員,事關重要也,圣陶、孟超皆出席,余獨未往。”7月27日,開教代會籌備會,葉圣陶“未往出席”。9月12日,教育工作者小組討論,葉圣陶“應參加而貪懶未往”。
然而,有時候又因某些會議未能參加而感到失落。3月29日,宋云彬和徐鑄成、王蕓生、傅彬然等就因外出游玩而錯過一次座談會:“此一座談會余與圣陶、彬然同被邀請,但時間屢次更改,本已定今日午后五時許,復接電話,謂又改期,故余與彬然往游天壇,初不料至五時許果派車來接圣陶去矣。”
4月21日晚,周恩來在北京飯店作報告,招待處的李女士來請葉圣陶出席,而未請宋云彬。宋云彬便主動“問李女士,余等是否亦被邀,因余不在房間內,恐招待處無法通知也。李女士去后復來,謂招待處已決定請宋先生去,余婉辭拒之”。
顯然,許多民主人士對解放區的會議持一種矛盾心態,一方面對開不完的會議深感疲倦,另一方面又將出席會議視為一種政治待遇和個人榮譽。對此,葉圣陶曾指出,七百人參加的文代會,主席團竟有一百余人,“主席團之擬定,頗費斟酌。此是解放區之習慣,蓋視此為一種榮譽也”。
柳亞子的“牢騷”因何而來?
當時,在“知北游”的二十多位知識分子當中,名氣最大、氣質最浪漫、脾氣也最火暴的恐怕要數柳亞子了。再加上他一向自視很高、參政意識強烈,因而與現實政治的矛盾和沖突也最為強烈,結果引發了滿腹的“牢騷”。
1949年3月28日,柳亞子到達北平僅僅十天,就抑制不住內心的不滿和牢騷,寫下了一首《感事呈毛主席》,流露出了歸隱故鄉之意:
開天辟地君真健,俯仰依違我大難。
醉尉夜行呵李廣,無車彈鋏怨馮唐。
周旋早悔平生拙,生死寧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
一個月后,即4月29日,與柳亞子一直詩詞唱和不斷的毛澤東寫下了著名的《七律·和柳亞子先生》,勸柳亞子放眼長遠,不要“牢騷太盛”:
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北游”途中的柳亞子曾異常興奮,詩作不斷,為何剛到北平就“牢騷”滿腹了呢?這不能不從柳亞子本人所具有的浪漫詩情與其到達北平后所感受到的現實政治的巨大落差談起。
1947年12月,柳亞子在一篇署名“今屈原”的文稿中曾非常自負地表示:“老實講,我是中國第一流政治家,毛先生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何況其他。”柳亞子認為,自孫中山去世后,國民黨已“永久沒有領袖了”,宋慶齡、何香凝和李濟深雖“是本黨第一流人物”,但“我有科學的預見”,所以“不論本黨或中共,聽我的話一定成功,不聽我的話一定失敗”。
柳亞子作為南社盟主,一貫以“詩壇領袖”自居,曾言道:“國民黨的詩人,于右任最高明,但篇章太少,是名家而不是大家;中共方面,毛潤之一枝筆確是開天辟地的神手,可惜他劬勞國事,早把這勞什子置諸腦后了。這樣,收束舊時代,清算舊體詩,也許我是當仁不讓呢!”
正是基于上述過于自負的自我認識,柳亞子曾有詩云:“除卻毛公即柳公,紛紜余子虎龍從……一代文豪今屬我,千秋歷史便稱翁。”顯然,柳亞子準備要在新中國的政壇和文壇上同時大顯身手。
然而,剛到北平,柳亞子即得知,1949年2月28日,李濟深已在北平主持召開民革第一次中央會議,推選民革出席新政協的代表,柳亞子被排除在外,僅在要求增加的三個名額之列(后因民革代表名額由6人增至16人,柳亞子才成為民革政協代表),自然更談不上代表民革參加新政協籌備會了。
柳亞子作為民革的創始人之一,曾任民革中央秘書長,時任民革中央監察委員會主席,卻被排除在民革政協代表之外,其內心的不滿和失望可想而知。因此,4月6日下午,在李維漢主持的一次文藝界招待會上,柳亞子不請自到,并“發表冗長之演詞,歷述彼與民革關系及在民革之地位,結語則謂余愿歸入文化界,請羅先生今后不以余為黨派人物云云”。顯然,這是柳亞子對自己在民革中受到排擠的一種發泄和不滿。
柳亞子自認為是國民黨民主派的靈魂人物,可到北平后卻發現,李濟深甚至傅作義的地位都遠在自己之上。為此,他曾在私下發牢騷說:“共產黨內有些高級干部說:‘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我也有同感。李任潮在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后是跟著蔣介石屠殺共產黨的;傅宜生在1946年蔣介石撕毀政協決議后,執行蔣介石進攻解放區消滅共產黨的命令是最積極的。現在他們倒成了毛主席的座上客。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后我是被蔣介石通緝的,我一直是反對蔣介石,跟著共產黨走的,現在卻讓我來這里坐冷板凳了。”
柳亞子在政界受到冷落,在文化界也并非事事如愿。3月24日,柳亞子“出席文協籌委會,未列名常委,從此可以卸肩了”。5月中旬,柳亞子致信毛澤東,建議設立國史館,隨即卻被毛澤東潑冷水:“國史館事尚未與諸友商量,惟在聯合政府成立以前恐難提前設立。弟個人亦不甚贊成先生從事此項工作,蓋恐費力不討好。”6月中下旬,柳亞子熱心籌備成立的北平文獻研討會(簡稱“文研會”)不久亦隨著全國“文代會”的召開無疾而終。
除了政壇和文壇上的一系列不順心的事情,柳亞子還有因出行“無車”而帶來的煩惱。3月18日,柳亞子到達北平當天就想去西山碧云寺參拜孫中山的靈堂和衣冠冢,因接待部門無法及時提供小車而未能成行。“嗣遷頤和園,相距益近,相思益切,因乘毛主席枉駕之便,面陳衷曲,一諾無辭”。由于柳亞子高度近視,再加上當時年事已高而且社會活動頻繁,出行無車確實多有不便,因此也難免會有意見。
柳亞子是一位具有濃郁救世情懷的革命詩人,而不是頗有城府的政治家,因此一切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從來毫無掩飾。正因為如此,柳亞子的“牢騷”皆被身邊關心他的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3月25日,宋云彬在日記中提及,柳亞子“近來興奮過度,又牢騷滿腹,每談必多感慨”。對此,柳亞子自己也承認:“脾氣愈來愈躁,喜歡罵人。”3月28日,“牢騷滿腹”的柳亞子便寫了《感事呈毛主席》。
對柳亞子的“種種不近人情之舉,其夫人深為憂慮,特與醫師商,請以血壓驟高為辭,勸之休息”。4月7日下午,“三時許,醫師果來為亞老驗血壓,驗畢,連稱奇怪,謂血壓驟高,宜摒去一切,專事休息。亞老信之,即作函向民革、民盟請假,并決定兩個月以內不出席任何會議”。
當天,柳亞子日記說:“又為余量血壓,較前增加至十度以外,頗有戒心。以后當決心請假一月,不出席任何會議,庶不致由發言而生氣,由生氣而罵人,由罵人而傷身耳!”4月11日,柳亞子在給友人的信中又提到:“因為我看見不順眼的事情太多,往往罵坐為快,弄到血壓太高。現在,遵照醫生的囑咐,已請假一個月,不再去開會了。”
但是,柳亞子的“牢騷”并未因此結束。4月25日,柳亞子“奉毛主席之命”,移居頤和園益壽堂休養,然而卻感到“余寂居頤和園,與外界潮流渺不相涉,思之惘然”,分明有一種被冷落、被閑置的抱怨。4月29日,柳亞子收到毛澤東“牢騷太盛防腸斷”的和詩,心情激動,連寫兩詩,表示:“昆明湖水清如許,未必嚴光憶富江”;“倘遣名園長屬我,躬耕原不戀吳江”。但后來又對毛澤東的批評提出了異議——“旭日中天防食昃,忠言逆耳費思量”;“英雄慣作欺人語,未必牢騷便斷腸”。
5月11日,有人從城里來,向柳亞子“言種種腐敗情形,殊為不耐”。5月17日傍晚,有客人來,柳亞子“留之同飯,不肯,送出門外,佩妹邀登景福閣,為哨兵所阻,余大罵拂衣而歸,不復管客人的事了”。6月5日,柳亞子夫婦到華北教科書編審委員會拜訪宋云彬,但在進門時遭阻攔,警衛員要求登記,他認為這是官僚作風,一怒之下摔了墨水瓶。
7月12日,柳亞子致函毛嘯岑說:“他們正希望我專心休養,什么事情都不要我管。”7月15日,柳亞子在給曹美成的信中說:“我因身體關系,毛主席要我在頤和園靜養,不問一切外事。現在在研究南明史料,頗有興趣,其他則暫時不管,也許永遠不管了。”顯然,其中不無牢騷與無奈。
在“北游”的知識分子當中,最為柳亞子的滿腹“牢騷”擔心的恐怕就是宋云彬了。6月27日,宋云彬在日記中說:“亞老自來北平后,精神亢奮,言動屢越常軌,而二三無聊之徒復圍集其周遭,圖有所憑借,余故致書懇切規勸之。”宋云彬在信中坦言,柳亞子如果“這樣發展下去,有幾種不好的結果是可以預料得到的”:
“一、一些怕受批評,怕招是非的朋友,不敢多跟亞老接近了,而一些來歷不夠明白,心里懷著鬼胎的人,倒多圍集到亞老的周圍來了。他們不會對亞老有所規箴,只是阿諛順旨,起哄頭,掉花槍,非把亞老置之火爐之上不可。
二、常常接到亞老的抗議書或介紹信的領袖們,覺得亞老實在太難服侍了,或者竟覺得柳老先生太多事了,于是最初每函必復,后來漸漸懶于作復了。這樣,自然會引起亞老的不快,增多亞老的牢騷。
三、一些素來對亞老感情不很融洽的人,更加會拿‘亞老神經有毛病’或‘亞老又在發神經了’等等惡意中傷的話來作宣傳。
我的愚見,以為像亞老那樣有光榮的革命歷史的人,有崇高的地位的人,在今天最好不多講話,不多做不必要的事情,逢到有應該由亞老站出來講話的時候才來講話,‘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樣,亞老的德望和地位必然會一天天增高。”
7月1日,宋云彬收到柳亞子回信,說:“荷惠箋,深感厚愛,昔稱諍友,于兄見之矣。”然而又說:“事之委曲不盡然者。”宋云彬感慨:“亞老仍未能了解余之真意也。”
7月8日,宋云彬為柳亞子賦詩一首,繼續規勸道:
屈子感情原激越,賈生才調亦縱橫。
倘逢盛世如今日,未必牢騷訴不平。
7月21日,宋云彬收到柳亞子的和詩,表示:
屈子懷沙逢亂國,賈生賦鵬值休明。
懺除結習我知勉,不作蘇俄葉賽寧。
然而,柳亞子的“牢騷”仍在繼續,直到9月政治協商會議期間,還曾對夏衍抱怨。
據夏衍回憶:“有一天晚上,我正要上床,柳亞子敲門進來了,我和這位愛國憂民的南社詩人也算是老朋友了,過去,不論在香港,在重慶,即使在時局十分艱險的時候,他一直是爽朗、樂觀的,可是在這舉國歡騰的日子,他卻顯得有點心情抑郁,寒暄了幾句之后,他就問我上海解放后有沒有去過蘇州,他說,假如那一帶局面安定,他打算回吳江去當隱士了。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一唱雄雞天下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呢?他就坦率地說出了他對某些人事安排的不滿,他用責問的口吻說,李任潮怎么能當副主席,難道你們忘記了他20年代的歷史?對這樣的事我當然不好插嘴,我想把話岔開,……可他還是滔滔不絕地講了他對某人某事的不滿。……浪漫主義詩人和現實主義政治家之間,還是有一道鴻溝的,亞子先生實在也太天真了。”
1949年9月,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柳亞子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國政協委員,而未被授予具體的行政職務。在隨后成立的中央文史研究館中,柳亞子也僅是多位副館長之一,而館長則是毛澤東的老師符定一。這對中共和毛澤東來說,也許體現了“賢者在位,能者在職”的用人之道。但對柳亞子來說,則明顯感到這種政治安排與自己的革命貢獻和社會地位是不甚相符的。因此,面對盛況空前的開國大典,柳亞子居然詩興全無,沒有留下任何詩作。
“天真”的浪漫詩人哪懂得現實政治家的縱橫捭闔之道?因此,由于“看見不順眼的事情太多”,柳亞子的“滿腹牢騷”也就成為一種必然。這恰恰說明柳亞子絕不是善于鉆營的投機政客,而是中國共產黨的難得諍友。
柳亞子曾坦言:“對于中共呢,做他的朋友,我舉雙手贊成;但要我做他的尾巴,我是不來的。”
這就是柳亞子,一切言行都袒呈在陽光下。
(選自《民主的追求》/秦立海 著/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