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孫袁會

1912年夏，孫中山應袁世凱之邀進京共商國是。在北京，孫中山逗留了二十五天（8月24日至9月17日），前十三天幾乎每日與袁世凱面談，最高記錄從下午4點聊至次日凌晨2點，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一個是南方人，一個是北方人；一個是前總統，一個是繼總統；一個是革命者，一個是老官僚；一個是理想家，一個是實干者。孫袁雙雄會使報紙有了吸引眼球的標題，但孫袁會對民國發展并未起到推動作用。

袁世凱的目的

孫中山正式辭去臨時大總統后（1912年4月9日），應黎元洪之邀來到辛亥革命首義之地。僅僅兩天后，袁世凱的代表范源濂就持其親筆信趕到武昌，邀請孫中山進京共談國是。孫袁“雙雄會”的旗號是共商國是，同促民國，但兩人兜里其實都揣了條件。

袁世凱邀請孫中山北上，心中自有算盤，有了歷史的縱深更容易看清。

一是試探孫中山。辛亥革命成功后，南北妥協達成了民國的統一，但南北仍互不信任，彼此猜忌。當時，南方傳言袁世凱企圖謀帝制自為，北方傳言南方正在策劃二次革命，看似平靜的政治氣候中醞釀著隨時可能降臨的暴風雨。袁世凱對長江以南的控制是有限的，他通過實戰摸清了武漢革命軍的實力，但對其他地方尤其是寧滬革命軍的實力沒有底，更不清楚南方革命黨人下一步會有什么動作。據總統府軍事處參議官唐在禮回憶，袁世凱邀孫中山進京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摸清孫中山究竟有些什么打算”。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總憂心南方繼續革命。寧漢是南方革命派的兩大基地，孫中山去職不久即赴武漢與黎元洪相會，袁世凱能不見疑？他于此時邀孫中山北上（同時也邀請了黎元洪和黃興），其動機不言而喻。

二是籠絡孫中山。探詢孫中山卸任后有何打算只是袁世凱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對付以孫中山為首的南方革命派。據唐在禮回憶，袁世凱邀孫中山進京的另一個目的是“進行拉攏，把中山置于自己掌握之中”。權與錢是袁世凱施展籠絡之術屢試不爽的常用工具，他對孫中山亦如法炮制。有兩件事，袁世凱辦得令孫中山十分滿意。一為修筑鐵路。孫中山卸任后從政治家改行為實業家，計劃十年內籌建鐵路二十萬里。這是什么概念？中國鐵路目前的總里程也不到十萬公里。孫中山竟要在一百年前興建鐵路二十萬里，實在有些癡人說夢。袁世凱明知孫中山修筑鐵路的計劃不可能實現，卻偏偏滿足其要求，就是為了籠絡孫中山，給孫中山這幫失業的革命黨找點事做，免得他們鬧事。9月11日，袁世凱委任孫中山為中國鐵路總公司經理，把慈禧專用的小火車撥給孫中山一行使用，而且巡游經費管夠，并知會各地官員盛情款待。二為其子女求學。孫中山離京后，還于當年歲尾請袁世凱幫忙辦過一件私事。當時，孫中山的三個子女（孫科、孫娫、孫婉）在美洲念書，缺錢供給，他想為子女申請公費，但按留學章程不夠資格。孫中山遂走后門，請袁世凱出面下撥官費資助。如此，孫中山無論于公于私還是大事小事都受了袁世凱恩惠。袁世凱有理由相信已成功籠絡住孫中山，若不出意外，孫不至于和自己對著干。

三是利用孫中山。不管孫中山是否應邀北上，袁世凱都有利可圖。民國著名記者陶菊隱當時就看出，袁世凱打著穩賺不賠的算盤：孫若進京，袁可借之壓制同盟會中的激進派，粉飾中國統一，爭取各國承認；孫如拒邀，袁便可記下一筆賬，認為同盟會不要和平不肯合作，為日后討伐南方找借口。孫中山進京確實可為袁世凱解決大小遠近不少麻煩。一是表明袁氏當國乃眾望所歸。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想向國內外顯示自己得到全國各黨派各階層一致擁護與支持。因此，他既邀請孫黃等革命派領袖進京，也邀請康梁等保皇派首領歸國。孫中山若北上，表明南方革命派承認和服從袁世凱的領袖地位，袁氏當國更順理成章。二是為袁世凱解決政黨政治問題。袁世凱連秀才都考不上，今竟上位民國總統，按理該滿足了。但袁世凱的大總統當得很不稱心如意，參議院和內閣總跟他過不去，一心要分總統的權。唐紹儀和陸徵祥兩個總理先后辭職不干，袁世凱提名警察頭子趙秉鈞為內閣總理，參議院又饒舌不予通過。袁世凱頭都大了，覺得共和就是不和，民主就是無主。他聞知國民黨即將成立并欲邀孫中山任黨魁，便欲借助孫中山的威望壓制參議院那幫同盟會員。

孫中山想要什么

一般認為，孫中山進京見袁世凱完全是為民國前途著想，但有個細節不為人注意：孫中山早在1912年4月上旬就接到袁世凱請其北上的邀請，之后又收到兩次邀請，但他遲至四個月后才啟程北上。孫中山北上進京，難道毫無私念而僅僅為了成全袁世凱？北京“雙雄會”，袁世凱必有所求，而孫中山也準備好了自己的條件。

一要興建鐵路之職權。孫中山入京前公開表示，北行的目的之一是“贊助袁大總統謀國利民福之政策”，其實就是請袁世凱贊助他修筑鐵路。孫中山卸任后將興趣轉向實業和鐵路，認為“交通為實業之母，鐵路又為交通之母”，甚至將鐵路的重要性提高到決定國家貧富的戰略高度。孫中山認為，美國在修筑鐵路之前一貧如洗，向外國貸款修筑一百二十萬里鐵路之后才富強起來，中國亦然。不過，干革命需要錢，搞建設更需要錢，孫中山計劃筑路二十萬里，需數十億美元巨款，談何容易。孫中山長期在海外籌款，往往以“革命成功后如何如何”作為條件請求華僑購買國債或爭取外國資助。但他的承諾信用不夠，實為空頭支票，人家不怎么買賬。現在革命成功了，國家統一了，若以政府名義籌款，想必不難。現在，孫中山有機會向袁世凱開口要求贊助，同時爭取參議院和政府的筑路“許可證”。

二要十年之后的總統。孫中山是否有總統夢？表面上，孫中山對總統之位看得很淡。為推翻清廷，他慷慨讓位與袁世凱。到北京之后，他又多次表示不參加第二任總統競選，讓袁世凱任職十年（據《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民國總統任期五年，可連任一次）。孫中山結束十余年的海外漂泊生活，回國做了三個月臨時大總統，發現民國總統不好干：外國不承認、各省不聽話、府庫沒有錢。盡管如此，孫中山也沒想把總統之位讓給袁世凱，而是一心策劃六路北伐，武力統一中國。之后，孫中山為時勢所迫辭去總統職務，雖心有不甘，倒也有如釋重負之感。在京期間，孫中山表示十年內不問政事，讓袁世凱放心干滿兩屆總統，表面上是高姿態，其實也有他自己的長遠打算。值得注意的是，孫中山承諾十年不問總統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袁世凱要求的。唐在禮在回憶錄中透露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袁世凱要求孫中山“向全國公開表示永遠不愿做大總統，專心為國家搞實業”。孫中山很可能沒有答應“永遠”不作總統，而是討價還價，把在野期限縮短至十年。對袁世凱來說，這個條件可以接受。因為袁氏家族的男人一般活不過60歲，而按照孫中山的承諾，袁世凱的總統可以當到1922年的63歲。總之，孫中山自認“規劃將來，袁不如我”，并未放棄其政治抱負。到京第十天，孫中山終于忍不住表示：“十年之后，國民欲我出來服役，尚不為遲。”

三要北方民眾之民望。孫中山長期漂泊海外，待在國內的時間不多，更很少去北方。因此，孫中山此番進京實際上是一次在北方民眾中擴大自己影響的好機會，為自己十年后順位總統作鋪墊。而且，孫中山即將啟程北上時的一個突發事件增加了孫中山的民望。8月16日，革命元老張振武和方維在北京未經審判即遭槍殺。不少同盟會員擔心袁世凱擺鴻門宴，紛紛勸阻孫中山等進京。袁世凱同時邀請了南方革命派的三巨頭孫中山、黃興和黎元洪北上，黃、黎二人都因“張方案”留在南方（后黃興于9月11日進京，而黎元洪始終未北上），惟孫中山一人北上。因此，輿論對孫中山評價很高。路透社評論道：“一般輿論皆謂孫君抵京，可謂民國歷史之一大紀念。即最守舊之人民，以孫君雖經多人力勸勿作此行，并尚有人加以恫嚇，而孫君竟置之不顧，毅然來京，其度量自超人萬萬。故北人咸相欽忭，誠不負英雄之望也。”

孫袁互評

孫中山對袁世凱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也作出了非常高的評價。孫中山卸任臨時大總統之初對袁世凱很不信任，不但要其到南京就職，還為袁量身定做了旨在限制其權力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不過，8月24日孫袁首次見面后，孫中山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袁總統可與為善，絕無不忠民國之意。”他還呼吁國民不要對袁世凱妄加猜疑和攻訐，否則將“激迫袁總統為惡”。無論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人信件中，孫中山對袁世凱的評價都很高。民國著名記者黃遠庸認為袁世凱的新知識和新思想不夠，孫中山立即糾正：“他是很清楚的。像他向來沒有到過外國的人，能夠這么清楚，總算難得的。”在給黃興的信中，孫中山也寫道：“到京以后，項城接談兩次。關于實業各節，彼亦向有計劃，大致不甚相遠。至國防、外交，所見亦略相同。”

孫中山不知道，袁世凱的新派只是相對于頑固派和守舊派而言，他對民主共和的了解其實十分膚淺。袁世凱的機要秘書顧維鈞（袁隨時咨詢于他）指出：“袁世凱不懂得共和國是個什么樣子，也不知道共和國為什么一定比其他形式的政體優越。”孫中山覺得袁世凱頗有見地，乃是袁為與孫交談做足了功課之故。袁世凱知孫中山長期游歷海外，便狠下工夫，通過幕僚了解了不少外國知識。

一切塵埃落定后，孫中山對袁世凱進行了蓋棺定論：“跟他剛一見面，他是至誠至真的樣子；進一步談，你會發現他話中有鋒芒，眼光四射，一般人是窺探不到他的真心思的。我是心中存疑，所以也以一派城府相對。等到日后看他做的事情，全跟說的不一樣。他真是一個魔力惑人的命世英雄啊！”

袁世凱極有城府，善于隱藏自己的想法，他對孫中山的評價只有兩次。首次見面后，孫中山在別人面前對袁世凱大唱贊歌，袁世凱也在旁人面前說了孫中山好話，但無關痛癢：“不圖中山如此嘹亮！”也就是說孫中山嗓門大。孫中山經常發表演講，與袁交談時聲若洪鐘，此亦自然之事。孫中山離京后，袁世凱終于在親信面前對孫中山進行了直接而準確的評價：“孫中山志氣高尚，見解亦超卓，但非實行家，徒居發起人之列耳。”

很傻很天真嗎

站在道德立場評價政治人物，可能會用錯標準，因為道德標尺下幾乎不會有一個無瑕“好人”。孫是一名政客，要在政壇，就必須適應、遵守和利用這個圈子的游戲規則。為了國家的長遠利益，不得不讓出家國部分利益；為了恭維閻錫山，不得不說武昌起義后山西第一個響應（第一實為湖南長沙，山西太原是第四個）；為了轉嫁給不支持自己北伐的陳炯明，不得不殺粵軍總司令部中將參謀長鄧鏗；為了維護正面形象，不得不殺名記者黃遠庸。如果認為他是一個天真的老實人，那就錯了。

袁對孫以總統之禮盛情款待，刻意放低身段和姿態，還假意贊同孫很多意見和建議。因此，很多人認為孫完全被袁玩了，甚至有人說孫“像少女般天真”。這實在是太低估國父的智商了，其實孫也在“玩”袁。

政體選擇。1911年11月21至23日，孫中山回國前接受《巴黎日報》記者采訪時，明確表示中國政體應效法美國實行總統制，“除此之外，無論何項政體皆不宜于中國”。結果，孫當選臨時大總統后，與主張內閣制的宋教仁發生了不可調和的沖突。最后，因黃興支持孫，宋落敗。有意思的是，孫被迫將總統之位讓與袁之前，緊急出臺了一部《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其核心思想即“強總理弱總統”，意在限制袁的權力。不久前宣稱惟總統制適合中國，當總統時實行總統制，為何袁上臺就不適合總統制？《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被袁稱為“緊箍咒”，孫可沒想戴在自己頭上，其對政黨政治的態度值得玩味。他對宋教仁改組國民黨制約袁世凱的做法采取了超然的態度——既沒有阻止，也不夠支持。8月25日14時，國民黨召開成立大會，黨魁竟遲到了整整一小時。孫如果很重視，當不至此。8月28日孫袁第四次密談時，袁問民國實行總統制還是內閣制為宜？孫不肯表態。袁一再逼問，孫不得已，但回答模棱兩可，最后還是把皮球踢了回去：“今之時宜政黨內閣歟抑超然歟，請君裁奪之可也。”9月4日，孫就政黨政治問題甚至公開對名記者黃遠庸說出這么一番話：“一時是沒有什么法子的。讓他們自己鬧鬧，鬧過幾年，自然明白。”是日晚，國民黨選舉孫為理事長，他竟當場推辭，后勉強就任，亦不過掛名而已。也許孫很矛盾，一方面，想利用政黨政治限制袁世凱，另一方面，又擔心政黨政治發展成熟，十年后當總統時作繭自縛。

遷都之論。孫中山在北京提得最多的兩個詞，除了鐵路，就是遷都。據筆者統計，孫中山在各種場合（私人談話、接見記者、參議會演講、與袁世凱密談）至少五次提議遷都。他甚至把新都的地點都替袁世凱想好了——南京或武漢最好，次之開封。曾記否？孫中山讓位與袁世凱的條件之一就是到南京就職。孫中山在北京屢屢發表遷都之論，其實還是想將袁驅至南方革命派的勢力范圍（南京或武漢）。孫中山擔心袁世凱不肯，也主動進行了妥協，以袁世凱的家鄉河南作為新都替補。

三個細節。之一，直接贊袁又間接罵袁。28日，《大陸報》問及南北交離之事。孫表示：“彼與袁世凱皆為之魁，自有能力以阻。”但孫創辦的《民國西報》（1912年在上海創辦的英文報紙，主要用于對外宣傳）卻不斷攻擊袁。在當晚袁為孫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有人以此質問，孫言辭閃爍，答稱此系言論自由且自己管不到該報。之二，看望袁的反對派。29日，辛亥革命四烈士（彭家珍、楊禹昌、黃之萌、張先培）遷葬至北京西郊萬生園，孫親往送葬。四烈士中的后三位身份特殊，他們為促袁迫清帝退位，曾謀炸袁。孫為此三人送葬，袁得知后恐怕不會愉快。之三，不讓袁放心。9月16日，袁為孫餞行，借醉詢問孫是否要繼續革命。孫中山答：“滿清幸已推翻，如云中國革命從此告終，恐未必然。”四個月前，當著廣東家鄉父老的面則說過：“共和之國，只有改良政治之事，更無二次革命之可言。”進京第二天，孫出席國民黨成立大會進行演說時也表示：“破壞已終，建設伊始。”為何前后矛盾？似乎只能理解為這是政治智慧和斗爭策略。

（選自《溫故（二十一）》/劉瑞林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