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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言官,每多“雷人”提案。
《明史》記,給事中胡以寧上疏請立法禁食蛤蟆,時人號之為“蛤蟆給事”。明人楊士聰《玉堂薈記》記,崇禎時出朝甚早,百官常遲到,有言官就上疏建議在裁縫隊伍中開展整風運動,因為他們縫的扣子不結實,臨朝前常脫落,耽擱官員出門。另據近人瞿兌之《杶廬所聞錄》,明代還有言官建議在宮中埋伏荊棘、飼養犬只以衛安全。不過此說疑有誤,作此“雷人”提案的當是北宋御史宋禧,事見《續資治通鑒》。
與“蛤蟆給事”對仗的,于清代則有“駝煤御史”。清人周壽昌《思益堂日札》記,雍正間,有御史奏稱,賣煤人不許橫騎駝背,以免摔下來,時人遂稱之為“駝煤御史”。也在此朝,御史錢以煐剛上任就推出連珠炮的“雷人”提案:一是請天下尼姑還俗,好解決單身漢的性問題;二是民間養女20歲以上還沒嫁人的,地方督撫要當活雷鋒,幫助她們解決其個人問題。三是民間常有人因數十文錢斗毆,請有司查明需數十文錢的窮民,發給他們,就不打架了。更離譜的還在嘉慶朝,有御史奏請開牛禁,準回民宰賣。頤琰氣得直翻白眼,怒斥,我們禁殺的是耕牛,回民殺的是牧牛,根本就沒禁過,開什么開?
明清言官緣何多出“雷人”提案?周壽昌分析說,當時制度規定,臺臣(即言官、察官)若三月無疏奏,有“辱臺之罰”,所以言官不得不胡亂找些瑣鄙之事湊數,其提案遂多雷人。這道出了部分原因,但沒有點中要害。在我看來,明清言官之“雷人”,主要有三個原因:1、八股取士造成官僚普遍缺乏行政管理的專業技術。2、專制政權下言路阻塞猶如腎結石。于明代有廷杖,于清代則為文字獄。3、在前二者作用之下,官僚多缺乏政治擔當,自然談不上什么“言責”,于是文恬武嬉,混天過日。
明代八股之禍,于清代“薪盡火傳”。康熙間雖曾取消八股,改為相對務實的策試,但舊知識分子的反彈極大,沒多久仍改回原樣。直到1905年取消科舉之前,八股機制始終源源不斷地為帝國輸送一批又一批迂弱之儒。在這些人中間,怎能指望產生“一言興邦”之杰士呢?
再說專制政權與言路的力量消長。明清以前,言官的力量相當顯赫,尤以宋為盛。有宋一代,號稱不曾殺一諫官。明清則不然,皇權之專制力量高漲,在朝言路與在野清議之力量自然積弱。明代皇帝對大臣,多是一言不合,也不打話,立馬當廷打到屁股開花,其慘痛之狀,可以想見。廷杖威武,言官自然萎靡。有明一代,言官被杖斃的并不罕見。兔死狐悲,誰還愿意前赴后繼?一些有抱負的言官則轉入頹廢。
清代沒有廷杖,但文字獄比廷杖更厲害。廷杖不過是打屁股,有時打死人,有時打到半死,一個屁股大一個屁股小,但較少殃及族人。文字獄則是將你與你親密領域中的各色人等一網打盡,其殘酷更甚。自此,士氣之迂腐與戰兢,遂為主流。加上清代取消可以對口監督六部行政事務并有封駁詔敕之權的六科給事中,將之并入都察院,言官灤議、監察功能大受削弱,而雍正朝的密折奏事制度,又進一步消解了言官的權力。有清一代,因奏疏鯁直而遭難的官員屈指可數。
抵至道咸,言路之蕭瑟,官員之卑瑣,已達可憐復可怖之地步。龔自珍曾用極凄切的語言來形容其時世運人心:“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他還哀嘆說,不但“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就連有才的小偷、強盜都沒有了。當然,也就更不太可能出現有才之言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