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的城市建設,在重心上應該有所轉移,要把在體量上視覺上求大求高求美的沖動,化為對城市內涵和品質的提升之上;要把形式的修辭沖動,轉化為城市的文化建設和生態修復上來,使城市美學變為一種有深度的美學、有意涵的美學、真正惠及大眾的美學。
關 鍵 詞:城市美學 文化生態 形式修辭
在差不多半個世紀之前,我國就制定了盡快實現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和科學技術現代化的宏偉目標。這著名的“四化”,曾經讓全中國人民激情澎湃的“四化”,至今尚未完全實現,另一種“四化”卻已捷足先登,悄然進入了我們的生活,這就是城市化、老齡化、網絡化和全球化。 網絡化、全球化,還有老齡化,并非中國所獨有,姑且存而不論。城市化卻是我國當前面臨的一個重大的、嚴峻的問題。 根據中國社科院發布的2010年《城市藍皮書:中國城市發展報告N0.3》,從2000年到2009年,中國城鎮化率已經由36.2%提高到了46.6%,年均提高約1.2個百分點;城鎮人口也由4.6億增加到6.2億(2011年為6.65億),凈增1.6億人①。據同一份報告預測,到2015年,我國城鎮化率將達到52%左右,城鎮人口在“十二五”中期將超過農村人口。
如同過去我們從各種報告中獲得的數據一樣,這些數據的準確性和真實性照例受到來自各方的質疑。但是,無論上述數據準確與否,都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中國已經走上了一條不可逆轉的城市化道路——國家統計局2008年發表的《新中國60周年系列報告之十:城市社會經濟發展日新月異》也證實:從1979年到1991年,全國共新增加城市286個;而到2008年底,全國城市總數已達到655個,比1991年增加176個,增長36.7%。驚人的發展速度——而且在短期內,將走向一條單向發展的城市化道路,而非城市和農村雙向對流的所謂城鎮化道路。
雖然中國社科院2011年《中國城鄉統籌發展報告(藍皮書)》發出了推動雙向的城鄉一體化進程的呼吁。但是,如果不從體制上系統地進行整體的社會改革,我們不難預見,不僅這種關于鄉村人走進城市和城市人重返鄉鎮的所謂城鄉一體化的設想會變成一廂情愿的空想,而且,所有那些更多地更快地發展鄉鎮和小城市的規劃也會暗藏危機。
理由很簡單,中國城市的政治、經濟、文化、商貿、金融、醫療、衛生、體育、保健、娛樂、休閑、通訊、交通,所有的一切,和整個宏觀政治一樣,完全是一種金字塔結構:城市越大,它的整體資源配置水準就越高。正因為此,在目前的情況下,基本上是農村人向往小城市或中城市(很少是鄉鎮),小城市和中城市則向往大城市,大城市則向往北京、上海或廣州;相應的,則是鄉鎮拼命想要變成小城市,小城市想變成中城市,中城市要變成大城市,而北京、上海和廣州這樣的大城市呢,則拼命想把自己塑造成像紐約或倫敦那樣的國際大都市。②其結果完全有可能像中國高等教育一樣:所有的成人(高中后)教育類學校都千方百計地要變成本科院校,所有的本科院校都千方百計地要獲得博士學位授予點。雖然幾乎人人都知道國家教育必須有一個層次豐富、系統完備的生態系統,但是在實際上,處于中低位的學校沒有一家安于現狀,沒有一家愿意扮演整個教育生態鏈中的那個雖然較為低端卻十分必要的角色。
中國城市體系的這種金字塔結構,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得到改變,中國城市發展的單向的集中化和趨大性,也不可能會出現大的改變。這就意味著,在未來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中國城市的發展,在規模和速率上,將維持在一種大開大合和高速運轉的狀態。
在這種情況下,對城市美學、建筑美學、城市文化學、城市社會學等領域展開深入的研究,就成為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重要任務。
也許有人會認為,城市美學或建筑美學只是一種形式美學或外觀美學,是一種關乎造型、色彩和光線的學問,與城市發展并沒有本質的聯系。
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誤會。這顯然源于將城市和建筑完全等同于藝術的觀念,一種非常古老的觀念,當然也是一種極其有害觀念。
無論是作為城市居民,還是作為城市的過客,確實都有權要求一個城市有漂亮的建筑和街區乃至風景,但這不是城市的全部,也不是城市美學的全部。城市或建筑美學不只是一種形式美學或形態學,它同時也是一種功能美學、一種包含了倫理學的生態美學。
一座城市固然要有美麗的天際線、清爽利索的街區、富有特色的建筑和景色宜人的公園。同時,它也需要有流暢的交通體系、高效的公共服務、安全的生活環境,需要有城市特有的秩序、節奏、情調,尤其是需要一種富有內涵的文化精神,一種人與城市環境、人與自然環境之間的融和共生的生態精神。
相對而言,一個城市在視覺性方面比較容易滿足至少同時代人的愿望,即使只是部分的滿足;而在功能性方面稍難,因為中國城市建設的頑疾歷來就是重形式、輕功能,但是,即便如此,只要管理當局真正重視,還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在城市文化精神的培育上,在城市文化生態和自然生態的協調方面,卻面臨很大的困難。
與文革時期相比,我們的經濟不知增長了多少倍,然而,我們的城市公共文化體系反而是退步了,我們的少年宮、文化館、體育館、博物館、美術館,還能在多大程度上為老百姓提供服務?
過去,從最基層的工廠圖書室、各類中小學圖書室,到區級圖書館、市圖書館,基本上構成了一個相對完備的文化服務體系,雖然并不理想,但是,今天,我們還有這樣的體系存在嗎?即使有,它們還能夠提供像過去那樣的服務嗎? 當代城市文化生態的衰落和自然生態的衰落,其實是同步的,因為兩者是互相依存、互相影響的。當綠地和公園以及水體都在為開發商讓路乃至犧牲時,文化空間也同樣要為經濟空間讓路和犧牲。
因此,如果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和當今的城市文化生態指數作一個比較,我們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很多不該顛倒的東西全然顛倒了!
過去有一個非常形象的說法,說中國的城市建設就是攤大餅,舉國上下,城市無論大小,一律是越攤越大,而且是以大為美,建筑是越高越好,人口是越多越好,城市是越大越好。結果就是大家都在比高比大,唯獨不比城市的品質、城市的文化、城市的生態,或者說城市的文化生態。
城市美學被有些管理者、有些開發商完全誤解了。 現在,應該讓所有的人,從城市管理者、開發商到普通市民,都清楚地認識到,城市美學,首先是一種倫理美學、一種生命美學,要關心每一個生命,人、動物、植物;要關注環境,不僅是人文環境,還有自然環境;要關注當下,也要尊重歷史,延續城市的集體記憶,更要關注未來。
美麗的建筑與蔥蘢的植物,是城市的風景,城市的人——有教養、有文化傳承的城市人,同樣也是風景。是他們構成了一個城市的文化精神和特有的人文氛圍。
城市的建筑,不能光有漂亮光鮮的外觀,尤其是不能有旁若無“物”的自高自大,它應該作為城市建筑的一部分,在城市這部交響曲中,合著整體的節奏清晰地奏出自己的應有的樂音,而不是任性地突出自我,超出群體和環境。建筑是城市中的建筑、街區中的建筑、場所中的建筑、歷史中的建筑、承載著時代的文化境遇的建筑。但是,在實踐中,卻不斷地有人將它從場所、環境乃至城市中剝離出來。那種狀元式的打造世界最高或亞洲最高的沖動,就是最好的例證。
衡量一個城市是否存在健康的城市美學,可以從一些細小的設計中見出:城市管理者是否像重視大廣場或大劇院的設計一樣地重視盲道和殘疾車道的設計?是否像關注CBD周圍的細微末節一樣地關注保障房社區的生活配套,關注老舊破敗的街區?是否像關注城市GDP一樣地關注城市的生態與環保問題?等等等等。
城市不只是觀光客照相機鏡頭中的風景,它首先應該是市民的家園;這就意味著,城市的內涵建設與城市的景觀學以及修辭學處于同等地位;我們不能只盯住幾個標志性的大項目的建設,還應關注那些被高樓大廈遮擋了的似乎不礙觀瞻的貧民區的改造。城市本來就是我們生活的場景,是我們當下的境遇,對作為居民的我們來說,城市遠不只是風景。
當代中國城市面臨的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發展城市的個性,如何避免同質化趨向的問題。它和中國城市難以遏制的、幾乎是周期性的政績沖動一樣,是城市建設和發展難以擺脫的困局。我們經常見到一種極富諷刺意味的悖論:專家們一方面和我們一樣義憤填膺地抱怨,今天的中國城市,千部一面,毫無特色可言;一方面卻照例繪出一個個充滿同質化慣性的城市規劃圖。我們的城市亟需擺脫這樣的尷尬。而擺脫這種尷尬和困局,需要有大的視野、大的氣魄。
讓-弗朗索瓦·利奧塔說:“人們希望(大都市)有一種宇宙性,不需要大都市性……需要組建大都市的巨大記憶所允許的一切可能世界。”[1](P217)我想,這種宇宙性,應該是一種海納百川的包容性,一種大氣,一種城市應有的大氣魄、大胸襟,與城市建筑之大或之高,人口之多,面積之廣沒有任何關系。
今天的城市建設,在重心上應該有所轉移,要把在體量上視覺上求大求高求美的沖動,化為對城市內涵和品質的提升之上;要把形式的修辭沖動,轉化為城市的文化建設和生態修復上來,使城市美學變為一種有深度的美學、有意涵的美學、真正惠及大眾的美學。
作者簡介:
萬書元,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文化產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