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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好訟

2012-04-29 00:00:00程寶林
出國 2012年2期

程寶林,詩人、散文家,1962年出生于湖北荊門市。1994年,應美國加州DjerassiResidentArtists Program之邀,初訪美國,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8年夏,以美國移民局核準之“杰出人才”身份,舉家移民美國舊金山地區。曾獲聘《世界日報》、《美華文學》、柏克萊加州大學延伸教育中心等機構,任職編譯、執行主編、講師等。程寶林先后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和舊金山州立大學(SFSU)英文創作系,獲藝術碩士(MFA)學位。二十多年來,程寶林詩歌、散文作品被收入約100部選集,散文《一支鉛筆》入選初中三年級《課外語文》教科書,列第12課。其詩歌及中國當代詩歌譯作,散見于美國和歐洲英文刊物,并有作品被譯為英文、日文和越南文發表。

程寶林主要作品:

詩集《雨季來臨》、《未啟之門》、《紙的鋒刃》、《迎風奔跑》;散文隨筆集《托福中國》、《國際煩惱》、《心靈時差》、《一個農民兒子的村莊實錄》、《故土蒼茫》、《洗白》;長篇小說《美國戲臺》;新聞編著《星光作證——中國藝術節》(合編)。

“你是美國昏判官,我是紹興刀筆吏。”當我想起自己來到美國不過短短三、四年,卻“吃”上了好幾場“官司”,不由得胡謅出這兩句“詩”來。美國的法制精神,人所共見;美國的司法制度,弊端多多。這是怎樣古怪、何其荒謬的一種矛盾!但是,它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由你不信,不容你不思之再三。

“陳果仁事件”,是我來到美國之后才得知的。20年前,華裔工程師陳果仁,在美國汽車城底特律(Detroit)的一家酒吧里,與兩名失業后酗酒的白人男子發生爭執。陳果仁離開酒吧,走到停車場,這兩名白人男子追趕出來,用棒球棒活活將陳果仁打死了。事后,一名白人法官對這兩名白人罪犯僅僅判處緩刑了事。

陳果仁臨死時說:It’s unfair(這不公平)。人之將死,其言也哀。這是一個白人占統治地位的國家里,少數族裔發出的內心哀鳴。陳果仁之死,喚醒了一向逆來順受的華人投身主流社會、參政議政的激情。繼黑人60 年代轟轟烈烈的民權運動之后,華人也終于在80年代初,對于仍然存在著歧視和偏見的美國主流社會,發出了第一聲抗議的吶喊。

無獨有偶,2001年3月,在舊金山的一棟公寓里,一名39歲的大學女子曲棍球教練,被她的鄰居——一對律師夫婦養的兩條狗活活咬死了。一年多曠日持久的調查、幾個月反反復復的開庭后,由12名陪審員組成的陪審團作出裁決,裁定事發當時牽著狗的女律師二級謀殺罪名、過失殺人罪名和養兇狗致人死命罪名成立,最多可被判處入獄20年。可是,上訴法官卻推翻了陪審團作出的裁決,判決該被告二級謀殺罪名不成立,而按照過失殺人罪名,她只被判處4年多的刑期、向死者家人和同居伴侶賠償幾千美元。減去她被拘押的時間,她只需要服刑22個月,就可以重獲自由,甚至還可以再當律師,再養兇狗……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個令人憎惡的女律師在當庭宣判時,拒絕公訴人的要求,堅決不對死者親人說一句表示歉意的話。

“死者已矣矣,生者長戚戚”。我在某中文日報當新聞編譯時,經常翻譯有關此案的新聞。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知道,生命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我同樣知道,生命是世界上最容易遭到踐踏、遭到輕蔑的東西,即使在號稱最尊重人權、最維護個體自由的美國,也不例外。

陳果仁命案,狗咬人命案,還有,前些年轟動全世界的棒球明星O.J.辛普森涉嫌殺害前妻及其男友案,都確鑿無疑地向我們昭示了這樣一個令人痛苦和憤慨的事實:在世界上最民主與最自由的、憲法上明文規定“人人生而平等”的美國,人未必是平等的,至少,在美國的司法制度和體系中,施害者的權利,往往大于被害者;被告的權益,常常高于原告。

然而,不可否認,“法”這個字,在美國的社會生活中,確實是無處不在的。就像在美國,任何人一坐上汽車,都要不由自主系安全帶一樣。“法”的意識,成為每個社會成員的集體意識。在這樣的社會里,人人都難免要和警察與法官打交道。

1998年12月28日。這天大霧彌漫,我午夜12點下班后,開車回到自己的住處。眼看離家門只有幾十米了,突然,車后亮起警燈,一輛警車跟在我的后面,用強光照著我的汽車,示意我停在路邊。

按照美國的規矩,我絕不可打開車門,走出汽車——這樣做,很可能被警察看作是試圖攻擊警察。他或她完全可能會用槍指著我,喝令我趴在地下。遇到警察攔檢,駕車人必須坐在車里,將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方,以便警察遠遠地能夠看見。警察坐在警車里,用強光直射幾分鐘,確信沒有危險后,才會走上前來查驗駕駛執照。這時,警察的手,通常是按在槍套上的。

第一次遭遇美國警察,心里真有點發怵,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從車窗里遞出駕駛執照后,警察拿回自己的警車里,打開電腦,核對我的身份,然后,回到我的車旁,交給我一張罰單。他將我攔下的理由是:在剛才路過的一個十字路口的停車標志(Stop Sign)前,沒有停車。

汽車在行駛中的違規,如闖紅燈、闖停車標志、超速駕駛等,都屬于嚴重違規情形,除了罰款外,還要“記點”——如果一名駕駛人被記了4個點,駕駛執照就會被吊銷一年。罰款單上寫著:以5英里的時速駛過該停車標志,罰款138美元,記一個點。這年輕的黑人警察口頭通知我:一、如果不服,可以向圣塔克拉拉(Santa Clara)縣交通法庭提出審理要求,由法庭裁決;二、可以上交通學校(Traffic School)學習一天,以“畢業證書”(即參加過學習的證明)抵銷“記點”處罰。

我不服,決定和這名警察對簿公堂。我的基本理由是:這個停車標志,是我每天出門上班時的第一個標志,也是我每天下班回家后的最后一個標志,所以,在美國,它堪稱是我最熟悉的一個標志,從常理上講,我不可能不停車,而是以五英里的時速“溜”過去。其二,當時,這輛警車并不是位于我的車后,而是在十字路口我右側的另一條街上,而且還隔著一段距離,根本不可能看見我剎車時亮起的剎車燈。在半夜12點,隔著遠遠的距離,是無法準確判斷一輛汽車是否完全停穩了的,如果看不到紅色的剎車燈亮起的話。

于是,按照罰單后的指示,我沒有交付罰款,而是將罰單寄到了管轄地——圣塔克拉拉縣交通法庭。一個月后,法庭寄來一份通知,要我在某月某日某時,到該法庭辦理正式的立案(filing)手續。當時,已是1999年1月底,我早已離開位于圣荷西(San Jose)的警衛公司,回到家庭所在地舊金山,在一家折扣證券公司找到了臨時性的、報酬不錯的簽約翻譯工作。我請了一天假,損失了130美元的薪水,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趕到這家法庭。法庭工作人員問了我幾個簡單的問題后,問我需不需要翻譯服務。我說,我懂英語,不需要翻譯服務。這位秘書很熱心,說:“法官講話很快,萬一你聽不懂,對你勝訴不利。法庭給你指定的翻譯,是完全免費的,由法庭支付翻譯報酬。”

既然如此,我便同意了。立案,當然也是免費的。又過了一個月,接到法庭的第二份通知:于某日某時到該法庭,正式表述認罪與否(pleading)。于是,又請了一天假,又損失了130美元的報酬,又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趕到這家法庭。法庭上,一名法官正襟危坐在法官席上,法官背后,一面星條旗悄無聲息地卷著,透出威嚴的氣息。兩個小姐——書記員坐在臺前,一名法警全副武裝站在法庭門口。

法庭前面,有一張桌子,原告和被告屆時就平等地站在這里,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法官終于叫到了我的名字,我站到臺前,一名華人翻譯也應聲站到我旁邊。她對我說:“不管你聽不聽得懂法官的話,你就要用中文回答,我替你翻譯。”

法官問我:“What do you plead?”

翻譯:“你對所受指控認罪還是不認罪?”

我說:“不認罪!”

翻譯:“Not guilty。”

法官不再問多余的話——擇日升堂開審。

又過了半個月,接到法庭的第三份通知,命我于4月中旬的某一天早晨9點,到圣塔克拉拉縣交通法庭出庭應訊。再請一天假,再損失130美元的報酬,再開車一個多小時,趕到這個我已經十分熟悉的法庭。進入法庭,見到大廳里張貼著今日審理的案件的原告、被告名單。我輕而易舉就在“原告”欄里,找到了我的名字,而在“被告”欄里,則是那名給我平生第一張罰單的美國警察,一個年輕的黑人兄弟。

法官審理一個案件,通常只需要三、五分鐘,聽原告、被告雙方陳述情況后,馬上作出“有罪”或“無罪”的裁決,干脆利落,毫不含糊。法庭里只剩下三、四名原告了,那名當“被告”的警察還沒有出現。我心里暗暗高興,因為按照法律規定,在這類案件中,原告被告中的任何一方沒有出庭,法庭就自動判決到庭的一方勝訴。如果法官叫到我的名字時,那名警察還沒有到庭,我的案件就會被撤銷(dismissed),138美元的罰款、記點、上交通學校,統統見鬼去吧!

倒霉的是,正在這時,那個警察出現在法庭門口。他還對法官說了一聲:“I’m sorry I’m almost late)(“很抱歉我差點遲到了”)。我們兩人站在臺前,宣誓:“我所說的全部是事實。我只陳述事實。”

然后,法官問我:“那天,你的汽車速度為什么那樣慢呢?”我說:“因為我發現自己的車后跟著一輛警車,我想靠到路邊,讓這名警察先走。我以為他要追趕我前面的那輛汽車,因為那輛汽車確實在駛過那個停車標志時,沒有停車,只是減速通過。”警察也將他的話陳述了一遍。當然,他一口咬定,是我的汽車沒有停車。

我拿出事先畫好的示意圖,交給法警,法警在上面,蓋了個“原告證物”的戳子,拿給被告警察看了一眼,然后,呈給法官大人過目。法官瞄了一眼,就讓法警將這張圖還給了我。

法官說:“我現在還不能作出裁決。我要親自到現場察看后,再作出裁定。”

法官宣布退庭。

半個月后,一封圣塔克拉拉縣交通法庭的裁決書寄到了我家:上面寫著:“有罪(guilty),罰款85美元,不記點,無須上交通學校。”歷時數月,跑了三趟、損失近400美元,換來了一紙“敗訴”裁決。我也并非毫無所獲:我的罰款畢竟從138美元,減少到了85美元,而且,省去了被“記點”的“案底”、上交通學校的麻煩。從“成本”角度上講,我也許得不償失,但是,我敢于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至少讓一名美國警察,當了半小時的被告,讓他站在法庭里,接受法官的訊問。

雖然第一場“洋官司”,我以“慘敗”告終,但我感到自己“雖敗猶榮”,最為可笑的是,大約兩年后,我的保險公司通知我:要調漲我的保險費,因為,政府的車輛管理局(DMV),將我曾經闖過一個停車標志的紀錄,通知了我的保險公司。可謂姍姍來遲,確實疏而不漏。

有一天晚上,我將車停在一棟住宅的門口,第二天早晨我去開車時,發現汽車竟然不見了。這戶人家雇請了建筑公司,將自己的地下室改建成車庫,門口正在施工,幾個工人告訴我:我的汽車被拖車公司拖走了,因為這里不準停車。 他們指了指人行道上的牌子,上面果然寫著:周一至周五,早晨8點到晚上6點,不準停車,否則,會被拖走。

問題就在于:我昨晚停車時,路邊并沒有這塊牌子,我怎么知道這里不準停車?工人指給我看,原來那棟房子里,在窗玻璃上貼著同樣的禁止停車標志。那些標志太小了,我只有走到那戶人家門前的臺階上,才能看清標志上的字。

我心中十分氣憤,覺得自己好像中了圈套一樣。我趕到市司法大樓,支付了135美元的拖車停放費,將自己的汽車“贖”了回來。拿著收據,我找到施工的建筑公司的工頭,要和他說理。那個白人胖子很傲慢,說:“你可以去告我啊!我花了大價錢,買了這個車位,用來停放施工用的工具車,你怎么能夠停在這里!”

第二天早晨8點之前,我帶著照相機來到這里,拍攝了人行道的照片:人行道上,并沒有擺放這塊“禁止停車”標志。巧的是,這時,正好有一名白人女子從附近的公寓里出來,我走上前去,向她說明原委,請她將電話號碼和姓名告訴我,希望她同意我將她列為證人,證明在某月某日的早晨8點,這個位置上沒有擺放顯眼的“禁止停車”標志。這位女子爽快地答應,將姓名和電話號碼告訴了我。

我守株待兔,等到早晨8點15分,才見到那個白人胖子,抱著那塊“禁止停車”的牌子從屋子里出來,正走在臺階上。我立刻不失時機,“啪啪”按下快門,拍攝了兩張。那胖子對我吼叫,說“你再多拍幾張啊!”我果然拍下了他對我吼叫的兇狠樣子。

我寫了一封信給舊金山停車交通處(DPT)的違章處罰上訴委員會,附上所拍的照片。我在信中寫道:“按照法律規定,施工地點禁止停車的標志,必須在施工前72小時,晝夜擺放、張貼在施工處的人行道上。圖片顯示,該建筑公司顯然違反了這一法律,將告示牌收回屋內,誤導駕駛人將車停在此處,導致汽車被拖走,對受害人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了嚴重困擾,并遭致重大經濟損失。該公司違反規定,將禁止停車的標志貼在所施工的私人住宅的室內玻璃上,駕駛人只有走上該私人物業的臺階,才能看清該標志上的文字。”

不久,收到該委員會的一封回信,說:“您的上訴已經收到。經過我們調查,發現你的上訴有效(valid)。你不必支付停車罰單,所支付的拖車管理費,市政府將循正常程序,在6個月內退還給你。”果然,半年之后——在我幾乎將這件事情忘記的時候,蓋著舊金山市政府大印的一張支票,寄到了我的手上,不多不少,135美元整。這場民事“官司”,我總算大獲全勝。

在舊金山市中心,一個被廢棄的、森林環繞的軍營(Presidio),是練習駕駛的好地方。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停車場,幾乎空無一人。軍營門口,無人站崗,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開車進去練習。2001年9月1日,美國的勞工節。我趁著放假一天,帶妻子到這里練習開車。練習了一陣,我想要小解,妻子說:“那我停車等你。”我一時糊涂,說:“等我干什么?你繼續慢慢開車,在停車場轉圈。”

有時候,“對”與“錯”,只是一念之差。加州法律規定:通過筆試,拿到練習駕駛許可證的人,必須在有一名持有加州駕照的成年人坐在身邊的情況下,才可以練習開車。我下車小解的這三分鐘里,妻子打開閃爍的緊急信號燈,在正午時分連個人影也見不到的停車場,獨自駕車轉了幾圈。等我回來時,見到一名年輕的警察,將摩托車停在路邊,正在和我妻子說話,并不時在對講機里說些什么。我一看這情景,就知道壞事了。

我回到車里,試圖向警察說說“好話”。其實,這名年輕的警察,不僅態度十分友善,簡直可以說非常親切。他甚至蹲在汽車的車門口,俯下身來,以便和我們夫婦兩人說話。他像聊天一樣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加上又是節日,在這樣好的環境里練習開車,真是很愜意的事情。他還恭維我說,你有一個很漂亮的妻子,真是好運氣!我帶點“討好”的口氣說:“你真是一個很nice的警察。我剛才離開汽車,只是想去找個地方上廁所,只離開了3分鐘。”警察小伙說:“是啊,只離開了3分鐘,真的不算很長時間。但是,3分鐘里,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啊!”

他一句話就駁得我啞口無言。接著,他遞給我一張黃紙、一個印著收信人地址的信封。黃紙上寫著:“無人陪伴駕駛,罰款103美元,如果不服,可上訴到下列聯邦法院。”信封上寫著:“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某某信箱聯邦法院罰款繳納中心收。”

由于這座軍營屬于聯邦政府所有,而不屬于舊金山市政府,所以,舊金山的地方法院,無權管轄這里發生的這起“案件”。換而言之,我這次為了撒一泡尿,竟然犯下了“聯邦罪行”。警察將罰單交給我們時,還好心地說:“如果你要上廁所,那邊有一個保齡球館,可能有衛生間。”

和警察道過再見(千萬別“再見”),回到家,立刻開了一張103美元的支票,裝入那個官方信封,寄往亞特蘭大。這場“官司”,輸得鐵證如山,罰得口服心服。103美元,換算成人民幣,差一點就達1000元了。這可真是“一溲千金”啊!

法之為法,其精髓、其靈魂,就在于:概莫能外,一視同仁。法不容情,乃法之“法”;情可囿法,乃人之“法”也。人在美國,終生未涉訟者幾稀矣。可喜的是,在今日中國,法制意識、法律精神,也正在深入人心。普普通通的中國人,堂堂正正上法庭,告一切該告之事,訴所有應訴之人,不懼官大、不畏錢多的實例,越來越多。可以樂觀地期望,“以‘法’為恃走遍天下,無‘法’撐腰寸步難行”的那一天終會降臨,那時,一個法制健全、社會公正的現代化國家,就將在世界的東方橫空出世了。2002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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