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世上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誰也不會想到,我就是學打鐵出身的。而且我到兩個國家大型企業(yè)上班的第一份工作,都是到鍛錘上打鐵。是我的鐵匠師傅們教會了我打鐵,更教會我怎樣做人,他們是我步入社會大學的啟蒙老師。
一
長拖廠,是我們上海知青對長春拖拉機廠的簡稱。它是農機部下屬的一個大型國營機械制造性企業(yè),位于長春市二道河子區(qū),有將近七千名員工,主要制造東方紅28型四輪農用拖拉機。
我是在一九七一年底被長拖廠招工錄用的,到七二年一月才進的廠。當時對每一個知青來說,被招工是一件天大的事,終于可以離開農村進城了,而且是在省城的國營大企業(yè)當工人,真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因為此前的招工都是在縣城的一些企業(yè),如供銷社等單位)。因此對進廠后干什么就沒有更多的要求。
其實,我當時本身對工廠也沒什么概念,除了中學學工勞動在鎖廠裝鎖和在拉鏈廠試拉鏈外,也沒到工廠去過。至于工種的分類更是一無所知。
長拖廠有十幾個大車間和與之配套的科室和后勤服務部門,是個大型國企。這批進廠的近二百名知青被分到了各個單位(如老同學朱涵瑛就分在修繕隊,當鈑金工。我與他的故事已在“花甲感悟”一文中提起過,本文不再重復)。大家都是聽天由命,服從分配。只覺得穿上新的工作服很神氣,以后每個月花錢有保障了。也不會去考慮哪個工種好,哪個工種差。
我到長拖廠后,在大俱樂部里住了幾天,就被分配到鍛造車間。接著就是報到,分宿舍,領工作服,上安全課,然后再分到班組,當上了模鍛工。
二
長拖廠的廠區(qū)很大,工廠中央大道右側是總裝、雜件、齒軸、大件等機械加工車間,左側是發(fā)動機、新產品等車間。往里走到底,西邊是鑄鋼、鑄鐵、精密鑄造、熱處理等車間。在東部有一片大廠房,那就是鍛造車間。
工廠整個的生產工藝流程是由廠區(qū)后面往前推進,熱加工車間主要生產拖拉機零部件的毛坯件,產品基本成型后再經熱處理,然后轉各機械加工車間一道一道地精加工,最后運到總裝車間裝配成拖拉機出廠。
鍛造車間里主要分自由鍛和模鍛兩大類工種,自由鍛是由鍛工用鉗子將燒紅的鐵塊放在鍛錘的砧上,再通過手工操作或腳踩踏板,控制空氣鍛錘來上下打擊,按圖紙要求把鍛塊制造成型;而模鍛是在汽錘的上下砧座上裝上產品模具,由鍛工將燒紅的鐵塊直接放入模具內,再用手或腳控制操縱桿,讓汽錘上下錘擊使之成型,再切去非邊(多余的部分),就基本定型了。兩者相比,自由鍛的操作難度和技術含量要高些,操作者需要有一定的力量和高度,而模鍛的產品精準度要高些,可以批量生產,生產效率高。
聽說長春第一汽車廠(一汽)在招鍛工時,是把知青按高低排隊,膀大腰圓的先讓鍛造分廠、鑄造分廠挑走,然后再給其他分廠選。而長拖廠卻不知用什么標準,竟然會把我挑去當了鍛工。但和我一起分到鍛造車間的其他上海知青卻說,當時他們看到我都還覺得我的身體很健壯,大概在編報的時候光吃不消耗的結果吧。
那時,我也不知鍛工是干什么的,只覺得比機械加工的待遇高些:多了高溫津貼和工種糧補貼,還要發(fā)翻毛大頭鞋和勞保棉襖,學徒期只要兩年(機械加工學三年)就可以定級(每月三十三元錢),就心滿意足了。
報到那天,車間調度把我領到了模鍛班,又喊了一位師傅到我身邊對我說:“這就是你學徒的師傅,姓趙。”簡單介紹了幾句,就完成了這拜師儀式。
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我的師傅,他年齡不到五十歲,個子不高,但很壯實,像個鐵墩子。黑黑的臉上長著一對大眼睛,炯炯有神。美中不足的是臉上有不少麻子,有點影響整體效果。他穿著一身沾滿油點和破洞的工作服,工作帽就隨意地搭在頭上。見了我笑嘻嘻的,很和善可親。他說:“莊啊,(東北人叫人就念一個姓)以后咱倆就在一起干了”。這話語不多,卻把我對師傅的陌生一下子抹去了不少。我就用東北話答了一聲:“嗯哪(東北話知道了的意思)”。這一對一答,我就開始跟師傅在模鍛錘上學起技術來。
三
一進車間,只見爐火通紅透亮,錘聲震耳欲聾,兩邊排列著一批大型鍛造設備,都是大家伙,旁邊配上了呼呼作響的加熱爐,烈火不停地往外竄出,舔著火舌。高空又有往返運行的大吊車,來來往往,忙個不停。工人們都在忙碌地工作,說話都必須提高嗓子喊,還要做手勢配合。見到這振奮人心的場面,我頓時覺得這才是向往已久的大工業(yè)生產,是鍛煉自己成為產業(yè)工人的好機會。趙師傅是我們班的班長,又是個勤快人。所以,每天都要提前半個多小時到班上(當時的工人師傅幾乎都是這樣的)。我也不敢落后,反正是單身,吃完飯就到車間去,陪著師傅打掃衛(wèi)生,擦洗設備,整理工具,點爐燒火,忙個不停。
我們班使用的是三噸模鍛錘,足有十幾米高。打的鍛件(圓鋼料)要有十幾斤重,用的鐵鉗子也是近一米長,好幾斤重。反正沒有輕巧的東西。
每天上班前,先就把一個個園鐵棒(直徑在30厘米以上,長度在50厘米以上)裝進三米長的加熱爐里,然后打開噴油閥讓柴油霧化燃燒。接著,就是擦拭鍛錘,給錘桿、活塞油孔里加油潤滑,運轉設備,再把要用的鐵鉗子,模具,沖頭、工藝圖紙、工卡量具等準備就緒,等待開工。
鐵塊很快就燒紅了,我就在爐子的出口用長的鋼釬把紅鐵鉤到傳送帶上,再輸送到鍛錘前,由鍛工師傅們用鐵鉗子夾住放在模鍛錘下鍛打成型,等到稍微冷卻(鍛件表皮紅變?yōu)榘导t時),再送到沖床班去沖掉毛邊(被擠壓成型的產品外面多余的鐵皮),整個工藝流程就完成了。
趙師傅對我的培訓也是從鍛造的工藝一步步開始的,他邊干邊教,講道理,講原理(其實他也沒什么文化,主要是經驗和技巧),手把手,肩并肩,使我從裝料開始到上錘操作,慢慢地熟練起來,成為他的助手。
四
那時候工人實行的是八級工資制,“文革”前是靠技能考試來晉級的,所以工人們對提高技能十分重視,而且都有一手絕活。在鍛造方面也是如此。
聽說在長拖廠隔壁的柴油機廠(生產坦克發(fā)動機的軍工廠)有一位聾啞司錘工(操作鍛錘的老師傅),他開錘的技術很高超,但在評級時,有人借他的缺陷來說事,不給高評等級,他就急眼(生氣)了。伊伊啞啞的沒法表達,就把車間的領導和鍛工們拉到鍛錘邊,摘下自己腕上的蘇聯手表,放在錘砧的下砧上,又蓋上一張紙,上面沾了點黃油,然后坐上操作椅,用手啟動操作桿,往復幾下,果斷地往下一錘,再往上一收,只見白紙已沾在上面的砧面上,而手表面完好無損。大家都服氣了。
這個“藝高人膽大”的故事是我們鍛造車間對學徒工的經典教材,也是傳統教育的必修課,我一直記憶猶新。后來就把它作為培訓員工時的一個生動題材,借此來激發(fā)職工練技術的積極性。
當然,趙師傅在鍛造上也有自己的絕活,他們以前是手工掄大錘打鐵的出身(可能就是東北人所叫的小爐匠),所以有時一點小活(稱作非標產品)他就掄大錘與另一個師傅配合鍛打,你來我往,只見鐵錘翻飛,通紅的鍛件在鐵砧上翻滾,叮叮當當,一會兒就成型了,把我們這批年輕的工人都看呆了。他還有一個本事是鍛焊,就是把兩根鐵棒的一頭都燒紅了,然后對接在一起,趁熱打鐵,來回轉動,慢慢地把交接部分鍛合在一起,渾然一體,幾乎天衣無縫。
所以我很佩服我的師傅,稱贊他:“師傅,你的點子真多。”不料我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一旁的師兄趕忙用手捅了我一下。我一看,師傅的臉立馬(立刻)沉了下來。師兄趕緊用其他話扯開了。原來師傅是個很自信的人,但他最忌諱別人說他的缺陷,大凡是與麻子有關的字眼都在此范疇內,如廣、林、點子、坑、洞之類,而東北人的語言又特別豐富,俏皮話、同音、同義、同形的話,罵人可以不帶臟字,稍不注意,就會掉進設下的圈套里。從此,我的講話也開始注意對象和分寸了。
五
盡管鍛造車間的設備比較先進,但一些大型的鍛件還是沒有能力完成。所以有時只能到長春一汽的鍛造分廠去借用大型鍛壓機加工。
由于我們對他們設備的性能不熟,真正操作還是靠一汽的身高體壯的鍛工們,我們只能打打下手。因此他們一般讓我們去上大夜班(夜里十二點到明晨八點),這樣就可把我們的加工件放在他們的任務干完后再完成。
到了一汽,我才真正感受到現代化機械加工廠的管理手段的先進和設計理念的合理,要知道這還是五十年代蘇聯老大哥援華的作品。
不用說他們的汽車加工流水線是安排得如此緊湊精確,每個加工好的工件都掛在流水線的鏈條上,按規(guī)定的工藝要求和時間,有條不紊的各自緩緩地傳到下一個工序……最終匯集到總裝分廠組裝成整車,下線開到停車場。據說是幾分鐘就出一臺解放牌汽車。
而且,那時候他們的管理配套設施已經充分體現了以人為本的思路。一汽的每個分廠就是一幢大樓,外貌就像上海中蘇友好大廈(上海展覽館)的兩側的大廳,富麗堂皇,很有氣派。從正門進去后里面就是一個個加工車間,而門樓的上面是辦公場所,底下分別為食堂和浴室,食堂像餐廳一樣,憑餐券領飯打菜,吃后就可離去,有專人收拾。而浴室的布局更符合環(huán)保要求:一進去是更衣室,然后是淋浴室,澡堂,再往里去就是休息室:是職工中夜班睡覺的地方。也就是說,上大夜班的八九點來了后可以先洗澡睡覺,到時間再去更衣室換上工作服上班。而工人中、大夜班下班(無法回家)就也必須先洗澡再入睡。宿舍內有兩排大統鋪,整潔的被子有秩序地擺放成行,由兩位“五七連”(廠辦大集體單位)的大嫂管理。調皮的青年到里面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聽她們安排,一到交班時間,她們就高喊“起床了”,看到想多睡的就把被子一掀,逼你起床。然后,剛下班的工人又洗好澡來上床休息。這一景象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六
相比之下,長拖廠的管理就不在一個檔次上了。由于“文革”的原因,那時廠內還是派別林立,生產上不去,管理混亂,工人可以住進廠區(qū)里,住到車間里面,家不像家,廠不像廠。難怪工人說,外國有個加拿大,長拖有的是大家拿。直到一九七七年,中央從一汽調來兩位廠級領導到長拖廠當廠長和黨委書記,局面才有所改觀。
廠長牛振海,人稱牛魔王,長得又高又大的東北大漢,做起事來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就像當年風行一時的小說《喬廠長上任記》里的喬廠長一樣,用嚴格的管理作風整治三亂,得到了廣大工人的擁護。當然,也得罪了不少人。
黨委書記何光遠,原是一汽鑄造分廠的黨委書記、廠長。一九四五年就參加了革命,五一年又被送到蘇聯留學五年,回國后就在一汽工作,是個精通機械加工的政治工作者。他對待群眾和藹親切,處理事務細致認真,在當時廠長負責制的管理格局下,他為廠長出謀劃策,保駕護航,一文一武,有張有弛,使長拖廠的面貌有了很大的變化,也深得全廠職工的好評。后來,他調任長春市副市長,不久,又被中央調任農機部副部長、機械部部長,最后任九屆全國政協常委,提案委員會主任。
何書記和牛廠長的工作作風和管理理念,給長拖廠的職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給我一個以工代干的小青年(當時我已在廠勞資科工作,與他們也有間接的工作聯系)樹立了起一個企業(yè)管理者的榜樣,可以說,對我以后的任職也是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的。
七
好了,還是回到我自己打鐵的故事吧。
過去我們干一個班下來,渾身是汗。工作服上全是油點(是鍛錘上的潤滑油濺的),還要被飛濺的高溫氧化皮燙出一個個小洞,身上手上也是傷痕累累(鍛工們開玩笑說,出娘胎就肚臍眼有個洞,現在當鍛工了,全身都是窟窿)。
夏天打鐵,前面是加熱爐里噴出的熱浪,咄咄逼人,手上的鍛件又重又燙,不敢松手。上空,吊著紅燙鍛件的天了車往復不停;四周,錘聲震耳不絕,有時只能戴上防聾耳塞,講話都要高八度地喊叫。身上的工作服被汗都泡透了,再讓火一烤,衣背上泛出片片鹽花。為了降溫,身后還有一只直徑一米的大鼓風機在不停地吹,(我的腰肌勞損病就是那時患上的,嚴重時人都不能彎腰,后來還是師傅送了我兩瓶虎骨酒,每天喝了平躺在木板床上休息,才漸漸的好了一點。)冬天雖然天冷,但車間仍然是這高溫,穿單衣,外出就要披上棉大衣,淘氣的小鍛工有時在腰上扎一根草繩,遠看活像個要飯的。
中午吃飯時,一幫鍛工頭戴塑料安全帽,油漬麻花地敲著飯盒闖到食堂,嚇得那些年輕的女工直往別的窗口躲。一打飯,基本一個樣,五兩飯,一葷一素,其實旁人不知道,賣飯的有好幾位大嫂是我們鍛工師傅的家屬,她們的老公早就在家里打好招呼了,說小青年胃口大,飯菜要多打點。所以,她們常常會收了粗糧票(只能買玉米、高粱米等雜糧),卻發(fā)了饅頭。菜打得又多又滿,有時甚至會把粘了稀飯的飯盒往收下的飯票堆上一放,再交給你。到時你看:還退了不少飯票。這種苦中作樂的生活,現在想想還覺得回味無窮。
鍛工的工作是枯燥單調的,但鍛工之間的生活卻是豐富多彩的。才進廠時,有不少大學生作為臭老九在車間里面當工人。就以我在的鍛造車間為例,除老鍛工外,一線的主力是吉林工大鍛造專業(yè)的本科生和省機械學校的大專生,然后就是我們這批知青和年輕的鍛造專業(yè)的中專生,文化程度是相當高的。我與這批師兄師弟都相處得很好。因為大家都住單身宿舍,業(yè)余生活也比較單調,我們只能自尋樂趣。夏天下班后就到球場打球或去圖書館看書,討論時事。休息天就去長春南湖公園劃船或游泳。冬天,就把籃球場四周用木方料封閉了,再往里灌熱水(反正鍛造車間有的是熱源)澆起冰場(這樣的冰層不會一層層的分離),再穿上冰鞋,就可以盡情地滑冰了。滑冰真是一種享受,“跑刀”重心低,比較好學;“球刀”(打冰球時穿的)前端帶齒,重心高,容易摔跤。盡管是零下二、三十度,我們學滑冰的會渾身冒熱氣,只穿一件毛衣,后來能到正式的冰場上去滑了,更是你追我趕,勢不可擋。記得后來女兒在上海室內冰場學滑冰時,我還教了她一些要領,明顯有效。
八
由于那時全國要實現農業(yè)機械化,我們廠拖拉機供不應求,零配件更是緊張。為了多生產配件,工廠決定在鍛造分廠再安裝一臺大型的鍛壓設備(一千噸摩擦壓力機),生產大型鍛件。等到這臺設備調試完畢,就交給我們班使用了。
這時,我?guī)煾稻拖蜍囬g領導申請,讓我來操作這臺設備。我當然是十分高興,抓緊熟悉設備性能,爭取早日操作。
為了讓我學習鍛造原理,我在西安交大當鍛造專業(yè)系主任的堂叔還專門把大學教材寄給我,幫我提高知識。
一千噸鍛壓機有近十米高,它是靠兩個橫向連接的直徑近三米的鋼片(像舉重的杠鈴一樣),再分別與垂直方向的一片大鋼輪接觸摩擦,通過加速度產生上、下的碾壓力,而讓鋼輪中間的錘桿上下運行而來加工鍛件的。這臺設備無論從勞動強度,震動程度和加工速度上來說,都比一般的鍛錘要先進。這臺機器可將直徑100公分左右,高達200公分的加熱鐵坯,輕松地壓成臉盆大的齒輪毛坯(是拖拉機運行的關鍵部件),而當時每月的需求量是很大的。
在那個年代,沒有獎金,沒有漲工資,沒有物質刺激的東西,要完成任務,只能靠精神的力量和激勵的措施。而在熱加工作業(yè)(鑄造、鍛造)中,還要靠連續(xù)操作,團隊作業(yè),所以配合和協調是很重要的。
我作為一千噸壓力機的主要操作手,每天要帶領徒弟(省機械工業(yè)學校畢業(yè)的中專生和后招來的本地知青)一起加料,一起鍛打,才能完成當班任務。作為一個生產組織者,我首先要以身作則,身先士卒。同時我也告訴大家:在集體作業(yè)中,必須要同舟共濟、同心協力去完成工作。有人偷懶、就必定有人要多出力,作為團隊的一員絕不允許這種現象出現。我們還制定了幾條內部規(guī)定,獎勤罰懶,激勵先進。漸漸地我也學會了做思想工作,和車間的工人們也成了好兄弟。
九
說到這里,我不得不想起了鍛造車間的一些領導來。他們是我人生路上的引路人,也是我在長春時的“親人”。
我們車間的老主任,是個八級老鍛工,姓韓,人稱“老韓頭”。他身材高大,和藹可親。見人總是笑嘻嘻的。每天戴個工作帽在底下逛,重點就是抓安全。在鍛造行業(yè),安全是第一位的,因為我們每天在同烈火,在與鋼鐵打交道,不是燙就是傷,而且一出就是大事故。所以韓主任在每次車間大會上逢會必講安全,尤其是他說起車間的一位漂亮女青工,因工作分心,被沖床沖掉一只中指時,更是語重心長,要大家引起重視。有時講得我們都有點煩了,甚至經常把那女工都講哭了。有一次,趁主任到我們機臺檢查安全時,我就向他提出,不要多講這件事了。可他把嘴一撅說:“不講,下一個可能就是你們。”現在想想,我能從鍛工這個苦、臟、累、險的崗位上完好無損地退出來,也應該有老主任天天講、敲警鐘的功勞。
別看老韓頭對工人很嚴厲,但他也有父輩一樣的關愛。記得那是我進廠沒多久,有一天正在班上,忽然有集體戶的同學趕到車間來找我,說是我妹妹(也與我在一個戶)生急病已送到長春醫(yī)院,要我趕緊帶些住院押金去看她。
我是個學徒工,每月的生活費剛夠維持生活。于是我就急忙到車間辦公室填了借款條,請主任簽字后讓事務員到財務科去借錢了。誰知不一會兒,事務員回來了,沒辦成。原來工廠規(guī)定,學徒不得向財務科預借現款,可能是怕沒能力還款。這時我著急了,就是讓家里寄錢也是要時間的,拖不起。
正當我走投無路,萬分著急時,老主任在一旁勸我別急,并親自取來借款條,寫上“急用”兩字,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讓事務員去辦。并叫她跟財務科說,是他老韓頭要用的錢,到時還不上就從他工資里扣。當時我看事務員還遲疑了一下。我想是不是韓主任的經濟也不寬余,卻硬把這事給擔了下來。我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倒是主任笑著寬慰我,“別急,趕緊去醫(yī)院吧。有什么困難再吱聲,有我們大伙呢”。這席話讓我感到了打鐵人的鐵骨柔情,感到了組織的關愛。
十
那時候,我作為團員,在車間里也積極參加各項政治活動,要求上進。車間黨支部也很關心我們青工的成長。
在我進車間后不久,車間分來了一名姓王的長春退伍兵,瘦瘦的身材、高高的個頭,是個黨員。他先是和我在一個班上當鍛工,后來因他在部隊有機械維修的技能,就調到機修班當上了維修工。
他和我關系很好,也是個愛學習、肯動腦的小伙子。我們經常談些時事,談談工作。他很關心青年工作,理解青年的生活和思想。由于車間有上百名青工,需要抓緊對青年工人的培養(yǎng)和教育。因此當車間黨支部在改選時,他就被選為支部副書記。這樣,車間黨支部形成了老、中、青三結合的領導班子。
在車間黨支部對我們的教育中,有一件事對我來說是終生難忘的。
那是在一九七八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全國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在這一年,我父親的單位來函通知我們子女要回上海參加父親的追悼會,平反昭雪、落實政策。
那時候,我已被借到廠勞資科,也不大回車間。但人事關系還在車間。不過,車間領導很快就批了假期讓我回了上海。等到我從上海帶了新的組織結論回來后,就把它交給黨支部,請他們放入我的檔案,也算是對以前放在里面的材料作一個補充證明。
那個年代,我們都認為檔案是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是自己的東西,卻不知道是什么?重要而神秘。幾張紙也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只能聽之任之。
可是,有一天,王副書記托人叫我回車間一次。當我到支部辦公室時,我看見除了王書記外,支部李書記和組織委員老張都在那里。因為我在那時因家庭原因,從沒向組織上提過入黨的意愿,所以也搞不清支部找我有什么事。
他們先問了我一些在勞資科的工作情況,然后支部的李書記就開口了,他很嚴肅地說:“小莊,你家里的事上海方面已經有結論了。這是件好事,你應該相信組織,相信黨。既然黨中央要撥亂反正,所以我們支部決定,把你檔案中的與新的結論不一致的材料都清理出來,交給你自己處理。希望你以后要放下包袱,輕裝上陣”。說完他就把一疊又黃又舊還蓋了不少公章的公文交給了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頓時不知說什么好。就是這些政審材料,一直是我思想上的沉重負擔,是我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如今,組織上把它鏟除了,我是應該輕裝上陣,努力工作了。
從此,我在做人的工作中也一直以此事為鑒。將心比心,我知道一份薄薄的組織結論對一個人的一生是何等重要,我們對人要下定論時,必須字字推敲,慎之又慎。
后來與我一起打鐵的王書記先調任廠團委書記(我已從團委調到勞資科),再被送到吉林工大深造。學成后返廠任黨委組織部長,黨委書記。后又調到國家機械部當辦公廳主任。有一年冬天,我去北京開會,幾經打聽,才與他聯系上,他特意開車到我住的賓館來看我,談起往事,無限感嘆:“我們已經都不再年輕了,可在一起打鐵的青春時代,卻永遠難忘。”那一年,他已在全國政協機關事務管理局當副局長。現在也快退休了吧。
我在長拖廠工作近八年,其中在鍛造車間打了四年鐵,后來以工代干當了車間材料員、計工員。一九七六年,工廠調我到團委籌備“文革”后的第一個團代會。一九七七年我又被調到勞資科,參與“文革”后的調整工資工作,直到一九八O年九月我調回了南方。
說來也怪,我這些年調到鐵路后,出差到了不少城市,唯獨沒有再去長春。盡管長春鐵路工廠的朋友們也多次盛情邀請,我也沒有借此重游。當然公務纏身,沒有機會是主要原因,但內心深處卻另有隱情:聽說這些年來長拖廠因市場變化和產業(yè)結構調整,歷經風雨,每況愈下,或已被兼并,也可能倒閉了。也許我是怕看到她現在的那種凄涼景象,給我美好的回憶會蒙上陰影,才不愿重返故地吧!
長拖廠是我成長中的一站福地。她伴我渡過了難忘的青春時代,打開了我封閉而壓抑的心扉,使我享受到工作和生活的快樂。
長拖廠也是我心中的一塊圣地。我在那里當上了工人,學到了技能,煥發(fā)了青春,收獲了愛情。
“長拖”八年,受益匪淺,是她送我開始揚帆起航,我對她充滿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