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遲到的微笑

鄭歡歡，男，25歲，浙江衢州人，現在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區全旺初中任教語文學科并擔任班主任工作。

時間是十二點半，別人正美滋滋地享受著午后陽光，我卻背著一周的生活用品，匆匆走在上班路上。我的上班時間是從周日下午三點半開始的，一直延續到周五下午三點半，長期的住校生活，讓人壓抑得不知該如何去發泄，想到這些心情當然不會太開心。所以每周“享受”一次的心靈折磨，此刻我正“享受”著，而今天我的心情除了這一點折磨外，又被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愧疚，一周前的那件事像死湖中的枯葉一般，再次浮上我的心頭。

同樣是周日，回校看到學生那面無表情的模樣，心里太不是滋味。我知道是學校的生活太枯燥，孩子們正在用他們那張原本該堆滿笑容的臉，做著無聲的反抗。因此我決定帶他們看電影：《憨豆的假期》。活動是圓滿的，看完后，師（我）生都心滿意足地回來了。一部電影拉回了學生的心，那可是相當的值得。可是當我放下電腦，走回班級時，讓我動怒的事情發生了。班里的張某某正拿著板凳，漲紅著臉，氣勢洶洶地走向周某，準備大干一場。看到此景，我嚇了一跳，初一的學生，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冒著被老班當場抓獲的危險，拿凳子打架，他眼里簡直沒我這個班主任。于是箭步沖過去，左手搶下凳子，右手抱住他的腰，連抱帶拖地將他拉到教室外面。

雖然花了點力氣將他們拉開了，但平時就容易動怒的我，如果這次能夠忍住不發火，那就神了。可我注定神不了，片刻思考后，馬上給他定下幾條“罪狀”，接著就“胸有成竹”地拉開了我的大嗓門：“你想過做這件事的性質沒有，這是社會上小混混做的事，怎么你也自降身份地去做了，全班同學都看著，你想過影響有多壞嗎？全班一個晚上的快樂，就被你這么無情地帶走了！你自己說怎么給我，給大家一個交代……”我的話才開始，數學老師已聞聲而來，了解情況后，將學生叫走了。我知道此時溫柔的循循善誘比我的暴怒更有效果，于是回到教室，如負了重擔長途跋涉而突然卸下擔子一般，癱在講臺凳上。學生齊刷刷地看著我，是期待著我說點什么吧，于心不忍的我拿起粉筆，分析憨豆的性格。可是越講越覺得不對勁，寫完板書一轉身，猛然醒悟了，原來我從學生眼里讀到的不是期待，而是無情與冷漠，他們并沒有因為班主任生氣了而更認真地聽我講。“難道你們就是以這樣的態度來安慰我的嗎？”我的心徹底冷了，重重地將粉筆扔到了講臺上，摔成三段，“以后別想我再帶你們看電影，你們自己相互看看你們的眼神，除了冷漠還剩下些什么？我怎么會帶上像你們這樣的一班學生……”我的情緒像根錯撥的琴弦，開始猛然發顫。當時我自己都忘記批評了他們多久，總之，剛才在那位打架未遂的學生身上“未完待續”的情緒，現在一下子發泄到了全班學生身上。說累了，也說完了，我便轉身離開，沒再多看他們一眼，更沒關注他們的情緒。

夜，是無情的審判者。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靜。回憶開學時教導主任的提醒：這屆的初一學生基礎不是很好，學習很差，小學畢業考的時候，在20多所小學中排到倒數第三，所以需要更多的耐心與關懷。半個學期過去了，教導主任的話果然得到了驗證，而且除了這些我還看到了更可怕的，那就是無情，這點也是我最痛恨的。沒有人情味的班級，讓我拿什么去喜歡呢？

第二天吃完早飯，照例提前十分鐘去教室監督大家早自習，樓梯爬到一半，就感覺到了和以前不一樣的學習氣氛，教室里從未發出過這樣的讀書聲——整齊干凈，鏗鏘有力。“又是這一套”，我嘀咕著，“想借只有5分鐘熱度的讀書勁來換取我的好感，做不到！”雖然做好了不被感動的心理準備，但當我踏進教室門的那一刻，還是被震驚了：全班30多位學生齊刷刷站著，手捧英語書，每位學生按照座位順序輪流領讀英語，其他學生則大聲跟著讀。我注意到，連平時英語差到根本開不了口的一位學生，也讀得格外認真。略感奇怪的我走過去看看他的書，在每行英文下面都密密麻麻地用中文記著發音。我對他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其實這樣已經很為難他了。

“堅持住”，我心里默念道，“我絕對不能就這樣被輕易打動”。于是我從走廊繞到班級后門，站在班級后面看著他們的表現。遠遠的看到講臺上有一封信，我知道那是班長寫給我的，但我始終沒去動。就這樣他們站著讀了一節早自習，我也站著陪了一節早自習。下課后拿著那封信離開了教室，仍然是沒說一句話。其實心慈手軟的我已經被打動了，但我不能如此輕易的表現出來，我心想：“這一次一定要讓你們感覺到‘老班生氣了，后果很嚴重’這句話的分量，一定要讓你們的心靈受到折磨，只有這樣印象才會深刻。”于是乎，一周下來，我沒在他們面前笑過一次，帶著冰冷的面具給他們上了一周的課，我甚至沒有對他們多看一眼，其實也是我不敢看，我怕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會流露出內心的脆弱，我告訴自己哪怕是裝也要裝得冰冷。其實他們不知道折磨了他們的同時，我自己內心何嘗不是如此痛苦的受著煎熬。

雖然這5天讓我度日如年，但我始終認為自己這樣做是沒錯的，我想培養他們的情商，我想讓他們慢慢地有人情味起來。我不但不認為有錯，我甚至暗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稱快。但今天早上，我的懲罰終于還是輪到了。那是因為我無意中看到了《給教師的建議》中的幾段話：“兒童的心靈是敏感的，它是為著接受一切美好的東西而敞開的。”“請你任何時候不要忘記，你面對的是兒童的極易受到傷害的，極其脆弱的心靈，學校里的學習不是毫無熱情地把知識從一個頭腦里裝進另一個頭腦里，而是師生之間每時每刻都在進行的心靈的接觸。”

是呀，“每時每刻都在進行的心靈的接觸”，說得多好，而我已經7天沒和我的學生有心靈的接觸了。這不禁讓我想起了美國教育心理學博士古諾特在《致青年教師的一封信》中說過的：“在經歷了若干年的教師工作之后，我得到了一個令人惶恐的結論：教育的成功和失敗，‘我’是決定性因素，我個人采用的方法和每天的情緒是造成學生學習氣氛和情境的主要原因。身為老師，我具有極大的力量，能夠讓孩子們活的愉快或悲慘，我可以是制造痛苦的工具，也可以是啟發靈感的媒介，我能讓人丟臉，也能讓人開心，能傷人也可救人。好好回憶一下，昨天、今天、明天，我們是以什么樣的情緒和形象走進校園，我們創設了什么樣的教學情境，我們讓每個孩子都活的快活，活的開心了嗎？”

讀到這里，我的身體冰冷，一周了，這一周以來我就是制造痛苦的工具。我在反思，我5天的冷漠是不是比他們那一時的冷漠更加殘忍？雖然我只是裝成冷冰冰的樣子，但5天時間，是不是也太長了？在這5天里，我過得不開心，可他們是不是比我更痛苦呢？面對他們如此誠懇的道歉，我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想到這些，我的心開始慢慢往下墜了。5天來我從沒關注過他們的情緒，從沒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過問題。我甚至開始回憶，那晚他們眼里發出的真是冷漠呢，還是我當時氣昏了頭，判斷有所偏差呢？如果真是這樣，我又該如何來彌補我的過錯？

而現在馬上又要和他們見面了，在未考慮好如何彌補過錯之前，就讓我調整好心態，收起我的所有不情愿，在推開教室門的那一刻，給他們一個最甜的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