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雜劇》的情感線索

摘 要：《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雜劇》是元代劇作家馬致遠的代表作，也是元雜劇中的精品。作為一個優秀的戲劇劇本，它不但具有極強的可讀性，更具有編排演出上的可觀賞性。本文嘗試從戲劇排演的角度，分析這部雜劇雙線交織的情感線索，及其在人物塑造上的情感特色。

關鍵字：漢宮秋 情感 線索

《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雜劇》出自享有“曲狀元”之名的元代劇作家馬致遠之手，吳梅在《中國戲曲概論》中寫道：“東籬以清俊開宗，《漢宮秋雁》，臧晉叔以為元劇之冠”，明代臧懋循編《元曲選》，也將其列于全編之首。《漢宮秋》確實讀來文句精當，哀婉動人。但這部作品到底是要描繪怎樣一個故事，傳遞怎樣的思想情感呢？

撥開層層文字和修辭的迷霧，展現在我眼前的是這樣兩幅畫面。在第一幅畫面中，漢元帝與王昭君一見傾心，他像張生初次見到崔鶯鶯一樣驚喜不已。甚至在滿足了昭君為父母求恩榮的請求時，興奮地感嘆道：“俺官職頗高如村社長，這宅院剛大似縣官衙。謝天地可憐窮女婿，再誰敢欺負俺丈人家。”在不得不分離時，兩人依依不舍地走到邊境才分別。而昭君走后，漢元帝表現出了他對這段感情的忠貞和對心上人的思念——將美人圖掛起，日日焚香祭奠。第二幅畫面中，漢元帝是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出場，可他既不了解外患匈奴的威脅，也對身邊的謀臣武將無所認識。他一登場就自信地說道：“嗣傳十葉繼炎劉，獨掌乾坤四百州。邊塞久盟和議策，從今高枕已無憂。”可當匈奴來索要昭君時，他才發現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能想出退敵之策。最終，只能親自送昭君出塞。在政治上，漢元帝似乎始終是懦弱被動的，即使在昭君投江后，若不是匈奴因昭君貞烈，試圖保存舊盟而歸還毛延壽，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追究毛延壽的罪責。

看起來，這兩幅畫面都可分別構成一個獨立完整的故事，兩幅畫面的情節在各折中又都有分布。兩幅畫面、兩條線索，共同構成了《漢宮秋》這部雜劇。明處是漢元帝與昭君的情感糾葛，暗處是大漢王朝大勢已去、內憂外患的蕭瑟秋景。由于這是一本末本戲，兩條線索由漢元帝一人串聯，戲劇的矛盾沖突，就突出表現在了他這個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上。在愛情上，他是一個赤誠的真君子，忠貞不貳；在政治上，他像剛愎自用、不善識人的楚霸王，任人唯親。他集中體現了為人最真誠直率的一面，和為君王極昏聵的一面，這是整部劇作悲劇的起點和根源。“昭君出塞”的故事歷來是以昭君為主角，而馬致遠獨辟蹊徑，以漢元帝為主角。對這一設計，歷來眾說紛紜。我則認為，正是馬致遠發現并抓住了漢元帝性格上的悲劇性和矛盾性，這也是這部戲的重點所在。漢元帝的失敗并不在其貪戀女色，而在他不善識人，親信奸佞，不見內憂外患的局勢。這是一個帝王的大忌，也是作者所要描繪的漢宮之秋的真相。

為了讓這兩條線索自然合理發展，作者在情節安排上也是匠心獨運。楔子中是各位主要人物登場，藩王的貪婪，毛延壽的奸佞，漢元帝的昏庸已可見一斑。第一折中，作者用仙呂調譜寫，根據元代燕南芝庵的《唱論》，仙呂調的特色是清新綿邈。細讀第一折中數曲，純是寫兩人初識的動人場景，正是應和了仙呂調的抒情特色。這是全劇明線，也是一幅才子佳人的相會圖，務必要將這段感情刻畫得清新動人、超凡脫俗。作者連用【天下樂】【醉中天】【金盞兒】【醉扶歸】四支曲，借元帝之口，道出昭君美貌，傾國傾城。元帝的一見傾心、難以割舍，也就有據可循。

第二折中，基調陡轉，作者選用了情感色彩為感嘆悲傷的南呂調來譜寫。這一折是對漢元帝另一面性格特色的描繪，即他作為帝王的一面，也全面展開了漢朝將相諂媚無能的嘴臉。這一折中除了開頭三曲【一枝花】【梁州第七】【隔尾】描繪二人難舍難分的感情，其余八支曲全為漢元帝對群臣的痛斥和對昭君出塞的無奈悲痛。

第三折是全劇的高潮，兩條線索在這里交纏到一起。這幅畫面上，一邊是尚書勸元帝讓昭君早行，無需苦留；一邊是昭君與元帝一步一悲，久難離別。一個催離，一個難離。作為帝王，他確實應該以國家利益為重，但作為一個真心的愛人，他無法割舍對昭君的深情。而更為令人感到沉痛和悲哀的是，漢朝的家國天下，此時竟要靠一個女子去穩定。在這一折中，作者沒有使用更為沉重的調子，而是選用了健捷激裊的雙調。我認為，這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烘托塞外蒼茫雄闊的氛圍。可能是作者有意要用激越的曲調中和哀婉的唱詞，但讀來卻更添了蒼涼中的無奈和悲傷。這一折中最經典的一曲當屬【梅花酒】，短短一曲，場景從大漠切換到皇宮，又切換到昭君的椒房。回環往復的唱詞，仿佛昭君的一縷幽魂，縈繞漢宮，不愿離去。

第四折是對全劇的升華，這折中已經很少有故事性的情節，而是回歸到劇作的主題，由元帝一夢被孤雁驚醒，進而引發一連串感時傷世的詠嘆。這折中，作者選用了高下閃賺的中呂調來譜寫，重在刻畫漢元帝在昭君離去后的內心世界。所謂高下閃賺，我認為，就是以曲調上忽高忽低的閃爍變換，來表現歌詠者心理上起伏不平的變化。此折中前五曲，【粉蝶兒】【醉春風】是元帝焚香祭妃，【叫聲】入夢，【剔銀燈】【蔓青菜】出夢。要表現人在夢里夢外的虛幻惶惑，中呂調似乎是再好不過的了。這幾曲又為后文聞雁感傷，鋪設了一個合乎情理的場景。同時，中呂調用來表現高低回旋、時緊時慢的雁叫聲，應該也是合適的。此后共有五次雁啼，啼一聲，詠兩曲，倍添凄涼。讀來句句是元帝自嘆，又處處可見孤雁蹤跡。第一次雁啼時，雁兒尚距長門宮較遠，只聽得清三兩聲，令元帝頓生孤寂之感。（【蔓青菜】）第二次雁啼，也還尚遠，聽來感覺它“春秋高，筋力短”，元帝猜測它可能是“食水少，骨毛輕”，卻又盤桓不去，應是擔心“江南網絡寬”、“塞北雕弓硬”。（【白鶴子】）這不禁令他想起塞外的昭君，孤身一人，也像這孤雁一樣傷感哀啼。（【幺篇】）第三次雁啼，孤雁飛近了。聲聲雁啼聽得更加清晰，“他叫得慢一會兒，緊一聲兒，和盡寒更”。他被雁聲擾得不勝心煩，不禁疑惑這早春時節，怎會有雁啼。（【上小樓】）元帝怨它吵醒自己的團圓夢，又恨它勾起自己的相思。（【幺篇】）第四次雁啼，這雁兒已飛得很近了，叫聲聽來“似林風瑟瑟，巖溜泠泠”。不禁聯想到，昭君走后，一切風物都頓失顏色，仿佛“冷落了瀟湘暮景”，“難堪更瑤階夜永，嫌殺月兒明”。（【滿庭芳】）此時，黃門勸皇帝省煩惱，卻一語觸動傷心處。元帝埋怨他不通人情，又想到昭君一人背井離鄉，也會獨自愁聽雁鳴。（【十二月】）第五次雁啼，雁兒叫著飛遠了又飛回。聽來感覺“呀呀的飛過蓼花汀，孤雁兒不離了鳳凰城”。雁聲愈響亮，愈令元帝感到寶殿冷清、長門燭暗。（【堯民歌】）聞雁思妃，惟愿這繞漢宮的雁聲，也能傳到塞北，好減卻這相思之苦，卻又擔憂這雁兒聽不懂。（【隨煞】）這一連串的詠嘆，包含著對心上人的思念，對自身命運的悲嘆，以及對漢朝大勢已去、輝煌不再的無奈。

經過一番解讀梳理，看得出馬致遠寫《漢宮秋》的目的，并非贊頌王昭君大無畏的奉獻精神，也非贊美這段凄美的愛情。而是要由漢元帝個人的悲劇，影射出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悲劇。無論這部劇作是否隱含著元朝異族統治下士人的憂憤，從藝術上來說，這都是一部精美的作品。而這部作品的誕生，又確實有它的現實意義。歷史上，昭君出塞后，相繼與呼韓邪單于及其子婚配，又育有子女。而馬致遠卻讓昭君在漢朝邊境上，投江自盡，這不能不說是作者，包括當時的漢族人，民族自尊心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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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徐汪涓，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在讀研究生，古代文學專業元明清方向。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