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的夢里

我時常夢見哈斯葉提，但是夢里的她沒有我印象中的可愛、活潑，也沒有原來的那種熱情。她老是匆匆忙忙，老是不想搭理人，有時又顯得蒼白無力，萎靡不振。盡管夢中的生活，仍然是蘭州大學時期的生活，而且我們還是同學，有時還住同一個宿舍，但是她完全不是蘭州大學時期那個風趣、幽默、可愛、調皮和富有感染力的哈斯葉提，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讓我難以接近。在夢里我老覺得她不喜歡我了，所以就想方設法接近她，拉她一起玩，或希望她能夠陪我。但她好像根本不在乎我的需求，也沒有時間理會我。她急急忙忙，似乎要去忙她的什么事情。我無法理解，也左右不了她，夢里我對她很失望。

醒來以后，我很惘然……我不明白，既然她老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為什么就不能是原來的樣子？難道人死了以后，過去的一切都只能成為永久的記憶？夢中她對我的疏遠，對我的不理不睬，很傷我的心。夢醒以后，我雖然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場夢，但是我實在不喜歡這樣的夢，也不想老是夢見這種狀態(tài)之中的她。但是這是人能夠左右得了的嗎？

當我和古加瑪麗一起探望了她的父母和她的孩子以后，我似乎有些明白她為什么老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了。是她對孩子的不放心？還是希望我們給她的父母帶去一些安慰？她父母的狀況似乎不是很好。她的父親是一名退休很早的工人，母親又是家屬，加上一個妹妹下崗，弟弟和另一個妹妹全在效益不太好的企業(yè)工作，他們的生活看起來比較艱難。盡管十分要強和好面子的父親絕對不會在我們面前訴苦，但是他們的生活水準讓人一目了然。哈斯葉提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也很讓人擔心，雖然他盡力掩飾自己的感情，但是那種見到我們以后的撕心裂肺的痛，無法克制的淚水，讓我們感到他老人家被壓垮了。人世間最為痛苦的事情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哈斯葉提帶走了他的所有希望、所有信心和所有歡樂。他的心似乎已經死去，精神似乎已經枯萎，但是哈斯葉提的孩子又撫慰著他干枯的靈魂，使他得到了一點安慰，鼓起了他生活的勇氣?？吹焦谷~提父母的傷痛以后，我有些懷疑，我們去看他們是否正確？我們的出現(xiàn)會不會給他們捂得嚴嚴實實的傷口撒下了一把鹽？

哈斯葉提的孩子簡直就是哈斯葉提的翻版，和哈斯葉提一樣的臉蛋、笑容，白白的皮膚，和哈斯葉提一樣的栗色長頭發(fā)。但她更高挑，更可愛，更漂亮。由于哈斯葉提的父母是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來養(yǎng)育的，我們生怕會說錯了話，會說漏了嘴。這也是我們不敢隨意看望她父母的原因之一。

哈斯葉提的孩子幾個月時，我去看過她。當時這個可愛的嬰兒正躺在維吾爾族搖床中。沒過幾個月，當我生下第二個孩子，正在坐月子的時候，突然聽到哈斯葉提去世的噩耗。當時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我以為別人肯定是搞錯了。我不相信一個那樣熱愛生活，對生活充滿了那么多追求和渴望的一個年輕生命，會這么突然地離開這個她愛不夠的世界，而且還留下了正在吃奶的七個月大的孩子，她能安息嗎？

今天，當我面對哈斯葉提的孩子時，內心隱隱作痛：這個可愛、甜美、清純的孩子，這個還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的孩子，一直把哈斯葉提當做自己的姐姐，把已經失去記憶和生活能力的父親當做姐夫，而且由于兩家的矛盾，她連一次也沒有看望過所謂的“姐夫”。但是通過她對我們那種迷茫和帶有疑問的眼神，我們感到她似乎在懷疑著什么。

我暗暗地祈禱孩子能夠健康、幸福，希望她不要遭遇母親曾經的感情傷痛。

哈斯葉提在蘭大經歷了最熱烈的愛情。她和去蘭州大學進修的新疆大學地理系的老師亞里坤相愛過，我清楚地知道哈斯葉提對他賦予了最大的信任，投入了最熱烈的愛。但是當他們回到烏魯木齊以后，亞里坤以父母不同意為理由和她分手了。這對哈斯葉提的打擊是很大的。但是這個看似脆弱的哈斯葉提，在他面前卻顯得很驕傲。她沒有像有些人那樣糾纏不休，也沒有擺出一副可憐的樣子去博亞里坤的憐憫之心，更沒有在我們面前流過眼淚，可是整整一兩個月她幾乎沒有出過家門（那時她還沒有工作）。我現(xiàn)在想起這些，感到非常地遺憾和心痛，因為那時我已經工作和結婚，整天沉浸在自己的甜蜜中，沒有顧得上去過問她的情況。盡管我很同情她，為了她和亞里坤斷絕了一切來往，但是我沒有經常主動地陪伴她。現(xiàn)在我可以想象她當時忍受的痛苦有多深，但是卻無法想象她是怎么理療傷口的。她一個人躲在暗處，孤獨地、默默地舔療傷口的畫面經常出現(xiàn)在我眼前。

通過這件事情，我對哈斯葉提有了另外的認識。其實她完全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樣軟弱，她是堅強的。走出家門的她，又恢復了她原有的熱情和快樂，盡管她的心是疼的，但是她把痛苦藏在心底，把快樂又重新帶給了我們。她后來認識了新疆醫(yī)科大學的教師布爾汗，并很快組建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僅從外表看，他們兩個是如此地般配。中等身材，棕色皮膚，大大的黑眼睛，濃密的眉毛，長著標準的維吾爾人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的這位小伙子的長相并不亞于亞里坤，而且他更具男性特征和開闊的胸懷。這個開朗、不斤斤計較、積極向上的健康青年，日語水平非常好，并有強烈的出國愿望。我相信如果他沒有出車禍，他早就會出國深造了。他們倆的性格也非常合得來，兩個人都那么幽默、開朗。我感到哈斯葉提找到了幸福，并為她感到高興。但是好人短命的說法，卻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應驗。他們結婚生了孩子以后，去了一趟南疆——阿克蘇地區(qū)新和縣——布爾汗的老家探望親戚（布爾汗的父母是新和縣人，在烏魯木齊鐵路局工作），為此我還為哈斯葉提高興過。因為哈斯葉提沒有去過南疆，去南疆是她長久的心愿。在蘭州大學上學的時候，她就很想和我到南疆轉一轉，可是由于各種原因，這個愿望沒有能夠實現(xiàn)?，F(xiàn)在她終于可以和自己的丈夫一塊去一趟新和，我覺得當時的她是很幸福的。但是樂極生悲，在她最快樂、最高興的時候，死神卻悄悄地接近了他們。我們聽說，在新和，布爾汗打算騎摩托車和朋友到庫車縣玩一趟（兩縣是鄰縣，距離只有三十多公里），哈斯葉提把七個月大的孩子留給婆婆，騎在布爾汗的摩托車后面，自己也跟了去。他們出了新和縣不遠，布爾汗為了躲避迎面開來的一輛汽車，碰在了路基上?？赡苁悄ν熊嚨乃俣忍?，也可能是布爾汗騎車的水平并不高，由于離心力的作用，他們連人帶車甩了出去（甩在了戈壁灘上）。哈斯葉提的肝臟碰到了一塊大石頭上，造成肝臟破裂，當場死亡。布爾汗被送到醫(yī)院，醫(yī)院盡了一切所能，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他在昏迷中躺了一年多，做了手術，恢復了知覺，卻失去了一切記憶和生活能力。聽說他的父母每年夏天帶他一起到新和縣過，而冬天由于那里的取暖設施不方便，又把他帶到烏魯木齊一起過冬。

他們兩家的父母由于各種原因，結下了很深的恩怨。哈斯葉提父母的地方觀念比較強，對哈斯葉提嫁一個南疆人一直都不太滿意，但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孩子的幸福，還是同意了他們的結合。在這種成見中，哈斯葉提正好又在南疆去世，這加深了哈斯葉提父母與布爾汗父母之間的恩怨。但是哈斯葉提的父母畢竟是很本分，很愛面子，也很老實的人，他們忍住巨大的傷痛，只用一塊毯子把孩子裹起來就抱回了家，沒有無理取鬧。從此以后，布爾汗的父母沒有看望過自己的孫子，也沒有給孫子留下任何值得紀念的家當。一個幸福的家庭就這樣解體了。哈斯葉提的母親說，出事后不久，哈斯葉提在夢里向她托付過自己的孩子，她對母親說：“媽媽，只有你帶著，我才放心?！彼运麄儼阉械膼酆退寄钊拷o予了這個可憐的孩子。

哈斯葉提去世后不久，亞里坤也由于煤氣中毒去世了。盡管我對亞里坤很不滿，但是聽說他一直忘不掉哈斯葉提，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找不到和哈斯葉提相處的那種感覺，經常借酒澆愁。亞里坤緊跟哈斯葉提而去，使我相信了，真正有緣分的其實就是這兩個人。上帝成全了他們，我相信這兩個有情人在另一個世界會成眷屬的。亞里坤畢竟是哈斯葉提的初戀，哈斯葉提的內心深處還是深愛著亞里坤的。所以我祝愿他們能夠在上帝面前找回平等，找回自由，找回真實的感情。但是我又非常不明白，兩個有緣在一起的有情人，為什么就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實現(xiàn)人類最美好、最純潔、最偉大的愛情呢？這是上天為人類安排的挫折，還是人類自己的悲?。课蚁脒@大概是人類自己的問題，因為人們給自己制造了太多的成見，制定了太多的條條框框和樊籬，以致我們老是被這些東西所困、所左右，從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真實感情生存。

我常想，如果當初哈斯葉提能夠和亞里坤結合在一起的話，他們兩家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因為亞里坤是哈密人，哈斯葉提是吐魯番人，他們都屬于東疆地區(qū)，具備相同的文化背景、生活習慣、思想方式和價值觀，這些共同點起碼不會使兩家父母結下如此深的恩仇，另外說不定哈斯葉提也不會出這種事情。我知道，這都是我的一些胡思亂想。人類的命運是那么復雜和無從把握，它怎能依我們的意志來轉移呢？所以我們只能祝福哈斯葉提在另一個世界里得到真正的幸福。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各盡所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她的孩子做一點事情，讓哈斯葉提的靈魂得到安息。因此我想借此機會，向同學們提出倡議，希望同學們?yōu)楣谷~提的孩子做一點什么。我們聽說，由于哈斯葉提的父母付不了學費，哈斯葉提工作過的系里的老師為她的孩子募捐過一些錢。我們雖然也出了一點力，但一兩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盡管哈斯葉提的孩子在大學已經上了兩年，但是哈斯葉提的父母為了供她上學欠了不少的債，加上他們已經是體弱多病的老人了，那么一點退休工資肯定讓他們過得很苦。我們誠懇地希望同學們能夠給哈斯葉提的孩子建立一個儲蓄卡，在同學們經濟情況比較好的月份，往她的卡里打一些錢，哪怕是幾十元，甚至是幾元也罷，積少成多，這對他們是很大的幫助。我們只有以此來安慰哈斯葉提的靈魂，使她得到安息！

補記：前段時間我和古加瑪麗去了哈斯葉提的父母家，她的父母見到我們以后，照樣是悲喜交加。哈斯葉提的父親瘦得很厲害，他說自從哈斯葉提離開他們以后，他的心臟就一直很不好，經常心絞痛，因為心肌梗塞還住了幾次醫(yī)院，但是精神狀態(tài)好了許多。哈斯葉提的父母告訴我們，幾天以前他們偶然聽說，哈斯葉提的丈夫布爾汗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對此他們感到非常難過，由于沒有人通知他們，使他們沒有和布爾汗最后告別。他們說布爾汗畢竟給他們做了近兩年的兒子，如果知道消息，他們會去參加他的葬禮，和他最后告別的。由于他們想讓哈斯葉提的女兒安心地度過少年時代，上學以后又想讓她安心地完成學業(yè)，就一直沒有告訴孩子關于親生父母的事情?，F(xiàn)在孩子已經長大了，也已經懂事了，而且他們也懷疑孩子在外面可能已經聽說了自己親生父母的事情，所以現(xiàn)在已經到了讓孩子知道真相的時候。如果他們知道布爾汗的情況，在他臨終前，他們一定會帶上孩子，讓她見到自己的父親的。因為對方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們感到非常遺憾。他們說這樣不符合人之常情，也違背了穆斯林的道德標準，會讓他們遺憾終生的。

我和古加瑪麗把我們想動員同學們幫助哈斯葉提孩子的事情告訴了他們。他們?yōu)橥瑢W們還沒有忘記哈斯葉提，還惦記著她感到高興，另外也因為自己現(xiàn)在的困境和將會給同學們帶來的麻煩感到不安。我們安慰了他們許多，要了兩張哈斯葉提和她孩子的照片。哈斯葉提孩子的名字叫古則勒努爾，在新疆上大學。

阿孜古力 1977年考入蘭州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1982年2月分配在新疆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F(xiàn)為副研究員，從事當代維吾爾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