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當年的拒絕

(1)

那年春天，我不情愿地被我小學時的班主任、現在的校長劉老師硬拽到他那個在全鄉統考中墊了底的小學代六年級語文。

等到了學校，我才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班：“分數教育”讓這些學生只會死記硬背應付考試，真正的寫作能力卻一點沒有，都六年級了居然連“的地得”都分不清楚，亂用一氣。這樣的爛班，再交給我這樣—個不安心工作的老師，能帶好嗎？我當時就想打退堂鼓。可劉老師許諾說，到了期末只要不墊底哪怕考個全鄉倒數第二都給我獎勵。無奈，我只好留下。

于是我就成了這個班的班主任，整天嘻嘻哈哈講故事給學生們聽。他們對學習早就失掉了興趣，我想用這個辦法來收回他們的心。不久我的語文課便成了學生們最喜歡上的課。

第一次布置作文，我讓學生們寫自己最喜歡干的事情，告誡他們一定要寫自己真正喜歡的。我開玩笑說：“哪怕你喜歡跟著牛屁股拾糞，也可以照寫不誤，關鍵是要寫出樂趣來，最好讓別人看了你的作文也喜歡起拾糞。”學生們哄堂大笑，興致勃勃地趴在課桌上寫起來。

那次作文可謂異彩紛呈，寫什么的都有，文字更是千奇百怪，令人捧腹。但看得出，學生們都用了心，寫出了自己真實的東西，我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尤其令人高興的是，我發現了一篇錯字極少，而且語感不錯、用詞相當生動的作文，是一個名叫林小穎的女生寫的。作文講評時，我便把這篇文章當作范文讀給學生們聽。林小穎也就成為我最早有印象的學生之一，她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些蒼白的臉上長著一雙大眼睛，老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

我的課依然隨心所欲一般講了下去，而學生們的學習卻漸漸走上了正軌，開始進步了。尤其是林小穎的語文成績，更是一路攀升，作文寫得愈來愈好，我有機會就表揚她，叫大家向她學習。

第二學期開始后，我已完全贏得了這幫孩子的崇拜，成了他們的精神領袖。劉老師教他們數學，又是校長，可他們有時也不肯聽從他的命令，而同樣的事我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搞得劉老師又氣又笑，百思不得其解。我說：“你是他們的老師，我是他們的朋友。老師當然不如朋友親近啦！”聽得他直皺眉。

學年末全鄉統考，我代的這個班分數破天荒排在了中游，喜得劉老師到處夸我能干。我也很得意。而讓我更得意的是，考完試放暑假前夕，學生們居然對我這個代課老師戀戀不舍，有幾個學生還哭了……我耐心安慰著他們，告訴他們想老師了只管回來，隨時歡迎。

回到宿舍，我準備打點行囊回家。在桌子上，我意外地發現了一本嶄新的牛皮記事本。打開，里面還夾了張字條，上面寫著：“老師，這是我送給你的分別留念。請你不要告訴別人！林小穎。”扉頁上，她的“贈言”是這樣寫的——祝：前程似錦，地久天長！我看著那一行清秀、稚嫩的字跡，不禁莞爾：這都哪跟哪啊？

暑假結束后，為貫徹上級文件精神，鄉教委特地從省城聘請了兩位據說很會“素質教育”的女教師給大家作榜樣，并宣布把鄉中學初一年紀的兩個班交給她們管理，三年內除了無條件支持外，她們愛怎么辦就怎么辦，一律不加干涉。這件事，加強了我跳槽的決心。

（2）

一年后，我拿到了大專文憑，被調到鄉中學教初一語文。這里比教小學輕松了許多，我有了更多的寫作時間，在報刊上發表了不少文章。

沒想到，我的作品卻引來了一大批學生崇拜者，林小穎就是其中之一。下了課，林小穎經常往我的宿舍跑，一臉羞澀地向我討教。她依然高高瘦瘦的，眼睛還是那么大，臉上依舊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只是身上多了幾分青春少女的成熟氣息。她是我教過的學生，人又聰明，什么問題一點就通，當老師的怎么會不喜歡呢？于是我便全力輔導起她的作文來了。

林小穎在我說話時，聽得非常專注，仿佛生怕漏掉一個音節。但她的神情依然那么羞澀，動不動就莫名其妙地臉紅，害得我生怕說出不合老師身份的話來。后來，別的“崇拜者”漸漸星散，不再來了，只有林小穎依然堅持不懈。令人高興的是，她寫的作文愈來愈好，并且后來有一篇經我輔導的作文在省教委辦的雜志上發表了。但讓我沒想到的是，這篇作文卻惹來了麻煩。

一天下課后，校長打電話叫我過去一趟。我急匆匆趕到校長室，卻見林小穎的班主任李老師——就是當年那兩位省城來的女教師之一——正怒氣沖沖地坐在那里，林小穎則一臉倔強地靠墻站著。我向李老師點點頭，她卻“哼”了一聲，把頭一扭。我不跟她計較，轉向了校長。校長一臉嚴肅，問我：“這個學生。”他一指林小穎，“硬說她那篇發表了的作文是你輔導出來的，還跟李老師頂嘴。到底怎么回事？你說說。”

原來上午上作文課，李老師拿出刊登有林小穎作文的那本雜志要當范文評講，并說這是她“素質教育”的成果，要上報作榜樣的。不料林小穎當時就站了起來，說這是潘老師輔導的結果，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李老師一下子就火了，與林小穎吵了起來，林小穎寸步不讓，吵急了竟然口不擇言，罵李老師不要臉，貪別人之功為己有。李老師一氣之下，就扯著林小穎把狀告到了校長這兒來了。

聽明白原委，我舒了一口氣。剛想開口，林小穎卻搶在了我前面：“我說的難道不對嗎？那篇作文在發表之前你看過嗎？你改過一個字嗎？你還好意思說這是你的成果？恬不知恥！”李老師又要暴跳。我連忙喝住林小穎：“住口！怎么能罵老師呢？”然后轉頭對校長說：“我是輔導過她幾次作文，但李老師是她的班主任，做的工作肯定比我多多了。這個成績嘛，當然是她的……”話沒說完，林小穎已急得在背后叫了起來：“不，不是她的！”李老師跳了起來：“林小穎，連潘老師都承認是我的，你怎么還犟？！”

林小穎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盯著李老師，一字一頓地說：“好，就算是你的。那么我問你，你發表過一篇文章嗎？你寫過一篇像樣的文字嗎？你告訴我，以你之昏昏，怎么使我昭昭的？”

李老師的臉頓時成了紫茄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林小穎卻不依不饒，“從初一到初二，三個學期中兩個學期就沒有完成教程。你拿‘提高素質’蒙騙上級，但你能騙得了學生嗎？你以為我們都是傻子嗎？你根本就不配當老師……”說著說著，她的眼里汪滿了淚水。

我們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居然會說出這一番不留情面而又難以辯駁的話來！

最后還是校長打了圓場：“林小穎同學，你先走吧，這件事我們會處理的。回去寫份檢查，不管怎么說，你對老師不尊重總是不對的。”

午飯后回到宿舍，我驚訝地發現林小穎在等我。看見我，她垂下眼瞼，神情復雜地站了起來，仿佛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話要說。我有些奇怪地問：“你有什么事嗎？”林小穎咬著嘴唇，搖了搖頭，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

晚上整理抽屜時，我意外地發現了一本陌生的日記本，打開一看，頓時嚇了一跳——竟然是林小穎的！一個花季女孩，把自己最隱秘的心事都藏在日記中，連自己父母都不讓看的，她把這東西塞進我抽屜是什么意思？欲待合上，又想起她中午時古怪的神情，遂按捺不住好奇心翻看了起來。萬萬沒有想到，她的日記，竟整頁整頁地寫著對我的愛戀！原來，她是從小學6年級就對我有了朦朧的“意思”。日記中間，或穿插著手抄的我發表過的所有文章，連發表日期都記得清清楚楚……到最后，整整一頁只寫了三個大字：我——愛——你！

（3）

我深知這件事的嚴重性。林小穎，她還是一個初中生啊！斷然拒絕固然省事，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敏感而又脆弱，如果那樣不知她還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交給校長處理也是一個辦法，但似乎同樣不妥，讓第三者知道了她的隱私，會不會造成心理陰影……

一連幾天，我都在想這個問題。正頭疼不已時，林小穎卻忍不住找我來了。她開門見山地問：“我的那些東西你看了沒有？”

沒來由地，我一陣心慌氣短，只好點頭。

林小穎的目光熱切：“那么，你呢？”

面對這咄咄逼人的攻勢，我知道自己已無法回避了。于是我竭力端正了身子，一臉嚴肅地說：“林小穎同學，老師認為你做得很不妥！”

“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妥。”林小穎說，“但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愛不愛我？”

一個稚嫩的女孩熟練地說出這個字，連我自己都臉紅了。我不知道，她在心底里把這個字重復了多少遍。遲疑了一下，我說：“愛，所有的學生我都愛！就是王強這樣的學生，老師也愛。”

王強是我班上一個有名的差等生。

林小穎先是一愣，接著不滿地說：“你明明知道我問的是什么，卻裝糊涂。你以為這樣就可逃避開嗎？”

我一時無語。沉默半晌，才吶吶地說：“林小穎，你應該知道，你這個年齡，不該想這些問題。再說，我怎么可以對自己的學生產生非分之想……”

林小穎急急地說：“你是嫌我年紀小嗎？可是我會長大的。再說你也沒有女朋友，將來總得談吧？那么你為什么不考慮考慮我呢？至少你已經知道——我愛你。”

腦子靈光一閃。我說：“林小穎，老師現在是單身不假，但我不會隨隨便便就找個人填補空缺的。知道嗎？人擇偶都是有自己的標準的，像我，就要求對方首先要有知識，有涵養，志趣相投……否則寧缺毋濫。你……愛我，就應該好好學習，上大學，成為一個有知識的人，然后才能談及……愛情。”

像一朵花翕然開放，林小穎嫣然笑了：“Yes！我明白了。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你必須認真輔導我，我們那李老師把大家都教壞了。”提起班主任，她還有些憤憤然。

望著她撒嬌弄癡的小兒女情態，我只好苦笑點頭：“好，我答應你。”

從此，林小穎幾乎天天放學后就往我的宿舍跑，有時呆到很晚才回去。我不是一個呆板的人，面對一個熱情如火的青春少女不能說沒有一次心動，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必須恪守自己的職業道德，因此她的歡樂在許多時候恰恰是我的難受。這真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可我不知該怎么擺脫她。

大半年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因為林小穎的緣故，我與李老師關系十分緊張。漸漸地，四周風言風語也起來了。正當我感到疲憊不堪的時候，在省城當大學老師的一位朋友忽然打來了電話，說他最近接辦了一本雜志，問我愿不愿意過去幫他。我大喜，當即答應了。

我向校長辭職，校長不許，說把學生丟在半路上算怎么回事。我懶得跟他理論，去意已決。臨走的時候，我給林小穎留了一封信，詳細地說明了我的苦心，鼓勵她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將來做個有用的人，以不負她家人和我的期望。然后，我便悄悄地去了省城。

（4）

彈指間，5年過去了。這期間我除了春節回了幾次家，沒有打聽過任何關于學校和林小穎的事，雖然心里懷念并關心著，但我怕對她造成不好的影響。我的老師生涯和那個愛我的女生，已經在生活中終結，只能留在記憶中了。

一日上班，我收到一封用特快專遞寄給我的陌生的來稿，題目是《謝謝你當年的拒絕》，落款是北京的一所知名大學。文中寫的故事，宛然與我當年的經歷相若。我不知道的，是那女孩子在她愛慕的老師走后，心里受到了嚴重打擊，對老師恨之入骨！在接下來的日子，她拼命苦學，她要用這種方式向那位“拋棄”了她的老師證明——他不愛她，是個極端的錯誤！但隨著時間的延伸，閱歷的增長，她終于慢慢明白了老師的良苦用心。現在，身在優雅的大學校園里，她想向那位一直在她心目中占據著重要位置的老師說一聲：“我愛你。”但，這個愛，已不同于以往，不同于世俗的男女之愛，它博大而深沉……

這篇稿子是不能發的。我把它裝入挎包帶回家，鄭重地收進自己的藏品之中。妻在旁見了，問我：“那是什么？”

我說：“一個女孩的花季。”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IN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