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是骯臟的,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想為官員的原因”——陳光甫
一場特別兇猛的霍亂在1926年襲擊了上海,閘北的自來水廠受到了嚴重的污染,三千多人因此被感染,最終有366人死于這場災難。之后公共租界當局開始分析化驗水樣,認為飲用不潔水是上?;魜y經年不息的直接原因?!蹲至治鲌蟆酚浾吒事兜略谶@一年寫成的新書中,忍不住追問《中國出了什么問題》(What's Wrong with China)?
霍亂疫情給遠東第一大城市帶來的混亂,遠比不上中國錯綜復雜的政治局勢帶給西方人的困擾:這個國家有十多種紙幣在市場上流通,你永遠不知道跨出省界的另外一個地方屬于哪級政府管理,革命、自由、民主、暗殺、護憲、立法,每天都有不同的戲碼上演。
政治上的混亂到1927年仍未結束,這一年的4月份,甚至在北京、武漢、南京同時存在著三個“中央政府”。局勢的動蕩讓商人們備感不安,此前北洋政府走馬燈似的輪換,現在南北軍隊的權勢更迭都使商業環境更加惡劣。
46歲的上海銀行家陳光甫,這一年剛剛把他的銀行版圖勾勒出一個大樣來,即刻就遇到了嚴峻的考驗。這位美國沃頓商學院的畢業生之前力圖避開政治的漩渦,專注于建立一個完全商業化的銀行,憑借“一元開戶”“整存零取”等靈活多變的經營手段,在11年中將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以下簡稱上海銀行)的儲蓄業務做到了3244萬元,全國排行第五。
但此刻他不得不面對撲面而來的颶風,未曾預料的疏忽會導致疫情的蔓延,一個失控的社會又會給銀行家帶來怎樣的麻煩?
抉擇
在1926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陳光甫剛剛組織了一個二十余人的赴日觀櫻旅游團,全程包價每人500元,往返兩周,一路觀賞櫻花盛開,并遍游日本各大著名城市。
出國旅游放在今天仍然是一件奢侈之舉,在1926年的中國同樣是一個爆炸性新聞。這是陳光甫人生中另一項大事業——中國旅行社的開創之舉。
但陳光甫卻顧不上欣喜,此時北伐戰爭的炮火已逼近長三角,國共兩黨尚并肩作戰,并以發動工農運動為政治攻勢。北伐所至之處,出現了資本家被斗、戴高帽游行的極端現象。杭州浙江興業銀行經理張篤生就被牽著上街示眾。
這一切,都令陳光甫感到擔憂。兩年前陳光甫剛把他的上海銀行的分行擴張至二十多處,此刻卻不得不主動調整,將設立不到兩年的杭州、鎮江、長沙、北京等十幾處分行停業。
陳光甫一直想做一個獨立的銀行家,他在1909年回國后加入江蘇銀行,目睹的卻是金融界官辦銀行公私不分,腐敗勾結的諸多黑幕。受此刺激,他決定獨立門戶,而要開創一個新局面,他要走的道路則是七個字:“銀行完全商業化”。
這位精明的銀行家在上海與銀行業同好張公權、吳鼎昌、錢新之等人往來密切,在略帶有沙龍性質的銀行家午餐會時間段里,他們共同探討當下的局勢與未來的發展。陳光甫并不隱瞞自己對官場的厭惡之情,“政治是骯臟的,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想為官員的原因?!?/p>
但陳光甫同樣是一個精明的現實主義者,當國民革命軍北伐的腳步不斷逼近上海的時候,他開始考慮未來上海銀行的出路問題。其時陳的好友孔祥熙曾來信約他去廣州,但陳光甫并未啟程,而是選擇了持幣觀望。
時局變化確實迅速,半年間北伐軍從長沙一路打到武昌,之后國民政府宣布以武漢為首都,但孰料1927年1月17日,身為北伐軍總司令的蔣介石卻在南昌另立中央,召開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議決以南京為國民政府首都。
寧漢分裂之后,蔣介石決定前往上海。在進入上海之前,蔣介石結拜大哥陳其美的胞弟、陳立夫的叔父陳其采致信蔣介石,稱“擬應選擇具有財政經驗,熟悉當地情況,且平素傾向革命主義者,最為適當。如現任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經理陳光甫君堪備擔任上海財政之選,擬請存記,至相當時期發表委任”。
此前蔣介石在南昌行營曾專函邀請錢永銘與陳光甫“來潯漢一游,聊敘積愫”,錢永銘欣然前往,但陳光甫卻托故未去。
上海面臨著不確定的未來,每個人都希望早點結束混亂的局面,但是未來由誰來控制的想法則各有不同。其時的武漢國民政府亦希望拉攏上海實業家,而其時的財政部長宋子文以“籌餉”為名,四處活動。
而從多渠道得到蔣介石傳遞的信息后,虞洽卿、王曉籟、吳榮鬯等上海工商界的大亨們于1927年3月22日聯合除上海總商會以外的19個重要團體,組織“上海商業聯合會”,發表宣言,擁護蔣介石,反對共產黨在上海的行為。
四天之后,蔣介石抵達上海,當晚即約見陳光甫、虞洽卿、錢永銘、陳其采等商酌財政委員會之組織。為發行公債、籌措款項,蔣和虞洽卿商定籌組財政委員會,決定任命陳光甫為江蘇財政委員會主任兼上海財政委員會委員。
當蔣介石催促陳光甫就任財政委員、負責籌款1000萬元供革命軍北伐時,陳光甫卻開始猶豫了。他致函蔣介石再三推辭,甚至以探視父病為名,躲回鎮江老家。但蔣介石卻絕不松口,只是迭電催促:“務請勉為其難共仗危局”“萬望毅然出任,勿稍推辭。”陳光甫的朋友們亦都來勸他出面主持事務。
但是陳光甫仍未放心,他特地致電上海銀行漢口分行經理唐壽民,詢問:“昨晤蔣,促就財委,因有北方營業關系,未決。革軍北伐,須在滬籌一千萬。蔣與武漢政府究竟決裂否,請探速復?!敝蟮玫教频幕仉姺Q“籌款事,相當幫助無妨”。
蔣介石在和上海工商界互通款曲之時,亦開始緊鑼密鼓之清黨運動。4月1日,上海各銀行和錢莊借給北伐軍300萬元巨款,間接為蔣發動“四一二政變”提供了財力支持。
1927年4月16日,蔣介石親電陳光甫,請于最短期內籌款,以濟急需。陳光甫尚在行止不定中,卻于1927年4月17日獲悉武漢政府將實施現金集中條例,禁止使用現金及停止紙幣兌現,只用中央銀行及中國、交通銀行所發行的鈔票交易,并查封各行庫存款。此一行動被當時輿論視為“五千年未有之奇舉”。
“券價日落,人心惶惶,金融之紊亂,事態之嚴重,從來未見?!标惞飧拥降男艌笞屗D感事態之嚴重,但是一向強調信用的陳光甫選擇逆勢而上,不僅要求上海銀行武漢分行依然付兌,而且親到武漢坐鎮指揮,事后發現銀行虧損現鈔二百多萬,但上海銀行的信用卻驟然提高。
武漢政府的這一做法,使上海銀行界頗為不滿,從而加重了選擇蔣介石的砝碼。陳光甫任副會長的上海銀行公會致電蔣,公開挺蔣:“查鈔票流通市面,賴現金準備,維持信用。今武漢當局查封各行庫存,停止兌現,推其用意,無非強吸收各行現金供給政府需用。一面濫發無準備之中央銀行鈔票,破壞金融,貽害社會……敝會各行為保全金融大局,維持人民生計起見,即日停止武漢往來,以與隔絕?!?/p>
武漢政府在檢查各行現金后曾宣布共存有現金三千多萬元。但實際上,因各行早有準備,除中央銀行外,僅封得400萬元。停兌后,武漢政府財政部即以中央銀行鈔票作抵,從漢口中國銀行強借540萬,并查封未簽字之1100萬新券。報載消息有稱集中現金期間,政府從中央、中國、交通三行借已印未發之鈔票共五千余萬元。此款無疑多用于軍需。
誰能拿到錢,誰就能指揮動槍桿子,武漢方面要繼續北伐,而蔣介石也要繼續北伐,這是寧漢雙方角力的關鍵所在。
4月18日,南京國民政府宣告成立。當時北方報紙刊登的消息稱,蔣介石在南京政府的軍事會議上放風稱,武漢共產派分子,實僅虛張聲勢,無甚實力。寧滬方面斷其財源,足制該派死命,預料兩星期內,可屈服武漢系。
兩天之后,江蘇省兼上海財政委員會舉行正式成立典禮,負責統一江蘇及上海財政及辦理對外借款,但是陳光甫卻未及時到任,他內心仍糾結不已。陳光甫敢于率上海銀行業與武漢國民政府“現金集中令”對抗,一方面固然因為其鞭長莫及,另一方面則顯示上海銀行業其時仍相對獨立于政治勢力之外。
4月23日,陳光甫最終決定出山,他寫信給蔣介石說:“此次奉召到寧,獲瞻新都氣象,甚幸甚幸。獲為蘇省財會一席,勉為承乏,實以北伐之功未竟,聊盡國民一份責任?!钡较吕镪惞飧θ詫ε笥驯硎荆骸暗芤詫P谋拘袠I務,當此時局,尤不愿兼顧外事。(當)已將財次、財廳、政治委員三事辭去。惟財政委員一事,尚未能完全擺脫,痛苦已極,如熟友及與我行有關系之人問及,希為解釋,以免發生誤會,是所拜托。”
陳光甫顯然意識到,他接手的并非一個光鮮的職位,而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籌餉
3000萬,這是蔣介石提出的籌餉數目,即便對于財大氣粗的銀行家來說,這也是一筆天文數字。
在進入上海之前,蔣介石率領的國民革命軍每日里都要為錢糧發愁。
1927年1月底蔣介石發給財政部長宋子文的電報中,多數為催發軍費。在不同的電報里,蔣介石軟硬兼施,另一封由譚延轉宋子文的電報里,幾乎能聽到蔣總司令在前線發出的咆哮聲,“前方餉項如不速解一百五十萬元視斷絕關系”,另有“派專船解款二百五十萬元限明日到潯”。語氣決絕如此,逼餉十萬火急,實在因為手中無糧,心中發慌。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北伐面臨的最大困難就是“餉從何來?”。在最早提交國民黨中央的北伐預案中,蔣介石稱國民革命軍“至少須準備四萬至五萬支槍,如全部動員,至少在八萬以上。而每員補充費以三十元計算,一個月內,必須籌足二百五十萬元?!薄俺霭l時應備足二個月軍費,戰時每員每月以三十元計算,如準備二個月,則需籌足五百萬元?!?/p>
但其時的國民政府,財力相當有限,時任財政部長宋子文絞盡腦汁,在兩年內讓政府稅收增長了七倍(1924年僅861萬元,1925年1630萬元,1926年飆升至6903萬元),但依舊難以填上軍費開支這個大窟窿。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七軍軍長的李宗仁后來回憶稱,宋子文在廣東的理財政策是竭澤而漁。當時軍餉的來源,一般統稅和錢糧之外,最大的收入卻是“禁煙特別捐”和“防務經費”兩種。這種煙捐、賭捐在任何政體內原都是犯法的,但在當時卻是政府經費的主要來源之一。為籌經費,宋子文簡直是不顧一切地“橫征暴斂”。李宗仁曾在一次談話中批評宋子文把老百姓搞得太苦了。宋說:“不這樣干,哪里有錢來革命呢?”
籌餉,這件讓宋子文吃盡苦頭,幾度欲掛冠而去的難事,現在輪到陳光甫來完成。陳光甫上任后的第三日,就帶著蔣介石下達的任務,與上海商業聯合會及上海銀行公會同業,接洽籌墊300萬元餉款,以發行二五附稅庫券作抵。其時江蘇兼上海財政委員會的主要任務,是奉蔣介石命籌議發行國庫券。原開會公決發行江海關二五附稅庫券2000萬元,經政治會議修正,發行定額改為3000萬元,并限于5、6兩個月交足。
但是蔣介石已經等不及了,軍餉危機直接影響著前線,而且他面臨著武漢另一個政府的競爭,他沒有時間等下去,也不敢拖延時間。在國庫券1000萬元未及募集前,蘇滬財政委員會已迫不及待地又向上海銀錢業公會提出再續墊300萬元的請求。
在短短幾日內借款600萬元,令銀行業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蔣介石猶嫌財政委員會籌款遲緩,且不得法。嚴責之下,上任不到一周的浙江財政廳長陳其采請求辭職。蔣介石再三婉言挽留。而對于遲遲不交款的中國銀行上海分行,蔣介石則赤裸裸地進行威脅:“聞貴行上年以大款接濟軍閥,反抗本軍,至今尚有助逆之謀。久聞先生素明大義,當不使貴行再助桀虐”。
中國銀行副總裁張嘉因在1916年拒絕執行北洋政府之命令,堅持銀行獨立經營而贏得巨大聲名,但長袖善舞的他面對蔣介石的一再威脅和壓迫,卻毫無辦法。
陳光甫與張嘉交往甚深,之前上海銀行遭遇提兌危機時,張嘉曾挺身相救。此刻面對蔣介石的逼餉之舉,頗重信義的陳光甫亦試圖緩解中國銀行的這一危機,他致信蔣介石為之說項道:“政府一面因不得不籌款助餉,一面亦不可不顧全市面金融之流通,倘若操之過急,一旦金融界發生問題,勢必籌墊無門,險象環生,于軍事前途影響極大。”后來,他又致電蔣介石,要求告退。
但蔣介石接函后即回復,以“黨國存亡,民族榮辱,全在此舉”表示北伐之必要,對陳光甫極盡挽留,進而強調陳光甫應當極力促進此事,“當不使吾兄獨為其難”。其時籌款專員俞飛鵬亦恐此事弄僵不可收拾,亦致函陳光甫,表示“深恐枝節橫生,愈難收拾”,要求他“立定具體辦法”。
最后,在陳光甫與張靜江的居中調解下,最終中行決定墊款600萬,分三個月交清。張嘉在日記中痛楚地寫道:“轟轟烈烈,鬧得全行天翻地覆,各方擺布難堪。實則庫券老是要銷,軍需老是要付,以堂堂當局,何須與中行鬧意氣耶?原起因于軍人不明財務,而處處過問,政治前程消極在此。”
在為蔣氏奔走籌錢,在一個月內籌集上千萬資金后,陳光甫對蔣介石成立的南京政府已頗多微辭,“蔣之政府成立時間雖尚早,不覺已有七成張作霖之辦法;一是不顧商情,硬向中國銀行提款1000萬元;二是以黨為本位,只知代國民黨謀天下,并不以天下為公;三是引用一班無政府之信徒擾亂政治?!痹?927年6月11日的日記里,陳光甫對新政府有如是評價。
達到借款目的蔣介石,隨后顯示了他柔軟的政治身段。在拉鋸戰期間,張嘉老母親去世,蔣介石親赴靈堂叩拜,以傳統的方式顯示了他對上海灘金融家的禮遇。
陳光甫前后經營半年之久,圓滿完成替蔣“籌餉”之要務,他25年后回憶自己當初的選擇,說道:“我當時的主要想法是要推翻軍閥的統治。我相信國民黨能夠帶來和平和國家的繁榮?!倍毡緢蠹埣叭杖酥觯瑫r有諷刺國民政府之語,謂:“革命軍北伐成功,得力于江浙財閥之支持?!?/p>
陳光甫對“江浙財閥”與“江浙財團領袖”這一稱呼頗不感冒,不過他亦坦承中、交兩行在墊付軍費方面,頗具實力。事實上,上海銀行業界確實成為蔣介石南京政府最大的“債主”,其所獲之利也頗為豐厚。據法國學者白吉爾統計,“在1927年-1931年期間,他們認購了國內借款的(總額10億元)的50%-70%。由于政府是以低于面值的價格出售,所以債券給銀行家帶來20%的實利,這在當時要比8.6%的官方利率高出許多。在這種意義上說,蔣氏政權的最初幾年,是中國銀行家獲得繁榮發展的時期?!?/p>
陳光甫所帶領下的上海銀行,從1929年到1936年的8年間,其存款額始終占全國所有銀行總存款額的10%左右,到1937年“七七事變”前,竟達到了創紀錄的20194萬元。也就是在這一年開始,一直渴望獲得獨立地位的上海銀行家,逐漸成為了這個國家的主要投資者,他們同樣將自己的命運與蔣介石政權系在一起。
法國學者白吉爾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二者關系的悄然變化,“1927年的叛變,與其說資產階級出賣了無產階級,毋寧說資產階級出賣了自己。放棄自己已經獲得的政治自治之權,資產階級為自己設計了慘遭國家政權摧殘的命運,因為正是這個階級,為國家政權權威的重建做出了巨大的貢獻?!?/p>
問政
1928年前后,陳光甫對南京政府頗多贊詞,事實上也是他一生中和政府高層關系最為密切的時刻。9月,陳光甫父親去世,蔣介石特電慰問云:“聞兄失怙,至深悵憫,望節哀思,為時珍重。”
初登高位的蔣介石其時表現得相當謙和,也善于傾聽不同意見。此時因籌款而與蔣頗多來往的陳光甫也最終有機會完整地表達自己對政府及金融業的看法。
1928年8月3日,陳光甫在南京拜訪了蔣介石,當天的日記中記載:“六點半到蔣處,已有客多人候見,值蔣早起行靜坐法,直候至七點半,蔣請余先入,他客咸以為異。”
蔣介石的青眼有加,令陳光甫最終打消顧慮,直陳己見。兩人一番對談,蔣介石詢問陳光甫社會上對南京政府有何看法,陳光甫最初的回答頗為客氣,稱“人民前見有南北兩政府,今南北統一,人民對南京信仰更好?!?/p>
但是當蔣問到“上海商人對南京之態度如何?”時,陳光甫不再敷衍了事,而是率直回答道:上海商人對南京政府不信任,如(一)兵住民房,(二)逆產未決,(三)政府沒收中興煤礦,以上三事甚失人心。
蔣介石解釋說:“中興煤礦之事,緣該公司先已答應借墊政府款,嗣后不肯照付,故特將沒收以示懲罰?!标惞飧Σ⒉灰詾槿?,他說,“商人心理因當時北伐尚未成功,故對南京政府難免有疑慮處,至欲圖避免借款,亦人情之常耳?!?/p>
蔣介石與陳光甫所談范圍甚廣,半是因為蔣的信任,半是因為性格直爽,陳光甫當日對諸多問題都提出了相當尖銳的批評。如對建設委員會連日討論以五千萬元建設南京首都之議,陳光甫直言:“就余所見,當此民窮財盡之時,裁兵須幾千萬元,建首都又須用幾千萬元,試問此錢從何處來?”
1927年6月15日,張嘉出席南京國民政府召集之財政會議,曾與蔣介石再三討論中央財政,決定每月不可超過1600萬元。張估計當時中央收入不足500萬元,每月銀行界可吸收公債或國庫券之數,不過七八百萬元,故盼望中央支出,每月以1400萬元為度。惟蔣堅持應增加200萬元,張嘉只好同意。
顯然,陳光甫對好友的這一判斷頗為認可,當日談及財政問題,陳光甫力勸蔣介石引導民眾臥薪嘗膽,一切計劃應以顧惜民力為宗旨。他提出建議稱,“為目前計,可就前南京勸業場舊址加以修葺,暫為政府各機關之用;至首都馬路,亦可暫且維持現狀,就路窄轉變不便之處撤拆民房,以便交通,如此則廿四條馬路之計劃暫不興造,節省許多民力與財力,以示政府與民休息之決心?!?/p>
兩人談約一個多小時,蔣介石最后問到中國銀行如何實施。
這是陳光甫的專長所在,但卻也是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因涉及中國銀行未來之規劃,已有宋子文等人在背后多方角力。陳光甫給蔣提供的答案是,如中央銀行不辦,可將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兩行合并作一行,任擇何招牌,但須為民眾謀利益,不可專為政府籌款之用。
顯然陳是有感而發。在金融業打拼半生的陳光甫在此前一年的交往中,窺見了蔣介石對于銀行事實上只做提款機的危險苗頭,這位執政者顯然還未意識到通脹老虎的可怕性。但陳光甫此時卻不得不提前打一下預防針,此后蔣對中央銀行的規劃一度聽從了陳光甫的建議,但是其后輪番執掌財政的孔宋在聯手聚財的過程中,終于放虎出籠,使法幣一落千丈,此是后話。陳光甫又談到了幣制統一問題,這兩點建議都得到了蔣的首肯,談至最后告別之時,蔣介石尚表示沒有談暢快,希望另日再約陳談。
“中國的銀行界,如果沒有一個銀行的銀行,將來的資金仍是要流入外國銀行去的。”陳光甫此后曾專門在上海銀行業公會的同仁刊物《銀行周報》上刊文呼吁建立一個中央銀行的必要性。
因此,當南京政府1928年討論成立中央銀行時,陳光甫與江浙銀行家們當即表示了支持,但顯然南京政府和銀行家的想法則大相徑庭,南京政府想建立一個完全由政府掌握的中央銀行,以便控制全國的金融系統;江浙銀行家們則希望成立一個能調節全國金融貨幣,但又不完全受政府控制的中央銀行。
雙方南轅北轍,陳光甫的連續請命自然要全部落空。1928年11月1日,當擁有經理國庫、發行兌換券、鑄造國幣和經募國內外公債等特權的中央銀行正式成立時,宋子文就以財政部長身份兼任總裁。在中央銀行成立儀式上演講時,宋子文一方面表示中央銀行應該超然于政治之外,但同時也強調中央銀行作為國家銀行,“乃代為國家做事?!?/p>
陳光甫自然失望之極,他于11月17日當選中行董事一職,參加股東會,稱“一切均甚勉強”“到會股東皆思多要股息……雖有人提議查賬的,經通過三厘之議案,全場局勢因之一變,一聞有錢即不堅持查賬。雖有忠實股東繼續要求,總覺孤掌難鳴,亦不過多吵數聲而已?!敝?935年3月中旬,蔣介石、孔祥熙、宋子文密謀于漢口,決定把中國銀行奪取在手,逼走總經理張嘉。蔣介石認為,國家社會困難的原因,全在于“金融幣制與發行的不統一”,關鍵是中國、交通兩銀行不聽命令,因此決計使這兩家銀行“絕對聽命于中央,徹底合作”。張嘉被逼無奈,不得不在同年3月29日召開的中國銀行董事會上提出辭職。
法國學者白吉爾描述這一時代的銀行家們,稱“在這種情況下,有些銀行家選擇進入了政府部門當大官的道路,結果他們獲得了特權,卻完全喪失了以往的首創精神?!?/p>
吳鼎昌1935年之后出任南京政府實業部長,張嘉在1935年之后擔任南京政府鐵道部領導職位,錢永銘先是接任了財政部副部長,之后又轉任浙江省高級財政專員。陳光甫此后曾立辭公職不允,反而在1938年被任命為財政部的外貿委員會主任委員。
略有不同的是,與他同期活躍在上海銀行業界的精英們逐漸遠離銀行,陳光甫卻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創建的上海銀行。一方面,他與時任財政部長孔祥熙的私誼在起作用;另一方面,陳光甫對自己的銀行有著超過別人的熱愛。
此后他依然與聞國事,與美國代表磋商過中國貨幣儲備的兌換問題,在1937年奉命出使美國,以個人性格與能力打動美國金融巨頭摩根,以桐油貸款換來美國資金援助。摩根后來專門約見陳光甫,說“你要告訴他們,倘若不是你,他們一個便士也休想得到?!?/p>
回憶
“銀行家說不出的痛苦,是被人家誤會,往往被人們罵得淋漓盡致,置身無地。現在銀行家有的是錢,可是有了錢而不能用,用了也沒有益處。要找尋一個善于用錢的借戶,其難實如登天。……他們沒有見到我們透支賬上的數目。我們幾十萬幾百萬的借用出去,不是單給大人物用的,說不定還是無名小卒沾光得多。盡管讓人家責備,我們還得找尋幾個真會用錢的人?!?/p>
1933年,陳光甫寫了篇文章,刊登在《海光月刊》上,以上是他大段引用的英國萊斯銀行董事長的演講,后者關于銀行家面臨的兩難處境顯然道出了陳自己的心聲。以“服務社會”為目標,追求銀行完全商業化之路,對于陳光甫來說一直是一個很清晰的目標,但是中國其時的商業環境,不得不使得這個厭惡政治的人,卻要始終和政府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
在和政府的合作中,不管出于自愿或是不自愿,陳光甫最終將自己納入國家政權所運行的軌道,使其事業與人生屢次與之重疊。
1947年,陳光甫被任命為南京國民政府委員、立法委員,他在4月23日第一次參加新國府委員成立會。此時,對于這么多年若即若離,始終為之奮斗的南京國民政府和蔣介石的“尾巴”,陳光甫則有了新的認識。
他在日記里詳細地記錄了自己的心得,稱“國民政府正如一家銀行,國民黨辦了二十年沒有辦好,生意做差了,或是不能兌現,或是怎樣,這家銀行岌岌可危,于是總經理蔣先生不得不去拉些新股東來,或者比傳的更確實些,請幾位新董事而總經理不變,希望因為這些新分子而銀行可暫度難關,依然維持下去?!瓘倪@個比喻,我們就可以看出今日國民黨地位的日漸下落,勢力日漸單薄。要繼續打內戰,國民黨本身已經沒有能力,于是非向美國借款不可,于是才有今天的新政府?!?/p>
這一天,他像一個老人一樣回憶了自己的過去,自己與宿敵的交鋒,自己對這個政府二十多年來的六點感想,他再次撇清自己不是就此“做官”,認為自己這么多年,一向和政府若即若離,如今做了國府委員,只可以說在“內”的那部分比從前加多了一些,而大部分的身體還是在“外”。
他預測“這一天所成立的聯合政府將減少國民黨獨裁的程度”,可惜他的預測在一年后即宣告失準。
陳光甫繼續回想,自己已經多少年沒有與政府這班人攪在一起了。他最終順著時間回到了1927年那個混沌未分的年代,他想起了高昌廟,大業初成的他和上海銀行業的同仁選擇了把自己的未來投入到國民政府這家銀行里去。
這個理性的人明了大局已定,但是他將會堅持到底。
參考書目:《陳光甫日記》《陳光甫傳稿》《蔣介石(1887- 1975)》《劍橋中華民國史》《中國資產階級的黃金年代》《1927年武漢國民政府集中現金條例的頒布與實施》
民生精神
民生實業公司于1925年成立,主營輪船航運?!熬乓话恕笔伦兒?,創辦人盧作孚號召“中國人不搭外國船”“中國船不裝外國貨”,并在輪船的臥鋪床單上印上“夢寐毋忘國家大難”的字樣。民生公司規定,全體員工在服務態度、保護貨物、清潔整理船身等方面都要超過日船,憑過硬的口碑和實力與外商輪船公司分庭抗禮,逐漸拿回川江航運權。全面抗戰爆發后,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民生公司全力以赴撤退上海、南京等地的人員、工廠及物資到大后方,并運輸武器、彈藥和兵員至前線。1938年10月武漢失守,大批人員物資滯留宜昌。盧作孚親自分配有限的運力,擬定“三段航行法”,40天晝夜兼程,搶在宜昌失陷前完成了撤退,被譽為“中國實業上的敦刻爾克”,為抗日戰爭做出了巨大貢獻,梁漱溟曾贊盧作孚“公而忘私,為而不有”,真正踐行了實業救國的道路。
(整理:牛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