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各國強弱之分,文野之別,視全國人民就學多寡為斷?!K州商人
1907年,蘇州城里開始實施新出臺的“治理衛生簡章”:召集紳商墊款購買駁船,然后雇挑夫分段逐戶收取糞便,裝船運至城外空地堆放,并及時將街道打掃潔凈。居民每戶各貼錢一文,大店鋪每日二三文不等,貧戶之家則不取分文,結果“居民各家,所費式微,無不樂從”。
簡章的制定者,不是蘇州市政當局,而是原本與城市公共衛生管理風馬牛不相及的“蘇州商務總會”。
這緣于蘇州市政當局一樁棘手尷尬事:負責城市公共衛生管理的蘇州巡警總局,為城市公共衛生計,試圖對挑糞夫的工作時間、工具等進行規范化管理,結果導致挑糞夫們不滿,雙方發生沖突。
沖突中,有挑糞夫被巡警毆打,導致全體挑糞夫宣布罷工以示抗議。一旦罷工成真,整個城市都將臭氣熏天。
不過罷工最終被消弭于無形,個中關鍵,乃是“蘇州商務總會”的調停:一面致函巡警局查辦肇事巡警,一面知會肥壅業給所有雇員掛上腰牌,糞擔一律加蓋、按時收糞、指定地方停擔。寥寥幾條,均是市政當局與挑糞夫爭執之關鍵所在,于是雙方皆大歡喜。而市民也深得其便。這只是蘇州商人們參與的眾多地方公共事務之一。
此前,蘇州巡警總局一直在為市容管理的事頭疼:原本就狹窄的街道上,總是有許多鋪戶,任意將欄桿、鋪板、柜臺搭出街道,以廣招徠。造成市容不整之外,對交通也多有妨礙。巡警總局多次出示諭禁,還擬定了清道條規,但占道設攤還是屢禁不絕、無法根除。
而難題的最后解決,同樣有賴于當時成立不久的“蘇州商務總會”:聯合制定具體實施辦法之外,蘇商總會的商人們還四處上街勸導。到總會成立的第二年,也就是1906年起,蘇州街頭就再也看不見巡警總局禁止占道設攤的告示了。
商會=教育局
如果說,前兩件事能順利解決,還有賴于挑糞夫、攤販連同他們的整個行業組織,均依附在涵蓋百業的商務總會名下的話,那么商務總會在地方教育事業方面的努力,則已經完全越出了商會職能本身。
蘇州一直是中國帝制時代狀元的搖籃,士人學子嗜學成風。然而到20世紀初,領一城風氣之先的蘇州紳商們已經對科舉制產生懷疑,在1905年呈請成立商會的同時,便提出要興辦新式教育:“各國強弱之分,文野之別,視全國人民就學多寡為斷。”從商人的角度看,更是“儲才端賴學堂,生利必資實業”。
此間,隨著科舉制廢除和新式教育興起,蘇州辦學機構及其權力,已經由官府直接下移民間,正是趁此機會,蘇商總會積極將勢力楔入了學界。1905年至1906年間,蘇州成立了第一個民間性質的學務管理機構“長元吳三邑學務公所”,發起者正是王同愈等商會領袖。
學務公所成立后的活動,涵蓋學堂設施、經費管理安排、課程設置、師資培養乃至小學教育、實業教育、軍國民教育。涉及面之廣,儼然一個全面管理整個蘇州學務的組織機構。
而學務公所也確實成績斐然,它成立之后即創辦了公立師范傳習所,至1911年先后有六批學生畢業,為各個學堂源源不斷地輸送了新式學員。
1906年,清政府學部又規定各省設提學使管理學務,商會通過學務公所對學界的管理和參與途徑一度被取消。但一年之后,蘇州又出現了一個新的民間教育組織“長元吳教育會”,發起人蔣炳章、尤先賈、彭福孫等人,仍是商會領袖,而從其職能、人員構成看,這“簡直是學務公所的再生”。這使得蘇州的學務管理形成了官方與民間雙重領導體制的格局。而事實上,當時蘇州官辦或民辦教育的學費,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教育會背后的商會及各業商人支持。
教育之外,蘇州的不良社會舊習革除,乃至議政、賑災、公用設施建設等地方事務中,無處不見商人們奔走的身影,他們甚至還組織商團武裝保衛地方。
紳商
蘇州商務總會是在1905年10月成立的,發起人王同愈等,最初的目的是抵擋洋貨、對接“風氣早開”的上海,以挽救漸漸沒落的蘇州商業。同時維持商業秩序、進行官商溝通。
然而誰都不曾想到,在此后的晚清民國之世,它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介入了地方事務。它的成立,正逢中國地方自治風潮勃興之時。
自1860年代后,在與太平天國作戰中起家的漢人地方實力派漸漸坐大一方,到1900年義和團之亂中已經公然宣稱“東南互?!?,斥責朝廷與11國同時開戰的詔令為“矯詔”“亂命”。
晚清的地方自治,正是士紳、商人們與各省督撫、京中開明派呼應而起。1906年左右,南書房翰林吳士鑒率先上奏朝廷,正式提議仿照東西方良法,在中國推行地方自治,以達到“上下相維,內外相制,主權伸而民氣和,舉國一心,以日進于富強”。(《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
隨后,各省紛紛成立自治研究所、自治期成會、自治局。城鎮里還選舉產生議事會和董事會,并成立負責市政的機關。
蘇州是蘇南中心城市,明清時代“精致江南”的典范。崇文重教之外,遍地手工工場也是城市一景,由此孕育了強大的“前近代市民社會”,在明末就曾出現市民自發暴動,怒毆拘捕鄉賢周順昌的魏忠賢黨羽。
此后,即便在1860年代的戰亂中遭遇重創、江南龍頭城市的地位被上海取代,其新式學堂、留學教育仍為天下之先,而手工工場也在戰后漸漸重興,更在20世紀初逐漸轉型為股份公司等近代形式企業。
傳統與現代的合力,使得蘇州地方自治先于大多數中國城市展開。而亦紳亦商的商界領袖,則是地方自治天然的引領者?!凹澤獭闭峭砬迕癯跆K州商人群體的一個鮮明特點:商會會長王同愈,蘇經蘇紗廠總經理,出身翰林院編修;其他發起人如潘萬成醬園店東潘祖謙,是三品候補道員;尤先甲曾任內閣中書、三代二品封典,辛亥革命爆發時,正是他率商會和地方紳士勸說江蘇巡撫程德全“易幟反正”。
荒地歸屬之爭
事實上,商會的勃興,一直與晚清地方自治緊密相隨。地方自治之所以聲勢浩大,正是因為它強調工商業上的自主經營、自由聯合,促進了新興的經營形式——股份公司的成立。此前,對于官督商辦、官商合辦的企業,官有權而商無權,官有利而商無利,商人歷來望而生畏。
地方自治促成城鎮工商業繁榮,工商業繁榮造就的強大商人群體,自身權益之外,他們還關注“從縣衙門到每家大門之間的一般情形”(費孝通:《鄉土重建》),極力推動地方自治,而城鎮的功能也進一步變化。當經濟功能日益超過政治功能時,一座城市的近代化轉型,也就漸漸完成了。
大約在1907年9月,蘇州成立了蘇省地方自治調查研究會,1908年又擴充并改名為蘇省自治局。同年年初,蘇州自治籌辦處設立。這個籌辦處的章程與細則,一掃晚清衙門的暮氣,帶著“明顯的商人精神”。如“辦事人員額外加餐或超出額定伙食標準時,需自行付費”“辦公時間不得會見與公務無關的客人等等”,議事決策則是少數服從多數。
有籌辦處的督導,1909年7月15日,蘇州下屬長洲、吳中、元和三縣在蘇城元妙觀成立城廂自治公所。地方自治公所的權限和職責是“決議處理地方之政”,如吳縣木瀆鎮“自治會”的宗旨,便提到“凡鎮中所有修造橋梁、掩埋暴露、施送棉衣米藥等事及已辦之學堂局所并一切地方公務悉隸該自治會”。此時,清廷民政部的“自治章程”還要遲至兩年后才能頒布。
如果說,蘇省地方自治籌辦處還帶有半官方色彩的話,那么在它督導下成立的地方自治公所,則完全是一個商人色彩濃厚的民間自治機構。在《長元吳自治公所成立會公啟》上,落款的有28人,幾乎全部是蘇州民間的頭面紳商。(《蘇州商會檔案叢編》)
它是在官方支持下成立的民間自治組織,然而它們一旦成立,就與官方處在相對矛盾的地位。如1910年9月,自治公所通過決議案,要求蘇州農工商務局“將城區荒地全數撥歸自治公所作為自治公產,并移交原有荒冊。但農工商務局“置之不復,反將城廂荒地招人承領”。
自治公所立即為此上書諮議局,要求后者出面干預。諮議局行文江蘇督撫,要求敦促農工商務局實行(《江蘇諮議局第二年度報告》第二冊)。這一官民之爭,雖因武昌起義的爆發而未有最終結果,但從中可見,由紳商們主導的自治機構,已然對地方政府權力產生制約。
1910年5月,《東方雜志》評價商人主導的蘇州自治活動稱:“城自治一律克期成立,惟有江蘇議案燦然具備,地方利弊居然有負責任之主體……蘇人長此,數年之后,必且特拔于全國各地方之上?!?/p>
財富而非權位
較之自治公所,市民公社是更具蘇州特色的地方自治活動。它的出現,也意味著商人更深地介入了地方公共事務。
1909年6月,蘇州洋貨業商董施瑩向蘇州商務總會、自治籌辦處及府縣衙門呈文說:“觀前大街,地居沖要,店鋪林立,尚無聯合之機關。商等目擊情形,急思振作,爰擬組織公社……”
施瑩希望借助市民公社組織,承擔衛生、保安等一應地方事務,“合無數小團體成一大團體,振興市面,擴張權利,不惟增無量之幸福,更且助憲政之進行”。
從觀前大街市民公社開始,蘇州街道的其他市民也紛紛仿效。1910年7月,韓慶瀾等商人呈文蘇州商務總會,聲稱商民有辦理地方自治之義務,請求允準成立閶門外渡僧橋四隅市民公社。同年9月,金閶下塘大街商人曹永暹等也申請組織市民公社,紛紛聲稱把“辦理本區域自治范圍以內一切公益之事”作為自己的目標。(《吳縣志》)
市民公社的主要工作,最初注重于疏浚河道、修路筑橋、建置路燈等市政建設,以后又逐步擴展到衛生消防、治安及社會福利事業。
從存世的觀前大街市民公社職員名單及其所屬店號,也可清楚地看到商人在其中的絕對優勢地位。由此,商人的財產原則也被貫徹到了市民公社的活動之中。幾乎每一個市民公社都規定,只有納款才能成為選舉人。這種基于財富而非權位功名的選舉人資格規定,依然透現出近現代商業社會的曙光。
并且,市民公社只隸屬于蘇州總商會。并不理會官方對地方事務的干預,這也得到了地方當局的承認。此后地方官府有事在基層貫徹,也往往移請商會轉飭市民公社。個中玄機,一是官權在地方政治中的弱化,另一方面也意味著,以商人為核心的有產市民,在地方事務中權力分量的日漸加重。也正是在這種官權與商權的消長之中,社會從傳統向現代轉進。
商人武裝
與官權分庭抗禮之外,蘇州商人們甚至組織起了武裝商團。商團的前身“蘇商體育會”,于1906年秋由商人倪開鼎、洪毓麟等向蘇州商會提出創設動議,其目的是“以健身衛生為始事,保護公益、秩序、治安。”
初期的蘇商體育會,并不具有商人軍事武裝團體的性質,其成員主要是練習柔軟體操,也沒有槍械。數月之后,開始增加器械體操和各種兵式操法,到1907年5月,蘇商體育會即擁有了槍械,然后改編了成商團:“以輔助軍警,自保治安,養成軍國民資格,維持商場秩序為宗旨”。到1922年10月,蘇州商團團本部之下所設支部已多達19個,總共擁有團員1120人。
1928年7月,蘇州商團各方面又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擴大規模,人數增至2188人,擁有各式槍枝共1567枝,其中不乏先進的沖鋒槍、手提式機關槍等,稍后還經批準配備了軍用摩托車,達到了蘇州商團發展的高峰。
從清末開始,凡是遇有地方不靖或發生匪亂,地方官府往往都會商請體育會出防協助維持治安。每年至關重要的冬防期間,體育會和商團更是協助軍警維持治安不可缺少的武裝力量。
商團有嚴格的懲戒條例。1927年2月,陸墓支部第二排第五班團員馬繼善在出防整隊行動之時,私自攜帶武器離隊,即受到嚴厲懲處,“除棍責外,立予開革,以儆效尤,而除害馬”。
蘇州商團雖然不是正規的軍隊,至多只屬于民間性質的準軍事力量,然而在辛亥蘇州光復前后,“城廂內外,風鶴頻驚,各商團分投梭巡,認真彈壓,晝以繼夜,風雨無阻,地方秩序,賴以安全?!?/p>
蘇州社會各界也對商團的作用多有肯定。如1934年9月,江蘇省政府又再次下達商團改編令,吳縣公款公產管理處潘起鵬領銜請求暫緩,蘇州各界團體直接向官府公開表明商團重要作用,并支持保留商團。盡管不到兩年后商團仍被迫自行宣布解散。
商人政府
1923年6月,曹錕武力脅迫時任總統黎元洪辭職,隨即成立總統大選籌備處,展開一系列賄選活動。6月13日,上海馬路商界聯合會發表宣言,堅決反對曹錕擔任總統。6月23日,上??偵虝匍_臨時會員大會,通過了組織民治委員會等四項決議;并于會后發出通電,否認高凌霨為首的攝政內閣之合法性。7月14日,上??偵虝裰挝瘑T會成立,并宣布了五項任務:一、在中央政府中斷期間,代表國家行使外交權利;二、管理國家財政;三、解決國內一切政治糾紛;四、監督各省行政;五、依法組織國會。民治委員會的委員,多為大商人或各行業頭面人物,未能將中小商人納入,更未能吸收其他社會階層參與,除了“打幾通空洞的電報,開幾次人數不足的會議,舉行幾個趕熱鬧的示威游行外,民眾幾全無活動能力”,只存在了四個多月。然而作為中國商人關心政治、參與政治的一次積極實踐,被毛澤東贊為“商人出來干預政治的第一聲”。
(整理:牛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