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人間未歸客

“當歸”兩個字，分外有種寂寥的氣息。當歸不歸，根根葉葉都化成了濃重的思念。

《詩經》里言女子出嫁為歸。“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小桃兒長得多姣好，瞧瞧那桃花，呀，如此艷麗而有光彩，這個姑娘要出嫁了，想必家庭生活一定和諧美好。我一直納悶。明明是嫁到異姓人家去。如何算得“歸”呢?出嫁叫歸，那么回家呢?“歸寧”一詞說的就是舊時已婚女子的回娘家。回家也叫歸。

我想，人在此處，心卻念著彼處，大概就算是思歸了吧。少女時懷春盼嫁，成年后又分外懷念父母及少年時光，兩頭的奔走，都可謂歸。兩頭的奔走中，思念在煎熬著一顆永無安定的心。

當歸就是一種懷著思念之痛的植物罷了。

當歸為甘肅特產，素來有藥王之稱，大多的中藥方劑里都有當歸。野生當歸細弱伶仃。生長在陰濕的高坡上，頂著一簇傘形的細碎白花兒，實在叫人憐惜，仿佛是一位古代女子，一身青衣，迎面從樹蔭下走來，獨自擎著一把索白的雨傘。她走過我們的身邊，幽幽散發一縷憂傷的氣息，然后向著遠方的高坡上迤邐走去，翹首遠方，山海茫茫，望歸。

關于當歸名字的來歷，有一個傷心的故事。從前，甘肅有名男子名李緣，家有老母與新婚妻子，日子過得清貧卻安穩。某日。李緣因聽人說山中有名貴藥材，便決定去采摘。臨走時，他對新婚妻子說：“如果我三年沒回來，你就另嫁他人。”三年過去了。李緣一直沒有回來，一身愁病的妻子只得改嫁他人。誰知翌日，李緣背著滿筐的藥材回家了。兩人再見時，相對涕淚滿襟，卻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善良重情的李緣將草藥送給了妻子，從此妻子常吃草藥，以排解思念之苦。唐詩里寫道：“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又不歸。”這草藥就叫當歸吧。

當歸以根入藥。曬干的當歸，躺在中藥房的棕紅色小抽屜里，默然無聲，悄悄散發著草本植物的濃郁香氣。在梅雨天過后的伏天里，中藥房門前的竹匾里有時會曬出一棵棵赭黃色的根狀藥，形似人參，這便是當歸。野生的人參周身呈現金色。須髯飄飄，有仙氣；而當歸。三五支根擁在主根下，蒼老樸素，仿佛憨厚忠誠的老仆。《神農本草經》里將藥也分出了上、中、下品，當歸位列中品，它性味甘、辛、溫，有補血活血、調經止痛、潤腸通便的功效。將當歸切片。與黃芪合而煎湯，便是一缽當歸補血湯，可治血虛發熱癥。

讀余光中的詩歌《布谷》時，總會想起“當歸”兩個字來。“不如歸去嗎，你是說，不如歸去?/歸哪里去呢，笛手，我問你/小時候的田埂阡阡連陌陌/墓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詩人在一水相隔的海島，在清明前后的煙雨里，聽著一聲聲的布谷鳥的叫聲，仿佛思鄉的鐘被悠悠撞響。想來詩人若是走進一間中藥房里，于繚繞氤氳的草木藥氣里赫然瞥見那棕紅抽屜上“當歸”兩個字，鄉愁的詩歌怕是在紙上逶迤遠去，越發悠悠長長了。攤開一方小小宣紙。毛筆寫上“當歸九兩”，回去就著故鄉方向飄來的云朵化作的雨水來熬煎。水汽洇洇，香氣裊裊，這湯應叫做“鄉思湯”，可慰對故園舊物的思念么?

思念時，看月亮，月亮便越發瘦了。瘦削清白的月亮慢慢翻過了那道山梁，月光下，同樣清瘦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當歸，在高寒的山頂上又開起素凈的小花，自開自落，白如月光。只是，誰是人間未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