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這個詞,最早應該是見于《詩·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歷代解釋《詩經》的人,都對這個“淑”字有一個共同的理解,那就是“善”。按照中國傳統道德的標準,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是把德行放在一切之首位,你縱然才高八斗,貴為王侯,富有四海,但德行有虧也一樣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過去要求女子有四德:德言容工,同樣是德行在先。人性的善和美是相輔相成的,只有“善”的,才是“美”的,而僅有“美”是不夠的。所以,能被稱得起淑女的人,一定是品性賢德、心地善良、性格溫柔、才情兼備的人,窈窕的容貌倒是次要的。
這是一座小城,縣級市,不大,歷史卻很輝煌,地名的來歷可以上溯到大禹治水時期,以后的歷朝歷代,又始終處于交通樞紐和軍事重鎮的地位。千百年來,海內外商賈云集,南北方文化交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故而物產豐富,名人輩出,細數起來,也不枉擔了“文化古城”的名號。天地鐘靈毓秀的這些風流人物里面,頗有幾位女子,文采武略、不同凡響。她們雖沒有什么經天緯地、標秉史冊之壯舉,也無驚神泣鬼、流芳千古的傳奇,但也絕不是凡俗之品。若不把她們的故事記下來,書寫幾筆,使她們空埋沒于市井巷口、販夫走卒之間,倒使人頗有幾分遺憾。現將她們略加分類,權且將她們稱為“淑女”,小記一下。
嚴若霞
嚴若霞是這個小城著名的婦產科醫生,生于斯長于斯歸于斯,除了去青島進修學習的那一段時間,基本沒有離開過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地方。
嚴家上溯好幾代都是讀書人,雖說沒出過什么名人名家,但圣人的教誨是牢記在心的,對子孫的教育從不含糊。就算子弟中有不讀書不識字者,做人也要正直友善,不可敗壞了嚴家的門風。若霞出生的時候西太后還在,她從小是按照傳統模式教養的,讀書寫字、女工針織,樣樣都精細學習。六歲那年,父母照例給她纏足,若霞性格溫順聽話,夜里疼得淚水濕透枕頭也咬著牙一聲不吭。到了民國開禁,無奈她的腳已然變形,放也放不開了。因為嚴家很早就皈依基督教,所以,若霞在“四書五經”之外,還添了一本《新約全書》,小小的她便虔誠地決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給基督的事業,為拯救世人的苦難而努力。
若霞十六歲,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入當地基督教會辦的醫科學校,先學助產士,畢業以后在小城著名的教會出資的廣德醫院工作,幾年后,因業績突出,被醫院公派去青島德國基督教會開辦的大醫院進修,學成歸來后成為婦產醫生。
嚴若霞醫術高明,心地善良,對待所有的患者,無論貧富,均一視同仁。那個年代兵荒馬亂,老百姓能去醫院生孩子的極少,大多在家請個接生婆湊合一下。生孩子自古是女人的鬼門關,和閻王爺就隔一層窗戶紙,一不小心母子倆就都不能保全,即使順產,嬰兒的事故率也很高。其實,當時醫院的醫療條件也有限,基本全靠醫生的個人技術。若霞除了在醫院坐門診,也常常被請出去給人看病、接生,她把軟底布鞋里塞了棉花,有時在產床邊一站就是一天,醫德、醫術,都令人尊敬。
嚴若霞的婚事是父母安排的,七八歲時就訂下了,兩家門當戶對,又都是基督信徒,彼此非常熟悉。夫家是鄰縣人,生得眉清目秀,名蘇東籬,取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意。才學也好,在當地頗有名氣,被稱為“小東坡”。結婚的時候,兩個人去青島訂做的禮服,若霞白色的拖地婚紗,東籬燕尾服打領結,照了大幅的婚紗照,在教堂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這一切,在上世紀二十年代,還是非常時尚的,讓這個小城因這場婚禮而轟動一時,多年以后,還有許多人無比羨慕地提起。
婚后,嚴若霞繼續在醫院埋頭工作,蘇東籬則做了當地的縣長。他為人耿直,清正廉潔,在當時的亂世,出污泥而不染地支撐一個危局確屬不易,明的暗的多股勢力都來擠兌他,日子過得很不平靜。若霞在這一段時間,生下了兩兒兩女。雖然做了縣長夫人,若霞卻沒有享受到什么富貴清閑,她請了保姆帶孩子,自己天天在醫院忙,每天都有新生命在她手中誕生,生活忙碌而充實。
一晃到了三十年代末期,日軍大舉侵華,整個國家陷入了戰亂,山東首當其沖,受日本鬼子的禍害最厲害。國民政府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重慶,置大片河山和億萬民眾于水深火熱之中。蘇東籬拒絕擔任偽職,積極守土保民,并投身抗日活動。在一次騎馬外出時,不明不白地死于路邊。嚴若霞接到消息跑到城外,人早已僵硬了,那時的技術水平又查不出死因,就算查出了又能怎樣?若霞只能和兒女們哭干了眼淚。
不到四十歲,嚴若霞成了寡婦,自己帶著四個孩子艱難地生活。后來戰事越來越緊,醫院被迫南遷,若霞拖著孩子無法跟去,就失了業,只能靠典當家中的東西過日子。萬般無奈之下,她把十幾歲的大兒子送去工廠當學徒,把小女兒寄養到鄉下的親戚家,自己帶著二兒子和大女兒,把原來的大房子賣了,租住了一間小屋,靠給人漿洗縫補勉強生活。
嚴若霞仿佛一夜間脫離了舊日的環境,從受人景仰的醫生變成了日日為柴米油鹽忙碌的家庭婦女,沒有了白大褂,成箱的真絲旗袍和裘皮大衣也進了當鋪,她卻依然淡定而從容。布衣荊釵,掩不住她天然的優雅和秀麗,脫俗的氣質使她在窮街陋巷照樣光彩照人。蘇東籬和她的許多舊日朋友,經常過來幫她,那些受過她恩惠的病人,也悄悄地將一些日常用品放在她小屋的門口。她婉拒了許多提親的人,這其中,有真心誠意者,也有不懷好意者。她依然每周去教堂做禮拜,幫助牧師做義工,為東籬,為兒女,為基督,也為自己,守住了一片純潔的天空。
當然,還是有不少孕婦慕名來找她,嚴若霞用自己高超的醫術,盡心盡力地為他們幫忙,不管是紫檀的拔步床、西洋的席夢思,還是破席的土坑頭,都有新生的嬰兒在她手中呱呱墜地。伴著這些鮮活的小生命,苦日子在嚴若霞的身邊悄悄地走過。
日本投降后,若霞和孩子們的日子比原來稍微好過些。一來,孩子們都大了,能在生活中幫她;二來,廣德醫院回來了,她能再去工作,就有了固定的收入;三來,她和東籬的一些舊日朋友,從后方回來,在地方政府中擔任了相應的職位,看她孤兒寡母很艱難,就伸手周濟她一下。但是,正是這些人的周濟,日后卻恰恰給她帶來了無盡的麻煩。
新中國建立以后,廣德醫院改名地區中心醫院,從“帝國主義的洋教會”回到了勞動人民手中。院里有了軍代表,階級出身高過了醫療技術。嚴若霞這樣的“舊社會封建余孽和帝國主義洋走狗”,醫術再高,也要夾著尾巴做人,接受新社會再教育。若霞本來就是個低調的人,這一來更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鉆研醫療術”,隨著醫術的日臻成熟,她的名望更大了,鄰近幾個縣市的病號都跑到這個醫院來慕名找她。若霞一方面兢兢業業地工作,另一方面認真指導青年醫生。戰爭剛剛結束,百廢待興,技術人才非常缺乏,嚴若霞逐漸成了醫院的頂梁柱。每天,當她一身白色隔離衣,穿梭在病房中時,在所有病人和家屬的眼里,她是真正的天使。
五十年代末期,“反右”開始了,嚴若霞理所當然是反動學術權威,右派的帽子馬上就戴在了即將退休的她頭上。開完會,嚴若霞一言不發,回到科里把工作交待了一下,就回家去了。醫院讓她寫交待材料,她也不寫,她說我是自己主動離職的,和醫院沒有任何關系了。從此,工資和所有待遇都沒有了,她又變成了家庭婦女,在家靠孩子們的收入生活。
接著,是三年自然災害,城里不比農村,吃野菜也沒地兒挖,路旁的樹皮都被饑餓的人扒光了。嚴若霞和大女兒去城郊采樹種,挖草根,兩個人吃大女兒每人每月的25市斤配給粗糧。生活再怎么艱苦,若霞還是照樣從容而淡然,家里收拾得整潔利索;舊衣干干凈凈地穿在身上,掩不住她高雅的氣質;周日雷打不動去教堂做禮拜;幫鄰居教孩子們寫字……偶爾有孕婦從大老遠跑來找她,她就把自己的臥室當成病房,給人家仔細地診療。
嚴若霞寫得一筆好字,閑下來時,她常常拿了毛筆用蠅頭小楷默寫《紅樓夢》中的詩詞,“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睂懲昃挖s緊燒了,那個年代,不敢留下來。春末的時候,城郊的玉蘭花開過,落了一地的花瓣,猶如一張張小小的雪浪紙詩柬,若霞撿了,將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寫在上面,順著小溪水慢慢流向遠方。
政治審查越來越深入,并不因為是家庭婦女就可以免了,別說離職回家,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得把每個人都搞清楚。文革開始后,醫院又來審查嚴若霞,先是說她有國民黨特務的嫌疑,因為她和蘇東籬的舊日朋友,多有在臺灣和國外的,建國前他們給她的幫助,都被一一記在賬上;還有一條罪名,是說嚴若霞伙同基督教堂殘害兒童。如果說前一條罪名還可以捕風捉影,后一條實在是黑白顛倒了。
基督教堂是收留棄嬰的,很多窮人生了養不起,就偷偷把孩子放在教堂門口,嚴若霞做義工的主要內容,就是在教堂的孤兒院里幫忙。抗戰后期,嚴若霞也曾收養過好幾個棄嬰,都是從路邊的死人坑里扒出來的,她帶到孤兒院精心救治,孩子們長到二三歲,再被好心人或自己沒有孩子的人家接走撫養。那些孩子長大后,有好多專門回來看她,對她的救命之恩感激不盡。如果說這也是罪過,那上帝的天堂里就空空地沒有一個人了。
嚴若霞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從小的學識和教養,使她成為一個標準的淑女,即使經歷多年的苦難生活,都沒有削去她半分的優雅與自尊。她怎么可能允許別人把她的一頭斑白的秀發強行剃成陰陽頭去游街?她怎么可能被人呵斥著彎下腰去打掃廁所?又怎么可能讓別人用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把她的名字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刷在墻上?……人間平凡的煙火就已經夠委屈她了,何況是這樣非人的屈辱!
一個暮春的夜晚,嚴若霞穿了她最喜歡的一件真絲旗袍,梳妝整齊,吞了一大瓶安眠藥,躺在床上,靜靜地去了。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边@是嚴若霞的人生信念。
窗外的落花,淚雨紛紛……
陸蘭馨
陸蘭馨是那種典型的江南女子,五官精致,膚色白皙,整個人小巧而纖柔。在這個北方的小城,她仿佛一株蘭花不小心生在了一片灌木叢里,越發襯出其優雅與風致。她是小城百年中學的音樂老師,總喜歡穿一件典雅的長裙或是暗花的旗袍(文革以前,女士穿旗袍還是很常見的),往風琴旁邊一坐,還沒掀開琴蓋,你就可以聽到一首優美而抒情的樂曲,慢慢地在周圍流淌,陶醉著在場所有的人。
小時候,母親常說:“你們蘭馨阿姨是西施老家出來的人,那氣質啊,是骨子里帶來的,別人學也學不像!”那時候還不知道西施是誰,長大后才懂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道理。江浙地區的美人,像那里的山水一樣,美在內涵和神韻,這是長期人文經濟繁盛積蓄的結果,陸蘭馨就是這種文化美的結晶。
陸蘭馨生在諸暨,長在杭州。陸氏是江南名門,世家大族后代,傳承千年。讀書是陸家的主業,書實在讀不成的子弟,才去做耕織經商等別業,而且要劃定范圍,不得從事不雅的行業,像娛樂業(舊指樂匠、優伶類)當然是打死也不可以涉足的。雖說“琴棋書畫”是過去讀書人必會的技藝,但這只能算是“玩藝兒”,就是玩到再爐火純青,也不可以此為主業的。陸家這樣的名門世家,對此的管束自然更加嚴厲。
可是,到了陸蘭馨父母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這些規矩基本等于虛設了。當時,連旗人都下海唱戲,昔日的王公貴族沒落到提籃挑擔也平常不過,更何況一個舊家的窮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肚子里的書和一身的玩藝兒,什么都沒有。加之連年戰亂,生存是頭等大事,書本和“玩藝兒”畢竟都換不來飯吃。陸父自己是“四書五經”養大的,可出生沒多久,大清帝國就壽終正寢了,他跟著時代潮流接受了新式教育,對兒女的培養就和先人觀念不一樣,那時的“玩藝兒”也早已成了主業,就不能還以老標準要求了。兒子在清華學建筑,算是梁思成的弟子;女兒蘭馨考入浙江大學,師從名家,同時攻讀音樂和美術兩門課程,這里有大師李叔同打下的扎實根底,即使是再傳弟子,也一樣成績斐然,獨領風騷。
陸蘭馨人美如玉,冰雪聰明,從小在家,被大家閨秀的母親教養得如蘭花一樣,馨香高雅,才情不凡。她筆下的仕女圖,兼工筆與寫意雙重功力,博采眾家之長,并收中國水墨與西洋油畫的特點,精妙傳神。她曾畫過一幅《金陵十二釵》,娟秀輕盈,飄然若仙。音樂上,她從母親那里學過琴和琵琶,又自修了箏和洞簫,既能看懂舊式工尺譜,也會西洋樂器和五線譜,而且無論何種樂器,到了她手里,都會變得溫順而馴服,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舒暢。此外,她通詩文、善詞賦,能讀英文書報,越劇也唱得有板眼有身段。
大軍南下,陸蘭馨沒有隨父母兄長去香港,年輕的她加入了解放軍南下劇團,又當演員又當編劇,還兼職美工,熱火朝天地揮灑著自己的青春與才華。并且正是在這里,她遇見了后來成為自己愛人的杜珪。
杜珪,山東人,單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來自農村的莊稼漢。杜珪的父親是這座小城出名的玉匠,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但杜父做了一輩子玉器,自己還是窮得丁當響,又不能讓祖傳的手藝失傳,只好把“水凳兒”(做玉器的工具)給了大兒子杜璜,讓念過幾天書的小兒子杜珪做了巡警。抗日戰爭后期,杜珪和幾個同伴帶著他們的匣子槍跑出去加入了八路軍,由于他既粗通文墨,又會吹拉彈唱,很快就被轉到部隊文工團。文工團人才濟濟,就杜珪那點水平還真算不上專業,可小市民的世故和舊巡警的逢迎培養出聰明伶俐會來事的他,立馬很自覺地把自己變成跑龍套、打雜的后勤警衛人員,殷勤地為大家服務,包括陸蘭馨。
陸蘭馨一開始并沒有對這個瘦瘦高高的山東人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是發現他很會體貼人,下雨的時候頭頂有他打的傘,天冷的時候他不知會從哪里變戲法似地端出一碗熱粥……那時候文工團的女兵最受歡迎,部隊里那些獨身的首長們,沒事也過來轉三轉,像陸蘭馨這樣出色的當然更是搶手,好幾個都相中了她互不讓步,搞得文工團長夾在中間頭疼得很。都是老首長,誰也不敢得罪,東躲西藏地搪塞。倒是陸蘭馨沒心沒肺地什么也不想,天天忙著編新劇、寫新歌、畫背景,進進出出,后面經常是杜珪抱著她所有的行頭。
部隊進軍大西南,在一次雨季夜行軍中,陸蘭馨掉了隊,鞋子陷進了爛泥中拔不出來,沒有鞋的她絕對一步也走不了,只能坐在路邊任雨瓢潑一樣無情地澆在頭頂上。落湯雞似的她,此時絕沒有半分淑女的樣子,怕是連個“柴火妮兒”也不如。關鍵時候還是杜珪,摸黑冒雨走了大半夜回來找她。天快亮的時候,陸蘭馨都要絕望了,當看到渾身泥水的杜珪,她忽然決定,自己這一輩子,就是他了。
陸蘭馨嫁給杜珪,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理解,這樣一位資深的大家閨秀和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小市民出身的舊巡警,能有什么共同語言?根本不般配嘛!是不是真如俗話說的那樣,“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可“好漢”也罷,“花枝”也好,那都是別人眼中的概念,婚姻這種東西,說到底,就像鞋子,合適不合適,只有腳丫子自己知道,別人看著再風光也白搭。
陸蘭馨的婚姻,當然激怒了那幾個追求者。剛結婚,她和杜珪就都被匆匆要求轉業了,文工團長十分舍不得蘭馨這樣的臺柱子,可也沒有辦法。蘭馨孤身一人在大陸,只有跟著杜珪回到了山東老家。她選擇了做音樂老師,杜珪也進了學校,只是沒資格上課,就做后勤人員。兩個人雙宿又飛,十分恩愛,羨煞了學校的許多男老師,都說一朵鮮花插錯了地方。
文革時期,這所百年中學也鬧得雞飛狗跳,上山砸佛像,下井掏地道,抽空揪牛鬼蛇神……陸蘭馨這樣背景復雜的人,照理是跑不了受沖擊的,但她夫妻一直做事很低調,人緣也好,杜珪已經做到了總務主任,調動各種關系保護自己的妻子。在揭批大會上,杜珪當眾宣稱,他娶陸蘭馨,就是為了將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革命進行到底,直到將其徹底改造。臺上臺下的人都樂不可支,這件事就這樣嘻嘻哈哈、不明白地拖過去了。說到底,小城不是鬧革命的中心,再說地方小、人口少,大家上溯三代,或遠或近都能扯上些親戚關系,揭批完了還要照舊一日三餐地過日子,當時流行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過日子要天天吃飯,一天不吃也不行。陸蘭馨的生活就這樣基本沒有大變化,只是長裙和旗袍被收進了箱底,所有的樂器也藏進了閣樓,她開始長期在家休病假。
陸蘭馨和杜珪有一兒兩女,都像父母一樣聰明俊秀,多才多藝。那時候,我們好幾家同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陸蘭馨家單住東面一個獨立的小跨院。小院被收拾得干凈整潔,搭了一個紫藤架,栽了許多不知名的花。陸蘭馨常在夏天的傍晚,用紫砂壺泡一壺清茶,坐在藤蘿架下,穿了藍白碎花的家常服,手執一柄團扇,上面是她自己仿唐伯虎畫的“秋風紈扇圖”,輕輕地搖著,白皙的皮膚,清秀的五官,烏云似的秀發,五十歲的她,白發沒有一根,抬頭紋沒有一條,連眼角也不肯皺一下,和自己的女兒坐在一起,就像姐妹倆,美人遲暮了也一樣是美人。
陸蘭馨和我家一直住隔壁。小時候我常趴在窗臺上聽她彈琴,她也常攬我在懷中,教我識譜、唱歌、畫畫。月白風清的時候,她將簫吹得嗚咽悠遠,如蘭花的清香,幽幽的沁人肺腑。陸蘭馨心地善良,總是盡自己所能幫助遇到難處的同事和學生,從不計較什么恩怨情仇。寒冬臘月,她熬了熱粥,舍給那些無家可歸的乞丐……
杜珪去得早,八十年代中期死于肝癌,疼痛將他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長長地擺在病床上。臨走時拉著陸蘭馨的手,滿眼卻都是平靜的笑意,輕輕說了一句:“今生有你真好!我在那邊等你!來生,我們還在一起!”
陸蘭馨八十多歲了,耳聰目明,一頭銀發,用一支普通的黑發卡,松松地綰一個發髻,穿一身中式的家常服,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富麗堂皇的修飾,但有她在的時候,卻使人覺得屋里的光線一下子變得明亮了。
那天我回父母家,聽她在隔壁自彈自唱,是劉半農作詞趙元任作曲的老藝術歌曲《叫我如何不想她》:“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叫我如何不想她……”
聽著聽著,我的眼前,隱約出現一片秀麗的江南景色,動山靜水間,西施綽約而立,微風撩起她的烏發,空中飛舞著她蘭芷為魄的精魂……
不知為何,我驀然想起了《詩經》中的另一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p>
周雪落
周雪落是我的同齡人,她的父母和我父親是同事,都是這所百年中學的老師,我倆從小在一個院里長大,親如姐妹。
雪落的父母來自上海,是那批響應國家號召、離開大城市“到祖國最需的地方去”的人。其實多少也是出于無奈,因為雪落的祖父是上海名聲顯赫的資本家,雖說在雪落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但家族產業在雪落大伯父的經營下,還是一直很輝煌的。上海解放前夕,雪落的大伯父舉家遷去了海外,除了“資本家狗崽子”的名號,基本沒有給雪落的父親留下什么。因為雪落的祖母是祖父的姨太太,大伯父比父親年長許多。祖父去世后,娘倆兒就開始在家中受欺負,后來干脆被分家搬出去,在一個小弄堂的石庫門房中安身。多虧祖母偷偷藏了些舊日的首飾,娘倆兒這才沒有挨餓,還能讓雪落的父親勉強讀書上學。也就是說,雪落的父親“只有公子的名、沒有公子的命”,白跟著受牽連。
五十年代末期,雪落的祖母悄然去世,總算沒有受到什么沖擊,雪落父親也長成二十歲的青年,開始獨立生活。后來和同樣出身的雪落母親結婚,兩個人一起離開那個是非之地,來到山東立業生活,在這個百年中學做了普通教師。雪落母親從小是在英租界長大的,英文絕好,一口標準的倫敦音,無奈那時中學不學英文,就改行教了音樂,良好的家教使她彈得一手好鋼琴。
雪落是周家唯一的孩子,父母三十多歲才決定生育后代,而且還說定只要一個,無論男女。小時候我倆天天一起玩,母親很喜歡雪落,總是不停地夸她,說她聰明、懂事、心靈手巧。還常常把她攬在懷里給她梳頭發,說她比我漂亮,文文靜靜的,是個小淑女,不像我,天天和男孩子們一起上墻爬屋地淘氣,弄得灰頭土臉的,沒有女孩兒樣。有好吃的東西也給雪落留一份,搞得我從小一直認為雪落是我母親的親生女兒,而我是抱養的。
其實母親沒有說錯,雪落確實非常優秀。她繼承了父母的全部優點。美麗、端莊、優雅、文靜,喜歡讀書,小提琴拉得好,學習成績總是第一名。同樣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和別人感覺不同。和她在一起,不由人不自愧不如,同時為有這樣一個出色的朋友感到驕傲。
小時候,我們院里的女孩子在一起跳皮筋兒、過家家,雪落身上永遠干干凈凈,從不像我們隨便坐地下、哪個草垛也鉆。吃飯前,她的手必要用肥皂仔細洗過,飯間舉箸落筷中規中矩,就是喝面湯也絕不會發出半分聲響。雪落在家自己單獨擁有一間臥室(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人多、房子小、孩子多,很少有孩子自己一間屋的)。屋里布置得樸素而典雅。雪落留長發,穿長裙,夏天再熱也沒見她穿過短褲。母親說,這都是人家父母從小教育得好,你們什么時候見過周老師夏天打赤膊?熱透了也沒有!這就是家教!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雪落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華東師范大學,在她父母的老家讀書。文革后落實政策,政府曾退還周家一部分財產,不多,但足已讓她父母在上海重新置了一個家,于是讓雪落遷過去住。我當時也考入了本省的師范大學,從此只能和雪落書信來往了。雖然又做回了上海人,雪落對此基本沒有什么感覺,她生在山東長在山東,雖然父母給了她南方人的體質和生活習慣,但她早已認為自己是北方人了,從名字開始就是,因為她就出生在北方冬天的第一個雪夜。所以,雪落一直把這座小城看成是自己的老家。但是,雪落同樣非常適應上海的生活,也許這個城市真是比較適合她這樣的淑女,從雪落的信中,字里行間,我讀到她在各方面的修養更加深厚了。
雪落在學校很努力,各方面比較突出,是典型的校花級人物,后面追求的男孩子足有一個“加強連”。無奈彼淑女心高氣傲,“糞土當年萬戶侯”。那個年代的大學生,還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上的,綜合素質比較高,何況華師大這樣的名牌師范院校!所有的人都認為,雪落一定會繼續深造,做一個學者,嫁一個學者,成為人人景仰的新淑女。
可是,生活中的很多事,結局卻往往出人意料。
我和雪落同級,九十年代初,師范院校國家包分配,我平靜地回到家鄉,進入一所職業中專,承繼父業,繼續做“靈魂工程師”。雪落則放棄讀研,她反身跳過“龍門”,把檔案一扔,憑借出色的個人條件,進入上海一家外企,成為白領麗人,很快有車有房,風光無限。這期間,所有人都目睹了她的輝煌,年輕人艷羨不已。而我母親驚聞昔日文靜的雪落成為大上海商界的交際名人,卻痛心地說,淑女不再!
改革開放之風,早已將現代人的觀念徹底改變了,人們已經不再推崇舊式淑女,這個高雅的名詞似乎早就變成了歷史的傳說。紛繁復雜、斗智斗勇的商界,好像一下子將雪落身上祖父傳下的細胞激活,她如魚得水般前行,慢慢地褪去了舊淑女的光環。但她的性格也不好稱她為“女強人”,就用過去老上海的稱呼,喚她做新“名媛”吧。
雪落和我一直保持著聯系,每到年節日,她總會定期給我父母寄禮物,還送我許多時尚而漂亮的衣服,這其中有幾件高檔的晚禮服,華貴而美麗,卻一直在我的衣櫥里睡大覺,在這個小城,作為一名普通的中職教師,實在沒有穿它們的機會和理由。后來,我工作、家庭忙得焦頭爛額,雪落卻獨自一人做到了那個位置的極致。
步入新世紀,我忽然失去了雪落的消息。先是聽說她辭職,而后傳言她遁入空門,而且傳得有眉有眼的,說是因為情路不順而看破紅塵,離家去了深山古庵……后來母親從雪落父母那里得到確切消息,說她確實經歷了一段失敗的戀情,但沒有傳說的那樣失落,而且她本來就一直捐助西部失學兒童,后來便索性離開上海,去寧夏一個山溝里支教。老公搖著頭說,女人就是不能太出色,把男人都比下去了,沒人敢要她,最后肯定心理不正常!氣得我半個月一句話也不和他說。
隔年有個機會去寧夏出差,工作全部完成后,會務組織大家去游覽西夏王陵,我請了假自己坐車去看雪落。汽車、拖拉機、驢車輪番上陣,一直到再也沒有任何車可坐,我下來跟著當地人又走了半天,翻過一道山梁,終于在落日的余暉中遠遠看見了雪落棲身的小村。
正是孩子們放學的時候,低矮的泥土墻圍著幾間快散架的破屋,沒有電,到處黑乎乎的。一個身材頎長的女人正領著幾個孩子抱柴火做飯,煙熏得她直咳嗽,走近了看,正是雪落,我們曾經典雅而整潔的淑女,那個將黑色的晚禮服穿出極致的白領,此時一身簡單的裝束,長發綰在頭頂上,臉上還蹭了一道鍋底的黑灰。只是這一切,卻依然難掩她天然的端莊與優雅,就像一朵梅花,無論開在哪里,梅花就是梅花,永遠不會變成狗尾巴花。
晚飯是最簡單的面餅和鹽水煮豆子,雪落還說這是因為我來了才吃的大餐,并叮囑我不許浪費水,因為我喝了一口水,又苦又澀地當場吐在地上,被她嚴厲制止。睡前當然不能洗澡,連刷牙、洗臉也免了,雪落說要洗澡得去縣城,洗臉刷牙的水要留著澆在屋后的菜地里,而這些菜就是她和孩子們的全部維生素來源。這種生活我湊合幾天忍忍也就受了,雪落卻天天如此,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過來的,要知道,她可曾經是上海錦江飯店和紅房子西餐廳的常客啊!我拿出帶來的瓶裝水和食物分給孩子們,幾個孩子吃了就睡在教室的泥臺子(課桌)上,雪落照顧他們睡下才回來和我說話。
我開門見山就問她需要我做什么。因為我知道,雪落既然選擇來這里,就是把一切都考慮到了。她從小就是一個堅毅而有主見的人,我們多年的朋友,彼此經歷過千山萬水,沒必要問她為什么。感情的事,是永遠沒有對錯、也永遠說不清對錯的。
雪落說,她和朋友們捐助的新學校,正在離這里不遠的中心村建設著,下學期孩子們就可以轉到那邊去上課了。只是學校的配套設施還不齊全,食堂、宿舍還缺不少東西,希望我回去幫她再拉些贊助,因為她已經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父母要賣房子幫她,被她拒絕了,她說自己不能在父母身邊照顧已是不孝,卻還要在他們年老時拖累他們于心不忍。
我們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夜。窗外的月光悄悄地溜進來,靜靜地陪伴著我們,沒有一絲阻隔。我已多年沒有看見過這樣純凈的月光了,城市的高樓遮蔽了人的心靈,連月光也蒙上了灰塵,讓人看不懂,大家都戴著面具生活,沉重而煩悶。當我感嘆這美景和艱難的生存條件水火同源時,雪落卻輕松地說她感覺很好,這里的人純樸而厚道,從老人到孩子,都真誠地對她,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利益計較,讓她仿佛進入了世外的桃源。但是,落后與愚昧也是同在的,需要她時時不斷地努力去克服。
清晨,當我從矇眬中醒來時,雪落早已將院子打掃干凈,在給孩子們準備早飯。我不能打擾她上課,自己一個人背著包,離開了這個偏僻的小村,也離開了雪落的理想王國。
小村在我的身后越來越遠,雪落在我的心中卻越來越清晰。她曾是我們許多人追求的榜樣,母親從小便教育我要向雪落學習,做一個她那樣的淑女。如今,連母親也不能理解她此時的行為了,別人更不用說。但在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中,我卻分明覺得,雪落是本世紀最后一個真正的淑女。
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背負社會責任的同時,追求心靈的寧靜。
心安即是家,雪落做到了,我們能不能做到呢?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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