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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債務

2012-04-29 00:00:00宋長江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2年9期

樊鬼子城里又絮窩了。

絮窩是樊家堡土話,專指結了婚的男人在外面偷養了女人;還有,沒房子光養女人還算不上絮窩。

在樊家堡,傳說樊鬼子城里絮窩不止一次了。

樊鬼子叫樊貴。樊貴大名,除他娘,幾乎沒人叫;堡子里的人,都叫他樊鬼子,順口也喊鬼子。

樊鬼子的媳婦山玉,頭回聽說鬼子城里絮窩是在四年前,孩崽兒一歲的時候。山玉那個氣呀!鬼子來家,上了炕伸手要摸山玉,山玉揮手擋住,劈頭質問,別動我!你城里有了女人,你要臉不?

鬼子打個愣,眨眨眼,說,誰說的?胡說。

山玉血沖腦門,把臉憋腫了,一時想不出再說啥。樊鬼子眼珠一轉,手又伸向山玉的鼓鼓的奶包,山玉扭身,不讓碰。樊鬼子箭已上弦,遭到拒絕,猴急了,惱了,狠狠地說,我沒絮窩,我沒找女人!就算絮了找了,你能把我咋的?!

山玉終于瘋了,轉過身,上手撓鬼子的臉。鬼子哪吃這一套,一巴掌摑在山玉臉上,橫過腿照山玉屁股蛋子踹了一腳,接著又是一腳,山玉卷席一樣滾到炕梢。

鬼子火得太突然,把山玉揍蒙了。山玉抱頭掩面,卻沒發出驚叫或哭嚎,她怕擾了熟睡的寶兒,也怕擾了對面屋的婆婆。打不過樊鬼子,山玉只能嚶嚶地哭。

樊鬼子喘了幾口氣,餓狼般撲向山玉白花花的身子,硬是把箭放了出去。

山玉臥炕兩天。眼腫得像燈泡,嗓子啞得說不出話。鬼子還抓了理,不但不承認城里絮窩,還沒完沒了,非讓山玉端出證據,揚言,端不出證據就離婚。

樊鬼子鬼精,山玉玩不過他。其實山玉也想喊離婚了,喊也是喊喊離婚兩個字,氣急了,過過嘴癮。離婚哪能張口就說,說了要擔后果。后果還在考慮中,卻讓鬼子搶了先。怪了,鬼子搶先說離婚,山玉積攢的準備扣給鬼子的一盆臭屎,好像扣到了自己身上,她倒成了無理取鬧的人,如吃黃連,咽不得,吐不凈。要是她先說離婚,一定能壓壓鬼子的氣勢,占個上風。現在鬼子先說了,山玉氣短了,本想說,好!馬上離!卻生生斷在了嗓子眼兒里。

一個沒章程的女人,崽子還小,哪能說離就離?再說了,不清不白離了,虧不虧呀!以后的路咋走?再說了,明知鬼子抵賴,上哪端證據!

山玉蔫了。蔫得像病貓。

當初嫁樊鬼子,山玉心里沒底。媒婆說,不要聽人家喊樊鬼子樊鬼子,那是人家喊慣口了。就算他鬼,鬼有鬼的好處,鬼子能在城里往家拿錢。別人不叫鬼子,就算叫大富大貴,拿不來家錢,頂屁!你愿意自己的男人成天滾在土坷垃里?有錢的日子你不過,你傻呀你!

山玉還是不托底,背地里再找人打探。沒人說樊鬼子好,也沒人說樊鬼子壞,含含糊糊,說這人鬼精,說這人能拉絡關系,說這人在城里弄點小工程,挺能張羅。

山玉的心,酥動了。于是,答應見面。

見了面,看不出這個叫樊貴的人哪精,矮個、粗身、大腦袋,紫耗耗的臉,猛一看,像爹一樣成熟。

山玉拿不定主意了,一拖拖半年。

那年山玉二十四。半年里,急三火四相了三五個男人,沒對心思的,一咬牙,就樊鬼子了。好在樊鬼子城里干工程,家里缺不了閑錢。

可話傳過去,樊鬼子拗上了,說忙,不回來談。

媒婆急了,非要親自帶山玉進城。山玉不干,說掉價。媒婆想出一招,謊說,讓山玉陪她去鎮上趕集,幫她選件衣服,說山玉有眼光。

山玉喜歡聽好,樂顛兒去了,賺了街頭一碗餛飩,同時也被樊鬼子的娘給看了。人沒離集,媒婆得信,樊鬼子娘說,這閨女行,她要把鬼子喊回來。

樊鬼子聽說娘病了,急三火四趕回來。見娘沒病,紫耗耗的臉拉得老長。他娘說,病了,好了,看見那個叫山玉的閨女就好了。

樊鬼子明知媒婆編戲,認了,孝一回吧,何況自己三十大幾啦!何況山玉挺俊!

于是,就同意了,就結婚了,就把孩崽子鼓弄出來了。

其實山玉和樊鬼子結婚后,山玉從此也很難見到樊鬼子的影子了。多年來,樊鬼子神出鬼沒,錢沒拿家里多少,上門討債的人隔三差五總有來的。山玉后悔也沒戲,雖不是嫁狗隨狗嫁雞隨雞的年份,孩崽子扯腿,想那些個又有什么用!

頭回聽說樊鬼子城里絮了窩,山玉本想鬧點動靜,收收鬼子的心,可適得其反,樊鬼子不但沒把心收回來,山玉還挨了一頓揍。不過,山玉被揍出了覺悟,挨揍也要挨個明白。

第二回聽說樊鬼子城里絮了窩,山玉的心,又炸了。可炸歸炸,表現得不急不火。她和婆婆閑聊,說,寶兒想她爹了,沒事喊了好幾回爸爸,挺逗,可憐不見的。

樊鬼子娘怨道,那個死鬼,心里沒娘行,咋就像沒崽兒,就不知道回來看看寶兒。

山玉心說,心里沒娘行,咋就不說心里也沒我這個媳婦呢?你當娘的心歪歪,能生出好兒子?根不正,梢就耷拉。

寶兒,想爹嗎?樊鬼子娘問。

寶兒瞅瞅山玉,亂點頭。

樊鬼子娘對山玉說,我給你車費,你領寶兒去,讓他看看他爹,順便要他幾個錢,說我說的,家里這幾月禮多。

山玉接過二百塊,滿臉無奈的表情,抱著寶兒走了。其實山玉心里那個樂呀!寶兒想爹,我就不想男人?

山玉領寶兒進了城,直接找到仙山別墅工地。到了工地,山玉愣了,整個山坡,幾十棟已經蓋完或蓋了一半的小房子,像混凝土做的火柴盒,擺在那里,灰突突一片,沒一點色彩。問題是,整個工地沒一個人影。

這咋辦?山玉把寶兒放在空地兒,囑咐說,寶兒,別動彈,媽上去轉轉,你跟不上媽,別累著。

寶兒不干,說怕怕。

山玉抬頭望望,灰突突的小房子,沒安門沒安窗,黑洞洞的窗口,像骷髏的眼,整個山坡如同亂墳崗,不怕才怪呢。于是,山玉再次抱起寶兒,硬頭皮往坡上走,想尋個人問問。剛走幾步,聽到一聲狗吠,便尋聲走過去,轉個彎,才發現一棟上了臨時門和窗的房。

狗叫引出一個男人,瞅山玉,不說話。

山玉仔細瞅瞅這個男人,小腦袋,瘦瓜臉,一臉奸相,心嚇了一下,便有了轉身的意思。可一想,不對,好不容易見到了人影,不問問,白來了。

他叔,干活的人呢?山玉細聲細語問。

你是干啥的?問得還挺寬!小腦袋說。

我想找個人。山玉說。

小腦袋嘴里操了一聲說,上這找啥人?這哪有人!

山玉眨眼,心說,你不是人?

小腦袋的眼珠子頻頻斜窺山玉,把山玉瞅羞了。

山玉低頭說,包工的,說在這干活,叫樊貴。

叫啥叫啥?小腦袋問。

樊貴。

樊貴?小腦袋想了想說,你說的是樊鬼子吧?

山玉啊了聲。

小腦袋哧地笑了,問,你是誰?

他媳婦。

小腦袋哦了聲,說,他不在這干了,早走了。

去哪兒了?

小腦袋晃晃小腦袋說,不知道。

他叔,麻煩你,給問問。山玉哀求說。找不到他,俺娘倆咋辦呀。

小腦袋動了動豆眼,說,那你進來吧。

山玉不敢進,進了怕遭禍,就等在門前。忽聽里面傳出女人說話聲,山玉才放下懸的心,進了。

進了,便看見屋里有兩個挺時髦的女人。一個玩電腦,一個畫眉毛。

小腦袋開始掛電話,說樊鬼子的手機關機。又問山玉,你沒他的號碼?

山玉說,有,掛過,說停機。停了好長時間了。

小腦袋奸笑,說,鬼子怕了,躲起來了。

山玉問,他怕啥?

小腦袋說,躲債唄。

山玉噤了聲,一臉茫然。沒轍了,失望轉身,呆呆瞅寶兒,站不是,走也不是。

這時,畫眉毛的女人說話了,鬼子媳婦?

小腦袋說,嗯,比鬼子強。

畫眉毛的女人瞥了一眼小腦袋,說什么呢?發賤。又看了山玉的背影,對小腦袋說,給老三掛個電話,他能知道。

小腦袋問,你咋知道老三能知道?

畫眉毛的女人眼睛一翻,斥道,問那么多干啥!愿掛就掛,不愿掛拉倒!

山玉聽見了,轉過身,又哀求道,麻煩你給問問吧。

小腦袋掛了,通了,和電話里的老三嘻嘻哈哈說一陣之后,放下電話,對山玉說,鬼子可能在西郊,那里有個廠房工地,你去打聽打聽吧。

山玉問,能打聽到嗎?

畫眉毛的女人說,坐5路郊線車,到終點,下車打聽食品廠工地就到了。

謝謝!山玉說。

小腦袋對畫眉毛的女人說,你知道得還挺詳細。

畫眉毛的女人又給了他一個翻眼。

山玉看得真切,不作理會,一一點頭,都謝到了,抱起寶兒走了。

山玉背著寶兒找到食品廠工地時,正趕上工人吃午飯。工棚前,二十幾號人,圍一鍋白菜土豆湯,往各自的小缽里舀,又從盆里一人抓兩個沒熱氣的饅頭,尋個旮旯,狼吞虎咽地嚼。

山玉近處,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坐在磚垛旁,悶頭喝湯。

山玉怯聲問,他叔……

那人抬頭,山玉嚇了一跳。是鬼子?

樊鬼子山上死鬼樣,哪是城里絮了窩的人?

你咋來了?樊鬼子也是一驚,遂愧色難捱地左右瞅瞅。

山玉說,看看你。又說,寶兒想你了,媽讓來的。

樊鬼子瞅瞅寶兒,剛想靠前,寶兒哇地哭了。

咋弄成這樣?山玉心疼,問。

寶兒的哭聲驚擾了工地上的其他人,都紛紛扭過頭,驚覺覺的。

走。樊鬼子招呼山玉和寶兒,先挪步離開磚垛和白菜鍋。

山玉也瞅瞅那幾個人,個個鬼樣,沒人的表情,就速速跟了鬼子,去了半架子廠房。

廠房沒上頂,露天兒。山玉說,寶兒困了,去你屋里頭吧。

樊鬼子說,那兒亂,味兒,不方便。

能亂哪兒去?能有啥味?孩子睡個覺,啥方便不方便?山玉想說,沒說。大半年不見自己的男人,問些硬話,不妥。

廠房一角,堆些稻草,壓出窩狀。想必鬼子歇在這?

你睡這?山玉驚問。

樊鬼子說,白天歇的。

山玉問,夜里呢?

樊鬼子說,進屋。

山玉問,沒個好歇的?

樊鬼子賴唧了,問那么多干啥!你來干啥?

山玉說,寶兒要看你!

樊鬼子哎一聲,我有什么好看的?

山玉不滿了,說,咋了?你沒影,家里也不消停,討債的三天兩頭去。你咋了,躲這兒,像鬼似的。

樊鬼子不愛聽了,說,別扯鬼不鬼!上個工程,栽了,沒拿到錢,欠了七八萬,我不躲咋辦?這幾個人,躲不開了,他媽的盯上了我。活是我攬的,干完就了賬,我也不掙,頂給他們。你看,怕我卷錢跑了,看賊似的。等我翻身,我操他媽的媽,嘞死他們!

你走不了?山玉擔心問。

樊鬼子說,往哪兒走,他們能卸了我。我操他八輩祖宗!

操操操,就會操操操,自個兒沒弄明白!山玉說完,眼角上了水淚。寶兒他奶還讓我和你要幾個錢呢,說這幾個月禮多。

樊鬼子低頭,說,等等再說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寶兒說困了。寶兒腦袋一歪,趴山玉肩頭睡了。山玉用腳踏踏稻草,感覺挺厚,弓身撅腚,把寶兒放在稻草上。樊鬼子心思正雜,冷丁瞅見山玉露出腰間的肉,身子驟熱,襠間那東西像似充了氣,脹了,伸手扒山玉掛在屁股上的褲腰,貼了上去。

山玉不干,扭身,說,露天呢。

樊鬼子勁兒大,上了弦,哪有不放的道理?橫著紫耗耗的臉,把山玉掀翻在稻草上。

山玉領教過鬼子的狠,何況憋了有年月了,就順了……她想說,這不是屋里,大日頭下,墻外幾丈有人喝湯呢。可來不及說,說了也沒用。樊鬼子就這德行。

本該由胸腔潤出的呻吟,被山玉抓稻草抓磚頭甚至抓樊鬼子的屁股蛋,生生悶在嗓眼里。泄露出的,僅僅是微弱的喘息,不排除偶爾帶出一個略高于喘息的音調。山玉心里有數,那個偶爾的音調,傳不出五步,更出不了墻,除了樊鬼子,真鬼也聽不到。

其實,從山玉邁進半架子廠房,山玉那個外人似乎無法聽到的呻吟,像一把利劍,以一種可以判斷和想象的形式,穿越那堵墻,跌進墻外那鍋白菜湯里,被那幾個人吃進了嘴里,咽進了肚子里,正攪腸子呢。

叫瘦猴兒的小子,放下飯缽,倏地起身;另一個叫魏其庭的家伙,好像料到瘦猴兒的去向,伸手扯了一把,沒扯住。瘦猴子跳過亂石,輕手輕腳攀上腳手架,向沒頂的廠房內探去,一臉的驚愕。

魏其庭見瘦猴子呆若木雞,想象那里一定有了過癮的戲,把瘦猴子給看進去了。

那時,魏其庭不認得山玉,當然,山玉更不知外面白菜湯旁,有個叫魏其庭的家伙,是合伙威逼樊鬼子的頭兒。過后想想,他們那叫綁架,假如報了警,要判他們刑的。可那時山玉不懂,才免了他們的刑。

當天,山玉無奈回了家。樊鬼子沒在城里絮窩,絮的是稻草窩,怕啥?心疼也沒用,他自找的。山玉沒章程管得了他。

鬼混去吧!

廠房完工結算時,廠主發現,樊鬼子像孫子,眼睜睜把錢給了魏其庭一伙。廠主問,咋回事?

樊鬼子道出真相,說,媽個巴子,欠他們錢。

廠主說,要知這樣,我不給你干,讓他們拿鳥錢!

樊鬼子說,拿不到鳥錢,他們拿我鳥命。

廠主說,反啦,沒王法了!

魏其庭分完錢回來,抱怨說,鬼子,賠大了,我才趟上四千。我算傻賬了,上一回的錢沒堵齊,這回這不是白干了嗎?!

樊鬼子急眼了,說,這個可是協議好的,沒這個活,殺了我,你也得不到錢!你白干,我比你還白干。沒見老婆找過我,家里揭不開鍋了!快滾吧,沒我,你們找屌活?

廠主說,看你奴隸一樣跟著干,我還核計,你小子也知道奤腰了,原來他媽的被欺了。這年月,欠債的是爺,還沒見過欠債當孫子的。憑這,你等著,我再給你弄個工程,把損失補回來。

樊鬼子感動了,嘴哆嗦,說,大哥,你有這話,我奴隸一把也值了。今晚我請客!

廠主說,拉倒吧,分毛沒得,請喝風呀?我請你。

魏其庭聽出門道,心想,人和人不一樣,到了鬼子這,壞事辦成了好事。餡餅咋就不往我嘴掉?于是,大方地說,今晚我請你們。

樊鬼子一擺手,你給我停!吃你的我惡心,滾吧你!以后別再想吃我的食。

魏其庭,名挺知識。其實也是鄉下人。和樊鬼子比,肚里有點墨水。可墨水再多也沒用,學不會應酬,看不慣世道,只有吃人家的邊角料,吃飽的時候并不多。

樊鬼子既然放了狠話,魏其庭要臉,便領他的手下,尋食去了。

這一回,山玉聽說樊鬼子城里真的絮了窩,便留了心眼。證據不準,口風挺實。終于,有一天,婆婆叨叨鬼子好久也不往家里拿錢了,山玉和婆婆說,樊貴這幾年在外面沒人經管,總讓人家騙,錢都讓人家熊去了。

鬼子娘也聽說了鬼子城里絮窩的事,心里挺矛盾。兒子光棍似地常年在外混,能找個女人不算虧,說明兒子能耐!可一說到錢,心里就不平衡了,都說鬼子一年能掙十幾萬,家里卻不見錢。聽山玉這么一說,一咬牙,說,山玉,這鬼,是得看著,你去?

鬼子娘哪懂媳婦的心計,怕山玉打怵鬼子,試探地問。山玉拿出委屈狀,說,我去好嗎,樊貴不能煩我?不能打我?

鬼子娘說,他敢?看住他的錢,打你你就回來。

山玉心說,這娘太護犢子,咋不說,他要打你,我去打他。

其實山玉學精乖了,憑啥讓他打?有了鬼子娘這張王牌,鬼子也不敢輕舉妄動。于是,把寶兒扔給了鬼子娘,一時忘了鬼子驢性,對鬼子娘說,為看住我們老樊家和寶兒的利益,我豁出去了。

山玉大無畏地再次進城了。

樊鬼子現在的工地叫綠水家園,在城中心。

如今樊鬼子腰粗了。紫耗耗的臉,有了亮色,還穿上了西服,腆起了啤酒肚。工人叫他老板。其實光桿司令一個,是掛斗子的包工頭。

綠水家園八棟樓,開發商包給建筑公司,建筑公司分包給若干個施工隊,施工隊再按土建、水暖、電工、混凝土澆筑、塑鋼門窗等環節,再分包給游擊隊。

樊鬼子打游擊數年,憑啥本事說不準,雖沒技術,人緣不錯,關系不少,殘羹總能得一勺。這次,他攬到了綠水家園刷外墻涂料的活兒。這活好干,吊在半空,有膽就行。當然,樊鬼子不會自己親自干。招人,是他的強項。

說樊鬼子不往家里拿錢,不假。說他城里絮了窩,這回也不假。絮了個小窩,花的只是有數的小錢。大頭錢,都墊在工程上。這兩年,墊了快三十萬了!就是說,工程不完,他網羅的人,工錢由他先付。說是先付,大多先付了零頭,等工程完了,一起結算。說是一起結算,留尾巴的事也常常發生,找點毛病,你就得求爺爺拜奶奶,拖個年八不稀奇。就是這個活!就是這個規矩!想干,忍著。現在,仙山別墅還有十幾萬沒收回呢!僅綠水家園,保證金就繳了五萬。錢不在手,也是錢。他的觀點是,別人欠我的,說明我有本事;我欠別人的,也說明我有本事。活的就是這股勁!咋的?

所以說,樊鬼子腰粗了。

見山玉不哼不哈來了,樊鬼子竟然沒甩臉子,問,你咋跑來了?

寶兒她奶讓我來的。山玉說。

干啥?樊鬼子問。

來看看唄。山玉又說,讓我照顧你。

樊鬼子畫魂了,聽出了異味,說,屁。我不用你照顧,住一宿回去。

我不回去!山玉寧死不屈樣。娘讓我來的,回去咋說?

樊鬼子有心留山玉一宿,體味體味自己媳婦的滋味,卻見山玉吃了秤砣般不知好歹,外加他心里藏著小算盤,就翻臉了,說,好,不回去,那你上那兒待著吧!樊鬼子手指破爛不堪的木板工棚。

山玉瞅瞅矮趴趴的工棚,不語。

你不走,我走!樊鬼子喊遠處的一個人,你給我盯著點啊!說完,真就走出了工地。

山玉傻眼了。

遠處那個人,愣愣地,望山玉。

這人就是魏其庭。

魏其庭在食品廠工地見過山玉,可山玉不認得魏其庭。樊鬼子下令盯著,說的是活。山玉不知,以為讓他盯自己,便使勁瞅魏其庭。

魏其庭被瞅羞了,抬頭往半空喊,別啦啦,啦啦下來的都是我們的錢呀!

這話不假。樊鬼子精,包工包料。料由他按計劃提供,可丁可卯,省了料,是他的;料不夠了,浪費了,魏其庭們自己掏錢搭。魏其庭為此和樊鬼子計較過,說,這是不平等條約。樊鬼子哧地笑道,那你找平等的地方去吧!

魏其庭自認倒霉。誰叫自己沒出息,沒尿性呢?從上次在食品廠工地和樊鬼子分手,轉了兩年,又轉到樊鬼子手下。這年月,有活兒就是爹,有奶便是娘。半個月前,手里沒活的魏其庭,站在綠水家園工地外,偷瞅了兩天,才孫子樣找到樊鬼子。再不說話,樊鬼子的活兒就分給別人了。

樊鬼子用眼瞇他,罵,操你媽,你來干啥?綁我呀?還是賠禮道歉?

沒等魏其庭說話,樊鬼子又罵,告訴你,你要張嘴賠禮,我就地拸倒你,提這茬兒,我羞。趕緊滾!

魏其庭不語。賠禮都不讓,說啥?

樊鬼子掏煙,點燃,吐泡。

老樊,魏其庭終于開口了。大人不記小人過,寬洪大量必有鴻福,看在過去老面子上,用用我們吧。

魏其庭自以為肚里有墨水,才敢于給伙計們出面抻頭,掉點架,不礙事,誰叫自己沒尿性呢!

樊鬼子彈腿哼歌:

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

誰讓他們真愛了一場,

狼愛上羊啊并不荒唐……

樊鬼子人不出奇,嗓子倒不錯,一看就是一個久經歌房的主兒,起碼不走調,字字清晰。歌聲徑直鉆進魏其庭的耳朵,像似灌進了燒酒,把渾身的血加熱了,臉也膨脹了,他噗地一聲跪下,老樊,給個面子吧!

樊鬼子不為所動,腦袋連轉都不轉,繼續哼:

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

他們穿守世俗的城墻,

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

魏其庭終于泄氣了,怒不可遏地立起身,扭頭就走。剛邁出兩腳,樊鬼子哼了一聲,有種!

是可忍孰不可忍,魏其庭牛一樣,疾奔而去。

樊鬼子哈哈大笑,說,有尿性你就再回頭!

有尿性不回頭,才是正理;有尿性你就再回頭,到了樊鬼子嘴里,好像也成了真理。魏其庭竟然別不過勁,停住腳。

好馬不吃回頭草,只是未到回頭時。六七天沒接上活兒,再不見活兒,真要喝西北風啦!能不回頭嗎?

樊鬼子瞅見,回頭的魏其庭眼珠子火紅。這個紅,和那年威脅他的紅不一樣,那個紅可怕,要殺人樣。這個紅,再紅,噴血了,樊鬼子也不怕。此一時,彼一時。老子有錢。老子就是老子。孫子永遠是孫子!

過來吧。樊鬼子吐口了。

魏其庭沒謝,只說,活兒上說話。

魏其庭的活兒,干得的確不錯,狗一樣聽話。樊鬼子溜出去玩個三天四天,活兒照樣干好,可謂盡職盡責。

樊鬼子往外溜,大體有兩個去向。

一是回自己絮的窩。絮窩的事,早在山玉頭回聽說那陣子就有了。那個窩很破,安在小旅店,和旅店老板混熟了,偶爾從洗腳店帶回來個女子,是那種不太像樣子的女子,出出騷氣。男人嘛,總自己解決,憋屈。這么說,這個窩也算不上窩,旅店老板為了招攬長期住客,低價供的。現在的窩,才算是個窩,租的,一個月四百。女人是鄉下的,女人自己說是被老頭子打出來的。女人要求不高,管吃管住就行。樊鬼子城里待得時間長,女人經他一打扮,像個女人樣。睡覺是一說,受用的是有人給他做飯了。一個月,有一千多塊花銷,挺好。連出租房的鄰居,也看不漏他們的關系,都說你家媳婦挺能干。小半年了,眼瞅著要生出真情了。

另一個去向,要債。仙山別墅那十幾萬,不是小數,不盯緊了,又要把債連上,再像魏其庭那伙,綁了自己,那可就麻煩了。當然,想要回那些錢,平日不出點血,不領人家去洗腳,去喝酒,去找小姐,去卡拉OK,不聯絡感情,也是不成的。所以,三天兩頭,他必須往仙山別墅跑。

山玉突然跑來,樊鬼子措手不及。再進自己絮的窩,就不那么自然了,心事重重的樣子。

女人叫香。香說,咋回來這么早?

樊鬼子用鼻子哼了一聲。

我還沒做飯呢。香說。

樊鬼子說,有啥算啥,對付點。

香不滿地說,又咋地啦?拿出這個樣。晌午我就沒吃飯,想省點錢,等你晚上一起做點好嚼的。給錢,我去買。說完,提起買菜的袋子。

樊鬼子不耐煩了,問,昨天拿去五十,花哪去了?

香說,買了十組彩票。

樊鬼子火了,彩你娘個頭!想錢想瘋了?

樊鬼子很少發火,香平日也不惹事。混熟了,混出感情了,人就發賤了,脾氣也大了。香翻臉說,買個彩票算屁,二十塊也心疼,我白給了你咋說?

樊鬼子驢性上來了,白給我?我白養你呀!都把你養白了,養胖了,還養出白眼狼了?

香把手里的提袋一仍,我不做啦!轉身上了床,把被扯上頭。

樊鬼子哪聽邪,說,我回來吃,是為了你,你以為我沒吃的地兒呀!說完,把門一摔,走了。

樊鬼子說的是實話,外面酒肉伙計不少,哪不能對付一頓。回來,是家,他不回來,香就湊合,真像老婆樣。可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山玉突然來了,心里犯鬼,不痛快嘛!

樊鬼子街頭飯館草草吃了晚飯,為難了。回窩?還是回工地?最后,是山玉的影子晃了他的心,牽他的腳回了工地。要不是香拿出張狂樣,樊鬼子根本不想回工地,他想把山玉逼回鄉下。沒地兒住,不回去上哪兒?可狼心狗肺的想法,偏偏沒得逞,讓香給攪了。其實,香攪了,他也可以不回來,小旅店遍地都是,二三十元一宿花得起。去澡堂子也行,二十塊泡了澡,躺上一宿,高興了興許還能找個小姐陪陪,再花幾個錢也劃算。回來了說明啥?一日夫妻,說不上百日恩,星星點點的牽掛,狼和狗都有。

天黑了,別把山玉丟出事呀。

樊鬼子真就這么想了一下。

工棚前的空場上,魏其庭們在燈下甩牌,斗地主,門口木架子上擺了東倒西歪的碗碟,一只流浪狗在默默添著剩食。

魏其庭見樊鬼子回來了,就說,你媳婦搭我們的伙了,給錢啊。

樊鬼子心里沒底,走后不知魏其庭和山玉說些啥,山玉又去了哪里,就寡淡地說,就你那伙食,豬食,還要錢?

魏其庭說,豬食你媳婦也吃了。等你呢,快去吧。魏其庭的嘴朝工棚西頭噘噘。

樊鬼子斜視工棚西頭那間房,燈亮著。他拿出不屑樣,繼續看牌。

下午樊鬼子把山玉甩在工地,獨自走時,山玉做了壯烈的準備。鬼子冷眼,早想到了。見鬼子走了,她沒往深想,事先沒和鬼子打招呼,生氣歸生氣,媳婦來了,還能真不管?他丟得起人嗎?呆了一會兒,山玉問魏其庭,樊貴住哪兒?

魏其庭沒說。不好說。人家媳婦來了,能說他外面可能有窩?當然不能,惹翻了鬼子,還想算錢不?含糊點說吧,就說,他忙,沒準住哪兒,有時也住板棚,和我們住一起。就用嘴指指西頭那間工棚。

山玉走過去。每過一個門,往里瞅一眼,幾乎一樣,磚頭上樘木板,堆了一些破爛鋪蓋,騷不騷,臭不臭,滾出惡心味。怪不得那次去食品廠工地,鬼子愣是不讓她進工棚,在露天廠房把她干了。那會兒不理解,現在明白了,男人窩里的臊氣,勝過女人。鬼子竟然知道在老婆面前要個臉呢。

山玉摸不準鬼子究竟住哪一間,回頭望望魏其庭,魏其庭揮手指點說,西頭那間,樊貴沒事在那歇著。

山玉進屋一看,空堂,冬天生的爐子,還架在地中央,墻上貼的幾張紙畫的表,和吊在半空的本本,落了灰,黃黃的。木匠架子上面,放了刨花板,桌子不像桌子,床不像床。看樣子,早沒人待了,灰能揭成卷兒。

這咋住呀?山玉愁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天麻黑了,山玉甩了頭,拿出鄉下女人的潑勁,噼里啪啦,開始打掃空堂屋里的灰塵。

魏其庭們不知樊鬼子和山玉正鬧鬼,從樓里干活下來,琢磨,她是想在這住呢,那就幫幫吧。于是,大家伙動手,三下五除二,屋里利整了。

魏其庭問,老樊咋還沒回來?

山玉嗯了一聲,不答。

魏其庭玩笑說,讓老樊晚上請你下館子。

山玉又嗯了一聲。

魏其庭們開飯去了,吃到一半,還不見樊鬼子回來,也不見山玉出來,心里有了譜,倆人拗上了。不忍心,就派瘦猴子,送給山玉一碗土豆湯和一個饅頭。

瘦猴子回來說,樊鬼子媳婦在抹眼淚呢。

魏其庭眨眨眼,什么也沒說。

后半夜,魏其庭的牌局散伙了。

樊鬼子偷偷瞅西屋,燈已經滅了。他猶豫一下,去了工地甲方辦公室,找到值班工長,說借床被服,要干凈的。

工長說,今晚不走了?那就擱我這睡吧,比工棚舒服。

樊鬼子說,和那幫家伙玩玩,睡得晚,別打擾你。

工長當然不希望外人打擾,從柜子里取出一套八成新的被服,笑說,用一宿,一盒紅塔山。

樊鬼子說,沒問題。

正要走,工長問,不對呀鬼子,你是不是找了小姐,人家嫌你被子臟,才來借的,你可別給我弄上熊(方言,指男人精液)啊!

樊鬼子嘿嘿笑,說,還找老姐呢!說完,也不解釋,樂顛顛地走了。

山玉等不回樊鬼子,心酸,無主,甚至后悔。但她很快就滅了雜念。既然來了,就不能輕易回去。她把從家里拿來的褥子面,鋪在木匠架子上,用包袱當枕頭,閉燈躺下了。

隱約聽到門響,山玉駭聲問,誰?

我。樊鬼子鬼祟聲。

木匠架子高出半個炕,山玉沒深淺,下地重重墩了一下,哎呀一聲,拖著疼腿去開門。

樊鬼子夾著被褥,往木工架子上扔,問,真不回?

山玉輕聲說,不回。

樊鬼子說,可沒好住的。

山玉問,你住哪兒?

樊鬼子說,這么多年,我哪兒不能住?夏天那會兒,我躺在樓頂上也能睡。說話擋,把燈拉亮。

破屋變了。沒灰,雜物規矩了。再看山玉,小褂貼身,臉膛鮮紅,睡的,還是被淚泡的,說不準。鬼子的心動了一下。

你咋睡,這么高,滾下呢?樊鬼子問。

山玉不語。她睡覺老實,再窄,也能湊合。加上鬼子可不行。不過,看鬼子回來,還夾來被褥,山玉心熱了一下,好壞是自己的男人,將就一宿無妨。

咱倆先將就一宿吧。山玉說。

樊鬼子原本不確定是否和山玉住工棚。山玉要是僅住一宿,明天回鄉下的話,他一定要把山玉請到條件好一些的旅店。媳婦來一趟不易。山玉既然不想走了,又沒計較下午把她丟在工地的事兒,將就就將就一宿吧,悔悔那個炸刺兒的香。樊鬼子說,我去搬塊門板。

山玉說,算了,三更半夜別弄動靜。

樊鬼子說,老子的地兒,弄動靜也沒管我的。

樊鬼子蠻勁,一下扛回兩扇門,木棱子墊上,床就有了。

山玉早早拋了怨氣,露出笑臉,把被褥打開,先坐了上去,說,快歇吧,再磨蹭天好亮了。

樊鬼子把燈拉滅,轉身坐上門板床,把手一下子伸到山玉懷里,摸住那對不算鼓的奶子。

山玉哼了聲,小聲說,把衣服脫了。

其實山玉對鬼子的動作向來有些恐懼。粗魯,特狠,得不到可以期待的從容和體味。那種疼,蓋了想要的滋味。可這一刻,沒有了恐懼,甚至想得到那個狠勁。山玉罵自己,賤,沒臉。

慢點,山玉先說。可碰上了,山玉立馬哼上了,控不住。哪知鬼子也叫上了。山玉提醒,小點聲。

樊鬼子像豬,吧唧吧唧啃,甚至動了咬……

天放亮,工棚外的動靜雜了。山玉醒了,起身。鬼子薅住她,說,再睡一會兒,才五點,他們趕活。

山玉沒表,以為外面升了日頭。

三天不見樊鬼子,香毛了。吃食不愁,平日多少昧些零頭,十天半月餓不著。可一想到樊鬼子真尥崗(方言,丟下不管的意思)了,和他睡了大半年,屈不屈呀。

倒霉鬼,別把我惹急眼,急眼了我也尥崗。香憤憤罵道。

樊鬼子像聽見了,干咳一聲,進來了。

香呼扇呼扇眼,一時語塞。

想尥崗?樊鬼子嘿嘿了一聲。

香眨眨眼,緩了口氣說,你尥了,我在這做啥?

樊鬼子沒理茬,嚴肅地說,工地有事,我得盯著。說完,去柜子里拿換洗的衣服,之后,扔給香一張五十塊的票子,說,省點花。

香見樊鬼子又要走,臉色終于掛不住了,怒聲道,你還是男人呀?想散伙兒唄?散伙我不怕,你也講究點,回家還得路費呢!

樊鬼子說,我請你呀?操,愿打愿挨!又警告,別不識數,走,悄默聲走;不走,老實待著,別找不自在。

香心想,壞了,鬼子真翻臉了。咋說翻臉就翻臉?急三火四往哪兒走呀?香一時沒了主意,默了聲。

樊鬼子果真拿了衣服,推門走了。

香這才悔過勁,全身的血猛地涌上頭,把臉憋紅了,把眼淚漲出來了。突然,她動作粗野地把自己的衣服,化妝品,零碎雜物,快速打包,像似身旁有外人,特意做給人家看。一鼓作氣,竟然打出三個包。咋拎?她又一屁股坐到床上,哭出聲,罵上了,我咋這么倒霉,又遇上個驢,我哪兒對不起你,你給我甩臉子,你要真不想過,把話說真了,誰還賴著不走呀!我欠你的呀?你欠我!我憑什么和你睡,睡小姐還得給錢呢,不給,撓死你!我不比小姐強呀,起碼我比他們干凈……你個倒霉鬼……香由罵,變成自泣自語,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后連自己也聽不見了。

香睡了。

睡覺這個東西,很奇怪,令人悔腸,能把壞想法悔成好的,也能把好想法悔成壞的。睡前,香是下了決心要尥崗的。醒了,又不想和鬼子計較了,自己軟一下,希望鬼子也能軟,當面不軟,過后軟也行,尋思開了,回來買件小衫哄哄自己,湊合過吧。自個兒的家是回不去了,有地方貓著,總比回家提心吊膽強。

香在老家有男人,有孩子。男人是個窩囊廢。婆婆欺負香,男人也不敢放個響屁。過年前,村上要發高速公路征地補償的錢,婆婆借口娶香時家里欠了外債,想獨吞屬于兒子那筆錢,故意找茬想把香攆回娘家呆幾天,以便代兒子去村上領取那筆錢。香不干,也不走。婆婆又借香把做的豆腐不小心撒在地上,拿起燒火棍擂了香的脖子,把香擂瘋了,上去抓住婆婆的頭發,把婆婆推倒,跌倒在鍋臺角,耳根直淌血。香嚇出了汗,再看看傻呆呆的男人,她沒做二想,拎幾件衣服溜了。不溜不行呀,那個潑婦小姑子回來能整出她的尿!

后來聽說小姑子糾集一干親戚去了香的娘家,想撒野。娘家在外縣,娘家人不想硬碰硬,怕香以后回去再吃虧。可街坊鄰居向里不向外,也糾集了眾鄉親,還把派出所的請來了,小姑子愣是沒撒成野,罵了一個鐘點,灰溜溜回去了。臨走放言,香回去,要活扒她的皮!

香不得不失蹤。

香就進了城,經人介紹,掛上了樊鬼子。

香夢里還說,自個命不濟呀。

又經一宿,香的想法又變了。樊鬼子是在逼我走呀?樊鬼子心里一定有鬼!走也不能空手走呀!

蹬蹬蹬,香跑到綠水家園。

樊貴在哪兒?香問了一圈,竟然沒人認得。她又說,樊鬼子,鬼子。

有人恍然,樊鬼子叫樊貴呀。就手指工棚,說,那邊那排房,西頭。

香來到工棚前,見山玉在水龍頭下洗衣服,問,大妹子,知道樊貴住哪兒?

你是誰?山玉驚覺覺問。

香說,我是他家的。說得挺靦腆。

山玉身熱,心躁,問,哪個家?

香想想說,啥哪個家?我們自個兒的家唄。

山玉心顫了,掃一眼香,不像鄉下女人,也不像城里女人。山玉想到了樊鬼子絮的窩。為了整明白,端出證據,山玉穩穩心情,說,他出去了,找他有事?

香問,他啥時回來?

山玉說,不知道。有事,我告訴他也行。

香說,讓他中午回家吃飯。

山玉啞了。心抖了。抖得難受。她想薅住這個女人,問個明白,可她不敢,她怕惹出亂子。

這會兒,魏其庭從樓上下工了,嘴對水龍頭喝,咕咕喝個飽。問山玉,她找誰?

山玉不想說,也怕說不明白,就說,找樊貴要錢的。

香急眼了,反駁說,我不是要錢的,我找他回家吃飯,我是他媳婦。

魏其庭愣住。瞅瞅山玉。山玉脖子都紅了。

魏其庭一下子明白了,說,這是樊貴的媳婦。指山玉。

香傻了,慌慌退步,險些被絆倒。之后,扭身,走得飛快。

魏其庭再看山玉,山玉早已拱進工棚了。

魏其庭想,有戲看了。戲外的人,只有觀戲的份,進不了戲里。伙計們陸續都回來了,魏其庭神道地說,晚上看戲吧。

瘦猴子問,啥戲?

魏其庭說,沒名,看就是了。

樊鬼子此刻正吃在砂鍋居,請仙山別墅的小腦袋喝酒。

仙山別墅斷斷續續停工三四年了。說是未經審批先干了,屬于違章。幾次叫停,幾次復工,干了半架子,又被捅上電視,才真地停下來。聽說,不但要停,還要推倒。

當初樊鬼子承包土方。山形不規矩,地質條件差,他雇了兩臺推土機和三臺挖掘機,像啃骨頭,啃了三個多月才啃下來,延誤工期二十天。這下攪不清了,工錢一直拿不到手。今天說工程款沒到位,明天說延期問題要研究,后天說等完工再說。小胳膊扭不過大腿,忍吧,好菜不怕晚,既然能拿到這個工程,人情自然藏在里面,別傷了。為了表達自己和開發商心連心,最后工程叫停那天,他站在山坡上,開罵了,他罵的不是開發商,而是政府,好像這群別墅是他開發的。

有一天,難得露面的開發商董事長陪幾個官員來到工地。這位董事長神定氣穩,面露微笑。錢可是他投的呀,眼看打水漂了,還能笑出來?樊鬼子不解,突然張口,替這位董事長大罵官僚腐敗,不把錢當錢,都他媽的是敗家子!人家董事長夾都沒夾他一眼,和那幾個官員轉一圈,拱進轎車走了。

小腦袋嘲笑樊鬼子瞎操心。

樊鬼子說,我不是為了我的錢,我是為了你們呀!

小腦袋說,你那幾個錢算啥,洗不了幾只腳,人家投了幾個億還沒嚷,你嚷啥?我還沒嚷嚷呢!

樊鬼子說,人家是爺,你是爹。兒子找爹不找爺,你說,我的錢啥時給,我們好另找活呀!

其實小腦袋不算爹。頂多算小爹。他姐夫是仙山別墅二手包工頭,他是管錢的小舅子。

小腦袋說,都走吧,去別處找活吧,看不出來呀,這工程干和不干,是你我說了算的嗎?別不識數,這么大的事,等吧。

樊鬼子經歷多,看出仙山別墅的事挺大,讓小腦袋馬上給錢基本無望,就攬別的活去了。不過,偷空總會往小腦袋這跑,探探底兒。前幾天去過一次,更夫告訴他,說小腦袋月把沒來了。樊鬼子又問,出納也不來了?更夫說,小腦袋不來,她來干什么!

最近幾天,山玉和香,把樊鬼子攪得沒心情,就湊了麻局,耍耍。瞎貓撞上死耗子,逮住了小腦袋。局上兩人沒提仙山別墅的事,都是圈里人,哪句話說不妥自找沒趣。為套住小腦袋,別散局溜了,樊鬼子特意給小腦袋點了兩個大炮,把平日洗腳的錢點了進去。小腦袋心領神會,麻局散伙后,沒溜兒,主動要樊鬼子請客。

這時,半斤老燒進肚了。

小腦袋還是那句話,他不給我,我拿啥給你?你打官司我不怕,找勞動監察我更不怕,弄大了,也算替我要錢了。

樊鬼子早混出了經驗,當小包工頭的千萬別打官司,除非你不想圈里混了。再說了,打了官司,也不一定要回來錢。

樊鬼子可憐兮兮說,你是駱駝,死了也比我這小驢蛋子大。你從別的工程給先挪點錢,我真揭不開鍋了,那些窮小子,弄不好又要把我綁了。

小腦袋說,綁了好呀,有吃有喝,你怕啥,誰敢殺了你不成?

樊鬼子說,兄弟,綠水家園押上五萬,你這押了十幾萬,我是誰?窮斗子,賺吆喝,掙幾個錢,全押了。開發區我又弄了一個,要押金十萬。你說我接不接?行行好吧。

小腦袋說,又是這一套。行,下禮拜找我,我想法給你擠一點。就一點啊,別指望多。

樊鬼子一高興,說,走,洗腳,我給你找個妞。

小腦袋一擺手,嘚,你找的妞,沒勁。你癢癢,你去吧,今個我得回家伺候老婆。

樊鬼子心說,外面是個尖兒,回家是團面,城里男人都他媽地軟。伺候老婆還好意思說,哪趕上我們,家里家外,都被老婆伺候著。

送走小腦袋,樊鬼子又犯愁了。回哪兒?

第一個想回的地兒是香那個窩。香有香的好,炸刺兒歸炸刺兒,辦那事敞亮,不像山玉,遮遮掩掩,特沒勁。可香的炸刺兒,隱隱作痛。一咬牙,一跺腳,不回,再擱她兩天,不知天高地厚,等老子再回去,要么給我走人,要么給我乖乖聽話。

回工棚?工棚不像家樣。做飯不得把,放屁摟不住聲。和山玉干事也別扭,聽不到山玉貓樣的叫。那也回吧。

夜大深,工地沒了人聲,只有照明燈靜靜守著。樊鬼子深一腳,淺一腳,摸到西頭,摸進屋,脫了衣服摸上門板床,再把手摸進山玉的懷。

山玉甩手把樊鬼子的手彈了回去。樊鬼子想耍驢,可酒精上勁了,瞌睡蟲放了出來,眼皮沉重,襠上那個東西好像也丟了,驢性也就熄滅了。

山玉咬牙憋氣。白天那個女人在腦子里晃來晃去,晃出鬼子和那個女人滾在被窩里,把山玉的心,滾揪揪了。彈回鬼子的手,是第一步,第二步正想咋辦,鬼子呼呼睡過去了。

有一個人沒睡。預計有好戲看的魏其庭。他聽到了樊鬼子的腳步聲,卻沒聽到山玉和樊鬼子的吵鬧聲。他失算了。

失算了,就成了謎。是謎,也是秘密。是秘密,就不好往外說。大伙兒把昨晚魏其庭說的戲,早被夢睡丟了,丟到腦后去了。可魏其庭沒忘。清早,魏其庭遠遠偷窺西頭。山玉先出屋,沒事樣。后來樊鬼子也出來了,去墻角撒尿。

魏其庭想,山玉怕呀,鄉下女人,沒見過世面,怕惹惱了樊鬼子,甩了她。他替山玉悲哀了。

再見魏其庭,山玉低眉、紅臉、不說話。魏其庭肚里裝了那個來找鬼子回家吃飯的女人,再見山玉,同樣有了躲閃的眼神,尋不到落眼神的地方。感覺到了也無奈,恨自己,不如不裝那個秘密。

半晌,山玉發現工棚外有個小孩,男孩,兩三歲樣,被一個老頭扯著。不一會兒,魏其庭從樓上下來,聽男孩叫魏其庭爹。魏其庭叫那個老頭也叫爹。

孩子鬧,哭,魏其庭束手無策。

那個老爹說,孩子餓了。從筐里拿出東西,說,涼了,給熱熱。

魏其庭說,沒熱的地方。說沒熱的地方,就想到了山玉屋里的液化氣罐,就往西屋瞅。

山玉覺得他在瞅,不理,低頭。

嫂子,魏其庭說,我孩餓了,搞氣罐給熱一下。

你孩?山玉問。

魏其庭嗯了聲。

拿過來吧。山玉說。

魏其庭舉過來。

山玉看,竟然是粥。干粥,成坨了。山玉說,這咋熱?

魏其庭說,用氣哈哈就行。

山玉說,哈了也……算了,我這有油炒面,還有餅干,拿去吃吧。

魏其庭窘樣,不說不要,也不說要,杵那不動。

山玉回屋,幾分鐘,喊,讓孩過來吃吧。

孩像小狗,吧唧吧唧,吃得香。

魏其庭的爹,看出了淚花,說,餓的,餓的。又說,其庭,能帶兩個錢走嗎?

魏其庭不語,瞅山玉。

山玉有賬,知道欠他的工錢。樊鬼子說過,每月只給飯伙錢,一人三百,其余等完工才給。這是規矩。山玉早懂了。

魏其庭瞅山玉,小聲問,能先支點?

山玉有賬可沒權。山玉搖頭,不語。

魏其庭讓他爹在這歇著,他要上樓去干活,說吃晌再說。

魏其庭走了,山玉問他爹,孩媽沒來?

他爹告訴山玉,其庭的媳婦去年得病死了,家里欠了六七萬的外債。怕孩想他爹,怕孩和爹生分,他一年來城里兩三次,爹見了孩,孩見了爹,也往回捎幾個錢。

山玉心熱了,也軟了,錢的事她不敢答應,便把屋里孩能吃的,都給孩包上了。

樊鬼子站在樓下,瞅香住的窩,窗亮著燈,暗暗的。香生活仔細,怕費電,樊鬼子不在家,從不開大燈。樊鬼子的心暖了一下,那五十塊錢該花光了。教訓一頓,多少有些過火,能讓香長記性就好。賠個禮吧,香也不易。

樊鬼子敲門,屋里沒反應;再敲,還是沒反應。不祥之兆瞬間揪緊他的心。遇事想不開的鄉下女人,不是上吊就是喝農藥。

樊鬼子掏出鑰匙,顫顫地捅進鎖眼,慢慢拉開門,縮頭縮腳探向里屋。昏暗的壁燈下,床上空無一人。樊鬼子急忙去了廚房,還是沒人。他喊了一聲香,去了廁所,也不見香。等他再轉一圈后,發現床上和地上散落著幾件破損的內褲和襪子。

香尥崗了。

樊鬼子長吁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床上,壓氣了。說不上舍不得,覺得欠了人家,自己是不是做絕乎了?

難得樊鬼子生出人味,羞了自己,也羞出困意,扯出被子,蒙頭躺下,像傷了心的女人。

走吧,走吧。樊鬼子瞇了一會兒,想起了山玉。這窩該讓給山玉了,包工頭的老婆住工棚,不好聽。可又想,不成,這窩多少沾了女人味,一時半晌凈不出,山玉覺警就不好了。再說,街坊鄰居雖不熟,換了女人總有點那個。

樊鬼子決定,窩先留著,租期不到是一說,夜里接長補短泡個妞也方便。

樊鬼子心情大悅。香走了,卸下了那個丟蕩在心里的不安。

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

誰讓他們真愛了一場,

狼愛上羊啊并不荒唐……

回到工地,樊鬼子說話的氣兒也粗了。可進了西屋,發現山玉臉色寡淡,本不多的笑意,絕了。

去他娘地,又使女人小性子了。樊鬼子想。頂個屁用!我怕誰!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魏其庭來了,跟樊鬼子說,我孩來了,我爹要帶幾個錢回去,看看先給支幾個?

樊鬼子不加思考,說,想啥呢?哪來的錢?別人欠我的不知道呀!咋不懂規矩了!

魏其庭說,特殊情況。

樊鬼子說,哪個不是特殊情況?我特殊情況你咋逼我?別沒事找事,壞了規矩!

魏其庭不走,也沒話,杵在那兒。

山玉坐在長條凳子上,低頭。一直低頭。那個找樊鬼子回家吃飯的女人被魏其庭瞧見了,心里膈應。家丑呀!自個也丑呀!為啥自己昧著不說?魏其庭咋看我?只有低頭。等低累了,抬起頭,魏其庭不知啥時走了。

山玉和樊鬼子說,給他兩個吧,看孩挺可憐。

樊鬼子說,可憐個屁!還其庭呢,我問他咋起這個名,他還恬不知恥說,說他爺給起的,能支起一個家。狗屁,自己都支不起來!

山玉說,管那個干啥,啥名不名的,欠他就給他幾個。

樊鬼子說,做夢,工程上不給,別想。有也不給!

山玉知道樊鬼子卡里有幾萬,放在她的枕頭瓤里。她也懂樊鬼子說的規矩,可面對魏其庭這樣一個大男人的可憐樣,心里不落忍。還有,魏其庭瞧見那個女人找鬼子回家吃飯,給了魏其庭,也好遮蓋遮蓋。就說,給他幾個吧,卡里不是有錢嗎?

樊鬼子說,有錢就給呀,欠我的人都他媽的有錢,哪有主動給的。我傻呀!

山玉說,看孩兒面,就給一點。

樊鬼子說,看孩兒面?他看過咱孩兒面嗎?他看過你的面嗎?

山玉問,我咋啦?

樊鬼子說,那年你領咱孩兒去找我,我就是被他綁了。

山玉一驚,他?不像呀!

樊鬼子哼了聲,這年月,急眼了,人也做鬼事。

山玉不再言語。

后半晌,樊鬼子出了工地,魏其庭又來了,奔山玉來的,說,給求求情,不能讓我爹和孩兒空手回呀。

山玉想了想,說,我都說了,他不肯。

魏其庭問,真替我說了?

山玉說,真說了。他說那年是你把他綁了,逼他給錢,我也想起來了,我看見你了。

魏其庭慌忙解釋說,那事早過了,我也賠不是了,要不他能要我來這干嗎?再說,那個活,工錢是頂了,可頂的錢是上個工程的錢,那個廠房工錢我是白干的。

山玉聽說過,就說,他也沒得呀!

魏其庭說,你行行好,我那也是沒轍了,干一年拿不家去錢,我都要自殺啦!你給我說說,你和他說,這個活,雖然給得不高,我都賣了命了,為啥,為了還那個人情債嘛。我講良心!

山玉不語。

魏其庭又低頭,久久不抬起。

山玉受不住了,說,我再和他說說吧。

魏其庭要流淚了,連說,謝謝,謝謝,謝謝。

夜里,樊鬼子晃蕩回來。山玉沒睡,等他,想說魏其庭的事。酒味熏鼻,導出山玉悶氣,樊鬼子的手剛搭在山玉屁股上,山玉把屁股一扭。黑影里,樊鬼子嘻嘻地搧了山玉屁股一巴掌,不理不會了。

山玉想,不行,氣不得,還要說魏其庭的事,就翻過身,難得柔情地說,不怕喝壞了胃?

樊鬼子說,咱這胃給倆都不換。

山玉說,那個魏其庭挺可憐,給他點錢吧。

樊鬼子煩了,說,你咋又提他?我告訴你啊,別給我扯犢子,卡上的錢一分不準動!我有用!

山玉想起那個找樊鬼子回家吃飯的女人,說,有啥用?給野女人花呀?

樊鬼子忽地坐起,說啥?

山玉說,我給你留面子,你在外絮窩你以為我傻我耳背呀。

樊鬼子站了起來,你再說說。

山玉瞅不見鬼子的表情,繼續說,我告訴你,別不自覺,那個女人前天還來找你回家吃飯啦!

樊鬼子啞巴了,啥時?

山玉說,前天,當我面,當魏其庭面說的。人家魏其庭還給你擋呢!我告訴你,娘讓我看著你,我給你臉,你別不要臉。要不,你就給魏其庭點錢,堵堵他嘴!

樊鬼子酒醒了,喝道,堵他嘴?我怕他?哼,男人哪有不找女人的,我愿意,我還找。給誰也不給他!你把卡給我!

山玉說,不給,娘叫我收你的錢。你離我遠點,再也別碰我!

樊鬼子奸笑,小樣,還炸刺兒。說著,伸手扯山玉的枕頭。

山玉死死抱住,喊,你給我滾!再也別碰我!

樊鬼子又驢性上了,抬腿給了山玉一腳。

山玉嗷地尖叫。

樊鬼子不算完,又照山玉臉上甩兩撇子,把山玉打哭了。樊鬼子從枕頭里掏出那張卡,罵,小賤,給個好臉,不知姓啥!說完,穿上衣服,把門一摔,走了。

山玉的哭,破了夜的靜,空曠的工地上,如夜貓叫春,嚶嚶嚶,拐彎抹角,鉆進東頭工棚。睡死性的,聽不見,魏其庭卻聽得真真的。

日頭出來了,魏其庭見西頭屋沒動靜,感覺不妙了。這個點,山玉早起了,樊鬼子也不睡早。他順墻根溜過去,大膽把頭舉上窗,見山玉死一樣卷在床板上,卻不見樊鬼子的影。

魏其庭不敢敲門,怕惹是非。上樓干活后,心總吊吊,頻頻扭頭瞅工棚。

瘦猴子小聲說,夜里,我好像聽西屋叫了,不像叫床。

魏其庭不應,想,山玉昨夜一定被樊鬼子打了。

終于,魏其庭瞅見山玉門開了。山玉斜身小步走出來,慢慢的。魏其庭立刻定了,山玉昨個夜里被樊鬼子打得不輕。

吃午飯時,魏其庭去了西屋外,僅問一句,為啥?

山玉不語。

為我?

山玉還是不語,淚卻流出了。

魏其庭剛想再問,山玉說,別再問了。

魏其庭確定,那就是為我了。疚得難受。

樊鬼子狠下心要把山玉甩了,三天不朝面,不信你不滾回鄉下。樊鬼子回了自己的窩,僅僅待了一宿,空蕩蕩的屋子,香的影子晃來晃去,鬼魂一樣鬧心。既然香走了,何不把山玉整過來。趕不回去,就給我乖乖窩里待著,伺候老子。老子也該有個家樣了。至于鄰居咋看,去她娘地,管那么多干啥。這年月誰管誰呀。

樊鬼子再次回到工棚,橫著臉,對山玉說,我絮窩不假,我一個大老爺們,你讓我干靠呀!不絮個窩,錢花得更多。那個女的讓我趕走了,窩給你了,從今以后,你把它收拾得像個家樣,別沒事找事!想去就跟我走;不想去,別說我不客氣,馬上給我滾回去看孩子。

山玉又沒章程了。正想和鬼子進一步計較挨打的事,鬼子卻說那個女人把窩騰出來了,便覺得自己勝利了,鬼子醒悟了,挨打也值了。于是,痛快地搬了家,住進了鬼子那個曾經為別的女人絮的窩。

僅僅住上兩天,山玉心里美滋了。山玉和鬼子說,把媽和寶兒接來?過過城里生活。

樊鬼子說,媽不能來,媽撇不下家,把寶兒接來玩玩行。

山玉的臉燦爛了,小屋收拾得干干凈凈,小鍋飯也做得有聲有色,樊鬼子回來也勤了。夜里和鬼子做那事,也能放嗓子叫了,叫得很舒坦。要說別扭,就是對門鄰居女人碰見她,閃忽閃忽眼,像見瘟神似的,把門關得賊響,能把山玉的心震出嗓子。

再見面,山玉先給人家笑臉。甩門聲輕了。

再見面,山玉還是給笑臉。門不甩了。

再見面,山玉問人家,下班了?人家啊一聲。

再見面,山玉問人家,買菜去呀?人家露了笑意。

再見面,人家主動問,你是他媳婦?

山玉說,是呀。

人家啊啊兩聲,不再多說一句。

山玉聽出話里的味,心酸倒胃。想起那個叫鬼子回家吃飯的女人,心就憋屈,憋屈成眼淚。眼淚放出了憋屈,山玉安慰自己,鬼子改了就好。

一日,天下小雨,山玉拿出雨傘,準備出門去菜市場,正巧碰見鄰家女人從外面回來。鄰家女人悄悄對山玉耳語,說,那個女人在樓下晃呢。

哪個?山玉問。

原來在這里住的那個。

山玉一驚,臉紅了。猶豫一下,欲言又止。

鄰家女人還算不錯,說,你先別出去,是不是來找麻煩的。說完,獨自進了自家屋。

山玉返身回到屋里,透過窗戶,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瞅見了那個叫鬼子回家吃飯的女人,正蹾在對過屋檐下,東張西望。

這是一個咋樣的女人?再瞅瞅,挺順溜的女人。從上次在工地上聽說山玉是樊鬼子的媳婦,轉身跑的那一瞬間,山玉覺出這個女人不是那種壞女人。

夜里,樊鬼子回來。山玉憋不住了,說,那個女人來樓下了。

樊鬼子一愣。遂問,她找你了?

山玉說,沒。她想找你吧。

我不理她。樊鬼子拿出絕情樣。

挺可憐。山玉說,再來,你問問她?

問啥?

山玉眨眨眼。是呀,問啥?

你別管。樊鬼子說。我不見。

山玉說,她不像纏人的人。你不見,明天要是她再來,我見。我問她想干啥,要臉還是不要臉。要臉,我客氣點;要是不要臉,就罵她,把她罵跑,省得再纏你。

其實,樊鬼子接過香的電話,香說,你媳婦來了,我走。香要離開這個城市,她想和樊鬼子要幾個錢回家。她想,樊鬼子驢是驢點,你媳婦來了,我不打不鬧,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給個千八百也行,還不至于那么絕情吧。樊鬼子謊說,他在外地。這回樊鬼子見山玉發了善心,就說,我不見,明天看見她,你給她八百。她也不容易,鄉下的,出來躲難的。說完,從兜里掏出錢。

可是,山玉再也沒見到這個女人。

綠水家園的外墻涂料工程完工了。樊鬼子僅僅興奮兩天,就蔫了。他告訴山玉,甲方不結賬,說等整個工程交工驗收后再付。他說,又他媽的讓魏其庭給纏上了。

山玉問,還能綁你?

樊鬼子說,綁我?我抽了他的筋!

山玉默了言。為魏其庭,挨了鬼子揍,提起心就酸。

樊鬼子說,我想在家里請一次客。

山玉問,請誰?

樊鬼子說,誰,欠我錢的。

山玉說,我可不會做城里的菜。

樊鬼子說,上飯店叫幾個,自己再做兩個。不是為了吃,玩玩麻將。

山玉挺高興。樊鬼子能在家請客,不是壞事,說明他待見(方言,高看一眼的意思)自己。于是,仔仔細細把自己打扮一番。

等客人來了,山玉一眼認出仙山別墅的小腦袋。

小腦袋眨巴眨巴眼,不說他見過山玉,和一同來的人說,鬼子有福,家里藏個漂亮媳婦。又問鬼子,是真媳婦還是假媳婦。

樊鬼子說,有證的媳婦。

小腦袋說,還有沒證的媳婦唄!

樊鬼子嘿嘿笑,說,沒證的媳婦敢讓你見?

山玉靦腆,聽了心里不舒服。可不舒服歸不舒服,鬼子的面子很重要。她知道,鬼子請客,目的為了討債。

樊鬼子見山玉收拾得漂亮,心情大爽,麻將桌上和飯桌上,吆三喝六,把麻將打得咔咔帶響,把酒喝得直吧嗒嘴。

等麻將散局,客人走光了,樊鬼子的臉黑了。山玉以為自己哪做得不妥,心虛虛的,等樊鬼子發脾氣。樊鬼子終于開罵了,罵的不是山玉,罵的是玩麻將的人,說,他媽的,白喝了,我還搭了兩千多,沒一個肯吐血的!

山玉問,咋了?

他媽的,樊鬼子繼續罵,小腦袋答應我好幾回了,這回是他要我在家里請客,說他要挪些錢給我,他媽的,剛才又變卦了。媽的,別把我惹火了,火了我要他吐血!

山玉說,那個小腦袋,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一連幾天,又不見樊鬼子的影了。山玉習慣了,想,再不回來,我就回鄉下,把寶兒接來,給自己作伴兒。城里生活,山玉喜歡。他正要給鬼子掛電話,鬼子拱進屋,一臉的煞氣。

咋了?山玉問。

樊鬼子慌慌忙忙收拾東西。

干啥?山玉又問。

樊鬼子說,我去堵堵欠我錢的。有人找我,就說三四天沒見我了。

山玉說,我想回趟家,把寶兒接來。

樊鬼子想了想,說,先別接,等我信兒再接。

山玉覺得奇怪,鬼子從進屋起,就沒正臉瞅她。

你去堵誰?山玉問。

樊鬼子說,甲方老板的家。問那么多干啥!

樊鬼子匆匆忙忙走了。

傍晚,門被敲響。山玉問,誰呀。門外傳來魏其庭的聲音,我,魏其庭。

山玉打開門,問,你咋找這來了?

魏其庭臉挺陰,說,找樊貴商量點事。

山玉問,聽說活干完了?

魏其庭說,完了。說完,探頭里外撒目。樊貴不在家?

山玉說,三四天沒見影了。

魏其庭說,他可別昧我們。

山玉說,不會,工地給了錢就能給你們。

魏其庭說,說不準,聽說法院向他要錢呢。

山玉問,法院?他還欠人家的?

魏其庭說,欠。有人找上工地了,我擔心,我們拿不到錢。他昨天還答應給我們點錢,可我掛了一天手機,他關機。

山玉問,沒合同?

魏其庭說,哪有,他也不和我們簽。我聽說,人家起訴他了,把綠水家園的錢給封了。我急呀!他回來,麻煩你,一定要偷偷告訴我。說著,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了山玉。

深夜。山玉剛剛脫衣服,門又響了。她想,這個點,一定是鬼子偷偷跑回來了。山玉下床直接把門打開。

門前站的竟然是小腦袋。

山玉說,你?樊貴不在家。

小腦袋說,他讓我等他。

山玉一時沒了主張,眨眨眼,不知該不該把小腦袋讓進門。可想到小腦袋欠鬼子錢,就讓了,說,進來等吧。

這時,小腦袋手機響了,小腦袋說了幾句話,把手機遞給山玉。

山玉,手機傳來樊鬼子磕磕巴巴的聲音,我欠了他的錢,他,他……

山玉問,你咋又欠他錢了?他不是欠你錢嗎?

樊鬼子說,別問那些,他,他……

他什么?

樊鬼子說,他要和你睡。

山玉炸了,啥?啥?!

樊鬼子說,你不干,他能把我送進監獄!

山玉吼,啥?!

樊鬼子說,你問他!

山玉瞅瞅小腦袋,看鬼一樣,心要蹦了出來,臉色白了。

小腦袋笑了,說,你別怕,鬼子想試試我的膽,我就來了,我可不干缺德的事,我是想告訴他,我小腦袋無所畏懼,什么樣的女人我都敢干。

山玉腦門冒出了汗,一口一口喘了粗氣。

我和你說吧,小腦袋晃著小腦袋說,你家鬼子玩大了,欠他的錢不假,可那不是我欠的,是我們公司。他和我耍橫的,還把我的小妹玩了,你說咋辦吧?是讓他進監獄,還是卸他的腿?

山玉吼,他犯法,我不管;蹲監獄,我也不管,你要敢動我,我就喊,你也進去!

小腦袋嘿嘿一笑,我動你?你哪長得美?一個鄉巴佬,別沾了霉氣!

山玉氣得嘴哆嗦了,說不出話。

小腦袋又說,別看我長得不濟,一般的人我還看不上呢。我走了,等好消息吧!

山玉突然哭出聲,上去一把扯住小腦袋的衣服袖子,抱住了他的腰,說,你不能……

小腦袋走后,山玉瘋了般,坐臥不安。她后悔順了小腦袋。對天對地都不值當呀!倒霉鬼子,抓了你才好呢!憑啥讓我受辱呀!倒霉的小腦袋,惡心我呀!哪怕是個待見的男人也行。

山玉悔腸子了。日子不是這么過的。她兩眼空洞,最后喊了一聲,離,和鬼子離婚,離了一了百了,哪不活出我一個山玉!

山玉開始收拾東西,她不想再見鬼子了,她要回鄉下,她要把寶兒抱走,徹底離開樊家。

山玉下了樓,剛出洞口,突然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是魏其庭和瘦猴子。

顯然,魏其庭躲不及了,愣愣瞅山玉。

干啥?山玉嚇了一跳。

魏其庭不語。

山玉說,堵樊貴?

魏其庭說,沒法,堵兩天了。

一直在這?

一直在這。

看見小腦袋去我家?

看見了。

你混蛋!山玉傷心欲絕地抬手打了魏其庭一個耳光,把身旁的瘦猴子給看蒙了。這女人憑啥呀打魏其庭呀?

奇怪的是,魏其庭毫無反應,好像他欠了山玉多大的情。其實,魏其庭認得小腦袋,也曾在小腦袋的工地干過活。他甚至想,小腦袋來了,樊鬼子也該回來了,就一直等。小腦袋進屋后,他曾上樓聽過門縫,那一刻,他仿佛坐上了過山車,抓心撓肝不知所措。他實在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人家若是情投意合,自己這不是沒事找事嗎?不過,山玉打過來的耳光,再看看深更半夜山玉手里拎的大包裹,魏其庭清醒了,說,我對不起你。

山玉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魏其庭的神經驟然緊張,他看看瘦猴子,說,我和她單獨說幾句話。

瘦猴子心領神會,躲到了遠處暗影里。

魏其庭說,樊貴不是人,小腦袋更不是人,我對不起你。

山玉繼續哭,不說話。

魏其庭有氣無力地說,我該死,對不起你。不見樊貴,我就死在這里。要不是為了我兒子,我都不想活了。活是我攬的,我的這些兄弟拿不到錢,我咋交代呀!

山玉還是哭。

我倒霉呀!魏其庭長嚎一聲,竟然癱坐在了地上……

樊鬼子其實沒走遠,他貓進一家小旅館,正熬心火呢!小腦袋說的那個妹子,就是山玉在仙山別墅遇見的那個畫眉毛的女人。要說樊鬼子玩了那個妹子,玩得并不來勁。去常了,熟了,給了人家小恩小惠,想扯個內線,討錢方便。時髦女人總有誘惑男人的地方,一來二去,樊鬼子想法邪了,一件價格不菲的冬裝,換來妹子一次奉獻,僅僅一次,便沒了第二次。這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主兒!不見兔子絕不撒鷹。可樊鬼子就不明白了,偷偷摸摸的事,小腦袋咋知道了呢?樊鬼子更不清楚這個女人還是小腦袋的情人。小腦袋毫不掩飾地提出,樊鬼子干了他妹子,他要干樊鬼子的女人,不然,就讓樊鬼子進監獄,仙山別墅的錢,永遠也別想要回來。樊鬼子實在是無奈,也是忍痛割愛呀!

還有,樊鬼子欠了另一伙的工錢,僅僅欠四萬,人家起訴到法院,法院立馬將綠水家園尚未到手的工程款給封了,叫財產保全。咋就不先保全我呢?魏其庭聽說工程款被查封后,臉白了,眼紅了,比上回綁他時還可怕。樊鬼子明白,魏其庭為了償還上一次綁他的人情債,對這次工錢被壓低也不計較,并且把活兒干得十分漂亮。拿不到錢,他能甘心嗎?好在,小腦袋從山玉那里出來后,給樊鬼子放了話,說下周可以挪點錢給他!還說,山玉夠味。

樊鬼子扣下電話,發瘋地大罵,我操你媽!

罵了又有何用?回去咋面對山玉呀?

躲到極限了。

第二天晚上,樊鬼子后半夜潛回了自己的窩。鬼祟祟地開門,把山玉驚醒。

山玉哭罵,你個缺德的,你個挨千刀剮的!你還有臉回來?說著伸出雙手撓樊鬼子的臉。

樊鬼子躲閃,不語。

山玉突然停息。她覺得沒必要了,離開樊鬼子才能解脫,才能減輕所遭受到的屈辱。要想和他過,才能大鬧,撓他個大花臉。于是,山玉鄭言道,樊貴,我在這等你,是想和你說,我要和你離婚,我明天回去,你和我一起走,咱們回去就辦。

樊鬼子財迷心竅,說,離行,把卡先給我。

山玉謊說,卡的錢讓我給人了。

給誰了?樊鬼子惡狠狠地問。

魏其庭。

頭天晚上,魏其庭因為連續熬夜堵樊鬼子和心火太旺,又幾頓沒吃飯,體力不支才出現昏厥現象,山玉和瘦猴子急忙把他送到醫院,掛上吊瓶,代魏其庭付了不到二百元的藥費。

你媽的!樊鬼子聽說給了魏其庭的錢,怒氣沖天,上手給了山玉一巴掌。胳膊肘往外拐呀!

山玉不吃這一套了,跳了起來,撓了樊鬼子的臉。

樊鬼子力大,甩手把山玉撩倒在床上,痛打。

這時,傳來敲門聲。樊鬼子已熱血沸騰,根本沒聽見,繼續打山玉。

門被踹開,魏其庭、瘦猴子,還有幾個人沖了進來。

山玉像見了救星,放聲大哭。

樊鬼子竟然感覺不到屋里來了人,上手捂住山玉嘴,說,再喊,再喊我掐死你。

山玉的臉被憋紫了,哭聲消失了,兩眼直勾勾盯著魏其庭。

魏其庭一聲不吭,突然摟住樊鬼子的脖子往后一撅,幾乎將樊鬼子倒立,之后,重重摔在地上。

瞬間,樊鬼子翻白眼了,不動了。

死了?瘦猴子驚叫!魏哥,快跑!死了!

魏其庭不慌不忙,蹲下,摸摸樊鬼子的脖子,說,快,快打120。

山玉呆呆地望著躺在地上的樊鬼子。

魏其庭看一眼山玉,理智地說,掛110吧,報案,我不走,算自首。又對瘦猴子說,快打120呀!

山玉聽魏其庭說報案,說,其庭,你有什么話,快和我說,不說就來不及了。

魏其庭說,我兒子,我不放心。

山玉說,我管……

本欄責編 李春風

郵箱:sdwxlc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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