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朗認為她媽媽在戀愛時,內心同樣有著種種的企盼,但全是小兒科,如若放在當今社會,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零碎。體驗真切的就是嫁了個男人。對愛情對丈夫對家庭的美好期待,和渴望得到的每一種驚喜,是要么沒有實現,要么被無限延后直至磨滅。婚后的男人不是無能而是在對現實的妥協中不想作為,包括親昵的舉動和動聽的只言片語。很顯然,媽媽的不如意導致內心深處的怨嘆可謂曠日持久。但漂亮的女兒出生了,并且一天天長大,媽媽的注意力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轉移。從小到大,媽媽都認定桑朗就是她理想的化身,媽媽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桑朗能實現她沒有實現的一切。
眼下的桑朗,已有一個叫袁樹大的男人耗在她身上不肯挪窩。耗到什么程度呢?耗到她的小圈子和袁樹大的小圈子已基本公認他倆的關系。私底下兩個也是夫唱婦隨的作派。但婚姻法解釋三出臺了。夜里桑朗的小心思上來了,打男友的手機說:“袁樹大,你知道嗎,我媽對我的戀愛和婚姻抱有太多太多的期望。”正在麻將桌上的袁樹大說:“沒關系,有我呢,我將逐一實現你媽寄托在你身上的全部理想。”桑朗說:“本來我想傍了你這個大款,距離我媽的心愿差不多了,誰想半路出臺個婚姻法解釋三,我一下子就從頭涼到腳了。”袁樹大說:“我和同伴也正在議論這個話題,沒事的,其實這個解釋三挺好的,它的出臺意味著一切都可以明碼標價,說明你隨時都可以得到更廣泛的保障。比如你我開始戀愛,我便可以不以傷害你情操為借口,干脆往你的銀行卡打它個十萬八萬。再比如訂婚、買首飾、迎娶、做家務、孝敬公婆、懷孕、生孩子、奶孩子之類的,萬一離婚時要個青春損失費什么的,全可以逐一往你卡上打十萬八萬的,你說這是多好的事!”桑朗說:“青春損失費給得太低,我不許你提離婚二字。”袁樹大說:“行,沒問題,我們同時另訂一份生死契。”桑朗說:“可我又擔心了,現在物價漲得這么快,你信口開河的這些十萬八萬,到時候都薄成幾張紙了,那我可就虧大頭了。” “那我沒辦法,誰叫你的娘舅不是分管金融的副總理,不是人行的行長。” 袁樹大說,“再說了,即使是也要按市場經濟規律辦事你說是不是?”桑朗耍蠻說:“為了保證女方權益,我現在就要你滾過來商討個萬全之策。限你半小時到達,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不用說袁樹大沒把準老婆的“通牒”當回事,拖至凌晨才趕到銅鼓里桑朗的住處。桑朗說:“我偏不讓自己睡過去,就等你給個說法。”袁樹大已累得睜不開眼睛,也不洗澡,便往桑朗的床躺倒說:“困死我了,你想想,我連清理包里的錢都不得勁了,你還饒舌個沒完,你這是存心不讓我活了。”袁樹大累是肯定的,但也有要含混過關的意思。桑朗拿他沒辦法,便生氣地打開皮包,看見包里真地塞滿錢,面額大小不一,雜亂相間,于是一張張替袁樹大數錢。可桑朗也累了,很快把她的頭數大了,聽見袁樹大響起的鼾聲,眼睛跟著發粘,四肢百骸就一下全松散了,只好把錢一股腦掃進一只空臉盆,洗了手,把袁樹大推向大床的一個角落,也是一個模糊倒頭便睡,在睡夢里繼續數袁樹大那些亂七八糟的錢。
二
天亮時袁樹大被尿憋醒,桑朗睡得正香,側臥的體形優美柔軟,袁樹大顧不上讓自己心動,跑衛生間撒泡尿,擰水龍頭敷衍刷幾下牙,洗一把臉,便匆匆離開忙生意去了。桑朗睜開眼,見沒了袁樹大的身影,感覺房里有點異樣,原來是眼前有一臉盆蓬松雜亂的紙幣。她想起昨夜袁樹大的人模狗樣,竟意外來了精氣神,動手按佰、伍拾、拾、伍的面值歸類,又利用計算器合計,結果是8萬零5元。夠了,就這8萬當戀愛費,5元是清點費。桑朗笑著打了個激靈,取出零頭的5元,給整數打了捆,放入一只檔案袋,袋面用粗線條的炭墨筆寫了“戀愛費”幾個字,鎖進抽屜繳“國庫”了。干了這事,桑朗感覺甚佳,才給自己梳洗。一看時間來不及了,便拎了包,途經打錫巷時草草吃一碗加料粿條,到單位時剛好趕上打卡。同事秦雯雯說:“大早你桑朗臉上飚什么喜氣?”桑朗抿著嘴笑道:“睡遲了,趕路趕的。”秦雯雯說:“誰不是趕路趕的,可我卻趕出一身虛汗。”桑朗咬秦雯雯的耳朵說:“雯雯你對婚姻法解釋三牢騷滿腹的,有沒有跟你那個李果開宗明義要征收‘戀愛費’啊?”秦雯雯說:“征收個頭啦,賴皮慣了,不掏你的兜就算好了。”桑朗說:“可我凌晨已開征了第一筆戀愛費,8萬!以后依次是訂婚8萬,買首飾8萬,迎娶8萬,做家務8萬,孝敬公婆8萬,懷孕8萬,生孩子8萬,奶孩子8萬,離婚時的青春損失費8萬。”秦雯雯說:“那你掉進錢孔了,成錢袋子了,難怪一張小臉都鎦金了。”桑朗說:“你外行了不是,這就叫與時俱進。”秦雯雯說:“你泡的那個袁樹大是鉆石王老五,誰跟你比誰保準死。”桑朗說:“男人不給他點壓力,戀愛談久了,光知道睡在你身邊打鼾,說不準哪一天他連婚都不想結了。”
袁樹大是個胖胖的大塊頭,入夜就又有點氣咻咻地出現在桑朗的住處:“桑朗我昨晚放你這里的錢呢?”桑朗說:“昨晚我不知道,凌晨你倒是來過一次。”“甭管是昨晚還是凌晨,大早我拎走的是空包,錢呢?”桑朗打開抽屜,讓袁樹大看那袋“戀愛費”說:“剛好8萬。別告訴我你說的話是開玩笑。”袁樹大十分無奈:“親愛的國家公務員,是不是我連談個戀愛也要賄賂你?”桑朗說:“你不是說婚姻法解釋三的出臺,意味著一切都可以明碼標價、我隨時都可以得到更廣泛的保障嗎?”袁樹大說:“這話就算是我說的,可天黑了,我忘了帶卡,會員機取不了錢了——要不桑朗你先支我5萬?”“借沒有問題,可你得給我打條子。”桑朗說,“我告訴你袁樹大,動什么都可以,就是別想動那包‘戀愛費’。”
“桑朗我一定要明白告訴你,我今天心情壞透了。” 袁樹大說,“開個玩笑也當真,真是的,沒法混了!”
“可我當時急于確認,那樣的心情想必你也聽得出來,更何況你是當眾予以我肯定答復的!” 桑朗的笑意很好看,但她這一天連笑意也百分百當真。
也不知道女人什么時候撒嬌什么時候一本正經,反正袁樹大只好認自己倒霉。
袁樹大迷戀清秀可人的桑朗,如同與生俱來就要他還這個孽債一樣。遞給桑朗借條時,袁樹大眼里竟撲閃著淚花。桑朗擁抱了袁樹大,腮貼腮說:“天可憐見的袁樹大,你瞞不過我的,你的內心肯定在咬牙切齒地恨我。”袁樹大接過5萬說:“我以后一定要提防錢落在像你這樣的公務員手里,太可怕了。”
三
袁樹大白天做生意,除了出差、應酬,每周騰一晚全陪桑朗,其余的上半夜他一般都到“21世紀俱樂部”的棋牌室搓麻將。玩伴們辦了年卡,固定的幾個人把那間叫“蓬萊閣”的棋牌室包下來。這其中就有一個李果,即秦雯雯的男友。一個叫程軍,在一次野外燒烤聚會上桑朗見過此人,此人正在暗中追求她的大學同學蕭子妍,大體情形算間接了解一些。桑朗和秦雯雯、蕭子妍心照不宣對自己的男友旁敲側擊并在三個姐妹間彼此勾通,以為雖無法全盤掌控,卻也不至于會出太大的紕漏。但她們忽略了男友玩伴中還有一個叫曹沁芳的女牌友。男人們的回避總是在不經意間,總是語焉不詳或模棱兩可,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她們封鎖了有關曹沁芳在場的所有信息。
秦雯雯認定自己在李果身上任何費也征收不到,但她同樣擁有時不時嘮叨一下的權利。李果煩了,不滿袁樹大把事做過了,“袁總你繳的是什么費呀,弄得雯雯成天要我向你看齊。”李果說,“現在什么女人沒有,沒看見剩女滿大街都是,至于你拿緊箍咒往自己頭上戴嗎?”“李果此言差矣。”一般情況下,袁樹大提起桑朗時便會柔情與豪情一起奔涌,“我家桑朗是百分百淑女型的,很少在大街上拋頭露面的,豈可相提并論。”
曹沁芳口氣平淡插話說:“作為女人,我太了解女人了。袁總要是沒有原則亂繳什么費,過后就可能會演變成嚴重的負擔。” “相信桑朗不是那樣的女人。再說我繳了費又設法套出來,礙不了事的。” 袁樹大說,“更何況我既然想當她的‘官人’,賄賂點也應該。”曹沁芳嘆道:“女人要么開不了這個口,開了口就越開越大收不回去。
一直隔岸觀火的程軍說:“我雖說是個未經世事的童男子,卻聽得出曹姐話的確是經驗之談。”
這個程軍,要么標榜自己是未經世事的童男子,要么標榜自己還是個單純的處男。實際上他與蕭子妍應處于如膠似漆的甜蜜期才對。過后一天是牌友們共同的休息夜(也就是袁樹大全陪桑朗之夜),曹沁芳辦完事駕車經過“21世紀俱樂部”,突然心血來潮想單獨靜一靜。當她打開“蓬萊閣”又轉身關上門,手觸開關亮燈時,這才發現在棋牌室的昏暗中坐著正在那兒發呆的程軍。程軍說:“看來不只是我這個處男沒地方去,就連光芒四射的曹姐也想搞獨處。”曹沁芳返身關了門,不答話走過來,俯身趴在牌桌上,撩起曳地的長裙掛在腰間,對程軍說:“都什么年代了還處男,羞不羞啊?來吧,證明一下你不是什么童男子!”
如此意外的直接,讓程軍措手不及。
那一夜曹沁芳除了長裙,腰部以下竟空蕩蕩的不著絲縷。程軍也不知道那一夜自己到底是雄性還是征服欲在作怪,反正其情形就是不想控制也控制不了自己。程軍估摸著,大概是自己喜歡像曹沁芳那樣的熟女,平時內心活動有所泄漏,被對方捕捉到了,而且曹沁芳根本就不把這事當回事。完事后曹沁芳笑道:“嘴上說得好聽,也不知道糟蹋過多少女子!”“在曹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程軍羞紅著臉說,“平時總覺得和女友相處已起不來激情,今天她因公出差,擱我一個人在家又覺得不著調,就想來棋牌室享受一下孤獨。不想被曹姐逮現行了。”“曹姐早看出你這小子陰晴不定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曹沁芳和程軍鼻尖磕鼻尖說,“告訴你曹姐大風大浪見多了,以后可不許你再和曹姐玩小九九!”
也就是從那一個夜過后,程軍總覺得坐在自己身邊的曹沁芳,其衣裙底下為方便留著的空檔,他也就時時都可能涌起自己的那一股強勁。并且每次他都是憋得慌,擔心搭著帳篷站起來丟人現眼,等待上洗手間的時機無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麻將也就時不時的要搓出錯來。但小團體的魅力有時候就是很奇怪,程軍老輸錢,他卻是這個小團體最鐵桿的一個。
四
被征了“戀愛費”的袁樹大,趁著休息夜帶桑朗去見父母。兒子已大齡三十,突然帶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回來,既乖巧又漂亮,捧的還是國家公務員的鐵飯碗,當父母的內心欣喜,預期不久后便會當上公婆,繼而當上爺爺奶奶,臉上免不了堆滿了笑意,直奔主題許下若他倆結婚二老愿意出齊“三金”的話來。香城人所謂的“三金”,就是購置電腦電視冰箱空調洗衣機、戒指手鐲項鏈耳環和一輛小車的費用。當然二老也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必須婚后馬上要孩子。桑朗一聽內心震撼。首先是一應首飾歸自己所有,家電、小車是日常所需,用它十年八載后便是一堆廢品,對桑朗而言是最劃算的贈與。桑朗不讓好心情有所表露,欲擒故縱地說:“我不要二老的‘三金’,我想等事業有成了再要孩子行不行?”二老當然予以否決。不用說袁樹大明白桑朗在擺弄心思玩小伎倆,拿智商正在嚴重滑坡的二老開涮,匆促間慌亂擋招說:“結婚的事爸媽別管,我自己操辦就可以了。”桑朗笑道:“我和樹大戀愛幾年了,就是一點不見他急。平時除了忙生意就是搓麻將,接觸外界的面廣,我心里其實挺矛盾的,擔心他哪一天不著調了怎么辦?所以有時候也想生個孩子看看能不能拴住他那顆還不安分的心。”這話自是父母中聽的。兒子瞞著二老談了幾年戀愛,竟沒當婚事看待,他媽一想至此忍耐就到頭了,沖兒子說:“你多什么嘴,趕快把婚給我結了,給我生個胖孫子,即便變賣家當我也舍得!”
袁樹大不再說什么。感覺自己在父母面前,根本就不是桑朗的對手。
桑朗想到袁樹大的父母要供“三金”,只要中等規格,沒有20萬也拿不下來。看來是個蠻不錯的開頭。兩個回到銅鼓里的住處,桑朗說:“樹大,你看我沒一點準備就上你家去,是不是有點掉價了?”袁樹大說:“你晃一下臉,就中了至少20萬的彩頭,天底下有你這樣掉價的嗎?”
見桑朗咧開嘴笑,袁樹大是既享受又想哆嗦,說:“要是知道我父母那幾十萬是怎么積攢下來的,你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壞笑。”桑朗說:“是嗎,要哭又有何難?”說罷桑朗真的就抹淚哭了起來,居然是哭得波濤洶涌的那一種。桑朗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情感的某個拐角處,居然挺讓人悲涼的,淚水也就不講理地跑出來了。袁樹大說:“天吶桑朗,即便是我的觀點錯了,你也犯不著這樣天上地下的,好像我欺負你了。”男人理解不理解無所謂,反正女人有時候就是喜好翻攪種種不講理的情緒。桑朗明白自己出現這種狀況是無法解釋的,便跑衛生間洗澡去了。
“桑朗,你沒事吧?”袁樹大在外敲澡間的門,一半對桑朗一半自言自語,“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一會這樣一會那樣,簡直莫名其妙。”
桑朗說:“你去開電視看。我沒事的,洗一下就好了。”
果然桑朗洗完澡出來,對袁樹大說:“樹大對不起了。我可能是在內心深處記掛著我媽媽婚后的可憐相,所以就老想能對你盡量苛求一點。”袁樹大大大咧咧說:“沒事的,女人不就那一點心思嗎,我盡量滿足你就是了。”
五
見了袁樹大的父母,兩個便時不時閃現另一個心思。袁樹大開車在市區兜了一圈,看似隨意東買一樣西買一樣,桑朗卻看出袁樹大考慮得十分周全。然后沒歇口氣就往桑朗家趕去。當媽的一開門就明白了,桑朗身后跟著一個雙手拎七八只紙提袋的男人。袁樹大搶先開口說:“阿姨,我叫袁樹大,想當桑朗的男朋友,要是您考核過覺得還行,我就要正式追求桑朗了。”桑朗說:“袁樹大你臉皮好厚,禮物還在你手上呢,開口就直奔主題。”袁樹大笑笑說:“阿姨您看我大袋小袋的,手都拎酸了,也不知道擱哪里好。” 桑朗媽接過禮物放在餐桌上,說:“袁樹大進門后的兩句話我都喜歡。”桑朗深感吃驚說:“不會吧媽,你連考核女婿都不用過腦子了?”桑朗媽說:“不用。第一句話表明袁樹大不是個悶葫蘆,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第二句話表明袁樹大有自主意識又能尊重他人。”桑朗說:“天吶媽,你都不知道袁樹大有多油嘴滑舌!”桑朗媽說:“油嘴滑舌也比你爸那種悶葫蘆好。”桑朗對袁樹大說:“我媽肯定是被你大方送禮給賄賂了。”袁樹大笑道:“阿姨是誰好站在誰這一邊。”
桑朗家的住房很小,一房一廳一廚一衛,屬于改革開放初期就分到單元房的那一類人。但這一類人至今還住這樣的房子已極為少見。幾十年外頭翻天覆地,這個家卻一成不變。難怪桑朗媽對桑朗爸有看法。袁樹大坐在皮沙發上顯得有點局促,幸好桑朗媽的直爽沖淡了他的這種感覺。
桑朗泡茶的時候,桑朗媽給桑朗爸打電話:“老頭,女兒帶男朋友回家了。你趕快回來,否則的話日后別怪主意都是我拿的。”放下電話問:“袁樹大你在什么單位上班?”袁樹大說:“我自己做點小生意。”桑朗媽說:“你不是官是做生意的,那就不是小生意了。”桑朗說:“媽你憑什么說這樣的話?”桑朗媽說:“你看他送的,要不是高檔茶煙酒就是名貴補品,小家子氣的人做不來的。”袁樹大說:“阿姨您是不是有點擔心我?”桑朗媽說:“我不擔心你,只要人行了,三百六十行干哪一行都沒問題。”袁樹大說:“我覺得桑朗有點像阿姨您,她總是一眼就能把我看通透,我不服她都不行。”
“媽你看袁樹大這種人靠不靠譜?”桑朗說,“我今天總算領教袁樹大有多狡猾了。”
“靠譜啊。公狐貍再狡猾,還不是為了母狐貍和小狐貍活得好。”桑朗媽居然大大咧咧作了這樣的推理。
雖說話糙理不糙。可這話也太直接了,讓袁樹大的心頓一下。
大概桑朗爸就在附近,很快回來了。除了開門時對一眼袁樹大,坐在袁樹大斜對面他便一直是低著頭的,喝了好幾口茶才開口說:“你倆處朋友多久了?”長得人高馬大的,也能看出年輕時的帥氣,卻落下目光空洞遇事膽怯的樣子,袁樹大心想可能是長期壓抑出來的結果。袁樹大遲疑一下說:“也沒多久,覺得雙方了解差不多了,要是二老不嫌棄的話,我是覺得該上門提親了。”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桑朗爸說:“我會和桑朗和她媽合計合計,相信不是什么問題。”
回到銅鼓里的住處,袁樹大往床上一倒,躺大字松了一口氣。
“袁樹大便宜你了,”桑朗說,“瞧瞧現在當父母的,連吊一下胃口都不會!”袁樹大說:“誰叫你是大齡二十七的剩女。”“就算剩女也不能急給男方看吧。”桑朗說,“吊吊胃口,說不定還能推動兒女結婚的進程哩!”
“我喜歡你有這樣的父母,特別是你媽媽,心態既踏實又陽光。” 袁樹大說,“不過當老婆最好還是你桑朗,既有你媽媽的坦蕩又有點你爸爸的含蓄。”桑朗說:“這話可是你說的。為了感謝我父母為你培養了一個合意的老婆,你可別光說不練,得有點表示才行。”袁樹大說:“我買一套大的當我們的新房,銅鼓里這一套送給你父母住,你父母的舊房子用于出租增加點收入,就一切完美無缺了。”桑朗撐床沿傾下身子,往袁樹大臉上隨便一個地方啄了一下,說:“樹大你真是我桑朗的鉆石王老五,我太崇拜你了!”袁樹大把桑朗摟在懷里說:“我在想,你爸你媽平時被你說得那樣不堪,今天見了我就不太信了,也不知道他倆當時是怎么戀愛的。”
桑朗說:“我爸是高工,知識分子愛擺清高,我媽是工會主席,風風火火的,耍的是嘴皮子,都是廠里的中層干部。有一次廠里聯歡,搞擊鼓傳花輪演節目,其中兩次鼓停花落的就是我爸和我媽,主持人從暗箱里摸出紙條一看,就把我爸的臉給嚇青了:若是男女必須熱烈擁抱,并分別親一下對方。想像一下也知道,這在當時幾乎是挑戰時代,百分百是惡作劇。一時間我爸窘得不行,就連我媽這個聯歡的組織者也不知道暗箱里竟藏著這樣惡毒的節目,但她是要起表率作用的工會主席,只好硬著頭皮上。獲得起哄和掌聲后,我媽倒是轉個身就給忘了。有一天四下無人,我爸攔住我媽說:‘你我抱也抱了,吻也吻了,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點想法?’我媽說:‘想什么想,嫁給你,你敢要嗎?’當時毛紡廠效益特別好,除了早就私下心儀對方,結合了還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也就一拍即合了。為了能多掙工資獎金,他倆還忍了好幾年才生下我。沒想到效益好過頭了,競爭者一哄而上,不幾年就滑到坡底破產被淘汰,除了結婚時分到一小套房子和小有積蓄外,轉瞬之間就天上地下了。到了這關口,我媽才發現我爸簡直一無是處。我爸傳統、保守、刻板,面對改革開放的大潮只能戰戰兢兢持觀望態度,放過一個個可能的轉折時機,一直等足年齡領退休金生活才寬裕一點點。”
“不管是我爸媽,還是你爸媽,他們都是被嚴重觀念化的一代人。” 袁樹大說,“他們長期面對的是一成不變的社會,一時間大地變得風起云涌的,他們膽戰心驚應接不暇,對變化莫測的時代從根本上無法適應。那種狀態其實就是受到心理定勢傷害,情形肯定是驚惶失措、非常可憐的。”
桑朗說:“我反正覺得我爸媽很無辜。”袁樹大說:“這要辯證地看,有時候一成不變恰恰是生存的最好狀態。你想想,我們父母的同代人,那些敢想敢干的人,有的暴富有的落敗,有的富后敗,有的敗后富;有的東奔西突,浮萍般昏頭轉向找不到著落,上演了人生百態,最后留給子女的,在多數還不如你爸媽現在的樣子。”
六
不像秦雯雯的豐美,桑朗清爽的身材溫潤高雅。蕭子妍也瘦,卻為此付出皮膚灰暗的代價。不過話說回來,即便蕭子妍長胖了,皮膚怕也無法像桑朗那種天生的白凈。偶然的某一天,駕車的袁樹大看見前頭馬路上走著這三個女的,不管是膚色、身材還是著裝,他都以為桑朗最出類最有情調。程軍也見過這三個女的扎堆在一起。在內心上,程軍是更喜歡秦雯雯的豐美類型,但秦雯雯早把寶押在李果身上。其傾心,是扎下去就不想抬起頭來的那一種。
三個女的,差不多是隔天就有一個約。相邀搜街逛超市,做護膚美容,到養生館健身,或去看數字電影,或到篅湖邊上的茶棚品茗八卦,無論如何由頭都不會少。這中間,蕭子妍是既黏著小團體又總是神色陰著發虛,總是心思最重的一個。
立秋后雖然還是酷熱,卻也一陣雨一陣涼的了。特別是猛雨過后,街上的悶熱似乎隨著雨水經下水道沖走了。熬了幾個月的熱,在馬路上秋風過處已有涼意的禮拜日,也就叫人真想干點什么來調劑一下情趣。秦雯雯建議去K歌。“去那樣封閉的小空間,你還悶不夠啊?”蕭子妍消瘦的一張臉有點扭曲,把秦雯雯給否決了。桑朗建議去篅湖的茶棚喝茶聊天,打打牌什么的。秦雯雯覺得不錯,但她以為這樣的好天氣必須想出一個更好玩的去處來,才對得起此刻的愉悅心情。
“要不打的去我表哥經營的‘泗漯灣度假村’!”蕭子妍突然有點興奮說,“我表哥經營半年了,我真該放他一次血了!”
“泗漯灣度假村”在市郊三面臨水的姊冪山上,單門票就要120元。“行不行呀?”桑朗有點擔心。蕭子妍說:“沒關系的,我也不曾去過,試試看!”秦雯雯說:“我也想去開開眼界。沾子妍的光就是了。”
蕭子妍躲開眾人跟她表哥打電話,回頭說:“可以了,走吧。”
冒出這樣的念頭,丫頭仨就好像在某一瞬間瘋了。
的士直接開到姊冪山腳下度假樹的大門口。下車后蕭子妍說:“直走就可以了,我表哥給打招呼了。”度假村是個休閑娛樂所在,走進接待大廳,表哥沒有露面,有個領班模樣的小伙子給每人發了一張卡,并告知“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刷一下卡就可以了”。正要去行使“卡權”,蕭子妍接了一個電話,告訴對方她正在“泗漯灣度假村”玩,不想對方說剛好就在附近,十分鐘內趕到,要姑娘幾個等他一下。丫頭仨只好到“飲吧”點咖啡喝,等那個不速之客。
來人不是程軍。這個中年男人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卻是個老油子。跟桑朗和秦雯雯握手時說“美女請多關照”后遞上名片,原來是市區坑尾寮居委會副主任陳雨生。表面上看,這個陳主任有失禮貌疏忽了和蕭子妍的客套,桑朗卻心知肚明兩個之間肯定有著異乎尋常的關系。桑朗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蕭子妍,蕭子妍抿唇避開她的目光,桑朗也就進一步肯定了自己的揣測。
陳主任坐下來和丫頭仨一起喝了一杯咖啡,然后熟門熟路的帶姑娘們一路玩上山去。
七
這一天在這個陳雨生副主任的帶領下,先到保齡球館甩膀子玩了半天保齡球。保齡球館左下方是供人泡湯池和游泳的“姊冪泉”。因為在市區也能玩到同樣的水項目,所以大家決定放過“姊冪泉”。同樣的理由又放過一個桌球館。再往上走幾百步,進入一個“高爾夫球練習場”。橢圓形的練習場大概只有普通高爾夫球場的八分之一,四周架設高達十幾米的的鐵絲網。站位上各放一筐球,供客人揮桿練習擊打。幾個人嘻嘻哈哈的,不用計較什么標準,揮桿率性擊打,使這個貴族活動在此時此刻得到最大限度的平民化。隨著幾十個球飛出去,各位很快口干舌燥,大汗淋漓。于是跑到身后的休息室去喝礦泉水。休息室的后窗看得見左上方山腰處的一座房子的屋頂。秦雯雯指著屋頂說:“也不知道山那邊還有什么好玩的。”陳雨生說:“那座樓對外沒有命名,但圈內人管它叫‘風鳴苑’,也不曉得是何意。據說只有金卡會員才進得去。美女們手上拿的是限制卡,是刷不了卡進不了門的。”蕭子妍嘆一口氣說:“我表哥也不給大方一下。說到底人還是有等級之分的。”陳雨生說:“我也沒有進去過。再說了,有的地方像你們這樣的體面女生是不該涉足的。”桑朗說:“真叫人不是滋味。在單位也是,到處都有男權色彩的陣營!”陳雨生表示理解桑朗的憤慨,說:“美女們別有不平之心了。流了汗黏乎乎的,我建議這會兒我們去‘姊冪泉’泡湯池,沖完涼水澡后到休息室推拿放松一下,點七八樣糕餅果品吃了,再由在下恭送各位回市區如何?”
美女們默認了陳雨生的安排。玩了保齡球,體驗了打高爾夫球,差不多是,玩這幾下她們就累不行了,就連矜持一下也可以省了。
泡湯池、沖涼水澡、推拿、吃糕餅果品,然后上了陳雨生的車離開姊冪山的度假村。至此桑朗基本明白,這一天陳雨生的出場和接下來的系列服務,肯定是蕭子妍事先安排好的。秦雯雯好像還沒有理清此中的關連,但同樣沒有任何異議,只管享受這一天被導游式牽引著去放縱個夠。
八
車往市區開。
陳雨生先把秦雯雯送回家,接著要送桑朗,桑朗說:“我的房子和子妍的住處距離才幾百米,一起在銅鼓里路口下車就可以了。”
到了銅鼓里路口,桑朗和蕭子妍下車說了聲“拜拜”,見陳雨生掉頭開車走了,蕭子妍這才幽幽地開口說:“桑朗走吧,瞧你一整天眼睛長釘子般死盯我不放,就到我住處‘刑訊逼供’我好了。”
蕭子妍的住處是兩房一廳一廚一衛的小配套,實用面積50平方不到,但它卻為主人提供了足夠的功能和安全感。不用說這些桑朗都很熟悉,可又由于這一天在度假村的經歷,進門的剎那桑朗卻冒出了某種不確定的陌生感。
“子妍,也許你看出來了,白天的情形讓我這個當姐妹的感到心里很痛很痛。”桑朗開門見山,不想再掩蓋心中的所思所想,“我見一眼就可以判斷出,陳雨生就是你那個所謂的表哥,這老男人是不可能沒有家室的。他的年齡和閱歷,夠當你父親了!你有什么資格跟他搞曖昧?再說你搞也就罷了,干嗎撒謊什么表哥,把我和雯雯也套進那種令人惡心的關系中去?”
“桑朗你這是在逼我。我知道你的內心還很純潔。可我已不是從前的蕭子妍了!”蕭子妍早就發綠的一張臉,此刻更加陰郁。
本來,桑朗想說你我姐妹能有什么不同,一樣的年齡,一樣畢業于香城職業學院,一樣在價格適宜的時候七拼八湊按揭了屬于自己的小套房……但現實是真的不同,蕭子妍沒有她的美貌,沒有她的家庭背景,也沒有像她一樣考上公務員,只好轉向學習會計專業并通過自考,到一家叫“綺環城”的企業去干財務。桑朗內心撥弄著這樣的矛盾,看見蕭子妍從包里取出手機接了一個電話。
接完電話的蕭子妍說:“桑朗,我今天想讓你接著看兩場戲,然后再聽你對我的道德審判。”蕭子妍拉桑朗到平時閑置的那個臥室說:“你躲在這個房間不作聲,該出來的時候我會叫你。你今天一定記住要遵守這個約定。”說罷蕭子妍走出去,返身給這個房間虛掩了門,透過門縫,桑朗看得見蕭子妍到客廳的沙發上伶仃坐了下來的身影。
幾分鐘后,程軍出現在蕭子妍的住處。蕭子妍起身去一趟她的臥室出來,手上拿的已是兩捆錢。蕭子妍說:“即使是投資什么項目,你都必須給我留張借條。”“我就知道你不放心我。”沒想到程軍是有備而來,馬上從兜里掏出借條遞給她。錢上了手塞進皮包,程軍居然連掩飾一下都不用,直接就想拿錢奔他的投資項目去了。蕭子妍說:“今天我累了,狀態不好,希望能給我一個擁抱一個吻。”“今天就算了。擁抱親吻這樣美好的東西,一定得留到結婚那一天,提前消費就太可惜了。”程軍說罷邁開腿開門關門,便離開蕭子妍的住處走了。來去如風,程軍用的時間連三分鐘都不到。
桑朗完全想像不出,蕭子妍和程軍處的竟是這樣的關系。
大熱天的目睹了這樣的場景,桑朗竟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戰栗。來到客廳的桑朗看見蕭子妍長長的睫毛掛著淚珠,正要說點什么,蕭子妍的手機再次響鈴。接聽時她沖對方說:“沒關系,你上來吧。”
桑朗連忙打聽:“又怎么啦?”
蕭子妍說:“想知道就回你那房間給呆著!”
那樣的情景,似乎是一點余地也不給桑朗。桑朗只好退回房間,還自覺地像剛才一樣給房間虛掩上門。
大概劇情的發展就是這樣,到了某個關節上你想改變也不可能了。
九
這一次出現在客廳的是那個陳雨生。
同一座樓,一個從八樓往下走,一個從一樓往上爬,離去的程軍肯定在某層梯道與陳雨生擦肩而過,但彼此間并不認識。
陳雨生說:“怎么樣子妍,你的朋友在度假村玩得還算盡興吧?”
“桑朗好像看穿你這只老狐貍了。”蕭子妍說罷,同樣去了一趟臥室,但這一次返身客廳時出現在她手上的不再是錢而是一沓紙張。她把這一沓紙張遞給陳雨生,說:“這些借條共18萬。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你能把這些借款給我追回來。”陳雨生把那沓借條逐一看了一遍,說:“程軍不是你的男朋友嗎?”蕭子妍說:“借走5萬之前是,以后就不是了。5萬以后,他就開始利用前面的欠款作要挾,赤裸裸的讓我一次又一次把錢借給他。我意識到程軍已是一個填不滿的黑洞,可又怕戳穿他血本無歸,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這一次,你無論如何得幫我!”
“這樣我就沒有什么顧忌了。”陳雨生把借條放進手提包,然后干凈利落把蕭子妍擁向臥室。
這是什么樣的一種交易?
在陳雨生動作時,蕭子妍好像用手臂擋了一下。但陳雨生認為火候已到,根本看不出他心存什么顧忌。桑朗似乎在這個節骨眼上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像陳雨生年齡段的男人無疑更懂得利用手段去撈得好處。不管是幻覺還是真相,反正桑朗很快便聽到從另一個臥室傳來的某種聲響。這種聲響讓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桑朗聽了,一邊是窩囊氣一邊是極端的憤怒,卻一時無法確定讓她憤怒的對象究竟是誰。
天色在桑朗糾結成一團的憤怒中昏暗了下來。在昏暗中桑朗度秒如年。然后是另一個臥室爆炸般亮起了雪白的燈光。幾分鐘后,客廳的燈也亮了,桑朗想像不出那個陳雨生以什么形式和蕭子妍告別離去。蕭子妍又回臥室整理一下自己,這才雙臂抱胸把桑朗叫出客廳,說:“桑朗,我知道你想拯救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的處境你也看到了,我已經上了賊船,走到頭了。”說罷蕭子妍潸然淚下。
十
秦雯雯回家剛好趕上吃晚飯。她媽說:“雯雯,我聽說你戀愛了,干嗎不把男朋友帶回家給媽看看!”這個市醫院的護士長,說話時和顏悅色,提醒自己盡量不把權威帶回家嚇了寶貝女兒。秦雯雯說:“現在不行。等考驗得差不多了,再帶回來給您考核通過。”她媽說:“還好,憑你這句話還不算腦袋進水。”說罷當媽的暗自吐了一下舌頭,趕快圓場說:“我可能把話說重了。我說這話的意思沒有別的,婚姻是終身大事,把握得好不好,沒有誰能代替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能慎之又慎,對自己負責,千萬別意氣用事,須知婚姻是一個女人的第二次生命……”
秦雯雯就在這時候想起蕭子妍那個沒有露面的表哥。無由想起,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她接著想起坑尾寮居委會副主任陳雨生,還有蕭子妍那越來越深的憂郁。
自小到大,秦雯雯都在父母羽翼的庇護之下,不像桑朗蕭子妍一樣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天地。父母總是把疼愛和約束和面一樣揉在一起,讓人很壓抑很不痛快。逃離似乎成了秦雯雯的日常功課。她避開媽媽,沖完澡換上干凈衣裙,便又要出門。她媽說:“你瘋一個白天還不夠,夜里就不能在家里好好呆著?”秦雯雯說:“我出去透透氣就回來。”她媽說:“聽聽,你白天把氣都透陰天了,夜里還出去透,大氣層都被你透厚了!”秦雯雯笑道:“媽你這又是何苦,上帝才管的事你干嗎也要操心?”
秦雯雯說得有點悲情,內心脆弱得幾乎不想承受任何責難。當媽的再蠻纏,也知道該適可而止了。
秦雯雯必須趕在她爸回家前離開。那個官爸爸在家她就沒那么好說話了。她爸的權威是,在家里不用過大腦就可以作出任何決定。決定一下,就沒有誰可以改變。所以她暫時還不能理解,她媽少說也是管著幾十號人的護士長,有一次在醫院她親眼看到她媽那種前呼后擁的權威,何至于在家里對丈夫就表現出百般的順從?那樣的不一致為的是什么?
白天的經歷讓秦雯雯不由自主地來到李果的住處。她很清楚此刻的李果肯定在“21世紀俱樂部”搓麻將。但李果給她配了鑰匙,即使李果不在,開門進去感受一番氣氛也挺好。秦雯雯不知道別的女孩子是否也有這種小心思,并且像她一樣為這種小心思感到某種特有的陶醉。她一直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即使李果不在身邊,李果也能做到關注她的一舉一動。果然李果好像知道她會到來,特地在桌上留了這樣一張紙條:
雯雯,你微服造訪,意欲何為?
秦雯雯拿筆在紙上答道:
你給我小心一點,干壞事瞞不過我的!
李果來自鄉下。他在念香城師范電子專業時便利用雙休日到市區各個角落去擺跳蚤攤。當然李果也不是為了生存什么都做的下三爛。畢業兩年后他就干起了自己的電腦銷售,公司當然是很小的那一種,主要代理市場比較看好的品牌。隨著物流的便捷,公司只擺十幾二十臺電腦樣品,有了訂單才調貨,只要找到客戶,無論大小都是有單照收,幾年后這家伙不但做活公司還有了車有了房,在這三線城市也算不容易的了。秦雯雯是單位更換電腦時認識李果的。對待政府機關的業務,李果是慎之又慎,不但親自上門還親自動手。幾次線路或軟件出毛病,李果就像候在門口隨叫隨到。秦雯雯感動了,對李果說:“你大小一個經理,為掙這點錢大耗心血嚴防死守,值不值呀?”李果沖她神秘笑笑:“我這一單生意對人不對事。”秦雯雯把疑問留到下班后才給李果打電話:“李果你說‘對人不對事’,這人指的是誰?”李果說:“指的就是你啊。我每次到市委市政府機關裝電腦,特別是遇到女同志,總是額外要這要那,耳脈、鼠標、護眼罩、鼠標墊,什么都想伸手白拿,唯獨你又漂亮又純潔,非但不為難人,還體諒我忙多掙少。要不是身在傳統國度,我都想擁抱一次你了!”秦雯雯說:“你這是見我弱勢就想欺負我,就想占我的便宜。”李果說:“豈敢啊。要不你說我到底怎樣做,才算對你表示敬重?”秦雯雯說:“我不想卡拿要,但請我吃頓飯還是可以的。”“這不正是我巴結不上又開不了口的好事嘛!”在電話另一頭的李果驚喜萬分地說,“傍晚六點半,我準時在‘主婦燉罐小籠包’店里等你!”
這誰跟誰啊!秦雯雯在市政府部門任副科,爸爸是騰遠區常委兼常務副區長,她媽媽雖然算不上官,也是市醫院威風八面的護士長,在香城可稱得上是響當當的一家子。在這一家人的眼中,就算李果有公司有房有車又如何,充其量還不是個打工仔,憑什么要和他套近乎?秦雯雯沒有明確的門第觀念,也不計較社會上工種或部門的差異,但躲在內心深處的微妙世俗她也無法幸免,所以一開口要李果請吃飯她便后悔不迭,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鬼使神差。只是隨著交往加深,秦雯雯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李果。李果身上有她父母身上沒有的東西,有機關男人沒有的東西。李果對她父母的優越并不很熱衷,他認為車或房子或一個人的地位一般情況下很難長期不變,最終仍然取決于你這個人行不行。
涉世未深的秦雯雯覺得李果說得很對。她的內心矛盾重重,卻一直和李果來往密切。這一天她靜靜呆在李果的住處,想著和李果戀愛的前前后后,她有委屈、酸楚,更多的卻是令人回味的甜蜜。她意識到這種感覺在別的男人身上,都沒法達到這樣濃稠的體驗。所以秦雯雯比較清醒自己一邊是不由自主,一邊是現實與理性的干擾。但夜里在李果住處的秦雯雯很自由,如同某種虛擬的氣氛和一個虛擬的人就在身邊,她可以笑意甜美,也可以拉長面孔嗔怪呵責。任性的秦雯雯似乎還不解氣,又一個人充當雙面角色,再次拿起筆來在紙條上肆意發揮一番。
雯雯,我們什么關系呀,你就想這樣監控我?
告訴你李果,我們什么關系也不是,但你必須聽我的!
雯雯你這也太不霸道了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道理你難道沒有弄懂?
你不聽話就算了。孺子不可教也。
不不不,雯雯就算我求你了,你別這么任性好不好?
不好。這是規定也是原則。
我怎么聽起來你好像在教訓下屬啊?
你這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故意模糊你應有的立場。
天吶,雯雯你又上綱上線了!
還有,你必須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你到底愛不愛我?
愛是愛,可就是壓力太大了,愛起來很不好玩。
說這話是懦夫的品相,是肩頭抹油不敢擔當!你這個人很滑頭!
求求你了,雯雯!這年頭敢說愛字就相當了不起了,你還要惡狠狠戴高帽打棍子,我這也活得太難了!
……
十一
秦雯雯顧自怡情的這個夜,因袁樹大要照顧突然身體不適的桑朗,程軍被一個電話嚇住了,在“21世紀俱樂部”的“蓬萊閣”里,便只有李果和曹沁芳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曹沁芳是房地產商,她的公司還有幾個隱形大股東,她只是臺前處理日常事務那個所謂的董事長。有幾座山給曹沁芳作有力支撐,所以她一向波瀾不驚,行事舉重若輕如過無人之境,讓同行們羨慕不已。
在此之前,做為牌友,曹沁芳的公司及幾個家庭的電腦安裝、軟件升級、維修、更新換代等,都由李果的電腦公司包辦。所以只要和曹沁芳私下相處,李果迎合的口氣便無形中多了幾分溫軟。
輕松聊了幾個話題,曹沁芳的手機響了鈴,示意李果不作聲讓她接一個電話,最后她朝對方說:“程軍我告訴你,不行!牌友之間借錢,以后就不好玩了!”說罷曹沁芳果斷下線,接著對李果說:“程軍可能有麻煩了。這個家伙內心邪乎,你要記住避開和他有任何瓜葛。”李果說:“程軍平時口氣很大,可他到底在干什么行當,我至今還是云里霧里搞不明白。”曹沁芳說:“李果你還要記住,香城不外乎百來萬人口,在這座幾乎全是熟面孔的小城里,只要你是個有能力又想折騰的人,就難免會盤根錯節,什么時候發生糾葛都很難說。總之這是一個色彩斑讕的大時代,大時代就必定紛繁駁雜,說不定哪天就把某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捆綁在一起了。所以說千萬千萬不要搞空手套白狼那一套,搞多了就必死無疑。”李果說:“幾個牌友中間,我最佩服曹姐的道行,最羨慕袁樹大的心態,程軍這個人我一時還看不懂。”曹沁芳說:“李果我清楚你是個厚道人。你知道嗎,年輕人就這一點好。原本你想說點程軍的不是。可你不想在背后惡心朋友,便拐個彎說了我和袁樹大的好話。”“曹姐你太抬舉我了。”李果一離開學校,干的就是和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活,所以他和曹沁芳一接觸便明白不能和她玩心眼,即使小伎倆也不行。曹沁芳說:“我們四個,別看平時袁樹大大大咧咧,其實他是個智慧型人物。這家伙智商最高、內心最溫良、最講大原則,可他卻圓潤得滴水不漏,讓你什么也感覺不到,算是個真正高境界的人。”
李果說:“我平時對袁樹大也挺有感觸的,就是趕不上你的全面深刻。”“你這小子七竅通透,將來肯定不得了。”曹沁芳把臉轉過來對李果說:“來,親姐一下。”因為挨得近,李果轉過臉來,嘴唇便碰著曹沁芳的臉頰。曹沁芳說:“當女人的找丈夫,袁樹大是最好人選。但像他那種人,選擇的一般都是唯一。所以我覺得,那個叫桑朗的姑娘,肯定生來就是個讓人羨慕的知性女孩,也就是說生來就會得到幸福的那一種女孩。”
“曹姐你太高超了。”李果說,“你有足夠的內在和高度,把社會上的形形色色都看在眼里。”
曹沁芳說:“我是經歷的事多,經歷的男人多,也就是平常所說的見多了,其實沒什么值得炫耀的。”
這個話題算告一段落。曹沁芳接著說,“李果你有沒有辦法明天安排個時間,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帶我和程軍的女友見一面?”李果說:“我試試看,應該不成問題。” “別老給自己留退路。” 曹沁芳說,“憑你那個秦雯雯和程軍女友的關系,想必她不會連見個面都拒絕。”
在這個碰巧之夜,彼此聊著聊著,李果發現曹沁芳竟對秦雯雯也了解不少,這下他就有點坐不住了。
“李果你也太小瞧我曹姐了。” 曹沁芳笑道,“在香城市面,只要是有點層次的人和事,我可以說基本成竹在胸。”李果說:“連雯雯一個丫頭片子也上曹姐的法眼,是不是輕重不分呢?”曹沁芳說:“說實話秦雯雯本身還談不上,但她父母的能量卻大得很。”
李果很想知道秦雯雯父母的能量到底大在哪里,但曹沁芳卻適可而止,轉而警告李果說:“做生意可以不擇手段,但對待秦雯雯你最好能中規中矩。你和秦雯雯以為還瞞著她父母,其實她父母雖談不上對你全盤把握和了解,我敢說至少也有十之八九。他們之所以不吭聲不動作,一是你這小子為人正派,本事也還過得去;二是涉世不深的秦雯雯癡迷于你;三是到目前為止,他倆覺得還有足夠的能力控制女兒和你的關系。”
“曹姐你把我嚇破膽了。”聽了曹沁芳的話,李果差不多一下子便絕望到了谷底。
本來就坐在身邊的曹姐,抄過手來把李果摟入懷里,說:“可憐的李果,我永遠要你記住,只要有我曹姐在,就沒什么可怕的。”李果說:“本來我也算有點作為了,可自從我比較深入了解了曹姐你和袁樹大幾個,才知道其實我還什么也算不上。”曹沁芳說:“李果你別這么悲觀,像你的年紀混到這份上,算是佼佼者了。”
李果不動也不再說話。曹沁芳俯下身來親一下他的眉心說:“李果你知道嗎,在這個高度物質化的時代,多數人是沒有著落點的。我一直都有這么一個心愿,那就是有一天能找到一個真正的異性朋友,最好像你一樣是一個可以傾訴心聲、寄托情懷的異性親弟弟。今天我可能是找到了。不知道李果你可否愿意認下我這個姐姐?”
這一天的李果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在曹沁芳懷里作了一個深深的依偎。
曹沁芳說:“李果,日后只有在私下里我們是親密的姐弟倆。其他任何場合,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公事公辦,別讓外人看出你我有什么特殊關系。只要你心中放著我這個當姐姐的,我就時刻都能感到溫暖。”
這一天窩在曹沁芳懷里的李果,很像一個正在體味親姐姐溫情的大男孩,在“21世紀俱樂部”的“蓬萊閣”呆到凌晨三點才回到住處。回到住處,他看見秦雯雯留在桌上的問答題,不知道為什么,他便不再克制,把自己哭了個一塌糊涂。哭過后趴在寫字桌上睡了,居然夢見在秦雯雯父母的威逼下,他和秦雯雯生離死別的場景,所以他在夢里慘痛流淚,接著哭了一場,其情形要多慘就有多慘。
十二
似乎是沒來由的,讓袁樹大感到某種慌亂的襲擊。袁樹大先給父母打電話,接電話的二老到公園遛彎剛回到家。他接著給桑朗打電話,果然在電話另一頭,桑朗的聲音就像虛脫一樣有氣無力:“袁樹大,我好像病了。”袁樹大駕車掉頭趕了過去,電梯差不多就在一樓候著他,吊著他的轎箱快速上升,出電梯打開門便直奔臥室,用手背觸摸桑朗的額頭,說:“還好,沒發燒。”桑朗說:“我沒事的,只想今晚你能陪著我。”沒發燒不等于沒事,袁樹大又府下身和桑朗腮貼腮感受一番,這才稍許放心。
“桑朗,是不是你白天受到什么驚嚇,要么就是誰欺負你了。”讓袁樹大放心不下的是,這個夜為什么會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某種慌亂?桑朗說:“袁樹大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你自作聰明的樣子。”
桑朗看出袁樹大的緊張情緒。袁樹大嘆了一口氣,不再追問與猜測。他要下樓到街上弄點好吃的,調節一下桑朗的心情。桑朗說:“袁樹大你不必獻什么殷勤,我只要你現在就去洗個澡,然后躺在我身邊,陪我失眠就可以了。”
就在這時候袁樹大接到一個電話,最后他答復對方說:“那我明天看看在周轉的資金里,能不能拆一部分下來。”
桑朗說:“是誰想跟你借錢?”袁樹大說:“是玩伴程軍。”桑朗說:“你會借給他嗎?”袁樹大說:“程軍是一個喜歡買空賣空的人,是一個喜歡在刀口上跳舞的人,他總是試圖融資投入更可怕的一場冒險。他要拆借資金,我必須深思熟慮才能決定借還是不借。”
說完袁樹大洗澡去了。桑朗有點潔癖,袁樹大很徹底,連板寸頭也洗了。
桑朗似乎生來擁有專一的天資,擁有讓男人心甘情愿付出的能力。干干凈凈躺在桑朗身邊,袁樹大感覺挺幸福。桑朗似乎在眺望蒼穹里的星星,睜著沒有視點的眼睛,說:“袁樹大,我想結婚了,然后生個孩子,就讓我當個平凡女人好了。你們男人一個比一個壞,我不想再裝腔作勢了,我該有個歸屬了。”袁樹大說:“這前后有直接關聯嗎?壞男人也包括我袁樹大嗎?”桑朗說:“你還好,你暫時還沒有出現險情。”“能不能省略訂婚、買首飾這兩個環節?”袁樹大再次認為桑朗肯定在白天受到某種重大的刺激,否則太陽也不至于從西邊出來。桑朗說:“想省略就直接往我的卡里打錢。”袁樹大說:“我們干脆來個直接的,我此刻就給你銀行卡和密碼,趕這個美好夜晚速配完婚,你覺得怎么樣?”“這樣最好最省事。”桑朗的臉上好不容易露出一絲笑意,“雖然這樣的快節奏讓我不太體面。”
桑朗不是個物質女孩,向來不怎么看重錢。這一點袁樹大心中有數。原本他以為桑朗這天晚上只是過過嘴癮。不想話音一落桑朗便伸出手來:“袁樹大我不許你反悔,給卡!給密碼!”“天吶,你居然當真。”袁樹大只好磨磨蹭蹭下床找包,取卡放進桑朗的掌心,接著又念了六個阿拉伯數字。桑朗翻身下床,把卡鎖進抽屜,密碼記入日記本,這才躺回大床,臉上的緊張肌肉終于放松了一點點。
“現在進入完婚速配程序!”袁樹大說罷伸手要給桑朗寬衣。桑朗躲閃,抱緊自己說:“現在不行,完婚是人生大事,現在舉辦不了隆重的結婚儀式!”
這個桑朗,她只要一個形式,毋須驗證密碼的真假,也用不著確認卡里是否有錢。袁樹大說:“真讓人搞不懂,我親愛的桑朗什么時候變成了大財迷。”桑朗幸福無比說:“袁樹大你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不管我有理無理,你都能最大限度地滿足我。”
“我算受夠你了,這些天來一直在引誘我掉入你設置的陷阱!”袁樹大很清楚桑朗此刻的心態和需要,換句話說,他必須做出點動靜讓桑朗出竅的心思回歸本我。其時戲分已足,又彼此敞開,興奮點是一個需要包容與疼愛,一個早已讀懂對方無法排解的糾結的內心。所以這個夜反倒意外地成了一對老情人翻新的一頁,效果到位又有點悲劇色彩。
過后桑朗似乎到了癱軟的程度。工作了一個白天,內心又經歷了幾個時辰的驚慌,袁樹大也覺得自己累不行了。
心靈和身體是以什么渠道達到和諧的?相信多數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卻可以通過不同途徑去獲得協調或講和。袁樹大在迷糊中看了一眼桑朗,沒想到桑朗就在此刻猛然醒了,問道:“我這是在哪里?”
“你這是在新婚之夜。”袁樹大輕輕將桑朗攏入懷來。經這一嚇,袁樹大的困意又于眨眼間跑得精光。
這一天窩在袁樹大懷里的桑朗終于不再堅持,她就像在自言自語,就像在講一個與她不相干的遙遠故事,將她白天的經歷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桑朗把白天的經歷講完了,接著對袁樹大說:“我一直在警戒自己,不讓第三者知道白天發生的事。可要我死扛,我非把自己逼瘋不可。”
袁樹大說:“你能說出來事情就過去一大半了,潛在的危險就沒有了。”桑朗仍舊憂心忡忡說:“事情肯定沒你說的那么簡單。”
“蕭子妍這樣做,對像你這個好友而言是有點不地道。她怕辜負你這個好友的期許,又受不了你的步步進逼,這才撕開傷口讓你看到在她心里的膿血。”袁樹大不無擔心地說,“這次程軍要是沒人拉他一把,他就算是玩完了。”
桑朗靜靜地窩在袁樹大懷里,只想聽他發表看法。
“蕭子妍這樣做或許是迫于無奈,或許是對的,她也借此可能挺過難關,但她既然邁出這一步,就無法避免要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其代價可能瞞過世人的眼睛,在她自己卻非常慘烈。”見桑朗不吭聲,袁樹大連續闡明了他的好幾個觀點。
十三
第二天,李果趕中午時間駕車到勝利大街“中源房地產”總部,把曹沁芳直接帶到蕭子妍的住處。基于對秦雯雯男友李果的好感,蕭子妍沒有拒絕他的來訪。但蕭子妍沒有想到,李果還帶來一個她不認識的曹沁芳。曹沁芳的出現,讓蕭子妍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
“子妍你好,我叫曹沁芳。” 曹沁芳說,“碰巧路過,也就想順便來結識一下雯雯的好友。”
蕭子妍看一眼曹沁芳以示認可,卻沒有香城人泡茶或削個水果之類的待客之道,表情是苦難深重的那一種。
這樣的情景肯定無法多呆,見過蕭子妍一面,曹沁芳、李果便和她告辭離開。路上曹沁芳對李果說:“看樣子蕭子妍夠可憐的。也不知道是誰造的孽,那個人簡直不可饒恕。”
曹沁芳的話多半指向程軍。但她既不想明說,李果也不好有什么評判。見過蕭子妍一面后,她的憂郁便烙在李果心上,這一次只是她的這種狀態加重加深而已。
十四
“程軍你聽著:受蕭子妍小姐的委托,我手頭有你11張借條,共18萬元。限你三天內提18萬現金換回這些借條,否則的話你肯定知道有什么后果在等著你。另外,你也用不著心存僥幸再找蕭小姐了。從此刻起,本債權公司將派出專職保鏢為蕭小姐提供24小時不間斷的保護。你若有不該出現的異動,后果自負。”
對方口氣平淡,卻讓程軍聽出事態的嚴重性。
針對陌生人打來這樣一個電話,程軍沒有選擇報警。因為程軍很清楚,只要該信息曝光,將引發更多人報他的警。他試著打蕭子妍的手機,蕭子妍果然拒絕接聽。
程軍第一次體驗到頭重腳輕那種跌跌撞撞的感覺,回到他既是公司又是住所的租房。
這個“突發事件”,使一向游刃有余的程軍發現他此前的 “融資渠道”在這節骨眼上已全部失效。首先是眼下的大環境。在這個轟轟烈烈的大時代,大家好像在各干各的,實際形勢卻往往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為了抑制房價物價,銀行嚴控放貸,社會資金緊缺甚至斷鏈,失去流動源頭的中小企業,立即面臨困境,為避免停產或倒閉,不得已轉向悄然興起的地下借貸。本來民間充裕的游資,如同上空揮舞著一只無形的魔爪,在六月天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冰雪,把大地凍結成撬不開的板塊。雖然程軍的融資對象一般都與“資金運作”無關,但她們也有親朋戚友,通脹和高回報的民間放貸滲透其中。其次是,不管用心有多良苦,思維有多縝密,程軍都清楚,所有的設計均需作足鋪墊,均需時間去實施相應程序。程軍是一個智慧和猖狂、自信和莽撞摻雜在一起的人,他的“務虛”已有年頭,只要可能便無往不為其利。資金周轉不靈,要提幾個火車皮的貨,入股一個大工程……為了可信度,他必須堂而皇之師出有名,這就意味著借口、手段或伎倆不可重復使用。為了堵漏洞,可以拆東墻補西墻,但不能上梁揭瓦。為了需要,一個皮包公司經他的巧舌如簧會變成企業集團,可一旦吹大汽球便收不回來,觸手可及的“蠅頭小利”就只能放棄……此刻程軍的情形就像美國由“雷曼兄弟”引發的經濟危機,由于無限度的貪婪,導致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而這一天把程軍逼入死角的,竟是他平時極為自信的被濫用的能力。
各種各樣的門都曾被程軍打開過,卻在他最需要時形成相互牽制的一張網,連鎖性地朝他全部關閉。
程軍一直在為自己的行為作有說服力的開脫。程軍堅信憑他的聰明才智,成為億萬富豪根本不是問題。到那時候他落下的所有人情和債務,便都可以加倍償還。他看不起拼實業的艱辛,股市、期貨、麻將桌,一切在短時間內可以獲得高額回報的地方他都一如既往地喜歡。很顯然贏利常常是創業者渡過難關的最有力砝碼。只可惜所有的資金在程軍手上從來只有揮霍與耗損,基本沒有為他產生過任何利潤(即使產生過也轉眼成為泡沫)。
萬般無奈之下,程軍只好分別給曹沁芳和袁樹大打電話告借。意料之中,得到的答復是拒絕和推托。
程軍萬萬沒有想到,壞他事的居然會是蕭子妍。
十五
怎么會是百分百順從、百分百擁戴他的蕭子妍呢?
認識蕭子妍是一次差不多就像被作弄的野外燒烤聚會上。地點在豐浦鄉下的覡山。起初沒有意識到,是因為兩輛車六個人,程軍開越野車帶李果,袁樹大開奧迪帶三個女的。棄車上山時,傾向就明確了,原來是女的包基本上都跑到男的身上去了。當時袁樹大和桑朗、李果和秦雯雯的關系已在圈子內公開。在那個特定的情景中,程軍和蕭子妍成了孤男寡女。當蕭子妍把包交給程軍時,程軍開玩笑說:“怪可憐的,今天咱倆當電燈泡了。”“當當綠葉也不錯啊。”說的時候,蕭子妍意味深長地看了程軍一眼。到了覡山上,他們玩夠后開始圍圈燒烤,雖有女陣營男陣營之分,但桑朗坐在袁樹大左邊,秦雯雯坐在李果右邊,恰好把蕭子妍和程軍隔開,坐成正對面。這樣自然生成的位置安排,似乎沒有任何不妥,但當場男女誰都明白此中的含意。回程時就更過分了,桑朗坐袁樹大的副駕座。秦雯雯累了就不管不顧撒嬌了,要李果坐同一輛車當她的“靠枕”。有意無意且不說,反正蕭子妍就這樣被他們“排擠”到程軍的車上。程軍再次開玩笑說:“現實往往就這么殘酷,到最后連電燈泡也不讓你當了。” “我倒沒什么。”蕭子妍說,“只是有點為難你。”
實際上,盡管是一廂情愿,這一天蕭子妍自始至終都把程軍放在男友的位置上進行考量,進行種種假設,內心免不了要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再怎么說他們都不太厚道。”程軍說,“不過挺值的,讓我結識了你這樣一個美女朋友。”
那一次的野外燒烤,促成了他倆的“患難與共”。但一個聲稱要做大事業后才考慮終身大事,一個因為總覺得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他倆的交往一直比較地下。程軍對蕭子妍缺乏主動,反而是蕭子妍時不時的就會給程軍打問候電話。記得開頭那次蕭子妍說:“帥哥在忙什么呢?”程軍說:“正焦頭爛額著呢。”蕭子妍說:“說來聽聽,看我能不能替哥分憂,幫襯哥一點。”程軍說:“讓你一個單身女子幫襯,說不過去的。”蕭子妍說:“我雖然勢單力薄,可我到底有一份心呀!”“那我可要倒苦水了。”程軍開始舌粲蓮花,“眼下我正要股份一個前景看好的高收益的大工程,遺憾的就是資金籌措還存在缺口。”
讓程軍意外的是,蕭子妍僅用幾個鐘頭時間,便為他籌來5萬元。
此刻的蕭子妍,除了干出納的本職工作,她還在暗中兼職另兩家小企業的會計。
在程軍和蕭子妍要第二筆款前,他駕車帶蕭子妍去城西看一大片呈三角形的拆遷區,介紹說錢投進去了,不出意外的話,兩年后就會在這里出現一個住宅區,到時候臨街的店鋪少說也有300間以上。市中心很快西移,這里就是最搶手最繁華地帶。盡管他只是這個工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股東,但到時候連本帶利至少也能回籠它150萬。
蕭子妍沒有桑朗的美貌,也沒有秦雯雯的家庭背景,所以她特別欣賞程軍過人的膽量和抱負。與此同時,蕭子妍更希望程軍能在她通力協作下,實現他的宏愿。基于這樣的前提,只要程軍認為他“醞釀的時機已經成熟”,每次開口基本上都能順利從蕭子妍的手頭“借”到錢。盡管錢不是很多。
蕭子妍對程軍的付出是竭盡全力,基本上是仰頭看他的一種乞求式的愛,所以一開始程軍對她的定調便是“軟弱可欺”。壞事偏偏也在這一點上,蕭子妍的有求必應讓程軍多少放松了警惕。程軍對蕭子妍并沒有真正傾心過,更多的卻是輕視,根本用不著掩飾他表露出來時的堅硬和蠻橫的情感。程軍想起兩天前他從蕭子妍手上取走最后的2萬元時,蕭子妍說:“今天我累了,狀態不好,希望能給我一個擁抱一個吻。”“今天就算了。擁抱親吻這樣美好的東西,一定得留到結婚那一天,提前消費就太可惜了。”記得當時他的態度是那樣的草率與敷衍。女孩子的敏感被他忽略了。實際上蕭子妍自始至終都在小心翼翼地實施她的試探,只是一直沒有引起他足夠的警覺而已。難怪沒有百分百把握的蕭子妍每次都要他打借條。借條對于程軍的皮包公司而言,到某個特殊時刻僅僅是紙上寫字而已,但應是他程軍方方面面都預備好的特殊時刻。
不幸中的萬幸,也正好是打了借條,到這個拐點上蕭子妍才沒有直接報警。否則的話,他程軍就連三天斡旋的時間都沒有。
問題是,時間過去已整整24小時,通常他程軍比得過計算機的快捷腦袋居然在這緊急關頭中了病毒動不了,此刻的他確信自己是連一點轍都沒有了。
此刻擺在程軍面前的,是既漫長而又轉瞬即逝時間。別說逃離香城,只要失去“正常運轉”,他布局中的所有隱患就會像地雷一樣接連爆炸,即使僥幸能逃過這一劫,他也只能永遠拜別他親愛的香城了。
問題的關鍵是,那個受雇于蕭子妍的“債權公司”能容他逃離香城嗎?
蕭子妍這個懦弱女子,對他下的卻是最狠的辣手!
度過一個輾轉反側的晝夜,只要出臺不了切實可行的挽救計劃,接下來的這個夜晚他程軍將更為“無藥可救”。
子夜時分,程軍試著再次撥打了蕭子妍的手機,對方大概給他加了“黑名單”,傳過來的是一串忙音。
程軍感到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可事情的轉機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在他的意料之外。
“來客人啦!”就在這時候,可視門鈴以一種嬌嫩的女聲向主人發出報告。
從視屏看到站在樓下的是曹沁芳時,程軍便意識到這個可怕的女人可能是救他來了。
十六
盡管袁樹大警告過桑朗,此后一定不能和以身試法的蕭子妍交往太深。隔夜桑朗還是放心不下蕭子妍,來到她的住所。蕭子妍慢騰騰為桑朗煮了一壺菊花茶,放一小塊冰糖攪勻,浸入冷水中泡涼,這才倒一杯給她喝。
桑朗說:“子妍,我不得不服你,你居然還坐得住。”
“桑朗你要幫我一個忙。”蕭子妍說,“中午李果帶一個叫曹沁芳的女人找我來了。過后我打電話向雯雯打聽,雯雯根本不知道有曹沁芳這個人,這就說明李果和她來找我的借口是不成立的。我放心不下,就想拜托你弄清楚這個曹沁芳到底是什么來頭。”
桑朗兩肋插刀,當即打袁樹大的電話予以查詢。袁樹大說:“曹沁芳這個人我認識,她是‘中源房地產’公司的老板,也是李果的大客戶,我們搓麻將三缺一時,偶爾也會叫她來頂一下缺。”
蕭子妍想起程軍帶她去看城西的拆遷工程幾天后,工地上便架起一座彩樓舉行了“上佳園”的奠基儀式,工程所屬的正是這家“中源房地產有限公司”。
見蕭子妍心情沉重不再作聲,桑朗說:“你那個陳雨生靠不靠譜?”蕭子妍說:“陳雨生我倒不用擔心。我試過他幾次,只要他答應下來的事,他就會辦得完美無缺。”桑朗說:“可我替你擔心的是,只要深陷進去,就很難獨善其身了。”蕭子妍并不領情,說:“桑朗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其實我早就深陷其中,早就亂七八糟的了。”
“子妍,你必須一五一十告訴我,你為什么會跟陳雨生那種人搭上關系。”因為一整夜沒能睡好,隔天入夜桑朗只好來到蕭子妍的住處對她說,“否則的話,我干嗎要天天替你擔驚受怕活遭罪?”
“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喜歡刨根問底。”蕭子妍說,“我認識陳雨生是近期的事。有一天‘綺環城’的董事長姚綺環要我給陳雨生送一份紀念品,到了他辦公室時我才知道是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子。他泡了杯茶遞到我手上,說,‘你坐片刻,讓我把姚綺環交代的事給辦了。’然后他開始打電話,‘癩頭,你去找便宜貨棧的老板,說綺環城貨款的期限到了,叫他趕快還錢,等到少條腿再還錢,何苦來著。’都年過半百的人了,干這種黑吃黑的事,竟當著我的面炫耀,基本上就是個二楞子。我臨離開時,陳雨生說,‘回去告知姚綺環,她要我幫的事,明天下午就見效果。’我回頭奉承了他一句:‘有錢真好。有錢就有人替她兩肋插刀。’陳雨生的眼睛刷子一樣往我的身上瞧,說‘為你也可以呀’!我表示送不起如此貴重的紀念品。‘送別的也可以啊。’陳雨生說著又拿眼睛往我身上打量了一遍。我知道自己長得不怎樣,可身體畢竟比他年輕得多。那一天我離開陳雨生就像被追趕似的。”
桑朗十分感嘆:“你蕭子妍以前多軟弱多單純啊。”
“我知道你會看不起我,會憎恨我。”蕭子妍說,“真實我也嫌惡像陳雨生這種人。可當意識到程軍的問題嚴重性時,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再后來,利用的情形你就一清二楚了。”
桑朗說:“子妍你這樣胡來,以后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是你今天胡來的結果。”
“桑朗你不把蕭子妍當朋友我也不怪你。”蕭子妍說,“可桑朗你知道嗎,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十七
這是曹沁芳第一次造訪。
已熬成熊貓眼的程軍開玩笑說:“曹姐能這么順當找到這里,此前肯定盯過我的梢吧?”
“你我不過一次露水情緣,你投資‘上佳園’那一點點錢還不夠我塞牙縫,除了搓麻將別無其他往來,說句不好聽的話——別自作多情了,你還夠不上我盯梢的級別!”曹沁芳拉長臉生氣了,“憑你程軍的小聰明也太自戀了一點,時至今日我也不妨告訴你,你租住的這個住宅小區正是我當年搞房地產的處女作。那時候我二九年華,是個人見人愛的嬌嬌玉女,搞大項目就像玩過過家一樣。”
程軍一聽啞住。當年曹姐在搞大項目的時候,他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初中生。這樣一想,程軍虛張的神色便一下子耷蔫了。看來程軍的問題比曹沁芳估計的要大得多。
曹沁芳笑道:“怎么樣,平日里大過地球的賊膽,此時此刻咋就叫狗給吃了?”
程軍不再隱瞞自己的苦難,兩行淚水叭嗒掉落,咬咬牙站起來,抱起曹沁芳向臥室走去。
“好了,好了,開玩笑的,放我下來。”曹沁芳說,“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就好辦。”
放下曹沁芳坐回沙發,程軍抹干淚水,勾下來的頭幾乎磕在膝蓋上。
曹沁芳說:“中午李果帶我去見識你那個蕭子妍了。看情形這個蕭姑娘并非你想玩就玩那么簡單。”
“曹姐這一次你要拉我一把,否則的話我就死定了!”在曹沁芳面前,程軍總算徹底服軟。
“幸好雄性還在,你還不算輸光,還有點救。”曹沁芳說,“但你必須看清現實對我不再隱瞞,否則的話神仙也救不了你!”
這個曹沁芳,就像能看穿他程軍所有的把戲。
與其全線崩潰,還不如和盤托出。眼前這個曹沁芳高深莫測,說不定還真的想幫他程軍逃過劫難。
這個人模狗樣的程軍,居然同時斡旋在五六個姑娘之間,套路單一,一股腦的濫情謀財,染指的甚至有家庭背景復雜強大的姑娘。可以預見的是,只要掀開內情,程軍必死無疑。
“好你個程軍,什么叫色膽包天,什么叫罪孽深重,我今天總算見識了!”程軍一五一十道來,曹沁芳聽后是既意外而又吃驚。
十八
總部座落在城東的“綺環城”,女董事長姚綺環兼顧多樣,主營是“綺環城物流”。
第二天上午,在“綺環城”總部的財務室,蕭子妍接到董事長姚綺環的電話后,飛快下樓往大門外走去。門外停著那輛騰遠區的8號車,車牌號她熟悉,那輛車是秦雯雯父親秦緒農的座駕。蕭子妍一走近,車門便為她打開。
“子妍請上車,和曹姐說說話。”嚇蕭子妍一跳的是,車內并非秦雯雯的父親秦緒農,也沒有司機,開車的竟是曹沁芳!
蕭子妍上車關上車門,曹沁芳轉過頭來遞給她一個沉甸甸的黑皮包,說:“子妍,我替程軍來還你的18萬。請你跟陳雨生打個電話,讓他即刻把11張借條給送過來,程軍的事該了了。”
不知道為什么,蕭子妍一見曹沁芳就架不住自己的哆嗦。讓蕭子妍更無法理喻的是,為何曹沁芳會知道是陳雨生在替她“伸張正義”?
蕭子妍按曹沁芳的吩咐給陳雨生打電話說:“老陳你把11張借條送到‘綺環城’總部的門口,程軍提錢過來了。”
很快趕到的陳雨生一見車牌號,便對蕭子妍恨得咬碎了牙齒,上車后見不是秦緒農而是曹沁芳,一口氣沒喘上來就又堵在胸口,讓他差點中惡痧一樣憋死過去。車內靜靜地等陳雨生透出一聲艱難的嘆息,這才看見他抓過蕭子妍的手,把一沓借條壓在她的掌心上,然后轉身下車倉皇離去。就像電影里的地下接頭一樣,整個過程陳雨生都沒有說一句話。
“子妍你也抱著錢走吧。”曹沁芳說,“但你必須記住,永遠都不要節外生枝。”
十九
蕭子妍沒有乘電梯上“綺環城”總部大樓,而是停在大樓下給桑朗打電話,要桑朗設法以最快的速度來“綺環城”總部一趟。桑朗以為出了什么大事,要了單位的車帶她火速趕到。提黑皮包的蕭子妍適時出現在大門口,上車后她對司機說:“師傅請送我和桑朗到銅鼓里路口。”車似乎順應了蕭子妍的心境開得很快,送她倆到銅鼓里路口就又掉頭開走了。
“子妍你在搞什么鬼?”兩個一起來到桑朗的住處,桑朗終于忍不住打聽。“程軍還錢了。”蕭子妍打開包,一邊往外掏錢一邊說,“桑朗你要暫時替我保管這18萬。”桑朗說:“程軍還錢,你的目的達到了。干嗎還要搞得像世界末日似的?”
蕭子妍扼要將過程說一遍。這個過程,讓桑朗感到出現在蕭子妍內心的恐懼,對于未知對于莫測的恐懼。
一時間桑朗也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會由曹沁芳出面來擺平這件事?
“桑朗,還要麻煩你護送我回去。”蕭子妍在書架上取下和18萬鈔票差不多分量的七八本書裝進黑皮包,上了拉鏈拎在手上便又要離開。
這樣的時刻,讓蕭子妍當一名特工也夠格了。桑朗在暗暗替蕭子妍感到吃驚。
個人的處境,一般都由個人行為所造成,同時又不是個人所能控制的。望著蕭子妍單薄的身影,就在那一瞬間,桑朗體會到,蕭子妍在現實中有多么地不容易。
這個蕭子妍!
二十
吸取了幾次教訓,袁樹大分別給李果、程軍和曹沁芳打了電話,居然全都推托有事去不了“21世紀俱樂部”,看來“蓬萊閣”的牌局就要散伙了。
有點失落的袁樹大來到桑朗的住處。
“樹大你太了不起了,我正想念著你哩!”因為桑朗內心有著太多的“想不清道不明”,袁樹大的不約而至,讓桑朗就像看到寶貝。聽了白天發生在蕭子妍身邊的事,看了寄存在桑朗住處的18萬鈔票,袁樹大說:“曹沁芳開雯雯父親的座駕參與進來,看來事態被擴大化被復雜化了。”“你這不等于沒說嗎?”桑朗噘嘴表示不滿,“平日里老顯擺你的高智商,怎么這時候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事態一擴大化復雜化,背后就必定有看不見的潛流暗涌。”袁樹大高超的分析能力這一天好像也不管用,只能祈禱說,“千萬千萬別出什么大事才好!”
“樹大我讓你猜猜,此時此刻我最想實現的是什么心愿?”桑朗想起蕭子妍單薄的身影,想起蕭子妍的不容易,在替好友悲戚的同時,也不免要為自己感到擔憂。
“猜你的心愿我就有把握了,”袁樹大說,“當你自感渺小時,你就恨不得立馬和我結婚;當你自我膨脹時,你就會苛求我,就要我繳納高達88萬這樣那樣的巨額花費。”
“就沖你對我還算了解,過些時候我們就結婚!”桑朗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天自己的內心會格外柔軟,冒出來的對袁樹大的溫情也很特別。
二十一
護士長老婆做手腳從女兒的手機抄錄了李果的電話號碼,入夜趁老婆和女兒上街買衣服之機,秦緒農通過電話預約,悄悄來到李果的單元房。
在此之前,李果僅在電視新聞看過這位準岳父大人。夜里突然造訪,李果的一顆心居然怦怦亂跳,第一個反應便認定秦緒農攤牌來了。李果給他泡了一杯茶,也不知道怎么稱呼怎么開口合適,只感到不安和尷尬。
“李果,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和雯雯在交往。”剛泡的茶水還很燙,秦緒農說了這句話,便往杯口吹氣,試喝一小口,還是燙。這情形讓李果更加著急。
“雯雯自小嬌生慣養,你要多擔待多給她點包容。”秦緒農說,“我知道當今社會提這樣的要求,是有點為難你了。”
“這一點請伯父放心。”李果終于找到說話的切入口,“我和雯雯是真心相愛,雯雯白璧無瑕,無論如何我都會義無反顧去愛惜她去包容她。”
“我也是農家子弟,讀了大學才進城工作,所以我能感覺到你說話真實性。”秦緒農說,“我也能從雯雯平時的言行中體會到你對她的包容,你看重的是雯雯本身,而不是有一個當官的父親和一個比較優越的家庭背景。在這一點上我深感欣慰。”
“謝謝伯父!”這個夜晚,這個當官的長輩有點官腔,卻語重心長,讓李果發自內心地感到一種難能可貴的親情。
秦緒農說:“李果,我這里有一本上了鎖的日記本要送給你。如果你和我女兒有緣分的話,到時候我會給你鑰匙。但我有一個要求,必須等到你和雯雯結婚那一天才能打開。”
這種上了鎖的日記本,也就是中小學生最喜歡擺弄和擁有的“私密空間”。李果接過日記本,朝秦緒農鄭重點了點頭。卻無法理解秦緒農這個舉動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李果,你可以讓雯雯知道我今晚來過,但卻要對外、包括對雯雯的媽媽嚴加保密。” 秦緒農說,“她媽媽對未來女婿的期望值很高,但只要假以時日,相信她會同意你和雯雯交往甚至結婚的。”
“我會的。”李果再次向秦緒農鄭重表示了承諾。
二十二
一年多來,蕭子妍回鄉下跟親朋籌措以及挪用“綺環城”公司的資金,弄錢借給程軍。直至前天她籌措、挪用不動了,這才真正意識到程軍是在朝她不斷地獅子大開口,是一個填不滿的黑洞,其風險已到了不可控程度,再不決斷,她的生存必將毀在程軍的手上。
在要回18萬過后的五天里,蕭子妍分幾次從桑朗的住處取走現金,處理了籌措和挪用那一部分,還有3萬余額。這3萬是她近年來除了供房外拼命掙錢的所有積蓄。
擺脫了困境,蕭子妍緊繃的心弦終于可以松懈下來。但她掉轉頭,很快就又煩躁得不行。她在想,她愛程軍,卻把程軍逼上絕境,此時此刻也不知道他會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等事情有了著落,主動打電話的仍然是蕭子妍。但這一次讓她坐立不安等了半天,程軍這才遲遲疑疑地來到她的住處。
“蕭子妍你夠狠的,逼迫我跟曹沁芳借高利貸還你錢。”程軍連眼睛也懶得抬,有氣無力地說,“你的目的達到了,該心滿意足了。”
看得出無精打采的程軍,經歷的肯定是讓人難以消受的苦悶不堪的日日夜夜,一向張揚的神色就像遭了霜打一樣。
“你不是入股了曹沁芳的‘上佳園’工程嗎,怎么跟她要錢是借高利貸?”蕭子妍表達了她非常單純的不解。
“你以為股份投資是過家家呀?為了確保按比例分紅,工程的總投入是經過科學論證的,股份投資是受法律保護的協議行為。”程軍有點氣急敗壞說,“幾年后還曹沁芳這18萬的‘驢滾利’,無異于宣告我的股份投資成了泡影!”
“18萬當中,15萬是我挪借的,只有3萬屬于自己的積蓄。”蕭子妍一下子感到心痛得不行,說,“我要不是到了山窮水盡、騰挪不開時候,也不至于會做出那種無奈之舉。”
程軍說:“算了,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太貪,一心只想掙大錢發大財,才沒有顧及你的感受和處境。就看作這是我的現世報:竹籃打水一場空好了。”
“3萬元,只要是你急需就請收下。”蕭子妍把錢放在程軍面前,說,“這一筆純粹是我個人的錢,不用打借條。”
“蕭子妍,你也太奇怪了,為什么這一次你不怕我日后賴賬不還錢了?”程軍的雙手用力揉搓自己清瘦的臉龐和發干發澀的頭發。
“我不知道。”蕭子妍掩面失聲哭了起來,“也不明白我為什么還要這樣做。”
世人可能很難理喻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刻。程軍的蠻橫眨眼間又回來了,他抱起蕭子妍走向臥室,重重的把她摔在床上,蕭子妍無法搞清她身上的衣服到底是怎樣被剝離的,只記得程軍對她實施了“轟炸”式的擠壓,然后她感到痛,感到被拆散了骨頭,躺在床上就像死過去一樣。
程軍離去一個鐘頭后,蕭子妍爬起來到客廳一看,茶幾上錢被程軍取走了。
“下午程軍來過我這兒。”蕭子妍遲疑了很久,終于下決心打電話給桑朗。
“這就奇了怪了,程軍還有臉來找你?”這個情況讓桑朗頗感意外。
蕭子妍說:“不是程軍有臉沒臉,是我打電話要他來的。”
“子妍你瘋了!”桑朗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趕到蕭子妍的住處,見面便拿手指戳蕭子妍的額頭說:“你呀你,真是個死不悔改的主!”當桑朗聽說蕭子妍還給了程軍3萬元,于是急跳腳接著說:“子妍你完了完了,你這人有多糾結啊!都什么時代了,這是個人人自我萎縮又自我膨脹的時代!全人類不叫世界叫地球村!理想狂妄行為卻很現實,再窮也要買房買車,煩躁沒有定性,跟末日就要來臨沒有兩樣!可你倒好,心目中就活也一個程軍死也一個程軍,連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你好了!”
蕭子妍說:“桑朗你別說得這么好聽,要你把袁樹大讓給我,你干不干?”
“袁樹大不會喜歡你的。”一聽這話,桑朗就像遭遇棒喝一樣冷靜下來。
“這不就結了,”蕭子妍顧自神傷說,“除了程軍,我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有。”
二十三
第二天李果騰時間在住處做了好吃的,邀請女友秦雯雯務必一起吃晚飯。一邊吃,李果一邊說了昨晚準岳父登門造訪的經過。讓秦雯雯意外萬分的是,她當官的父親居然同意她和李果戀愛甚至結婚。也正因為意外,秦雯雯的心思沒過多久便停在加鎖的日記本上。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對頭,秦雯雯嬌生慣養卻不乏冰雪聰明,李果來不及阻攔,加鎖的日記本已被她用力掰開:日記本中間被鏤空的地方,放一張銀行卡和寫著密碼的紙片。秦雯雯沒有多想便打了她父親手機,電話打通了,但沒有人接。
秦雯雯的預感沒有錯,就在此刻她父親剛好被抬上120救護車。實際上人已經死了,因為他是區領導,所以無論如何搶救都要最后一試。
這是發生在國慶前夕、騰遠區經貿系統一個聯歡晚會上的事。盡管只是一個區,但經貿畢竟是一個大系統,聯歡晚會只有副科以上和十幾個能歌善舞的年輕人參加。說是聯歡晚會,其實是個混合型活動。四五十個人先是擺宴喝酒,因為現場秦緒農是頭面人物,所以頻頻有人上前向他敬酒,海量的秦緒農要么干杯要么喝一大口,從不落空。席間同時進行博彩游戲,獎品堆在顯眼位置,大至手提電腦小至一塊肥皂。秦緒農與民同樂,輪到時他也手抓六個骰子往盤里投擲,中或不中他都不用管,反正到最后肯定有幾大樣東西塞進他座駕的后備箱。博彩完又挪開餐桌,騰場地跳舞K歌。偶爾有漂亮的姑娘或少婦會前來邀秦緒農跳舞,秦緒農說:“這不對,禮節弄反了,顯得我太不紳士了。”伶牙俐齒的姑娘或少婦說:“沒關系,過些天秦常委找個機會提撥我一下,這事就算扯平了。”“可想提撥你的人很多啊。”美女們很開心,說:“可他們沒有秦常委長得帥啊。”在這樣其樂融融的氣氛中,一邊開這種真真假假的玩笑一邊水到渠成走下舞池。
這中間,秦緒農響過一次手機,他撇下舞伴跑洗手間插上門接電話去了。
那支舞曲早已放完,換K歌了。秦緒農就像忘了剛才跳舞的事,從洗手間出來便直接找座位坐下。質監局長走過來對他說:“為秦區長點了《難忘今宵》,下一曲就您了。”果然視屏很快出現了《難忘今宵》四個字的歌曲標題,秦緒農頓一下,趕忙上前,但麥克風已被一個穿無袖牛仔裝的年輕人先一步拿在手上,并擺出一副就要開唱的架勢。秦緒農臉色劇變退回,再次找座位坐下,坐下后就好像固定在那兒了。憑秦緒農的修養和多年的官場歷練,肯定不至于會這樣子。一直在不遠處觀望的質監局長看出情形不對,快步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膀說:“秦區長怎么啦?”沒想到就這么一拍,秦緒農便像木偶一般從座位上裁了下來。
二十四
秦緒農的猝死,第二天便成了騰遠區甚至是整個市區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新聞。有人認為當官的日常處處受人刻意奉迎,到底威風慣了,居然被一個毛頭小伙弄得下不了場面,就一個坎過不去,被活活氣死了。有人趁亂記下他手機最后接聽的那個號碼。后經查實,居然是從公共電話亭打來的。話頭一傳出去,便又有了種種的猜測。最多的說法就是,既然對方不想留下能被查明身份的座機或手機號碼,這就說明要了秦緒農命的肯定是那個電話。
本來秦緒農猝死事件被熱熱鬧鬧議論十天半月是沒有問題的,不想第三天便出現了更大的一件事,使得秦緒農猝死事件的熱度僅維持到第二天。
因為曹沁芳背景復雜,能量驚人,更因為涉及面太廣,曹沁芳卷款出逃的消息成了整個香城最大的新聞。這個三十大幾還未婚的漂亮女人其手段簡直是不得了的。借“上佳園”之名,她通過貸款和民間股份融資竟超過4個億。當股東們聯系不到她時,她已經置身東南亞某國一座山清水秀的莊園里,過她悠閑自在的貴婦生活了。不知道是真相還是虛構,也不知道是調查到的還是純屬臆造,總之都是有鼻有眼的。比如說曹沁芳第一步到某國,先給自己改頭換面量身定制了另一個身份,然后再到另一個國家搞投資落地之類,傳著傳著就有了許多版本。
二十五
單位給了7天假,舉行出殯儀式后,秦雯雯便躲在家里不想出門。
其實李果早就在秦緒農的葬禮上忙前忙后的了。只是當李果在秦家出現的剎那,秦雯雯撲在李果懷里搐動雙肩抽泣的時候,這才引起她媽的警覺,生硬地把他倆扯開后說:“你倆這是什么意思?”李果說:“阿姨,我叫李果,是雯雯的男朋友。我和雯雯戀愛有一段時間了。”仍然沉浸在悲戚之中的這個女人一下子失控,歇斯底里地吼道:“誰說的,經過我認可了嗎?”秦雯雯說:“媽,還來不及對你說,可我爸是同意的。我爸生前還給過李果一個儲蓄卡呢!”
這個信息,無疑進一步印證了外面的種種傳聞。這個護士長天塌下來似的,本來難看的臉色更為陰暗扭曲,坐在那兒失神許久,長長呻吟一聲才開得了口:“你爸給他儲蓄卡的事,你倆要嚴格保密。你倆的關系我可以不反對。人死一了百了,但也并不絕對,落井下石的多的是,幸災樂禍的也多的是。李果你要是真心愛雯雯的話,至少在這半年內你倆的交往要低調、要保持地下狀態。墻倒眾人推,我希望你倆能理解我這個當媽的憂慮……”
“媽你放心吧,我長大了。”秦雯考試說罷望了李果一眼。李果沉毅的目光無疑給了她極好的鼓勵。
這期間,桑朗和袁樹大幾乎天天都會來一趟,因為事出突然,卻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此刻桑朗能做的動作就是把秦雯雯的手抓過來,握在她的雙手中間,覺得說什么都很多余。
二十六
事情可能有點湊巧。當程軍收到那封匿名信的晌午,正要拆閱時,蕭子妍剛好出現在程軍面前。“程軍你這個混帳東西,差點壞了老娘的好事!幸虧18萬在我心中還算不上什么數字!”程軍并不忌諱,給蕭子妍看了那封信。蕭子妍看信后心情復雜,離開程軍回到住處,午休后又去“綺環城”上班。上班后心神不定,覺得情形不對,便給程軍打電話,不想就幾個鐘頭,程軍的手機已變成空號。
自此刻起,程軍也在香城消失了。
與此同時,李果也收到一封匿名信:“李果小弟,你是我最真最親的小弟。我永遠永遠地消失了。當然也有可能在某天的某個地方,你我還會遇見。既往你知我知,那時候的情形肯定有多么地微妙多么地美好!”李果讀后趕快“毀尸滅跡”,把信撕碎沖入下水道。
這期間,袁樹大也比以往什么時候都顯得沉重。袁樹大這么聰明的人,難道也被曹沁芳融資了嗎?桑朗幾次話到嘴邊都被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媽也警告她說:“袁樹大可能也出狀態了。但你要不聞不問,讓一件事過去。像袁樹大這樣的男人,你用不著擔心,什么失敗都是暫時的。”此刻的桑朗,只想能緊緊抓住袁樹大不放,別的事即使追究又有何用。此一刻你置身的是人人腦筋都活絡過了頭的時代,還有什么事不會發生?
本欄責編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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