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了,劉清江看到是家里打來的,沒有馬上接,辦公室的另外兩個人同時在打電話,房間里響成一片。到了第五聲,他才拿起手機,母親叫他下午去接侄兒。
他問:“你為什么不去接?”母親說她人不舒服。劉清江奇怪,早上他要出門時,看到母親穿了跳舞的衣服急急忙忙要出去,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怎么又不舒服了?他記得母親的腰鼓撞到了門框,發出“咚”的一聲,讓他頗為煩悶。母親是早晨舞太極劍和扭秧歌,晚上跳交誼舞,幾乎風雨無阻。劉清江曾在中山公園看過她跳舞,發現母親跳舞的時候跟在家里判若兩人,或者說,跳舞的母親跟他的母親判若兩人。他只能用“風騷”兩個字來形容,母親每天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就是為了到中山公園來風騷!年紀那么大了還這樣,他感覺像吃了蒼蠅。而那些好像還在散發荷爾蒙的老頭子們,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又讓他生出沒有緣由的仇恨和厭惡,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也許還想到了自己。但在若明若暗的燈影里,那些老頭老太們都跟著了魔一樣,世界好像是他們的。劉清江只能逃走,他怕母親看到自己。以后他再也不敢在那個時間走那條路,也沒讓母親知道自己看過她跳舞。
這幾天侄兒來他們家,生活有點亂,母親的活動受到影響,她一直在嘮叨,沒好好跳,渾身不舒服。
劉清江看一眼窗外,烈日照在對面樓房的玻璃幕墻上,反射出森森白光。地面上的人看上去只是個小黑點。他想,等一下自己也要變成一個小黑點。
侄兒剛上小學一年級。因劉清江與母親住的老房子位于毓秀小學的轄區,毓秀小學是市里的重點小學,弟弟從結婚起就把戶口放在他們這兒,預備將來孩子讀毓秀小學。他們現在住在是新區的高級樓盤,位于城市的邊緣,接送小孩不方便。所以說好了,侄兒放學后先接到奶奶家,等他爸爸媽媽下班了再來接走。
弟弟是在“六一”那天把劉清江和母親接去君悅大酒樓吃飯時說的這件事,也不是商量,就是跟他們說有這樣的安排。弟弟當了領導,習慣這樣說話,他們也習慣了他這樣說話。再說房子是父母的,理論上講,弟弟也擁有這份權利。再說,學校離家只有兩條街,母親退休了,劉清江還沒結婚,兩個人都閑著,而弟弟夫妻倆都是大忙人,事情明擺著,沒有不幫的道理。
母親滿口答應,好像接到了什么光榮任務,摟著孫子劉川說:“川川,以后奶奶帶你去跳舞。”孩子掙脫她的摟抱喊:“我不要,女的才跳舞!”母親笑哈哈地說:“男的也跳,男的跳也好看。”劉清江立即想到了那些跟母親跳舞的老頭子,怎么說呢,簡直就是穿著衣服的裸體!只有老太太才會覺得好看。
弟媳婦在旁邊不高興地說:“你別教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噯,跳舞是健身,跳舞的人身材好、氣質好!”母親又像反駁又像辯解,但口氣弱弱的,還賠著笑。自從弟弟強勢起來,母親就要看弟媳婦的臉色。弟媳婦不接她的話,忙著叫兒子吃東西。母親就從身材和氣質說到了某某人,又從某某人說到了某某人,越說越遠。直到吃完飯回家,侄兒寄到家里來的事情都沒再提起,等于是說定了。
飯桌上劉清江沒怎么說話,弟弟問他要不要來杯啤酒?他說不,中午喝酒犯困。弟弟說喝一杯吧,好久沒跟你喝了。他就要了一杯,與弟弟輕輕碰了杯,互相看一眼,笑笑,喝一口。杯子里的啤酒還在冒氣泡。弟弟放下杯子,點了一支煙,不動聲色說,他馬上要到市政府當副秘書長。
劉清江看不出弟弟的心情,問:好,還是不好?他看到弟弟吞進一大口煙,說話的時候,煙裹著字句吐出,感覺他是為了把煙吐出來才帶出那些話的。劉清江想到小時候,有一次他與弟弟偷了父親的牡丹香煙躲到床鋪底下抽,結果嗆得直咳嗽,被父親發現,抓出來打。弟弟只有八九歲,懵懵懂懂的,本來已被煙嗆得難受,父親的雞毛撣又抽得他淚流滿面,他不敢哭出聲,抽著鼻子一臉鼻涕和眼淚看著哥哥。劉清江非常心疼,覺得是自己害了弟弟。以后他沒有學會抽煙,弟弟卻學會了,弟弟抽煙的樣子讓劉清江感到自己還沒長大。
弟弟說好。母親問,比原來大嗎?弟弟說級別一樣,但管的范圍大。母親就用喜愛的眼神看著他,收回目光時,眼角掃了劉清江一下。劉清江感到被白了一眼。
兄弟倆不常坐到一起,弟弟今天請他們吃飯,說是“六一兒童節”,一家人聚聚,但主要是說侄兒接送的事;另一個就是慶賀自己當副秘書長。他問劉清江:“你呢?怎么樣?他們正科還不給你嗎?”劉清江的科長已經退休半年多了,他是副科長,但位置一直空著,科里的工作讓他主持。弟弟說,要不要找人說一下?劉清江說:“不用,我這輩子最大也就到正科,已經實現一半了。”弟弟笑著說,你想得開就好。母親在旁邊不滿地說:“他就這樣!”
劉清江把杯里的酒喝干。弟弟又給他倒一杯,他又喝了半杯。他想接下來又要說他找對象的事了。但弟弟沒問,也沒問侄兒接到家里來他會不會不方便。弟弟一直在打電話,一頓飯打了十幾個電話,談工作的一個沒有,都是人家來祝賀他當副秘書長的,并通風報信誰要去哪里、誰要去哪里。最近市里換屆,干部調整較大,動了一個,后面跟著挪了一大片,許多人為之躁動,他們說這些事都很來勁,連飯都不吃。劉清江以為要問的事弟弟都沒問,他自己慢慢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光。
現在才一個星期,母親就叫他接侄兒了。
劉清江問:“清海呢?”清海就是他弟弟。
“他忙——你不知道他整天應酬有多少?”母親把“忙”說得又重又長,目的是讓劉清江明白后面那句的含意,應酬就是關系多。家里許多吃的用的都是弟弟那兒拿來的,每次拿了東西,母親都說:“看看海清,人緣多好!”
弟弟以前是財政局副局長,也是人家要巴結的對象,劉清江偶爾跟他一起出去,說話都很困難,經常被跟他打招呼的人打斷。現在當了副秘書長更忙了,許多人看好他的前程,都來聯絡感情,市里處級以上的干部他認識了一大半。吃飯應酬是他生活中的主要內容,他說現在最怕的是吃飯,有時一個晚上要趕兩三攤,一個月有二十幾天要在外面吃飯,肚子吃得比劉清江大了一倍。而劉清江一個月有二十幾天回家跟母親一起吃飯,他沒地方可去,社會上沒幾個朋友。
弟弟曾想拉他出去認識一些人,但幾次下來,劉清江就不干了,因為飯桌上人家都圍著弟弟轉,他被冷落不要緊,主要是人家老以為他是弟弟。倒不是弟弟的肚子比他大,或是長相比他老,而是氣質上弟弟見多識廣,又有地位,人就顯得干練沉穩。而劉清江長期當中學老師,后來好不容易靠寫點文章調進了社科聯,干的都是求人看人臉色的事,沒有那種神清氣定的派頭。出來混本來就少,沾的又是弟弟的光,在那些人面前就顯得很局促靦腆。人家自然以為他小,不太當回事,等牛皮吹夠了,才想到他在一旁受冷落。當得知他是社科聯的一個副科級且還沒成家時,又是一個令人尷尬的場面,大家臉上的不以為意自不必說。風趣一點的會說,好啊,現在的單身男人才吃香呢!好羨慕啊!實際一點的說,怎么不叫你哥給你換個地方?他有什么事辦不了啊?幫別人都在幫!這時,弟弟就會出來打圓場:“算了算了,我哥是做學問的,你們別拖他下水!”他們就打哈哈說:是啊,還是做學問好。這官場不是人干的,都得高血壓糖尿病,以后去報到馬克思都不收。在這些人面前,劉清江不知說什么好,他知道自己跟他們不是一路的,硬混不行,自己難受,別人也負擔。弟弟也說,算了,你就別費心了,有什么事我來擔待著就行了。
母親卻不這樣想,老是拿他跟弟弟比。現在有本事的男人都在社會上混,沒出息的才宅在家里,如果他是守著老婆孩子還有話說,可他是個光棍,39歲了還沒成家。照說,39歲并不可怕,現在四五十歲被當金龜婿搶的男人多得是。可他不是那種事業有成、風光無限,被女人寵得不知收場的鉆石王老五,他是清水衙門里的小干部,收入不高,長相一般,拖到39歲不是他挑花了眼,而是勉為其難,高不成低不就。搞久了,找對象的信心和興趣都沒了,一個人蔫蔫的,整天躲在房間里看電腦。這是讓母親最焦急和生氣的地方,對他說話就不客氣。
他本想問:“葉蓉呢?”葉蓉是清海的老婆。他以為,孩子剛上小學,當父母的應會多操心點,弟弟來不了,弟媳婦應該也會來。但他沒問,如果能來就不用叫自己了。葉蓉是一家大型國企的人力資源部主任,也是個不著家的人。連女人的應酬都比自己多,再問只能招奚落,不如不說。就問:“幾點接?”母親說五點之前,又交代要早點去,別讓侄兒等著。
其實劉清江在辦公室里已經坐不住了。到了星期五的下午,單位里的人都沒心思上班,呼朋喚友的,都是約吃飯或到哪里HIGH。辦公室的另外兩個從三點多就不停地打電話,約人或應約晚上出去吃飯,時間、地點、人頭不斷在變,不是人家打進來,就是他們打出去,電話一遍又一遍地說。辦公室本來就小,又是格子間,隔板以上是開放的,聲音共享。他們經常提到的那些名字,劉清江聽得像熟人一樣,以至于有一次其中的一個來他們辦公室,劉清江聽到名字就站起來跟人家打招呼。弄得那人莫名其妙,他的同事也很吃驚,問劉清江:“你們怎么會認識?”劉清江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他的難堪又惹他們笑話,說現在還有人臉皮這么薄的?
那個小吳,她叫吳倩倩,是個剛畢業半年的研究生,有男個朋友,周末總有飯局,有時候也不是誰請誰,大家AA制,她很高興,只要有朋友聚會就值得高興,說什么周末沒人叫吃飯做人很失敗。劉清江笑著說:“我就是。”吳倩倩做了個鬼臉,抱歉地說:“我不是說你。”劉清江大小是她的領導,她怕得罪了他。劉清江說:“你說的沒錯。”吳倩倩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不敢再說話。
另外一個是男的,科員,叫王志強。工作了幾年,已成家,有個三歲的女兒,對工作不滿意,對老婆尤其不滿意。如果工作和老婆能換的話,他想一并換了。“改變現狀”是他的口頭禪,也是他的生活目標。劉清江問他,你想變成什么樣子?王志強不耐煩地說:“就是不是現在的樣子!”現在的人都不想做自己。為了“改變現狀”,他認為應該廣交朋友、尋找機會。所以除了上班,他的大部分時間是拉關系,下班后到處找人活動聯絡感情,哪天沒出去就受不了。他說晚上十點以前回家他很難受,有時回去了還要再跑出來,哪怕到附近的小酒館自己一個人喝兩瓶啤酒。周末更是放開手腳的時候,經常要喝到下半夜。有一次,他一個人醉倒在公共廁所門口,過路人報了110,警察在他的手機里翻到劉清江的電話,還是劉清江去把他送回家的。但他仍樂此不疲,“有時會釣到大魚。”他神秘地說。有一次他果然在別人的酒桌上碰到了劉清江的弟弟,卻沒機會跟他攀上關系。第二天上班大驚小怪對劉清江說:“財政局的劉副局長是你哥哥呀?真是想不到!”劉清江糾正道:“是我弟弟。”“啊,你們長得太像了!真是想不到!”兄弟長得像,怎么會想不到呢?劉清江覺得他想不到的是這些年的酒都白喝了,他并沒有改變現狀。王志強熱情地說:“哪天我請你喝酒,把你弟弟也叫來。”這么多年來,王志強沒想過要與劉清江一起吃飯,現在要請喝酒,讓劉清江也“真是想不到”!不過,他至今都沒有請,“哪天”是個不確定的概念,你很難把握的。
劉清江知道單位里的人有點兒疏遠自己,年紀大了沒結婚,讓大家感到怪怪的。他們這座樓是黨群口,樓里的人都知道,社科聯有個“還沒結婚的”。他算是個“小名人”了,經常聽到背后有人小聲說:“就是他呀?”如果回頭,肯定有人立即轉過臉去。在領導和同志們的眼里,娶不上老婆也是個缺點,至少是性格有問題。
有一次吳倩倩對王志強嘀咕:“他的朋友怎么那么少啊?”王志強說:“他媽現在還管著他呢!”“那誰愿意嫁給他呀?”“不是還光著嘛!”
乍一聽,劉清江也覺得這個人可憐,等意識到他們說的就是自己時,整個人就像被按到水里,只有掙扎的份兒了。所以,他不喜歡周末,不喜歡他們炫耀似地呼朋喚友。他關了電腦,站起來往外走,大聲說:“我先走了。”
兩個都很意外,男的問“有約會啊?今天。”
他笑笑,未置可否,繼續往外走。女的在后面喊:“周末愉快!”他們一定想不到,他是去接小孩。
劉清江是第一次接孩子,又沒當過爸爸,有種既陌生又不得已的感覺,慌慌的。他擔心侄兒不愿意跟自己走,甚至在學校門口哭鬧,引來人們的圍觀。那怎么辦呢?他沒有跟小孩打交道的經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身邊就很少出現小孩子。有一次,王志強帶女兒到辦公室來,那時小孩才一歲多,剛學說話,他抱著女兒介紹道:“這是劉伯伯,說伯伯好。”小女孩把臉埋到父親的脖子上,留一只眼睛偷看他。劉清江覺得不逗一下小孩顯得自己太孤僻了,就用食指輕輕刮了下女孩的臉頰說:“你好啊!”沒想到孩子“哇”地一聲,哭得驚天動地,劉清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王志強嘴里說:“不怕不怕。”趕緊抱了孩子跑到門外。其他辦公室的人都出來問怎么啦?劉清江聽著外面的同事在小聲說著什么,感到很羞愧,他想可能是自己單身太久了,身上有種生硬的東西,小孩子像小動物一樣,能感覺得到。知道人家怕,就不去討人嫌,以后劉清江見了小孩都自覺地保持一定的距離。
他跟侄兒也不親密,倒不是他也保持了距離,而是不知不覺就生分了。侄兒出生時,他已三十二歲,正接二連三地相親找對象。弟弟生兒子他也很高興,畢竟劉家后繼有人。母親更是神氣得不得了,有親友來道喜時,她居然說:“我的兒子不含糊!”好像兒子生兒子是她的功勞。害得劉清江無地自容,他想母親說這話時可能忘了自己,自己可是連屁都放不出來。母親還說:“你爸要是沒死,現在也會高興死的。”而母親怪他到現在還娶不到老婆時,也是用這種口氣說:“你爸要是沒死,也會被你氣死的!”說來說去,父親就是死。父親的死成了他們家說事的比照,是個時間概念和價值判斷,因為父親久病不起,什么時候死成了家里人安排自己生活的核心問題,時間長了就習慣了。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父親已不在人世的哀傷和思念,劉清江卻想到了父親高興和不高興的樣子。
侄兒生出來時長什么樣子他都沒見過,只聽母親說“跟你弟弟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還在醫院時,他不好意思去婦產科看,只是讓母親帶去了一個紅包。出院后弟媳婦直接回娘家做月子,他也不好意思去看。“滿月”后回到弟弟的家,其實已經是三個月后了。據說現在做月子都要坐四十天至兩個月的,弟媳婦在娘家住滿三個月才回自己的家。他跟母親去看了,但拖到這個時候,家里添丁的喜悅已經所剩無幾了,他純粹是禮節性的看望。
孩子已有十來斤重,會笑,看人目不轉睛。第一眼看到侄兒時,他的心被撞了一下,有種說不出來的柔情,大概是血脈的關系吧,那個嘴形是他們家特有的,人中較長,嘴角鈍圓,自己也長這樣的嘴巴,說實在的,并不好看。他甚至想到了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模樣,父親長期臥床,吃飯經常是劉清江喂的,他看得最多的是父親的嘴,現在突然在侄兒臉上看到這樣的嘴,瞬間有一種驚懼和恍惚,以為看到父親。
嬰兒清澈的眼睛盯著他看,一會兒要哭,一會兒又笑,讓他不知所措。母親把侄兒塞到他手里,用孩子的口吻說:“伯伯抱抱,叫伯伯早點娶老婆,也生個弟弟。”劉清江手忙腳亂地接過孩子,兩手僵硬地托著,像捧著一塊豆腐,生怕不小心弄壞了他。但嬰兒粉粉的肉,香香的乳味卻從手心傳到他的心坎,他暈暈乎乎的,頭腦中卻出現一個圖景:他也有一個自己的兒子,兒子正在跟他下象棋。
后來他就很少與侄兒接觸,弟媳婦不愿意到他與母親住的家里來,房子小,老房子,又有一個沒成家的大伯,讓人感到壓抑。他們周末都回弟媳婦的娘家,偶爾來一次,孩子都認生,躲在母親身后不肯叫“伯伯”,坐沒一會兒就吵著要回家。孩子再大一點就不好玩了,調皮搗蛋的,有一次把劉清江精心照料的蘭花剪得光禿禿的,劉清江不好發作,心里卻很難受。弟弟無所謂地說:“啊,過兩天我叫人給你送幾盆來。”那是他對侄兒印象較深的一次,第一次抱他時的感覺已經找不到了。那幾年他快馬加鞭找對象,想盡快成家,但沒有如愿,孩子卻在他的白忙中長大。他對孩子客客氣氣的,與孩子的關系甚至比弟弟的朋友還不如,只有每年春節弟弟帶侄兒來拜年時,他給他紅包,算是一種親屬關系的確認,從200元到1000元。孩子對紅包也不感興趣,順手就丟給他媽媽。他有時想,就是給一萬元,也很難建立親情的。
這幾天孩子來家里,雖然時間很短,但他不適應,不愿意,總是哭喪著臉。劉清江看了也不喜歡,他故意推遲回家,懶得看孩子在家里搞得天翻地覆的樣子。有兩次他回去時侄兒已被接走,當他發現孩子已經走了時,竟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孩子的到來,成了自己心上的一塊石頭。有一次侄兒正焦急地站在門口張望,不停地問:“媽媽怎么還不來?”看到劉清江上樓,第一次主動叫他:“伯伯,你看到我媽了嗎?”劉清江受寵若驚,自告奮勇說:“我下去看看。”真的又跑下樓,再上來后說,“快了,你進來看一會兒電視你媽就來了。”他媽媽來了,連樓都沒上,在樓下喊一聲,孩子背了書包就跑下去。母親不高興地說:“沒良心的,辛辛苦苦接他回來,侍候他吃侍候他喝,卻跟逃監獄似的。”母親大概是從那一天起,發現接孫子并不是孫子喜歡的事情,跟孫子相處也不是想當然的美妙。她的熱情開始下降,這不,今天就不想接了。
劉清江趕到毓秀小學時,已經滿頭大汗。九月的天氣還很熱,正常他是坐班車下班,因為提前走,先擠公交車,再走過來,又怕錯過了放學時間,走得急,一會兒就感到T恤貼著后背的緊巴。
學校門口已站滿了接小孩的家長,現在的小學生都要大人接送,除了怕被騙被拐外,交通事故、校園暴力、心理變態、兜售有毒食品等都是常有的事,大人要像看寵物一樣看著孩子。劉清江站到人群里發現,別人手里都拿了什么跟孩子有關的東西,一瓶酸奶、一盒小蛋糕;有的端著保溫杯,里面可能是燉的湯;母親來接侄兒時,也會帶一根香蕉或一個蘋果,而自己卻拿個手提包。不知怎么的,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他不是孩子的父親,倒希望接的真是自己的兒子,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緊張。
學校的門開了,劉清江在一大群穿著藍白校服的小朋友里面,看到侄兒跟一個同學兩只胳膊像油條一樣絞在一起搭在對方的肩上,邊說走邊出來。這樣纏在一起并不好走,兩個人看起來很吃力的樣子。劉清江差點笑出來,忘了剛才的緊張,隔好遠就沖侄兒叫:“川川。”
侄兒看到他,立即丟下那位同學跑過來,大聲問:“奶奶呢?”那位同學漠然地看一眼劉清江,自己走了。
劉清江發現小孩子的關系很簡單,他突然不想說母親人不舒服那樣的話,只說:“奶奶有事。”
“她又去跳舞了嗎?”
侄兒對自己的出現那么坦然,劉清江剛才的慌亂已經消除了一大半,他自然地從侄兒背上卸下書包,背到自己的左肩上。他看到別的家長都接過孩子的書包,也學著做。嘴里說:“現在不是跳舞的時間。”
侄兒突然“咯咯咯”笑起來,是小孩子自己的笑法。劉清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但看他那樣笑,覺得好笑就跟著笑,笑了以后就真笑了,也發出“咯咯”聲。
這樣一笑,兩人已很默契,雄赳赳一起往外走。學校門口行人、摩托車、汽車亂成一團。劉清江摟著侄兒的肩,護著他,他發現侄兒已長到他腰部的高度。但孩子甩開他的胳膊說:“你牽著我的手就可以了。”然后主動伸過手來拉劉清江的手。
劉清江的拇指被孩子抓在手心,他又用四根手指包住孩子的手掌。他從未與孩子這樣手握著手走路,孩子的手這么細嫩柔軟,他小心握住,就像抓住一條小魚,生怕它跑了。
孩子在前面靈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實際上是侄兒牽著他走的。劉清江讓孩子帶著,大拇指的牽拉感產生出一種反作用力,他身體微微后傾保持著這種張力。走了一段,他發現自己在享受和渴望這樣的牽引,其實是一種撒嬌的需要。劉清江突然一陣悲哀,想到自己余生的凄涼。
孩子感覺到了,停下來問:“你走不動了?”
孩子臉上的關切像細細的雨絲滋潤著劉清江干涸的心田,他身上舒張著柔情,有點不好意思,看到路邊有一家食雜店,就說:“我買冰淇淋給你吃。”
侄兒松開他的手,跑向食雜店,趴著冰柜說:“我要火炬的。”
“那就火炬的。”
從冰柜里拿出一根和路雪草莓味大火炬時,侄兒說:“你也吃一個!”
他沒想到孩子會邀他吃冰淇淋,他都幾年沒吃冰淇淋了,也沒想過要吃,好像吃冰淇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為什么不吃一根呢?“好!”他大聲說,同時張開手掌在侄兒圓圓的腦殼抓了一把,以示贊賞。他的手掌正好有侄兒的腦殼大。
一大一小舉著火炬冰淇淋邊吃邊走,旁若無人。劉清江想起小時候與弟弟吃雪糕,那時候錢不多,兩人只能買一根,有時還搭了小妹妹。妹妹是多生的,比他們小很多,平時是母親帶得多。他們只能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吃,大家都不敢吃太大口,劉清江基本是舔兩口就退出,留給弟弟吃。弟弟總是雪糕吃完了,還啃著那根竹簽,吸著竹簽上的甜水,有時都啃出血來。
冰淇淋還沒吃完就到家了。在樓梯口碰到住對門的胖阿姨。阿姨是劉清江父母原來的工友,跟自己人一樣,見到伯侄倆吃著冰淇淋回來,立即扯著山東老太的大嗓門叫道:“哈哈哈,笑死我了,阿江你什么時候變得跟小孩子一樣啦!”
劉清江對侄兒喊:“快跑!”兩人一口氣跑上四樓。
那天晚上弟媳婦到八點多才來接侄兒,母親等不了,《新聞聯播》一結束就到中山公園跳舞去了,把侄兒交給劉清江。
侄兒給他父母各打了一次電話,不高興地說:“他們總是這樣!”劉清江問他要不要先做作業。他說作業要回家做,明天、后天都可以做。
“不然,我們來下象棋?”劉清江想不出什么來陪孩子玩。
“你會下象棋?”孩子一下子來了興趣,“你教我下!”
劉清江神氣地說:“我太會下了!但我得找找棋在哪里。”他到自己的房間找象棋。
無聊的時候,劉清江靠自己玩殘局消磨時間。后來有電腦,他就在電腦上玩,有時跟程序下,有時在網上找人下。有一個叫“雪山飛狐”的人經常跟他殺得難解難分。他已經很久沒有擺弄棋盤和棋子了。
他找象棋的時候,孩子跟著潛進他的房間。平時孩子不進他的房間。孩子驚訝地發現,他們一家的照片掛在劉清江的房間里。他問:“我的照片怎么會在你家?”其實他只是照片中的一個。
原來是,侄兒辦入學手續時,有一道嚴格的關,就是核實是否確系轄區的生源。因為寄戶的人太多了,即使查房產證,像他們這種親屬關系的也很難分辯真假,只有入戶核實是跑不掉的。毓秀小學片外生的擴容費每個收4萬元,還供不應求。如果從轄區里挑出一個假冒的,就可招進一個4萬元,都是真金白銀,關系到全校教職員工的福利。所以核查的老師是恨不得火眼金睛,把可疑對象全部抓出來,檢查的手段演變成有點整人的味道。
這樣,應對核查就跟搞地下活動一樣。老師一進門就直撲臥室、衛生間、陽臺,看你臥室的擺設,像不像真住這兒,看陽臺有沒有掛小孩子穿的衣服,衛生間有沒有小孩的牙刷毛巾,然后再殺出來,看鞋柜里有幾雙童鞋。要命的是你不知道老師什么時候會入戶,會來幾次,他們有時早上來過,中午又來,突然殺個回馬槍,讓你措手不及。
弟弟把他們的結婚照和全家福拿來掛在劉清江臥室的墻上,又拿一張折疊床放在他臥室,上面放些小孩子用的被褥衣服,又拿些童書、玩具布置在幾個地方,衛生間、鞋柜也都應對好了。然后高興地對劉清江說:“很好,只要你在,他們就會相信,我們倆分不出誰是誰。他們來查,你就說你老婆出差,孩子出去玩了。”劉清江怕自己底氣不足,露了馬腳,沒結婚的男人就是沒有那種有家有小的神韻。弟弟說:“不怕,真有事再叫人去擺平。做到這一步就很給面子了。”后來老師來檢查,果然沒說什么,只有一個多嘴:“戶口本上不是還有一個單身男子嗎?”劉清江立即臉紅耳赤,倒是母親老練,說:“是我大兒子,他住在單位里。”劉清江連忙附和說:“是是,我住在單位。”幸好心虛,說話幾近耳語,她們的注意力轉到陽臺上,沒有聽到他的話,或者是有人打了招呼,她們只是來走過場的,核查就過關了。
但冒充弟弟,在別人面前當了一回有老婆孩子的男主人,劉清江的感覺不一樣了。就像借人家一件漂亮的衣服穿上,就不想脫下來一樣。雖然知道那不是自己的,但對那衣服的覬覦卻再也抑制不住。所以他沒有摘下墻上的照片,折疊床是收起來了,還放在陽臺上。弟弟也忘了這些東西,事情辦成了,這些東西就不重要了。再說剛開學,不知哪天學校還會再來檢查,據說三個月內還可能清退。劉清江留著照片就有理由。
這一切,怎么跟小孩說呢?他父母是把情況跟他說了,還教他,有人來問,就說他是住在這里的,伯伯就是他的爸爸。但孩子半懂不懂的,對于要住在這里和伯伯變成他的爸爸是一百個不情愿,叫道:“我不住在這里!他不是我爸爸!”大人好說歹說才把他哄住,勉強答應照著大人教的說。那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而且沒人來問他,他可能已忘了。
現在,劉清江怎么跟他說?他忽然有跟侄兒說說心里話的沖動,想說說自己冒充他爸爸時的心情。又怕他不理解,就說:“人可以變來變去的,你不知道嗎?”那天稽查人員走后,劉清江一屁股坐到床上,頹喪而哀傷地對著墻上的照片看,照片上的那個男人越看越像自己。
“怎么變?”孩子好奇地問,他的問題已經被換了概念,但劉清江的問答很有吸引力,他以為照片上的自己就是被變出來的。
“嗯,就是有時候你會發現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
“哪一個?”
“你想哪個就哪個。”
“我想變成我們陳老師可以嗎?”
“你們陳老師是男的女的?”
“女的,她好兇啊!”
“你為什么要變成她呢?”
“我也要像她那樣罵她!”
“哦,這可有點難,因為她是女的,你是男的,不太好變。”
孩子泄氣了,他看到劉清江拿出了象棋,又興奮地說:“找到了!我們來下棋吧。”
然后劉清江教侄兒下象棋,“車走直,馬走日,炮翻山,象走田”。直到弟媳婦來接他,侄兒還不想回去。
那個周末,劉清江有做點事的心情。他想把一些該做又沒做的事情完成了,比如電腦里堆積的照片要整理一下,房間的窗戶關不緊需要修理,還要上街買幾件內衣褲。他的心情愉快,好心情讓他有唱歌的愿望,還躺在床上就不知不覺地哼了一首歌,比較老的歌:“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他很久沒唱歌了,只會唱這種老歌。
母親站在他的房門口問:你今天怎么回事?他說沒什么。母親又說小家伙來,忙了一星期,這個周末要放松放松。等下去扭完秧歌就不回來吃飯了,一伙老太太要去東橋亭吃素菜。她讓劉清江自己打發自己。
劉清江樂得清靜,他沒按母親的提議到樓下的小吃店吃鹵面或鍋邊糊,而是決定上菜市場買幾樣喜歡的菜回來自己做,然后邊聽音樂邊整理照片。他決定中午不吃飯,而是吃菜配啤酒,去菜市場時要記得買啤酒。
離他家不遠就有一個大型的生鮮市場。他穿了在家穿的休閑服和大頭沙灘鞋,只帶了不多的錢和門鑰匙,就晃悠悠地出門去。
在菜市場里他碰到了老王,至今他不知道老王叫什么,只知道他姓王。這個老王住在劉清江對面的一座樓里,他家的陽臺對著劉清江臥室的窗戶,中間隔著一條小區的綠化帶。兩人長期打照面,有時笑笑,就算認識。他們沒有說過話,老王每天早晨在陽臺上打太極拳,他有咳嗽的毛病,劉清江最常聽的是他的咳嗽聲。兩人雖然離得很近,卻很長時間沒有真正見過面,他們出入不在同一條街上。老王住的是個新建不久的商品房,樓盤比較大,小區的大門開在另一條街上,與劉清江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劉清江住的是糖廠的宿舍樓,快二十年的老房子,沒有小區,樓梯口就開在馬路邊。當時建老王那個小區時,房地產商曾想把劉清江他們這邊的四座樓也一起開發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放棄。弄得他們的宿舍樓在這一帶居民區里像小癟三一樣,成了貧民窟,成為一個標志。人家說他們這個地方會說,“糖果廠的”。而什么時候拆遷,也成了懸在他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大凡老舊的樓房,都面臨拆遷的命運。經常聽人說,“糖果廠”要拆了,很多人等著買這里新建的房子,因為可以讀毓秀小學。
其實他們不是糖果廠的,他們是糖廠的。香州糖廠曾是香州市的財政支柱,八萬人的大廠,像個小城鎮一樣,在香州市的東南角占了好大一塊地盤。廠區里學校、醫院、商店、電影院、澡堂、理發店什么都有,工人、家屬就像城鎮居民住在廠里。工廠輝煌的時候,糖廠人穿著胸口上印有“香糖”二字的工裝走在香州城里,都會引來羨慕的眼光。
改革開放以后,位于香州老市區的國營有州糖果廠首先倒閉,百來個工人和不大的廠房由香州糖廠接收。但好景不長,糖廠很快也不行了,廠領導搶在企業倒閉之前建了最后一批宿舍,分給廠里中層以上的領導,是他們給自己撈的最后好處。因為是最后的機會了,領導們知道糖廠將風光不再,他們沒有像以往那樣在郊區的廠里建宿舍,而是建在位于老市區的原糖果廠廠址,從郊區殺回市中心。大家都知道,地段是房子的價值所在。
劉清江的父親原是糖廠機修車間主任,母親是包裝車間工會小組長,父親工傷致殘。照說市區的房子輪不到他們,但母親靠每天吃飯時間到廠長家哭鬧,并威脅要把丈夫抬到廠長家里去,才爭到了這套兩居室。他們認為這是夫妻倆為工廠奉獻一生換來的唯一有價值的東西,比起下崗后每月領取一兩百元生活費的工友們,他們是很幸運的。八萬人的大廠,說散就散了,大家也沒有什么辦法。但兩萬元的集資建房款,卻讓他們辛苦了好幾年,父母只有六千元的積蓄,劉清江拿出自己的五千元,不夠部分找他開大排檔的同學老七借。后來他與母親花了三年多的時間才把錢還清。
劉清江因照顧癱瘓的父親,一直與父母同住。早年他所在的單位福利分房時,因為他沒結婚,沒資格申請。等到實行經濟適用房政策時,他因負擔著父母的集資款,也無力申請。到最后住房完全商品化了,他更沒辦法買房了。心想等到要結婚時再考慮買房,到時弟弟妹妹當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因為無房,找對象時成了人家看不上的主要原因,就結不了婚,也就買不了房。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對他成了現實問題,他不好意思跟弟妹說,先買房,有房才有條件找對象。他想弟妹應該懂的,但他們不說,自己當大哥的來開這個口很沒面子,就一直跟母親住在一起。
他跟老王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就是在菜市場里。那天弟弟一家要來吃飯,母親要包餃子,發現買的餃子皮不夠,讓劉清江再來買一點。劉清江不常到菜市場,他轉著找賣餃子皮的攤點時,聽到了熟悉的咳嗽聲,定睛一看,果然是對面的老頭。老頭也認出他,兩人像久別重逢的故友,很高興,卻不知怎么稱呼對方。
互相“嗯啊”了兩聲,老頭說:“我姓王,叫我老王。”
“我姓劉。”
“小劉。”
他們看著對方笑,心有靈犀。老王如釋重負說:“見了面,就好了。”好像已經等了很久了。劉清江有同感,至于好什么,他也不知道。
后來他又在菜市場里見過老王幾次,斷斷續續知道他已退休,前幾年一直在照顧臥床不起的老婆,老婆去年死了。“八年了!”他用手指作了個“八路”那種造型。劉清江連忙說自己也照顧了父親九年,于是兩人就有患難與共的感覺。
老王問:“你沒有兄弟姐妹?”
劉清江說有,但他們一個當官一個出國,都幫不上忙。
老王說那是沒良心!跟他的孩子一樣。他有三個子女,都在美國,沒一個愿意回來照顧母親。他說老婆子有福氣,他給她送終,將來自己死了都沒人知道。他說他正在猶豫是養一只“蝴蝶”還是養一只“貴賓”來作伴得好。劉清江覺得他還不老,又有房子,為什么不再找一個?就問,你不想再娶嗎?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母親,臉就紅了。老王連連搖頭,說受夠了,不干了。他反問劉清江為什么沒結婚?劉清江一時說不出話,他忽然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跟老王說。就說,哪天,我們好好聊。
“好!”老王指了菜市場外的一個方向,“怡情花苑,12號樓403。你想來就來。”
劉清江才知道,老王那一套是12號樓403。小區叫“怡情花苑”他是知道的,但他從來沒有進去過。
劉清江曾有一次初戀,兩人同是香州糖廠的子弟,小學中學都是同班。高考后,女的考上復旦大學,劉清江報的志愿是同濟大學建筑系。本是囊中物,但他父親在那個夏天被廠里天車上掉下的一捆甘蔗砸中,從此躺在床上。那時弟弟才讀初三,妹妹小學還沒畢業,如果他到上海讀書,家里的一切難以應付。他在母親的眼淚中,也在自己和女友的眼淚中,到高招辦改了志愿,只報香州師專,這是香州市的最高學府了,大專學歷,兩年畢業。這兩年他可以兼顧家庭,減少開支,兩年后就有收入可以支持弟妹的學業。他向女友保證,等家里渡過了難關,就去追趕她。至少等弟弟高考后,自己就可以脫身了。
但弟弟考了個北大。填報志愿時,一家人圍坐在父親的床前,良久無語,只有妹妹不懂事地問:“你們怎么都不說話?”
父親全身都不能動,只有嘴巴還可以,他說:“我早點死就好了。”
這時劉清江已從師專畢業,回到糖廠子弟中學當數學老師。這時糖廠已經不行了,父母的收入驟減,父親的醫療費報銷都成問題,家里的經濟來源主要靠劉清江。幸好糖廠子弟中學劃歸香州市教育局,不受企業效益的影響,否則他的收入也成問題。他原本指望弟弟像自己一樣,報個就近的學校,接自己的班,他好去追趕秋霞。對了,他的女友叫秋霞,時間太久了,名字差不多忘了。秋霞等了他三年,劉清江不敢想象她還能等多久。
但弟弟考了好成績,老師說可以上北大。劉清江是又喜又憂,一方面為弟弟高興;一方面為自己難過。想到三年前自己放棄同濟大學的委屈和痛苦,至今仍難以平靜,他不忍心讓弟弟重蹈覆轍。但如果成全了弟弟,自己就走不成了,今后的人生可想而知。他很矛盾,希望父母和弟弟能替自己想想。
但是,弟弟不表態,父母也不說話,相持得越久,他的心越涼。他知道,這三年自己把父親照顧得不錯,父母都依賴了他,又怕弟弟沒孝心。實際上,弟弟有時來幫父親翻翻身,倒倒便壺,就顯得很不耐煩,父親看他這樣是又恨又怕,就賭氣不叫他。劉清江再忙再累,父親也要叫他。母親的想法更現實些,除了劉清江做得好外,她還需要劉清江的工資,好歹他已有一份穩定的收入,要是他去考研究生或到上海謀什么差事,家里的經濟就更困難了。她認為,兩個兒子,一個有出息一個有孝心就行了,如果顛倒了,恐怕兩樣都沒有。也許他們覺得劉清江也懂這個道理,在等他說話。
最后還是劉清江自己認命,他對弟弟說:“你報吧。”喉嚨突然哽住,話說不下去。
弟弟哭出來:“哥,我將來一定報答你!”
劉清江已不能考慮將來了,他一個人走出去。
那時他們還住在糖廠五十年代建的連排宿舍里,一排一排的,像兵營。他們家只有兩間,父母和妹妹住一間,他和弟弟住一間,廚房和廁所公用。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自痛哭一場。
劉清江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心情和畫面。宿舍群里,家家戶戶門窗洞開,從外面可以看到各種燈光下,有的人家在邊吃飯邊看電視,有的在喝茶聊天,有的在打撲克,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讀書,有的在舉啞鈴,總之生活在進行,而他已被排擠在生活之外。如果有人從他家的窗戶看進去,不是他在給父親喂飯喂水,就是在給父親翻身擦背,端屎端尿是看不到的,那好歹得拉上窗簾。他的手上永遠有一股久病不愈的漚腐味。
他茫然地走到秋霞的家,看到秋霞正與幾個中學女同學在說什么,興高采烈的樣子。秋霞放暑假回來只來看過他一次,以后就不肯再進來,只在窗外對他招手,說進他家感到很壓抑。他也不愿意進她家,進她家他也感到很壓抑,那是自卑的壓抑。雖然她的父母沒對他表示什么,他們跟他的父母都是工友,那時候的工友情同手足,互相憐惜。他們只是問他父親情況怎樣,然后嘆息道:“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啊?”這樣,劉清江就坐不住了。
秋霞穿著上海買的連衣裙,顯得那么時髦漂亮。劉清江躲在暗處看她,就像看著別人,心里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哀,只是麻木。他知道,這一切將與自己無關了,即使秋霞愿意他也不愿意了,一個男人與女友差距太大,很難找到幸福的。
那一夜,他在廠里的游泳池旁坐到下半夜,成群結隊的蚊子撲到他身上盡情地吸噬,他都沒感覺。直到被弟弟找到,哭著拉回去。
弟弟本科畢業后又讀了兩個碩士才回到香州,算是復約。對于弟弟又讀碩士,劉清江已無話可說,秋霞已為人妻,自己前途渺茫,他沒有理由拖弟弟的后腿。還好他在糖廠子弟中學解散前考入香州市社科聯,給自己找了個安身之處。弟弟回來也沒輪到他服侍父親,他回來那年父親終于撒手人寰。弟弟說,早知道這樣,不如留在北京。
劉清江剛從父親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還沒來得及找對象,弟弟就要結婚,他的對象是現成的,已做過兩次人工流產,不能再等了。劉清江就把自己的積蓄讓給弟弟結婚用,剛畢業的人,沒多少錢。然后他七找八找,還沒搞定,妹妹又要出國。妹妹從小受寵,想做的事非要不可,劉清江和母親又把所有的積蓄給了妹妹,一個女孩子,在異國他鄉,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現在,弟弟妹妹都很好,母親也越活越年輕,他反而成了家里的拖累。家里人都把他當困難戶,母親不時會流露出鄙夷,說他給劉家丟臉。
現在,“糖果廠”拆遷的風聲日盛,因為這里有讀毓秀小學的含金量,他們的老房子變得很值錢。母親說,家里如果沒有要讀小學的孩子(“川川已經入學了,不需要了。你什么時候才能結婚有孩子啊?我這輩子都不敢指望了”),這個價值對她來講就等于零。有人給她估過了,如果要拆遷,這套房子至少值五十萬。五十萬啊!讓母親的心都野了,她這輩子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有五十萬元。所以,她動起了賣房變現的念頭。她說,跳舞的老人們都說,子女是靠不住的,將來手腳不能動了,只有自己有錢才行。
劉清江幽幽地說:“我爸呢,我不是照顧他了嗎?”
母親冷笑一聲:“哼!他要是多活幾年,你也受不了!”
兩句話,就把劉清江九年的艱辛、愛情、前程的犧牲一筆勾銷。他感到像掉到了冰窟窿里一樣,母親憑什么懷疑自己?因為懷疑就否認他所做的一切?就可以把他踢出門外?他不知道母親說的是真是假,就問:“房子賣了,你住哪里呀?”他只差沒問,我怎么辦?他不相信母親真的不考慮自己的問題。
“住清海那里啊!他那么大一片,留個床位給我總是有的。”在母親想來,你劉清江也四十歲了,該去自立門戶了。
母親近來常提這套房子是“她”的,說她當年去廠長家鬧得不容易,房子是以父母雙職工的名義分到的。劉清江現在才清醒,從法律上講,房子是母親的,將來母親沒了,房子是他和弟弟妹妹的。如果他們也想賣房子,自己是沒有權利阻止的,他隨時都有無家可歸的結局。這時他才知道自己一無所有,在利益面前,親情都靠不住。雖然母親曾暗示,若賣了房子,可以分一半錢給他,他去按揭買一套房。但他覺得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家里人不需要他了,他被需要的時候才有價值。
劉清江想把這一切跟老王說說,他覺得老王每天從那邊看過來,應該心知肚明。
老王見劉清江買了不少好菜,問:“有客人啊?買這么多東西。”
“不,今天一個人,想犒勞自己一下。”他請老王一起來喝酒。
老王說:“我正想找你呢。”
“有事?”劉清江有點意外,他們除了在菜市場偶然碰到外,不會想去找對方。他有一天發現老王沒在陽臺上打太極拳,感到很不對勁。那天過得心神不寧的,下班后故意往怡情花苑出口的那條街走,也沒碰到。他想,明天老王要是再不出現,他就要進小區去看看。當第二天老王又如期出現時,劉清江發現自己是多么滿足和愉快,人要快樂其實是很容易的。現在老王要找自己,意味著他們默守的規則要打破。
老王說,他前一陣子心臟出了點問題,他想給劉清江一套他家的鑰匙:“你要是三天看不到我在陽臺上打太極拳,你就來開我家的門。如果我死在里面,你就報警,然后幫我把尸體燒了。房子和家里的東西歸你……”
劉清江連忙打斷他的話:“別別,你好好的,干嗎講這種話?有事我可以幫你,但房子和東西不能要。”他這么說,等于承認了老王死了的事實。
“我就是要給你,那些沒良心的我一個子兒也不給!遺囑我都寫好了。”
劉清江覺得他是在說氣話,就不跟他認真,換了個話題說:“三天,要是你出門了呢?你不會出去旅游、走親戚什么的嗎?”
“這樣吧,”老王也覺得要考慮這些因素,“如果我出門了,就在陽臺上掛一個紅燈籠。要是沒有紅燈籠,三天,不是病了就是死了,你盡管進來。”
劉清江的心跳突然加速,他覺得有件嚴重的事情擺在自己面前,對他是個巨大的機會。他緊張得說不出話。
老王拉了劉清江:“走走,去我家喝,我把鑰匙給你。”見劉清江不動,又打氣道,“走吧,怕什么,我沒那么快死的。”
劉清江覺得這仿佛是一場游戲。
老王家是三房兩廳,裝修一般,家里很凌亂,還有一股老男人的油垢味。客廳很大,起居室和餐廳合在一起,落地窗出去就是與劉清江相對的陽臺。劉清江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到陽臺上去看自己的家。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自己的房子是那么丑陋!他感到有點心酸,自己就住在一個低矮破舊的“火柴盒”里,水泥灰的墻皮已斑駁脫落,露出里面的磚塊。有的地方長了大片的青苔,部分青苔都已枯死,就像得了頑固皮膚病的人。隔壁胖阿姨家的窗戶旁邊,有一條兩米多長的裂縫,感覺哪一天阿姨家的床鋪或桌子會隨裂縫一起落下。而自己房間的窗戶則是傾斜的,怪不得窗戶關不緊。從窗戶看進去,里面黑乎乎的,自己就在黑暗中生活。他奇怪,老王怎會有興趣每天對著這樣的景致打太極拳。
老王跟出來,站著一起看,說:“昨天看到你跟一個小孩子在下象棋。”
“是我侄兒。”
“真好。我兒子小的時候我也教他下,呵呵,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劉清江想到侄兒說的“爸爸什么都不教我”。就說:“現在沒人跟兒子下象棋了,都請老師。”
“請老師跟父子下哪能一樣啊!”老王說,他兒子輸棋時,會氣得嚎啕大哭。老王說得哈哈大笑,“那么小的人也輸不起,真是好笑。”
劉清江也覺得好笑,但一會兒就笑不動了。兩人沉默了片刻,老王說:“走,準備喝酒吧。”
老王下廚房去煮劉清江買的菜。劉清江把餐桌上的雜物掃進一只塑料桶里,都是些藥瓶子、吃剩發硬的煎餅、空的長霉的酸奶盒、泡過的茶葉,玻璃桌面污漬斑斑。他把桌子擦干凈,擺上買回來的鹵料,拿出兩個一次性的杯子。
看到還有時間,他征得老王的同意,又把客廳、臥室、衛生間整理清潔了一番,只是粗粗地做,沒用的東西扔掉,有用的擺整齊,家里看上去整潔和明亮了許多。老王很高興,說本來是可以請清潔工的,但他不想家里來外人,從老婆病倒以后,家里幾乎沒有來過客。劉清江說,以后需要的話,他可以過來幫忙:“這么近。”他看一眼對面,突然有一種神秘感。
老王把一串鑰匙拍到他的手心,說:“就這么定了,不管我死沒死,只要你愿意,隨時可以躲到這里來,沒人知道的。”
劉清江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老王好像為他開了一條縫,里面有個藏身的地方。他不再推辭,收下鑰匙,心臟又一陣亂跳。
第二個禮拜,劉清江等著母親叫自己去接侄兒,但母親沒再叫。到了星期五早上,他上班前對母親說:“下午我去接川川吧。”
母親有點意外:“你要接當然好嘍,川川還問了你幾次呢。”
這幾天他不知怎么跟侄兒相處,覺得小孩子喜怒無常,怕像驚動小動物一樣嚇到了孩子,把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友情破壞了。他沒有準時回家,每次回去孩子都走了,但他發現孩子進過他的房間,動過象棋和他桌上的書,還在書上寫了“劉川”。他感到很欣慰。
辦公室的人看他精神煥發地提前下班,為他高興。小吳說:“他要是結婚了,咱們就不會老被人家說了。”王志強說:“得抓緊啦,要不生不出孩子了。”
這次侄兒自己一人東張西望地走出來,看到劉清江,他的眼睛一亮,喊了聲:“伯伯!”
劉清江接過他的書包問:“今天怎么沒跟你那個同學一起走?”
“今天不想跟他一起走。”
“為什么?”
“看他討厭!”
劉清江小心翼翼地提醒:“不會看錯嗎?”
孩子歪著腦袋看著他問:“看錯什么?”
劉清江被孩子看得心動,在他額頭親了一下,他從來沒有這樣親過孩子,感到不是很自然。順手替孩子擦擦額上的汗和自己碰過的地方,說:“也許他是你的好朋友。”
“你有好朋友嗎?”
“有啊。”他們拉著手往外走。
“媽媽說你沒朋友。”
劉清江生氣了:“她亂講!”他突然掉轉方向,“走,我帶你去找我的好朋友。”
“你的朋友在哪里?”
劉清江決定帶侄兒去看老七。除了老七外,他還有兩個很要好的朋友,一個在外地,一個開了一家小公司,都比較忙。平時沒事不常聯系,有事說一聲都能幫忙。他們是中學同學,學生時代留下的友情不受時間和社會地位的影響。比如劉清江要幫父母買房時,老七二話沒說就拿出錢。
老七的大排檔開在香江邊,是用一只撈沙船改裝的水上餐廳,打扮得像只“花船”。以前香州人說的花船是指色情場所,現在人們對色情的理解不一樣了,越是曖昧的地方越想去,老七的生意不錯。
時間還早,船上沒有客人,人們一般要天黑以后,暑氣消散盡了才來江邊休閑。這會兒江面還反射著陽光,如金蛇舞動很耀眼,江風熱烘烘的。老七赤膊坐在船頭的一只塑料靠背椅上,瞇著眼看工人往餐桌上擺“消毒”餐具。他看到劉清江牽一個小男孩從岸上的斜坡走下來,就迎到船舷架著的鐵跳板前大聲喊:“臭江,你去哪里弄來的小孩?”
侄兒看到船就很興奮,掙脫劉清江的手跑到跳板上,虛張聲勢地走過來。其實跳板有吊橋那么寬,有護欄,沒有危險的。老七拉過孩子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侄兒看一眼劉清江說:“你問他。”
劉清江對侄兒的回答很滿意,說:“怎么樣?像我吧?”
老七再認真看了看,笑道:“像!像!什么時候偷生的?”
老七的話像火花一樣點燃了劉清江沉郁的心,怎么沒想到偷生一個呢?他在無數次為自己漸漸老去而心慌的時候,曾想過也許在秋霞的肚子里有過自己的孩子,可惜沒留下來。可就是沒想過,為什么不能偷生一個?
但侄兒抗議了:“我是我爸爸的兒子,不是他偷生的。”
劉清江只好說:“是清海的兒子。”
“噢,清海的兒子都這么大了?”然后老七親自炒了一盤面,煮了一碗魚頭豆腐湯給他們吃。又對孩子說:“以后想吃我的炒面,就叫伯伯帶你來。”
回來的路上,侄兒由衷地感嘆:你的朋友真好!
劉清江說:“我們是‘兩肋插刀’的朋友。”
“什么叫‘兩肋插刀’?”
劉清江跟他解釋了半天,孩子總算明白了,又問:“他插的是什么刀?菜刀嗎?”他對剛才老七切完菜后,把手里的刀往整塊原木鋸成的砧臺上一剁,刀刃的一角扎在砧木上,菜刀威風凜凜地立著佩服得不得了。
劉清江說:“不是菜刀,又不是要煮飯。”
孩子爆發出開懷的笑聲,他能體會到話中的幽默,讓劉清江很神氣。他想象中的“兩肋插刀”應該是“七星寶刀”、“紫金刀”等等,他也想到“青龍偃月刀”,但知道那沒辦法插在兩肋。他又想到了“手起刀落”、“削鐵如泥”的男兒氣概,就對侄兒說,以后伯伯給你講《七俠五義》、《楊家將》。侄兒又問什么是《七俠五義》什么是《楊家將》?劉清江覺得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跟孩子講了,孩子也聽得如癡如醉。
后來,弟弟和弟媳婦忙,太晚了就不來接孩子回去,省得第二天早早送過來上學太辛苦。劉清江就把折疊床從陽臺搬進來,架在自己的房間里,侄兒沒回去就睡在他的房間里。后來,侄兒改成周五晚上才回去。有時,他的父母周末有事,他就都不回去。劉清江的母親要去跳舞,孩子就交給他。他與孩子下棋、說書、玩“魔獸”,有時去游泳、踢足球,碰到突然暴雨來臨時,就穿著短衣短褲沖到雨中亂跑亂叫,淋成落湯雞才笑哈哈地回來。有時到老七那兒吃炒面,但他沒帶孩子到老王那兒,老王的鑰匙仍是他的秘密。
有一天,侄兒拿一個變形的機器人玩具,對劉清江說:你幫我弄一下。
怎么弄?
我要讓它變成一個球。
劉清江看到張牙舞爪的機器人,覺得要變成一個球是不可能的。孩子說可以,看別人變過。
他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看,承認自己不行。
侄兒卻盯著他問:“你為什么不生個小孩?”
他從機器人上收回目光,看著發問的孩子,感到難為情。他把機器人還給侄兒,說:“你作業做完了沒有?”
但侄兒仍盯著他看,等他回答。他沒有辦法,只好說:“我沒結婚,一個人生不了。”
“你為什么不結婚?”這可能也是孩子最想知道的事情。
“我沒有找到合適的人。”
“什么叫合適的人?”
“嗯,就是跟我要好的人。”
“你叫她跟你好不就行了?”
“可女人不聽我的話。”
“你真笨!”孩子咯咯笑。
他也跟著笑,覺得自己真的很笨,但感覺很舒服。
侄兒突然用機器人敲了一下他的腿,說:“你騙我!”
他一愣,不知孩子知道了什么,便不敢再隨意說話,生怕孩子不信任。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生小孩!”孩子像抓到他把柄的老師一樣,得意地點著頭。
“為什么?”
“因為小孩是讓大人罵的,你不罵小孩,生了也沒用!”
“哈哈哈!”劉清江忍俊不禁,沒想到孩子發現了這樣的真理,他摟住侄兒連連說:“對對對,你說得對,你太棒了!”
侄兒扭著掙脫他的手:“你不要抱我,我不喜歡人家抱我!”
“對不起,”他連忙說,“那你喜歡大人罵你嗎?”
“我才不喜歡呢!可是已經被生出來了,我也沒辦法。”侄兒像大人一樣說話。
“我也是,我到現在還經常被你奶奶罵。”劉清江本是逗著孩子玩的,可話說出來,想到了這一事實,心里一陣悲愴,眼淚忍不住要流出來。
侄兒安慰他:“不要緊啦,你閉上眼睛就行了。”
他閉上眼睛。侄兒的小手在擦他的眼淚,他就任淚水流出,孩子認真地擦著。
轉眼到了期末,學校通知開家長會。弟弟和弟媳婦都沒空,他們最近心事重重的樣子,都顧不上孩子,侄兒全扔給劉清江。母親讓劉清江去開,她怕老師說的什么自己記不住。劉清江問侄兒可不可以?侄兒說,可以,但你要說你是我爸爸。
“這?”劉清江看一眼母親,覺得真要冒充爸爸去開家長會是有難度的,“不說可以嗎?老師不會問的。”
“同學都說你是我爸爸。”
“你怎么說?”
“我不告訴他們!”
圣誕節的時候,劉清江照例收到妹妹寄來的賀卡,她是每年圣誕節寄一份她全家合影做成的明信片,上面寫著“親愛的媽媽”、“親愛的大哥”、”“親愛的二哥二嫂”一家一張,三張合在一起寄到劉清江這兒。今年寄的是他們全家在瑞士滑雪勝地度假的照片,全家人穿著鮮紅的滑雪服,笑得很燦爛。
母親看一眼明信片就還給劉清江,嘴里說:“她能滿世界去玩,就不知道回來看看。”妹妹幾年也不回來一趟,基本不寄錢給母親,更不要說資助大哥買房了。她打電話時總是大驚小怪說:“你們國內的人好有錢啊!比我們美國人富多了。”(她已加入美國籍,經常跟家里人說“我們美國人”。)這么一說,劉清江就斷了妹妹贊助自己買房的念頭。
只是今年的明信片他發現妹妹的大兒子跟侄兒有點像,特別是那個嘴形。他多看了兩眼,心想,美國人怎么也長這種嘴巴?就把明信片夾到往年的賀卡堆里。
春節還沒過,弟弟就出事了,被“雙規”。社會上的傳說很多,都是劉清江沒聽說過的。辦公室的王志強說:“你弟弟至少有上千萬。”他不相信,有上千萬,怎不見他在母親和自己面前大方過?問弟媳婦,她說她也不知道。只說目前這種情況,為了不影響孩子,川川只好先放在他們這兒,她要去找人想辦法。母親愁眉苦臉,她是想哭來著,但情況不明,哭不出來。侄兒倒是跟沒事一樣,期末考試考得不錯。
后來有檢察人員來家里翻找了兩次,沒發現有價值的東西,他們對劉清江母子的生活狀況甚為不解。劉清江從檢察人員的嘴里得知,弟弟在市里除了自己住的一套房子外,還有三套150平米以上的房產,從他家里搜出人民幣、美元、黃金、玉器等財物約值500萬元。王志強說的沒有錯,弟媳婦說不知道是假的,她也被叫去協助調查了。
母親嘆息了一聲:“夭壽啊!有那么多房子卻不舍得分一套給你。”又說,“我肚子里生出來的,卻跟你隔著肚皮。”最后好像是自言自語:“錢和東西統統沒收了,也沒給孩子留一點,以后川川怎么辦呢?”
劉清江茫然地對著電腦,他很想說句什么,卻怎么也說不出來。電腦屏幕上不時有滾動的信息和廣告,一個紛繁的世界在屏幕后面生生不息。他產生一個錯覺,似乎鉆進電腦里,就可以從那兒回到過去,回到在糖廠生活區里跑來跑去的日子。那時,弟弟妹妹都是他忠實的追隨者,他是父母的驕傲,他有愛情。
侄兒好像也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出事了,以后不管他了。這幾天都很乖,總是用驚懼的眼神看奶奶和伯伯,看得劉清江心疼。這會兒他守在劉清江身邊,小心地問:“‘你’是誰?”
劉清江才發現,自己無意間在鍵盤上打下了好幾個——“有時也會想念你”。
“你”是誰?是弟弟嗎?不是。是秋霞嗎?也不是。好像是死去的父親,又像是曾經的自己。劉清江的內心翻江倒海,無數個“你”在他心中跳躍。“你”是自己曾有過的理想,是一口氣做一百個俯臥撐的少年;是兩小無猜的初戀;是看螞蟻搬家一看一個小時的時光;是病榻上父親難得的笑容;是好吃的食物;是難忘的一句話;是胸前的一陣芬芳;是隨便什么讓人怦然心動的美好事物……他說不出來,只覺得“你”是對生活的渴望所形成的巨大的漩渦,又覺得是近在眼前的溫柔,他想抬起頭迎著“你”的目光,把心里的一切和盤托出。
“你”是誰?
劉清江說:“是所有我愛的人。”
“也有我嗎?”侄兒不放心地問。
“當然啦!”劉清江想抱住他,但想到他不喜歡人家抱,就摸摸他的頭。
侄兒陌生地看著墻上的照片,自己把身體往劉清江身上靠了靠,期期艾艾說:“你要一直愛我一直愛我一直愛我!”說到后面,已哽咽得說不出話。
劉清江抱緊侄兒,喃喃說:“我會一直愛你一直愛你一直愛你!”他也心酸落淚。
本欄責編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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