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藤

女同事繆貞曾偷我一條made in U S A的八成新的內褲，穿上它去誘惑一個男人，我清楚扒手是誰，苦于沒證據。過幾年，在浴室掛鉤上發現了那件褪色的內褲，我撕爛它，舉起來大聲嚷，王八蛋偷的？重新掛在墻上。繆貞洗浴出來，從容地穿上爛布條內褲，談笑風生。再后來，她竟然做了我的上司……

二十多年后，繆貞已退休，曾在我靈魂深處結痂的傷疤再次被良心融化，吐放出這些貌似凄美的故事。

1

繆貞的霉運始于1986年深冬，我分配到婦產科醫院圖書館第三天。

電話鈴驟響，抓起沉重的黑聽筒，傳來嘈雜背景音，繆貞泣不成聲地說，她愛人昨夜突發心臟病猝死。

我提著暖壺正要去打開水，愕然張大嘴不知所措，柳館長剛好進門，搶過電話。

這么壯實小伙子，怎么說死就死？繆貞才結婚半年啊！柳館長接完電話說。她顧不上換下羽絨服，到院辦公室找人找車，去看望不幸的繆貞。大夫們陸續進來看書，問起圖書館那兩位老師，一時間，話題急轉到繆貞家的爆炸新聞。中午，柳館長回來憤憤地說，小繆婆婆帶小叔子把繆貞趕回娘家，要做尸檢，說繆貞是殺人兇手。

怎么會這樣！我是第三天上班的新職工，不知該說什么，覺得繆貞肯定被冤枉。

翌日，圖書館多了些專來打探情況的女同事，柳館長告訴她們，繆貞丈夫尸檢報告出來，法醫鑒定為病毒性心肌炎引發心肌斷裂，排除他殺，可婆家還想把繆貞告上法庭。

圖書館閉館半天，我也參加了繆貞丈夫的遺體告別。那天，院辦焦主任帶著夫人胡醫生跟車同去，焦主任長著蒙牛腦袋，青蛙眼睛大鼻孔，上下厚嘴一碰，機關槍似的語速，這幾天總跟柳館長商量事情，以院方身份出頭幫繆貞跟婆家打官司。焦主任的夫人胡醫生表情凝重地坐我右側，她是我們醫院婦科大夫。

遠遠看見繆貞站在風中，雪白的防寒服幾乎接近她的臉色。見到胡醫生，她立刻撲過去，翻翻白眼兒好像活不過今天也得死，可見她與說話略帶西北鄉音的胡醫生私交不錯。

被做過尸檢的繆貞丈夫蓋著黃緞子棉被，從臉部輪廓看是位標準美男。死者的姐姐一進靈堂就指著繆貞叫嚷，潘金蓮！殺人犯！后來，她拼命地哭喊，弟弟冤枉！妖孽纏身呀！她撲過來想廝打繆貞，被人攔住了。年輕寡婦繆貞探著身子站在丈夫尸體旁，顫抖的雙手垂在一起，不敢觸摸尸體，有氣無力地絮叨：你看我一眼，你起來，帶我回家……

我和胡醫生流著眼淚攙扶繆貞上了大客車，繆貞像受驚的小女孩，仰臉望著她母親怯怯地說，剛才他聽見我說話了，我告訴他，生個漂亮孩子，跟他一樣，我肚子里準有他的孩子！繆貞母親無言地點頭應承女兒，用手不斷撫按她前胸。過度悲傷導致繆貞的經血量增多，要么是先兆流產？那件白防寒服下面染著塊暗紅，座椅上留下了血跡，她肚子里怎么可能有孩子啊！

悶雷轟響，該下雪的節氣，漫天飄灑著罕見的冬雨，讓人聯想到竇娥冤里的六月雪。我堅信繆貞沒殺丈夫，看到她長款棉服屁股后面上那塊殷紅，我對她是否懷孕也大打折扣！

從火葬場回到醫院，我頭一次住進圖書館樓上的女宿舍，這還是繆貞帶著我申請的房子。半夜兩點再也睡不著了，耳畔響起繆貞站在她丈夫尸體旁微弱的絮叨聲，幾天來發生的一切像電影鏡頭緩緩倒敘，第一天報到的情景重新在眼前。

那個上午，問兩回才明白要找的圖書館在哪兒，走出門診大廳，耳朵灌滿了護士喊號的叫嚷，女患者的吵罵、哼哼唧唧的呻吟。繞過幾個前挺后撅的孕婦，見到一塊古香古色的木牌，上面寫著寬寬胖胖的繁體字——圗書錧，仨字兒像彌勒佛般慈祥地沖著我笑。

圖書館里端坐兩位并沒穿白大衣的新同事，柳館長五十多歲，沒記住她穿的上衣，藏藍百褶裙印象極深，她優雅地推推金絲邊眼鏡，問過我屬相和出生年月，打趣兒說，圖書館湊上三條美女蛇啦！另一位同事媚態可掬，自我介紹說她叫繆貞，比我大一旬，我倆和柳館長都屬蛇！繆貞一對細長的單瞼鳳眼，粉白臉蛋像精致瓷人兒，長發被紅色小皮繩隨意纏繞成馬尾，搭在左側鼓繃繃的前胸。她笑起來咬著后槽牙，特幸福地說，許多多，你早來幾個月就能當我伴娘了。

繆貞帶我看過圖書館連在一起的三間屋，回到辦公桌前跟柳館長說，許多多這丫頭名字真吉祥，多多益善！我說，本想改名，繆老師說好就接著用啦！

兩條“美女蛇”輪番夸我說話中聽，又輪番走到墻鏡前擠眉弄眼，揪揪鼻尖，抹抹嘴唇，捏捏頭發。墻鏡掛在大水盆上端，印著喜鵲登梅的彩畫，被閱覽室的門反掩出一個私密角落。長方形大瓷盆的冷熱水用一根橡皮管接通，水溫適度。24小時熱水待遇在八十年代不多見，還碰到兩位氣質不凡的同事，讓我對新環境特別滿足，尤其繆貞幫我爭取到這間宿舍，下樓就是圖書館。

總算有點困勁兒，睡意剛來，被同寢室上夜班大夫徹底趕走，她來拿東西，說明天去廣州度蜜月。這間宿舍剩下我自己太孤單，想到繆貞喪夫請了長假，在圖書館每天面對大我兩旬（36歲）的柳館長，對繆貞上班的盼望油然而生。

醫院主樓的冬天像顆半老徐娘的大腦袋，被幾綹深灰長發拽住，后腦勺甩出一條條斜坡似的走廊。這景觀與婦產醫院的屬性很搭調，五十年代院址，經年滄桑，墻磚縫隙仿佛都隱匿著陰氣。

繆貞的新聞在醫院稍有平息，法院判定，錢物讓繆貞拿走，房子歸還婆家。器械科有個粗壯矮小的工程師特意跑到圖書館找柳館長，他聲音發顫地說，小繆老師以后怎么辦呀？柳館長說，她還年輕，再嫁唄！矮個子工程師說，要不，我娶她。柳館長一聽，沖我擠擠眼，安慰他道，你心眼兒真好，等她上班，把你的意思轉告繆貞。身材短粗的工程師走后，柳館長看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可惜，這武大郎撞不上桃花運，繆貞是好色的潘金蓮！

嗯？柳館長也把繆貞當成潘金蓮？我記起跟繆貞丈夫遺體告別那天，死者姐姐一見繆貞就叫她潘金蓮，那矮墩墩的工程師越看越像傳說中的武大郎。

又過幾天，我到洗衣房換白大褂，愛跟我搭訕的庫管員田姐齜出兩顆兔牙問，小孩兒，圖書館珠穆朗瑪峰爺們兒咋死的？珠穆朗瑪峰？我問。

小繆胸脯像不像珠穆朗瑪峰，走道噔噔噔跺地！田姐說話間，劣質發膠的惡香撲面。

繆貞跟我才共事兩天，聽田姐一說，確實覺得她胸部發達，腰細屁股圓，愛穿三寸高跟鞋，走路故意踩出噔噔的聲響。田姐叫我小孩兒無所謂，對繆貞的不敬有些過分，她額前劉海兒被發膠固定出一個高聳的硬殼，反而很像珠穆朗瑪峰呢。

法醫說，繆老師愛人病毒感冒引發心肌炎，猝死。我回答她。

感冒死人？放屁砸坑嘛！老老實實睡覺能猝死？那叫馬上瘋，美死的，知道不？

馬上瘋？能美死？我納悶。拿走白大褂的時候田姐塞我一把糖炒栗子說，實誠小孩兒，圖書館那倆酸娘們從不跟我過話，下次換大褂，捎本《大眾電影》瞧瞧？我點點頭，把糖炒栗子裝進口袋，覺著那些栗子有田姐頭上的發膠味兒。

進了屋，柳館長正跟幾個上海老鄉閑聊。她精心團起的香蕉頭上別著一根藍色皮質長發卡，露出圓滿的前額，黑白點襯衫套件蛋清色開懷毛衣，不穿白大褂恰恰突顯她的著裝品位。我小聲告她洗衣房田姐的話，說完立刻后悔，滿以為柳館長會袒護繆貞，豈料，她抖開白大褂鄭重地說，繆貞丈夫確實死在她手里。許多多，你結了婚會明白，哦，田姐是出了名的潑婦，別招惹她。

我不同意柳館長后半句話，沒表態，田姐率真，跟我有種莫名緣分。來這兒找柳館長的上海女醫生都是年過半百的主任，喜歡把圖書館當成小道消息中轉站，發牢騷、聽新聞，中午趴到閱覽室大桌子上睡覺，說除了圖書館，哪兒也睡不香。柳館長不光給她們找中外文資料，還能與她們重溫少女時代的生活情景，談論秀蘭·鄧波的餅干桶和影星艷史，她能把舊上海政界、商界和娛樂圈重量人物的私生活說得有鼻子有眼兒。這些女鄉黨約定俗成的規矩是，要么講英語，要么說上海話，一年兩次到西餐廳聚會，除柳館長，清一色婦產科專家。私底下，她們說起護士從來都用“nurse”們這詞兒，管那些行政干部叫potatoes——土豆。柳館長把身材短粗的工程師來過，說他喜歡繆貞的事告訴大家。病理科馬主任拉著長聲搖頭說，萬惡淫為首！小繆，鳳眼高吊、眉梢傳情，不用刀的奪命婦人啊！法院看過她死去丈夫的日記，充滿了對繆貞性欲亢奮的恐怖，日記本至今落在繆貞婆家。病理科馬主任的丈夫是法醫，正巧給繆貞愛人做了尸檢。

天哪！我躲在書架后佯裝找書，總算聽出繆貞丈夫的死因，難怪洗衣房田姐說繆貞丈夫是美死的。傍晚，男朋友約我，跟他講了白天人們的議論，他像看怪物似地瞧著我說，還婦產科醫院的，這案子水落石出，繆貞把他男人累死啦。我問，美死的，怎么叫累死？他摟摟我的腰，壞笑道，對！美死不冤，你要像繆貞那樣如狼似虎，我寧愿美死。

臭流氓！說著，我揪住他胳膊上一塊硬肉。

論起繆貞，第一眼見她就讓我覺得心里特舒服。她溫婉、清秀，惹人憐惜，不過，從某角度觀察也會發現她丑怪或叫另類的模樣，好在一白遮三丑，她質感滑膩的皮膚，讓人聯想到餐桌上鮮嫩的蛇肉。難怪，被稱做“馬上瘋”的丈夫尸骨未寒，醫院就出了好幾個惦記小寡婦繆貞的男人。

柳館長一邊翻日歷，一邊接繆貞電話，她突然想起什么，吩咐我，許多多，馬上去外文書店，把我訂的幾本原版英文書取來。我騎上自行車速去速回。拿到裝幀精美的進口書，外文書店經理給了我一個信封，里面有120塊錢，第一次知道圖書館買書會得回扣。我把信封給柳館長，她拿出錢數了6張遞給我說，一人一半。我替繆貞惋惜，柳館長是故意趁她還沒上班把錢分掉。

2

大雁北飛春歸來，繆貞像條青蛇伏在單車上，甩動著水綠呢裙穿梭于醫院主樓。從她臉上找不出一絲陰霾，倒像打過雞血般興奮，聲音也高了幾度。她做了雙眼皮，手指甲畫上小紅花，是全院女人中的“首屈一指”。柳館長見到繆貞第一句話就說她割雙眼皮失敗，繆貞淡然一笑，岔開話題。午飯時，繆貞把她帶來的炒鱔魚絲撥給我，廚藝真好！第一次吃鱔魚，印象深刻。轉天，繆貞像老熟人挎著我胳膊出出進進，有說有笑。柳館長酸溜溜地跟她上海老鄉說，許多多要和繆貞穿一條褲子啦！繆貞瞥她一眼，晃晃馬尾辮說，穿一條褲子都嫌肥！

周三下午，繆貞請假，幾分炫耀地說要去機場接人。那年頭誰有坐飛機的親戚挺驕傲。圖書館只剩我和柳館長，她叫我把椅子拉到跟前，遞我一個發黃的硬殼本，慈祥地說，你在專業上不準輸給繆貞，這些英文醫學詞匯是我用舊打字機敲的，要盡快掌握。她教我一個接一個地念，說我發音比繆貞好十倍，最后，她用不經意的口吻稍帶著說，同事間提倡君子之交，過往甚密，有了隔閡更難補救，我的話望你三思。

這柳老太，妒忌我和繆貞要好吧？我猜疑。幾天來，從繆貞嘴里聽到的全是醫院人隱私，她有空就把各部門主要人物的老底子向我抖摟一番，比如，哪個女干部專愛找業務院長婦科檢查；誰跟前黨委書記在值班室過夜被人發現；哪位女大夫的干爹擔任高職評委。繆貞說，她跟婦科胡大夫最鐵，就是院辦焦主任妻子，別看人家西北口音，國際刊物上發過論文。在繆貞嘴里，胡大夫好得邪乎，也許因為繆貞死丈夫那會兒，胡大夫兩口子幫她跟婆家打官司，出力不少的緣故。最后，繆貞叫我別老找洗衣房田姐閑聊，那女的沒人敢惹，她還講給我柳館長如何排擠圖書館一位曾經留學法國的同事，把她氣成半身不遂。我疑惑地看著繆貞問，柳館長比洗衣房田姐厲害嗎？

傻丫頭，低估這群老小資你會吃虧，她們除了算計人最擅長提上褲子裝正經，老柳年輕時也算上海交際花，她親口說過，有位少爺送她個皮箱，里面99封情書。

柳館長挺浪漫啊！我說。

哼！誰都會有見不得人的事兒，別看歇班，照樣有人轉述柳館長如何貶損我，你怎么維護我，老柳的偽善，慢慢品吧！一時間，覺得繆貞肯跟我說貼心話，把我倆關系拉近了一步。

五一節放假，繆貞帶我去主管領導家拜訪，替我美言求得關照，我請她看電影，她請我吃糖墩兒，一起逛街，幾個月前悲慟欲絕的小寡婦變得幸福燦爛。那時還沒有五一長假，一個春天我倆混得情同姐妹。她有了男朋友，拿出照片叫我看，小伙子太帥了，看著有些眼熟。我把自己男朋友照片給繆貞看時，她馬上皺起眉說，長相不咋地，這類男人我可不要，換吧！

我嘿嘿傻笑，心里自有主見，當警察的男朋友我看著蠻好，繆貞的要求過高而已。

認識繆貞將近半年后，終于感受到她的為人不爽，愛吹牛，占小便宜，說柳館長偽善又模仿人家作派，在她頻頻撒謊的時候，我開始琢磨柳館長叫我三思的那番話，卻還沒意識到盡快疏遠繆貞。

細雨輕輕軟軟散著潮熱，我和繆貞在濛濛斜雨中騎車到外文書店買書、訂刊。繆貞妖嬈身姿在夏日里顯得別有風情，她學著柳館長的樣子綰起頭發，插上精致木簪，甩下幾綹垂在粉白的臉頰，不時斜睨一對細長的笑眼看我，催我快騎。

書店人朝她投來傾慕的眼光，問她，您是華僑？她就說，NO！是畫家女兒。她肉粉色真絲襯衣被小雨打得微潮，透出清晰的胸罩輪廓，紐扣之間被豐滿的乳房擠出一條神秘縫隙，引得男店員跳過我瞟向繆貞的胸部，這讓我常常想要幫她遮掩一下。經理給她個信封，她迅速裝進口袋，以為她回去一定交給柳館長，誰知，三番五次拿到信封，她僅僅交出一回。繆貞哪能想到我也接到過同樣的信封。后來有件事，讓我對她徹底喪失了信任。那天在門診買藥找繆貞借了20塊錢，怕忘記，回圖書館信手把借錢數目寫在日歷上。周一還錢，卻沒涂掉日歷上的提示。一周后，我又看到玻璃板日歷下寫著借錢的數目，順嘴剛念出口，覺得給過她20塊錢，但還是忍不住想聽到從繆貞嘴里說出的認證。繆貞竟然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說，沒印象了，嗨，無所謂！

我拉下臉，毫不遲疑地再次還錢給她，只當花40塊錢買教訓甩手而去。繆貞收起錢包笑笑，沖我的背影說，哪天請你冰激凌！

快鎖門時，矮個子工程師羞答答來找繆貞，抱著一大本集郵冊，結結巴巴地說，繆老師，能不能，幫你組成新家庭？你看，我這些郵票，有喜歡的送你兩枚。繆貞乜著眼睛直到把小伙子看得想鉆地縫兒，乜瞇起眼說，讓您費心，家庭和郵票都無聊，不能列入我下一個五年計劃。笨嘴男人顫動著嘴唇，抱起硬殼夾子，落荒而逃。

第二天下午政治學習，繆貞紅著臉像懷春小姑娘，公開談起她新交的男友。過會兒，她從更衣柜端出一條包好的毛毯叫我和柳館長看，說有熟人能給她買出口轉內銷毛毯，才75塊錢，建議我買一條當嫁妝。柳館長摸摸毛毯，像發現新大陸勸我掏錢。毯子質地確實好，半寸長的綢子包邊從頭至尾有層不明污漬，眼神不好很難辨認，極可能是繆貞亡夫蓋過的東西。我打定主意，說破大天兒也不買。柳館長覺得我傻，推薦給她上海老鄉，很快，產科喬主任美滋滋地拿走了毛毯，執意留下80塊錢，覺得撿個大便宜。柳館長做了好人，趁機對繆貞說，許多多男朋友來過圖書館，把你新朋友照片給看看？繆貞立刻拉開抽屜，亮出一張穿皮夾克男人的黑白特寫說，他叫梁新，趕明兒把真人帶來。

像佐羅！柳館長拿著照片唏噓道。

照片上帥哥怎么看都像我小學同學梁新，少年宮物色芭蕾舞學員時第一個把他選走的，果真是他嗎？

比你前面那個漂亮，怎么認識的，他多大？柳館長的口氣里帶著質疑，把形容詞漂亮用給照片上的男人很貼切。

他小我四歲，同學的表弟。繆貞低頭答話，撿著灑在桌上的茶葉，神色緊張。

我慶幸沒揭穿跟梁新是同學的內情，不然，在這女人扎堆兒的群體中又將爆出特大新聞。就剛改革開放的國情而言，35歲女人找23歲小伙子實屬稀有，得替她保密。

晚上約會，我跟男朋友說，管繆貞叫花癡不冤，新找這男的比死的那個還“漂亮”，是我同學。豈料，他摸摸自己臉說，采陽補陰包二爺啦！我長得也不賴，怎么趕不上這等好事。我嫌他低級幽默，干脆告他，繆貞看過你照片，您這尊容在她眼里叫不及格。男朋友打個哈哈，在街上的櫥窗前照照，自鳴得意的樣子。

上班以來沒人跟我聊起性話題，繆貞說，能跟她聊男人的語境，讓我至少再等十年。但她無意中透露，她接受的男人除了漂亮、腿長，尤其得“家伙好用”。在繆貞獨有的情色幻想里，她肯定認為自己找的男人無與倫比。這兩天收拾更衣柜，發現她柜里除了兩本厚厚的美國畫報，還有幾條萬寶路、箭牌香煙、進口巧克力、帶包裝盒的領帶、打火機。繆貞也不避諱，湊過來神秘地說，梁新可喜歡國外生活畫報上的東西啦！

我跟繆貞共用一個上下兩層鐵柜，她柜里這些貨色都是柳館長熟知的，她從柳館長身上學到最多的就是虛榮心。繆貞是進城干部子女，聲稱父親是畫家，實際上，她父親就畫幾筆螃蟹、蝦米、小蝌蚪。繆貞跟柳館長相比，闊太太風范只能學上三分相似。起先，柳館長說繆貞社會交往能量大得出奇，我沒在意，如今看來，她講的每件事都滿嘴跑火車，前面胡編，后面亂造，一會兒男朋友家在北京，爹是教授；一會兒又住本市的意大利舊洋樓；一會大專畢業；一會是復員軍人，要么就吹噓她爸的畫值多少錢，家里收藏哪些名畫。

柳館長找外貿食品辦了幾箱巴西橙，“老小資”們紛紛過來領取訂購的橙子，梁新第一次在圖書館現身。看見繆貞跟個俊朗小伙子拿一疊表格嘀咕，有位主任過來搭話，小繆弟弟嗎，好帥！

我確認梁新就是小學同學，想主動跟他打招呼，話音未落，后半句被繆貞攔住。梁新不可能跟你認識，他在北京長大。

天哪！她胡謅的功夫爐火純青，同事把目光聚焦在梁新身上，我裝作說錯了話點頭傻笑，此刻的梁新恨不能躲到繆貞身后。病理科馬主任生性開朗，信口問，小繆男朋友真年輕，比你小七八歲？

小四歲！他年底去日本留學。繆貞滿足地答道。再看梁新，臉上掛著明天就要踏上東瀛的神態，扇扇手里的出國表格。在跟我對視的剎那，他心虛了，避開我的目光。梁新端走那箱巴西橙，跟繆貞說，咱沒吃過這個品種的巴西橙吧？言外之意是他們吃過各種各樣的巴西橙？繆貞怕他露怯，拽拽袖子叫他走開。看著梁新下樓的背影，繆貞小聲跟我說，你看，他那上衣叫圣大保羅，腳下的英國其樂鞋、皮爾卡丹線襪，鱷魚皮帶都是北京買的。

聽繆貞一講，我這才感覺出梁新是被繆貞精心包裝的帥哥。

梁新成了圖書館常客，見到我和柳館長，他會刺溜鉆進圖書館最后一間書庫躲起來。那天，柳館長拉長臉叫住正要去書庫會男朋友的繆貞說，又不是賊，見人就跑，起碼的禮貌都不懂？

我看見繆貞的臉陰沉下來，狠踩幾下躥到她桌下的一只柳館長的高跟鞋。從此，梁新找繆貞基本上等到柳館長下班以后。我卻對梁新有了一種說不清的厭惡。

3

圖書館四個吊扇歡騰旋轉，成了納涼寶地。為延長開館時間，柳館長給我和繆貞排了早中班，單獨跟柳館長上班的時候多了，常見她跟那些老閨蜜嘻嘻哈哈閑聊。幾個主任趁繆貞不在，爭先向柳館長講述繆貞上小夜班的表現。老太太模仿著繆貞的聲音、表情，用手比劃著繆貞和男朋友如何躲到門后三角地帶，男人坐椅子上，繆貞哈著腰給他翻找眼皮里的小沙子；過會兒，繆貞又把電水杯里熬好的黑芝麻糊用勺子咔咔攪拌，像喂小鴨，一口一口送到男人嘴里，男人仰起脖子，口腔里裝滿黏黏糊糊的東西，吧唧吧唧吃得不亦樂乎。兩位主任講完繆貞和梁新，憤憤地說，傷風敗俗！做一天手術，餓肚子來看書，隨時飄來各種飯味兒，熏得大家忍不住也想去喂腦袋，更過分的，繆貞和小男人，一前一后從廁所出來，勾肩搭背，洗澡也湊一塊！

柳館長聽完，“騰”地站起來，叫我跟她一起去最后那間書庫，只見電插座周圍白墻上一大片油污，她打開繆貞的柜子，一個锃亮的電熨斗明晃晃豎在里面，順著盤繞的電線摸索，很快抻出如西瓜直徑大小的電爐子、電熱杯、電熨斗應有盡有，這都是圖書館危險品和隱患，更何況墻腳還躺著個白過濾嘴煙屁股；除此，柜里的避孕套、藥瓶還有繡著鴛鴦蝴蝶的男女絲綢睡衣也暴露出來，圖書館穿睡衣不成臥室了嘛！柳館長拿起電爐、電熨斗和電水杯胡亂塞給我說，去！送保衛科。

收掉電爐無異于砸了繆貞吃飯的碗，那點工資不允許她頓頓下館子。沒電熨斗，梁新的衣服就不能筆挺。轉天上班，她嘟嚕著臉，把我拽到第三間書庫，問起電爐子和電熨斗的事。我跟她述說原委，繆貞眼淚嘩嘩背過身去，等她轉過身來，那些淚水神速消失。第二間書庫桌子上擺放著一飯盒沾滿面包渣的生豬排，是繆貞經常吹噓的拿手好菜。

傍晚，梁新手里夾著煙卷直奔第三間書庫，繆貞跟去，讓他以后別在圖書館吸煙，還指著我說，柳老太愛理不理，要跟許多多打招呼！梁新吐了下舌頭又縮進去。我再次認定，這是當年被選到少年宮跳芭蕾舞的小學同學。

我的手紙、洗發水、香皂以驚人的速度減少，大夫們周六來過圖書館，忘帶走的不銹鋼飯盒、皮手套、進口炭筆等物件都像長了腿，周一來拿會無影無蹤，誰心里不明白，鬼混在圖書館的繆貞嫌疑最大，她真像條纏住梁新的母蛇，無處棲居，拿圖書館當第二個家，找比自己小12歲的男人，哪敢領到父母面前！

三九天里，暖氣燒得暴熱，看書讀者紛紛敞開了窗戶。傍晚時分，我正要關窗，繆貞在樓下向我擺手喊道，許多多，柳館長老伴病故，人事科叫我帶路去她家，你鎖門吧！

圖書館“兩條美女蛇”同事都死了丈夫。柳館長上周休長假去美國看兒子，她這一走，繆貞緊繃的神經松了扣，再次添置新電爐和電熨斗，圖書館地下更是油脂麻花，污漬斑駁，辦公桌后面的冷熱水大白盆不時飄來陣陣腥臊怪臭。最恐怖的是，每天早晨開門進屋，經常看到大白盆里殘留著微微蜷曲的短小毛發，還有一條紫紅水蛭，蠕動著扁片身體，沖我揚起沒有五官的尖細腦袋，一攢一攢地搖頭擺尾。我打開自來水沖上二十分鐘，水蛭死死粘在白水池紋絲不動。聽說過水蛭能鉆進身體在血液中游動，煞是驚悚、肉麻。來看書的醫生沖我大叫，燙死它！我只好把辛苦打來的開水嘩嘩嘩全倒向水蛭。果然，水蛭被開水燙成了小肉團，顏色接近粉紅才順著下水道流走。我問身邊醫生，哪來的水蛭？她說，血庫容易滋生水蛭，圖書館沒血制品，不該爬出水蛭啊！

上帝！搖擺著身子的水蛭像不像繆貞頻頻扭轉的水蛇腰？那腥臊味一定是她和梁新在此過夜，晚上沒去廁所，連屎尿帶經血全倒進這個比雞蛋稍微大點兒的下水道孔。

周六晚上下了小夜班，我故意沒回宿舍，在第二間書庫邊看書邊打盹。上班以來，我辦公桌一直擺在里面。聽見門響，是繆貞帶著梁新來圖書館幽會。沒來及跟他們打個招呼，兩人早已徑直奔向了大閱覽室。半天沒動靜，好奇心驅使，我走出第二間書庫，聽見一陣氣喘吁吁的怪音，躡手躡腳循聲走去。大白水盆側面的門有條裂縫，借滿月之光，我看到了不該看卻忍不住想看的一幕。

閱覽桌發出吱吱扭扭的響動，我立刻明白，為什么擦地時總看到桌腳下墊著整齊的紙夾片穩固桌腿。三扇木格窗把月光和星輝潑灑在赤裸男女身上，兩條細長的軀體重疊、纏繞，嫻熟律動，這會兒的繆貞不顧一切地把羞澀兩個字跟她的粉色毛衣、灰色格裙一起從身上扒下來，扔在地面。被人稱做珠穆朗瑪的雙峰在梁新身體遮掩下，若隱若現地跳躍。喜歡咬文嚼字的小繆老師真就變得像條吐著信子的滑膩母蛇，擺起浪頭般浮動的腰肢和翹臀，撩人呻吟中，似乎看到她眼里噴放的炙熱在圖書館到處流瀉。梁新像職業舞蹈人，大幅舞動著利落的身軀，最后，聽到他伏在繆貞身上，虛弱地抽泣，輕聲呢喃著他要死了，要死……

忽而想起繆貞那個據說是“美死”的前夫，我警告自己趕緊離開，以免尷尬。在我小心關門的瞬間，聽見繆貞下意識地問，誰？她應該聽不到我上樓的聲音，我脫掉皮鞋，光腳上的樓梯。

翹起嘴角的月亮透過窗簾看我，毫無睡意的夜晚，我回味著剛才門縫里偷窺的一切，有了重新認識繆貞的感覺，她能讓第二個男人梁新也說出要死了！或許，任何男人在這條白皙的肉蛇纏繞下都會樂此不疲地置生死于度外。那場景讓我領悟，世界上果然會有無與倫比的歡愛瞬間。至此，我答應了男友等待了半年的求婚。他在公安局醫院的放射科當警醫，是骨骼比肌肉發達的壞小子，與梁新相比，一個公鴨，另一個是公牛。

下午接繆貞白班，她像急于給孩子哺乳的奶媽，胡亂包團東西匆忙追趕走出醫院大門的梁新，這半天肯定是兩人在圖書館里黏糊，桌子旁邊又是一片油漬，墻腳多了排青島啤酒瓶，一伸腿，辦公桌下竟然發出唏里嘩啦的玻璃瓶子碰撞聲，撿起來一看，是三四個“延身護寶液”小藥瓶，電視廣告說過那是壯陽補藥，煞費苦心的女人啊！梁新果真出國留學了還會要這大他十二歲的老姐？

柳館長完成了去美國看兒子的夙愿回到圖書館。見她又坐在大水盆對面的桌前，我不禁眼眶潮濕，好多話想跟這位長我三十多歲的老師訴說。原先愛找柳館長的老同事們又開始在圖書館上躥下跳，爭相來看柳館長從美國帶來的照片，還能領走一些絲襪或者口紅。繆貞臉上密布著陰云，她怵頭這些老小資們的眼神和嘴巴，圖書館是她跟梁新幽會的寶地，柳館長走幾個月她就自由幾個月。柳老太當了繆貞多年的上司，做什么事總要避諱她。我也在戀愛，多冷多熱的天氣從不在圖書館跟繆貞搶奪地盤，于是，我不聲不響地早早完婚。

繆貞送我的新婚禮物是件香港襯衣。衣服來歷頗為好笑。有天下午，繆貞從家拿來兩個裝過茅臺酒的白瓷瓶，咕咚咕咚倒進兩瓶杜康，叫我到血庫要幾個封瓶口的紅乙醚，再去打字室要幾張綿紙將茅臺酒瓶包好，得意地說，國酒造畢，送我們醫院移民香港的女華僑黃大夫吧！我傻傻地看著繆貞不知說什么，佩服這造假祖奶奶，她是為了請華僑幫忙，哄騙梁新給他辦留學。女華僑接過茅臺的時候我也在場，為答謝兩瓶厚重國酒，送繆貞一件香港襯衣，西紅柿顏色，上面搭配著Gucci品牌最常用的鎖鏈圖案，或許那就是一件Gucci襯衣。繆貞胸太大，穿上試試，系不上紐扣，襯衣就成為我結婚前后最有檔次的衣服。

柳館長從美國給我和繆貞帶來了巧克力，送我倆每人一件內褲。她說，小繆到了長肚腩、長屁股的歲數，送你條塑身褲；許多多新婚燕爾，這條蕾絲花邊的粉褲衩給你吧。

繆貞不愛聽別人說自己長肚腩，但她對正宗美國貨垂涎已久，哪怕是幾塊包著美國商標的糖果。我當了新娘，穿好看內衣度蜜月是錦上添花，誰料想，稀罕褲衩沒穿幾回就不見了，好生心疼！想到我和繆貞共用一個沒鎖頭的上下層更衣柜，專放些洗澡的毛巾和內衣褲，不是她長三只手，褲衩哪會丟別處？令我不可思議的是，繆貞看上去講究得很，別人穿過的褲衩她肯貼在自己身上？

圖書館的臟亂讓美國探親回來的柳館長大為惱火，她臨走時滿滿一瓶洗發香波現在剩下不到幾厘米，抽屜里一盒綠茶和咖啡糖不翼而飛。昨天中午，她洗手時無意間碰到腳下臉盆，一股惡臭撲面，仔細找才發現，白瓷盆下兩個洗臉盆對扣著錯開了縫隙。柳館長喊我過來看，哎呦！一條生排骨扎在水里，泛起藍黑色霉蘚和白泡沫，腐臭味撞得人流淚。我憋口氣，把那條子排骨用報紙包上，扔進垃圾桶，不一會兒，臭味又返回來。柳館長嘆氣，她說從美國回來感覺自己年齡大了，盡量少管閑事。

4

繆貞扛不住梁新的日常開銷，到處許諾給人買冰箱、彩電、錄像機，收了訂金，遲遲不還，她以幫別人裝電話的借口撈好處費，一次次皮笑肉不笑地打發走債主。我把柳館長走后圖書館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告訴了她，從門縫里看到他倆在大閱覽桌上的行為也說了出來，揭開梁新是我的小學同學的秘密，本以為柳館長會吃一驚，但她很平靜，似乎也在她意料之中。

柳館長說，繆貞的假話隨時用真話遮掩，容易露餡。上星期碰見她媽，老太太紅著眼圈說，繆貞成了家賊，偷她爸抽屜鑰匙去配，拿老子收藏多年的國畫，哄騙梁新。

是啊！繆貞對這花瓶男人梁新癡心耿耿，怎么就不顧尊嚴，不懂廉恥！

柳館長見我愣神，接著說，繆貞赴湯蹈火跳進苦海，當自己是脫俗之愛呢！誰妨礙她，會被有毒的牙齒傷害。我相信柳館長的話，卻怎么也沒想象出繆貞到底有什么野蠻力量。

梁新這白馬帥哥在婦產科醫院頻繁亮相，加上繆貞騙錢的臭名揚出，好事之人把她亡夫家指控謀殺丈夫的老賬重新翻騰出來，演繹出光怪陸離的傳說，說她丈夫一絲不掛咽氣，繆貞趴在死人身上大哭，忘了給他穿衣服。是啊！繆貞不定怎么撒歡兒折騰感冒的前夫。想到她第一個男人被法醫解剖做尸檢，想起在門縫兒看見她和梁新翻云覆雨的場景，讓我忽然擔心小白臉梁新的下場了。

有人問起有關繆貞和小男人，我既不添枝加葉，也沒替她遮掩，實話實說。或許是逞能，更是一種宣泄，把繆貞最讓人嗤之以鼻的隱情說給聽眾，我覺得自己做了正派人，從沒想過講出繆貞隱私將會付出的代價和后果。碰上被繆貞騙了錢的大夫，我會把她給人家買書、買電器、買地毯騙錢的等等伎倆講給她們，為的是讓她們找到更好的對策把錢要出來。遇到來找繆貞看病的，我也把她怎么利用介紹醫生從中撈取好處暗示給患者，殊不知，這些做法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狠狠得罪了繆貞。

上回去北京東單醫藥書店，繆貞站在馬路上，盯著男模特身上的西裝，足足站了十分鐘，嘴里不停念叨，梁新穿上多帥啊！她翻翻書包，差五十塊錢就能買下標價八百元的西裝。

許多多，借我五十，明天準還。繆貞極不自然地笑著對我說。

明天還？這仨字在她身上信用額度為零，我扯謊沒借她。不到一星期，繆貞為西裝特意去趟北京，潛臺詞總埋怨我沒借給她錢。下班回家，我忍不住把繆貞給小男人買西裝的事跟丈夫嘮叨，他不以為意地說，小子，找個姐多福氣！

我拍拍他后背說，人家長得帥，家伙好使，被繆貞扮成電影明星，天天打著奶油色領帶、穿雪白襪子，進口皮鞋。

梁新的家伙好不好使你知道？扮成英國王子也一肚子大糞！丈夫說完，拿出一沓鈔票，看厚度有三四千，他在我面前得意地抖抖甩過來，你也打扮成電影明星！

呵！我市儈地數錢，裝進皮包，抱住他的腰把臉貼過去，跟他講起那回看見梁新跟繆貞在閱覽室赤裸戰斗的場面，沒容我說完，有電話把他叫走了，他一直在幫同學賣醫療設備。結婚后，我穿衣服的檔次直線上升，這讓一直自戀又自信的繆貞甚至柳館長都有了些許羨慕妒忌，兩條“美女蛇”那種酸溜溜的醋意讓人好笑。

繆貞每天撅著屁股一件件地熨燙衣服，卻很少有女款式，大到防寒服、西裝，小到領帶、手絹，全是梁新的行頭。這會兒，繆貞帶人去看急診，梁新蹺著二郎腿，露出煞白的襪子看報，發現電熨斗燒煳，撒腿就跑，惹得圖書館讀者全來圍觀“事故現場”。翌日，院長責成保衛科科長找柳館長和繆貞分別談話，取消圖書館小夜班，扣除圖書館三個人半年獎金。

連累了我和柳館長，繆貞沒表現出一絲絲愧疚。不知她又從哪兒尋摸一個燒餅大直徑的小功率電爐，容易藏匿但慢得出奇，一塊排骨從上班燉到下班才熟，煮碗稀飯也得耗上兩三個鐘頭。

來圖書館找繆貞討債的人像走馬燈，有人惡語威脅她，有人低聲下氣哄繆貞，眼巴巴等她趕快還錢。繆貞是看人下菜，被嚇唬一頓，還上一二百；來央求她的，只能悻悻而歸。那些日子，總見她嬉皮笑臉地跟債主說，明兒吧，后天！明后天人家來了，她又面不改色，繼續拖延，要么就拆東墻補西墻。債主中還有在繆貞喪夫那年說要娶繆貞的矮個子工程師，他的四千塊錢有一半仍在繆貞手里，原打算找這吹牛女人買個進口錄像機，沒成想落得紅臉來圖書館，白著臉離去。還有位麻醉師，幾經周折后委婉地說，繆老師，買《實用麻醉學》那三十塊錢都等一年了，干脆，換本《新英漢詞典》吧。繆貞一聽，樂了，背起包就去外文書店，買本打折詞典，還賺七塊錢。

不管人們指點著“珠穆朗瑪峰”的后背怎么議論，操西北口音的婦科胡醫生和她當醫務科科長的丈夫對繆貞一如既往地關心，遇到別人說繆貞壞話總替她抱不平。

在我懷孕五個月的時候，繆貞突兀地和我套起近乎，買杏干、話梅、山楂膏之類的酸東西給我；到我懷胎七八個月，無意中跟繆貞說，最近總覺得燒心。她笑笑，背起包就下樓，到麥當勞買來兩瓶草莓奶昔舉到我面前說，胎兒長頭發媽就燒心，吃點冷食！

呵，西出太陽東落日，我有點受寵若驚！吝嗇的繆貞，聽到別人有孩子竟然忘乎所以地興奮，結婚生子是她的心病。

被醫院延聘三年的柳館長即將退休。臨走，她再次讓我把椅子拉到面前說，你熟悉業務和繆貞的底細，愛說直理兒，現在是她唯一的隱患，不宜跟她多接觸，防備她報復你。

是！還有比偷別人褲衩穿更見不得人嗎？您從美國捎來的那條帶花邊內褲，沒穿幾次就不翼而飛。

柳館長說，我信！以前，她硬塞我一幅清皇族后裔的臨摹畫，后來，她知道我把這畫轉贈別人，幾乎每天講一遍這畫多值錢。以她現在的人性，說不準哪天就會找我索要。我沒興趣整治繆貞，任她在圖書館吃、喝、拉、撒、睡，好幾次想找領導談，把她調走，話到嘴邊還是咽回去了，讓下個館長收拾她吧。

我和兩條美女蛇同事的年代終于結束，三個女人一臺戲演到精彩處戛然而止。

院周會宣布，門辦賈主任調圖書館當館長，她是老護士長出身的嚴厲管家婆，長一副男人喉嚨，說話鐵板釘釘。同時，圖書館還調來了兩位新成員，三間小屋子擠進五個女人，史無前例。賈主任嚴厲公正，讓后勤拆掉多余電源插頭，把閱覽室兩個皮椅子撤走，說這是風流男女關系的作案用具。她更換新鎖，一早一晚親自開門，閉館，下班后誰也不能在圖書館逗留。她每逢開會都要直眉瞪眼地重復說：三條大路擺中間、不偷人、不養漢。哈！估計是她常年待在婦產科醫院總結的經典格言。繆貞在圖書館處于被孤立境地，新館長把接觸錢的工作交給我和別人，哪怕有十塊錢的折扣都請示醫院然后平分。

繆貞的眼角爬上了皺紋，她開始戴沒度數的眼鏡遮丑。不能在圖書館過日子，斷了財路，她和梁新度日如年。大瓷盆被新館長用硫酸燒過，消毒，水盆外觀像掉了琺瑯質的老牙干白干白的顏色。

第二天，久違的水蛭搖晃著尖頭頂又爬出來，這是最后一次，沒有人再往里面倒臟物了。繆貞毫無驚慌，大模大樣朝水蛭身上吐口唾沫，轉臉坐下，接著擺弄手里的借書卡。這根黑紅的小生物她早已司空見慣，她在圖書館寄居的日子多像棲息于臭水溝里的水蛭！苦命鴛鴦連同這根水蛭將徹底失去在這些房間繼續過活的權利。就在繆貞到處碰壁的節骨眼上，她哥哥舉家去了澳洲，把一處七樓到頂的房子騰出來，讓給繆貞，雪上加霜的繆貞總算盼來了“送炭人”。她顧不上關節有病，爬七樓吃力，和梁新各自偷出戶口本，登記結婚，住進屬于自己的蝸居。

午后，辦公桌上并排平躺著兩本紅色結婚證，連燙金字體在陰郁的天氣里都一點打不起精神。繆貞是故意擺在桌上，叫人知道她光榮出嫁。她凝視小紅本好半天，拿起來，打開內頁，合上又打開，在我眼前晃晃，沒容我看清梁新的出生日期，她自言自語地盯著結婚證說，賜給我一個孩子吧！

繆貞父親突發腦溢血一命嗚呼，跟她經常竊取老人收藏的國畫和登記偷走戶口本有直接關系。接著，梁新母親也去世，跟繆貞的父親死在同一星期。那個月，繆貞領了兩份喪葬補貼。

結婚后的梁新偶爾也到圖書館一游，他去日本、美國的夢想一次次在繆貞描繪的海市蜃樓中破滅。繆貞花重金把梁新所有齲齒和偏黃的門牙全換成烤瓷，也許是為露出潔白整齊的烤瓷牙，梁新常有個咧嘴的表情，這個男人，唇線清晰豐滿，是他臉上最具魅力之處。他穿衣考究，吃飯挑三揀四，只管看錄像帶，打游戲，甩手閑逛，每天夜晚不得不候著那條母蛇，纏繞他，榨干他身上變作精蟲、糖分和蛋白質的體液。婚后的床頭枕邊，他似乎每天聽到來自于女人子宮發出的哀求，繆貞瘋狂地想要個孩子。一直如姐姐般關心她的婦科胡大夫要給她抱養個女兒。在婦產科醫院找到健康新生兒相對容易些，梁新死活反對，不養別人的孩子。胡大夫覺得繆貞生孩子是頭等大事兒，專門把繆貞的不孕癥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到處請專家指導，胡大夫認為，繆貞養大自己的孩子老來有靠。

5

有人說，女人維系友情的砝碼是交換別人秘密。

五個腦袋五張嘴，老少女人之間難免香三臭四。賈館長上任后，繆貞獨來獨往，很少與人接近。我喜歡這種沉寂多年后的熱鬧，從未有過的繁榮，在這樣的工作環境，我恨不得拿誰都當知己，掏心掏肝地與同事相處。

下午，繆貞剛進洗澡間，我和托兒所新分來的丁老師隨后，把脫掉的衣服掛在門后釘子上，多年前柳館長送我那條美國褲衩突然就冒出來，也在門釘上垂著。褲衩褪色，樣式還在。無名憤怒撞到頭頂，太齷齪！我扯下內褲，當著同事的面，急赤白臉把它撕成布條，還喊了一句，哪個王八蛋偷的！重新掛回墻釘。

新同事丁老師撇撇嘴，點點頭，意識到我罵的人是繆貞。正常情況下，內褲被人撕爛該是多么無地自容，奇恥之辱，而此時的繆貞一直沉默，淋浴室嘩啦嘩啦水聲脆響，彌散著熱氣，繆貞故意磨蹭洗澡時間，丁老師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油滑地匆忙離去。

繆貞沒敢聲張我撕她內褲的事，穿著爛條子褲衩離開澡堂。我回圖書館坐定后才感覺自己太不冷靜，偏激！這事足矣叫繆貞恨得我咬碎牙根了！第二天上班，繆貞見我像什么都沒發生，照樣聊起昨晚播放的電視劇《過把癮》。我說家里停電，只看了一集。繆貞還耐心給我講完漏掉的情節，見她誠懇的樣子，我為昨天撕扯那件倒霉褲衩感到愧疚。

沒有蘋果手機、聯想電腦、千萬富翁的年代，女職工們將信將疑地研討著繆真的姐弟戀現象，把小丈夫梁新視為kept man（吃軟飯的男人），把大妻繆貞勝似母親的呵護視為離經叛道。久而久之，沮喪的繆貞經常跟那兩位新來同事發脾氣、翻臉，情緒極端煩躁時，總會在胳膊腿上留下磕碰桌椅的黑紫淤血，查過血小板沒問題才放心。對新來的賈館長，她只能背后罵罵這個長著一雙粗糙大手，臉像男人婆似的女人。也別說，護士出身的賈館長連26個英文字母都念不準，繆貞也把賈館長歸在nurse們行列，叫她無知大媽。不過，繆貞從不嫌棄體態虛胖、一口鄉音，滿嘴婦科思維，愛用女人器官打比方的胡大夫，這應該是兩個情趣相悖的女人。

婦產醫院這種典型的母系雌場，既得利益者未必都是女人，誰能預料，從前管繆貞叫大妹子的院辦焦主任，也是繆貞好朋友胡主任老公，果然是蒙牛腦袋，牛得當上了業務院長，還直接負責圖書館工作。這年，繆貞在她生命中的貴人胡主任夫婦幫助下解決了中級職稱，大有揚眉吐氣之勢。

三年的時間，過上正常家庭生活的繆貞像再次經歷冬眠的春蛇，燦爛地蘇醒，這當然有胡大夫夫婦的功勞。她變得超常活躍，上班拉開話匣子全都圍繞著梁新。我在一邊只用耳朵聽，從不插話。繆貞說梁新膽小如鼠，有人給條小狗嚇得他躲進屋里不敢出來，只好把狗送還人家；說梁新笨手笨腳，把鑰匙丟在屋里，連撬鎖都不會；繆貞還得意地告訴我們，梁新怎么吃都不長肉，我猜他準是在床上消耗的體能太多吧。那些圖書館聽客轉天就會趁著繆貞不在的當口，把她的話翻騰出來句句駁貶一番：梁新這種男人不就是個會吃會拉的飯桶嘛，哈哈……

繆貞45歲那年，生命里最走運的時光悄然而至。

一夜間，被視為大嬸代言人的胡大夫成了婦產科醫院第一夫人，因為她丈夫榮升正院長。胡大夫本來就沒什么像樣朋友，與她年資相同的醫生相比，她外語差、病人少，也只有繆貞信她，把親朋好友介紹給她看病。別看胡主任打扮保守，其實假正經，身為婦科主任，她自己每隔三兩年就做回人工流產。她也從不相信繆貞騙錢的傳說，很快，繆貞進入了院長夫人親友團行列。

不多日子，護士出身的賈館長退休，我這才深深體會到，圖書館面臨著正義的消失。而最大意外莫過于，受擠壓的繆貞泥牛翻身，做上了館長的椅子。宣布繆貞上任第二天，丁老師和護理部調來的館員像昨晚電話通了氣兒，上班分別給繆貞帶來了早餐和午飯。看著得意忘形的繆貞，那麻癢人的暗紅水蛭雖沒有出沒在大白瓷盆，卻在我眼前緩緩膨脹，現形出一條粗硬的肉蛇，坐在我對面椅子上搖來晃去。

開會！繆貞蹺起二郎腿，放慢語速說，下個月，圖書館搬進小樓，英文期刊由影印提升到原版，醫院取消圖書館撥款限量，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大批量購進全科醫學書籍。

這樣啊！圖書館回扣猛增，大量內外科、兒科甚至皮膚科的書將隨著婦產科文獻一起購進圖書館。院長把圖書館擺在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還給我們配備了佳能復印機。“佳能”一響，黃金萬兩！這可是進碎銀子的搖錢樹，賺的是院友同仁的錢，能賺多少，將來要問繆貞館長啦！繆貞不必再去坑騙小錢兒，期刊和買書的回扣完全可以應付梁新消費。她會脫胎換骨，很快把厚臉皮騙錢，躲在圖書館跟梁新艱難度日的窘迫拋到九霄云外。

蒙牛腦袋的焦院長看上去更加親民，把奧迪車讓給副職，跟老婆胡大夫雙雙騎著半舊自行車上下班，各自提溜一對兒人造革老樣式書包。若從兜里掏出個錢夾，還是早年用葡萄糖輸液塑料袋疊制的。偶有雨天，院長夫人特意到圖書館要幾張報紙，墊在自行車車座上，屁股后面一人一片紅紅綠綠。作為千人之上的院長，美麗護士和年輕大夫他可從來目不斜視，很多人要達到目的，走夫人路線不失為高招。

形似百合花的新大樓神速端坐在醫院南門，在這個冬天里，半老徐娘般的老院舍即將灰飛煙滅。動工前，我特意去惜別那間自己工作了十幾年的圖書館。

一縷陽光折射成鋒銳的角度，斜照在白色大瓷盆上，不禁想起那條時常黏在里面搖頭擺尾的水蛭，我感覺它早已鉆進繆貞的身體，混淆在血液，讓她的心變成紫黑。

小小圖書館安置了六名職工，繆貞儼然成了慈禧太后。我和繆貞之間被一扇無形的屏障隔開，冰涼的程度冷到了骨髓。圖書館幾個女人整天哈著繆貞拍馬屁，贊她大乳房，夸她丈夫是美男子，給她描述圖書館聽不到的新鮮事。護理部調來的女護士只要有空，準保拿起繆貞的手，抹上護手霜揉搓，說著叫人肉麻的奉承話，大包小包帶零食給繆貞。老幾位輪番給繆貞買早點，專門在洗澡的時候故意磨蹭，等繆貞給她搓背。趕上過年，五個人爭先恐后爬七樓給繆貞家送去凍魚、凍蝦、化妝品和梁新需要的外國香煙。據說，她們去繆貞家，跪地上給她刷馬桶、擦地板革。梁新見到這些像女仆一樣替他家干活的人連招呼也不打。他一定在竊喜吧！大姐老婆當上中層領導，管他面首還是男人花，樹纏藤還是藤纏樹，他會把少爺羔子做得更加逍遙。

我有預感，跟繆貞撕破臉是弓在弦上，一觸即發。

兒童醫院圖書館的女館長來找我，想做婦科檢查，托我介紹大夫，已經在閱覽室等了半小時。她指著墻角的女讀者小聲問我，那人是誰？我立刻把她拉出門，告訴她那是我們現任院長夫人胡主任，專看婦科。她一聽，立刻擺手，說這女人剛才一邊看書一邊把摳下來的鼻涕痂抹在桌子腿上。我帶她去了門診，路上，她無意中透露，昨天開了全市期刊征訂會，每人發500塊錢。我立刻想到繆貞開的會，她肯定把500塊錢收入私囊，午飯后，我忍不住問繆貞，聽說昨兒開會給500塊錢呢！繆貞轉頭沒轉身，斜睨著笑彎的長眼對我說，誰給錢啦，給聽可口可樂，剩一半，我回家從冰箱給你拿嗎？另外幾個圖書館人立刻接下茬，許多多，你饞可樂，明兒給你拿一整瓶。

真想罵罵繆貞身邊的幾條狗，忍住氣，我繼續質問繆貞，去年外刊勞務費不可能沒到吧？繆貞從鼻子里哼出聲音說，許多多，千萬別惦記這碼事，北京來條文，反商業賄賂，取消回扣。

繆館長是敞亮人，有錢能不給咱？許多多，你得叫許多疑，臟心爛肺！

我成了圖書館公敵，幾張破嘴一起朝我噴吐惡語，繆貞端著紫砂茶杯，抱臂拱出碩乳，坐椅子上像條大肉蛇，從細白的腮幫擠倆酒窩，歪著腦袋瞧我。她剛把杯子放桌上，從托兒所調來的丁老師趕緊給她斟滿熱水，繆貞不小心灑在手上，立刻有人給她遞上雪白紙巾。

如此惡劣的工作環境我怎么剛意識到，烏合之眾！我甩門沖出圖書館，身后響起嘻嘻哈哈的訕笑。

命運未必能決定性格，什么時機遇到什么樣的人更重要。蒙牛腦袋新院長聽老婆枕邊風出了名，繆貞借著院長夫婦的光可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從她蔫蔫兒的壞笑和看著我那種莫測眼神中，我清楚圖書館將成為我的煉獄。

我茫然地徘徊在離家相反的路段，不知不覺走到了退休多年的柳館長樓下，熟悉的琴聲流入耳畔，是她常彈起的曲子《天鵝湖》。

柳館長見我來，眉飛色舞地合上琴蓋，給我找巧克力，燒咖啡，踩著凳子拿出她畫的工筆畫。我跟她講繆貞當館長的經過，說圖書館馬上搬進獨立小樓，有洗澡間、廁所，這么多年來，沒想到焦院長夫婦把繆貞從臭地溝拽上了大雅之堂。柳館長耐心聽完，卷起她的畫作說，呆不下去了吧？誰叫你眼力好，能把小針眼盯出個大窟窿！我說，您猜得真準，新調來四只像“蒼蠅”圍在繆貞身邊，給她收拾抽屜、擦皮鞋、洗襯衣，合伙跟我對著干。柳館長嘆氣，剝個小橘子遞給我說，繆貞前兩天剛來找我，帶著你們圖書館從托兒所調來的新人，想討回給我的那幅畫，我把兒子這月寄的1000美金給了繆貞一半，做個了斷，老太婆丟不起人，等她走后，我立刻想到，小人得勢的母蛇定會排除異己，給我那些愛看書的老朋友使壞，我不擔心這些老太太，只是為你捏把汗啊！

我說，對！只要您那些上海老鄉來圖書館借書，繆貞從沒好臉兒，不用為我擔心，去收發室、伙房、看澡堂、掃地都行，就不愿聽任女騙子指手畫腳。柳館長說，即使你唯唯諾諾也很難在圖書館混，你是圖書館系大學生，可以去工會、病案科或職能科室。

晚霞隱沒我才離開柳館長家，吃了一頓地道的上海菜泡飯。臨走，柳館長送了我一幅她的臨摹畫“鐘馗打鬼”，說把鐘馗掛在家里可以辟邪。

6

搬到新樓的圖書館沒有安裝原先那種四四方方的白瓷水盆，那是我當年喜愛圖書館最直接的理由。

三個月后，繆貞在會上宣布：中外文期刊丟失嚴重，因為工作失職，許多多挪到舊書庫辦公，清整建院以來舊書，期刊管理工作移交丁老師。

我的雙唇不停地抖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年終丟幾本期刊太正常了，大夫們拿亂了雜志怎么怪罪于我？中級職稱的館員，每天爬上霉味兒撞頭的書山，抄寫遍布老鼠糞和螨蟲的爛紙，這是繆貞對我的惡招。我從鑰匙鏈上摘下閱覽室鑰匙，輕輕放在桌子上，做任何辯駁都容易叫我喪失理智，我把涌到嗓子眼兒的怒火強咽下去。散會后，刺耳哄笑聲不斷堵塞耳朵，新來的館員像中了六合彩，蹦著高滿屋子跑。丁老師翻出個標本瓶，指著斜對面的廁所大聲嚷嚷，繆館，快去！檢驗科驗尿，有喜！有喜！另外兩個館員如同架著慈禧太后去了廁所，我懷疑她們會親手幫著繆貞脫褲子接尿吧。一小時后，圖書管爆發出熱烈歡呼，46歲的繆貞果然懷上了孩子。

我模仿著手術室人員裝束開始工作，只露兩眼，把自己埋在舊書堆里盤點臟書，干活無所謂，怕的是人格屈辱。堅持了一周，我憤怒地扔下白帽子，摘下口罩和手套罷工。繆貞對我笑笑，用咬著后槽牙那種笑容，和善地說，吃不消休病假，你當家的能賺錢，把丟失的期刊補齊吧，不然上報院長，扣你獎金。說完，這剛懷孕的女人用雙手捋捋后腰，漫不經心瞥我一下，回頭又沖著身后張張嘴，吐吐舌頭，立刻有人遞塊杏干兒塞她嘴里，她嚼著酸酸的果脯，在圖書館兩個同事簇擁下坐回到座位。

邪火堵在我胸中結成了惡氣團，得找中醫開點舒肝順氣的藥吃，在樓道正巧碰見本院第一夫人胡主任，我強迫自己變個笑臉跟她打招呼。胡主任像看怪物似地盯我半天，想說什么欲言又止，然后憤憤地走過。我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嗎？這尷尬無疑是繆貞嚼舌頭所致。多年來，繆貞早已瞎話成精。

我不想瘋掉，唯一的出路是離開圖書館。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白日里迷迷糊糊去上班；夜間，看著柳館長畫的“鐘馗打鬼”，覺得鬼就藏衣柜，藏在窗簾后面，我指著那些旮旯戰戰兢兢，弄得愛人和兒子不知所措，他們只好勸我休假吧，養養病，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是否在裝瘋賣傻。余下的難眠之夜不哭就打電話，那陣子，只要有人肯接電話，我像抓著救命稻草，絮叨的全是圖書館破事兒，聽見電話那端打起呼嚕，才意識到我該掛電話了。

人事科科長、工會主席、科教科科長、院辦主任像當年找繆貞逼債的債主，三番五次叫我，還帶著圖書館人作證，跟我核對謠言，質問我為什么在背后編造她們收禮、克扣同事錢物、亂搞男女關系，還有當年未婚先孕。哎呦！我就是全身長出嘴巴也難辯白，這跟那天樓道迎面碰見胡大夫，主動打招呼她都不搭理我的操作如出一轍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甚者，圖書館落井下石的女同事們還會指著我的鼻子尖，證明我那些莫須有罪名，把繆貞編織的臟帽子頂我頭上。在沒人敢跟我搭訕的日子，丁老師想充好人，偶爾在廁所系褲腰帶偷偷跟我說幾句，出了廁所立馬兒變成小陰天兒，裝作與我不共戴天。我落魄到了破鼓萬人捶，破墻眾人推的地步。

開春時節，我有篇論文被全國圖書館會議選為發言稿，接到參會通知我不假思索地扔進紙簍，過繆貞這關，要去開會是癡心妄想，不如利用這時機跟她干一架調走。換白大褂那天，我忍不住把心中的委屈告訴了洗衣房田姐，只有她不怕惹火燒身，敢說公道話。以為她腦子簡單心直口快，聽她罵罵繆貞解氣，誰知，田姐噌地從高架梯上跳下來，關上門，神秘兮兮地說：許多多，豬八戒她二姨怎么死的，知道嗎？笨死的！你比繆貞小十二歲，年輕漂亮，她能扒上老焦，你不會也把牛魔王犄角攥住，翻身做主，一腳踹走繆貞。

田姐這話平日里聽我會反感，眼下，想想自己蒙受的屈辱，誰幫我誰是救星。

默默地離開洗衣房，一路想著田姐的話，我不能做出對不住家人的事，但身為年輕少婦，以弱者的姿態求求蒙牛般粗壯的院長未嘗不可啊！

無巧不成書，第二天打開水正好撞見“蒙牛腦袋”焦院長。過去跟他閑聊挺輕松的，這會兒心里像壓塊石頭，走近他剛想開口，不爭氣的眼淚就流個沒完。他好像知道我心思，先入為主道：跟小繆斗什么？甭爭，她退了休館長就歸你！

天哪，又是繆貞埋下的伏筆，怎么成了跟她爭館長？我哭著說，焦院長，她虐待狂，誣陷我，我，我……我有點語無倫次，院長聽著聽著，忽然像躲瘟神似地避開我說，哎！小許，別離我那么近，拉開距離，有人看見還以為……

真他爺爺的！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勾引他？哪像院長說的話！一陣惡心，我流著眼淚小跑幾步，跟他拉開距離，走到藥庫后門，實在忍不住就停下來，想讓淚水流回眼眶，用力仰起頭。亂云穿行的天空是那么灰濁、沉郁，宛如擦不干凈的巨大摩天輪。我想放聲大哭，想回身罵罵這院長，我可能已經失態，攥起拳頭，渾身打顫。

院長追過來，拍拍我肩膀說，你到底想怎么著？

沒別的目的，離開圖書館，幫幫我，給我安排個地方行嗎，院長？我哽咽著說。

圖書館多養人，你不后悔？我使勁搖頭說，直到退休不再回去！焦院長沉思一下說，論學歷你該去科教科管管教育，可你不光傷了一個科長，沒地兒要你啊！我最近想開個項目，叫婦科疾病電腦診斷室，軟件還沒引進，你學學將來給病人做電腦診斷？

謝謝焦院長！我淚如雨下，揪著他的袖子點頭說。

與書為伴十幾年，不能割舍的東西難以言狀。下班后，獨自徘徊在圖書館，灑淚跟我親手擺弄過的所有書籍、期刊告別。人事科通知我，后天去診斷科報到，給我一間獨立辦公室，一臺電腦，每天幫忙輸入做B超的數據。

給診斷科人換白大褂的差事落在我身上，到了周一和周四我必定去洗衣房，在那兒能見到田姐，聽她說說貼心話，不是她點撥，我沒勇氣找院長去哭。

田姐說她看見繆貞肚子大了，腳腫，一臉橫肉。我說，嗯！但愿她生出來的孩子不長屁眼兒。田姐嘎嘎笑起來，她說，孩子沒罪，咱可不貶損人家肚里孩子。說罷，她給我捆好白制服，再次囑咐我提防惡人。

圖書館同事見了我像有深仇大恨，這樣的刺激令我心如刀割。有一回在門診大廳果然見到繆貞，她一副高齡孕婦的笨態、丑態，唯一感覺沒有失真的還是她碩大的乳房，沒有隨著全身的肥肉瘋長。繆貞見我像當年她小丈夫梁新一樣超速躲起來，沒有絲毫優越勢態？不！她心中有愧！

在診斷科舒舒服服的日子維持了將近一年，我發現這是可有可無的崗位，守著間大屋子，一臺電腦，無聊地混到下班，偶有焦院長來光顧一下，說幾句不咸不淡、莫名其妙的話就走。終于有一天，深深的黑井正在我腳下塌陷。

我像往常一樣去收報表，第一夫人胡主任在B超室門口叫住我，許多多，問你點事兒？

我打開辦公室房門讓進胡主任，她繞過椅子，故意不坐，腋下夾著一摞病歷，眼皮也不抬地說，焦院長善良，把你安排在這兒，你不能以怨報德，到處跟人講你是老焦的人，我家老頭一身正氣，你別想打他主意！

聽完胡主任的話，我自己都奇怪怎么會冷笑著回了她一句，胡主任，有人誣陷我！

放肆！不止一人說你敗壞我們夫婦名譽，懶得跟你掰扯，好自為之吧！胡主任漲紅拉長的大胖臉甩門而去。

嘿！我多像個腦殘，被繆貞用根繩兒牽著鼻子推推搡搡，最后還被她狠狠地把那根穿鼻繩兒拉斷。預感到新的麻煩，我想到洗衣房去找田姐，別看平日交往不多，我堅信，她能在我身心癱軟的時刻扶一把，不至于摔倒在地。

田姐正在分放白大褂，她瞟著我進屋，隨手抻出領口印著繆貞工作號的白大褂說，這兒“珠穆朗瑪峰”的大褂兒，臭娘們兒害人精，給她衣服上抹屎，叫她看不出來。說完，田姐把她的白大褂重新歸位。

在眾多虛偽的知識女性群體中，田姐只有初中文化，眼前，她的率直、可愛對我來說顯得彌足珍貴，無與倫比地難得，就在此刻，她用發膠定型的劉海兒成了我眼里的王冠，骨瘦如柴的雙手像兩根溫暖的木炭，連她嘴里齜出的兔牙都變得平和充滿慈愛，我的女神！我抱住她失聲痛哭，平日里粗活滿口的田姐見我傷心至極，什么都沒問，緊緊抱著我說，寶貝兒，不是虎落平陽你哪會找我這樣的朋友啊，接著，她便跟我一起嗚咽……

第二天，焦院長再次路過我辦公室，還是咧著嘴跟我說話，那可是笑里藏刀，他說，小許，醫院不養閑人啊，你自己一間屋子玩電腦，眼紅的人太多，行政科科長們一致提出叫你去后勤。

院長，不是說要引進新技術讓我學嗎，突然變卦是因為繆貞？昨天您愛人胡主任也來過。

焦院長一轉眼珠打斷我，嚴肅地說，現在是崗位聘任制，你的上司不聘你就得下崗回家，有后勤收留你知足吧，許多多，到四十歲你就明白為什么會淪落到這一步了。

院長說得對啊！我剛過本命年，37歲，那就等到四十歲找回這答案。我把焦院長的話告訴田姐，她撇撇嘴，嫌我不懂規矩，院長憑什么白照顧你！我看你別在這醫院混了，天無絕人之路，我一女姐妹兒想干醫藥衛生書店，正求你這樣人才，賺大錢去吧！

明兒讓我去后勤報到呢。我說。田姐把我拽到衣柜后面，拉上大夫們換衣服的布簾，小聲說，后勤報到你就提出到洗衣房旁邊這淋浴室來看澡堂，這兒缺個人手兒，我每天替你開門、關門，你自由時間有的是。

我說，大學生混成澡堂子洗刷工，找樂兒！

她指指我腦門說，天下第一大傻，我指道兒誰叫你不走，老焦憑什么養你這么長時間，給你間屋子和電腦，你的明白？

不明白！他說我四十歲就明白了。

要你主動解褲腰帶，人家是院長，給你機會不抓，過期作廢啦！院長也是人，你以為繆貞是好貨，她要不跟老焦有事才怪，不信，明兒我替大妹子你罵她，瞧她心虛吧！

別！我怕給你找麻煩，再說繆貞無比忠誠小白臉，她跟胡主任關系鐵，才被焦院長縱容。

管他們呢！愛誰誰，這年頭賺錢是真格，等老焦退休，新院長必定會為你翻案，再殺回圖書館，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7

繆貞得志，幾個月的光景，她把人性中最卑劣的一面全部展現在我的眼前。

田姐為給我出氣，找茬兒到圖書館大罵繆貞，讓她趕緊還給小大夫買書的錢。真不是田姐吹牛，繆貞嚇得躲到墻腳，從頭到尾聽著田姐的罵聲完畢，紅著臉答應明天準保還錢。

我主動提出去看管浴室，跟田姐成了快樂搭檔。剛調澡堂那幾天，我數白大褂兒，由田姐掃水做衛生，她是怕傷我自尊。慢慢地，我也明白了因為自己不識抬舉，院長才把我弄出診斷科，多正派的男領導都會厭煩我骨子里那種又臭又硬。起初安排我一個養尊處優的地方自然有不言而喻的目的。本來我心里也有個底線，假如院長主動給我一些關懷，甚至曖昧，我就默許，畢竟我掉進了火坑，但這油腔滑調的院長到底是虛偽還是真正統讓人捉摸不透呢！為達到目的，丟下尊嚴去討男人歡心，我不干，再說一遍，在男人面前，不能主動給自己寬衣解帶，生死關頭就另當別論了。這次院長夫婦跟我翻臉還有個理由就是繆貞的蠱惑。

整個婦產科醫院只有田姐明白，是我主動要求去跟臨時工大姐看管澡堂，這是不合正常邏輯的選擇。每天，我看著胖胖瘦瘦、赤條條的女醫生護士們摘掉帽子口罩、脫去遮羞布，還可見到一些優雅女人在我面前偶爾做出不該示人的小細節，只是繆貞永遠也不到公共淋浴室洗澡了，她的那些圖書館部下來洗澡會用得意的眼光藐視我，這都在我預料之中。

利用跟田姐的交情，我在繆貞白大褂左面里懷用碳素毛筆寫上了“大騙子”仨字，這小動作跟我撕她的褲衩有點異曲同工。后來，繆貞再沒有把她白大褂拿到洗衣房，一是因為她生了個兒子休產假；二是因為怕我給她白大褂上再寫出不堪入耳的話。

又一個春夏交接之季，繆貞如愿當了母親，生出的兒子肛門正常，卻是先天性腦癱的患兒，真納悶一直為她保胎的胡主任，保出來的卻是個弱智、弱視、嘴歪眼斜腿又瘸的白胖男孩，除了膚色像繆貞，這孩子找不出一點點帥哥梁新的影子。

田姐消息靈通，她聽圖書館人說，繆貞自從生了傻兒子，把欠下的所有債款都還清了，對手下同事變得實在許多，有了書刊回扣及時分給大伙。自從生了傻兒子，她也從沒提過許多多的名字，別人說起許多多她就繞開話題。

我很快適應了淋浴室的工作，早上開門，倒掉紙簍那些被澡水浸泡的大便紙、衛生巾；下班掃地，鎖上門，一天的中間時段全部屬于自己。兩個月后，我可以不到醫院上班，一切由田姐捎帶腳幫我干了。我利用自己多年在圖書館的人脈開起一個名叫“好大夫”的醫藥書店，零售批發一條龍。八年以后，這個書店紅火起來。

八年的時間里，八年的忙碌中，我這個洗澡堂的清潔員把醫藥書店干成了全市最權威的一家。那些歲月里，每天都是田姐早晨替我打開浴室，晚上下班鎖門。漸漸地，書店成了我的主業，后勤淋浴室的工資跟我做書店的收入相比微不足道了。我拿出一半工資給浴室跟我對班兒的臨時工大姐，加上田姐幫我擋駕，澡堂子里的衛生歸她一人承包。

在開店三年的時候，我用自己賺的鈔票買輛夏利，在婦產科醫院成了為數不多的有車族。轉年，買了棟一百六十平米的商品房，給老公也置備出一輛嶄新的灰色寶來。這時，繆貞跟我之間的恩怨最終被新事業的成就感攪得煙消云散了。那女人不再讓我傷懷，時間是醫治傷口的良藥，再結實的仇恨經過八年的雨打風吹也該融化了，更何況，我無意中聽說了一個有關繆貞的驚天噩運。

中午，我創辦的“好大夫”書店來了位法院系統的精神科女讀者，她聽說我在婦產科醫院后勤工作，滿目狐疑地看著我，問是否認識繆貞？我說原來跟她一個科室啊，她當圖書館館長。

女讀者放下手里的新版《實用精神病學》，神秘地告訴我，繆貞丈夫梁新打死自己的爸爸，把老人的脊椎骨折斷，尸體彎成兩截，塞進床下面的抽屜，偽造了一個偷盜現場。

哦！天！我忽然覺得是在夢里聽到的奇聞，梁新？怎敢殺人，還是他父親？

那位女讀者見我恍惚的樣子，繼續解釋說，真有這事，據說那男的長得特帥。

我點點頭，示意她說下去。女讀者說，幾天后，梁新姑媽請他爸過生日，家里沒人接電話便打給梁新，聽他電話里吞吞吐吐覺得不對勁兒，親自到梁新父親家，聞見惡臭才發現了床底下尸體。

梁新闖了大禍，躲在被窩里喝著繆貞熬的雞湯，他已經病了四天。八歲的傻兒子拿一根毛衣針用力扎進梁新的腳面，鮮血染紅了床單才被繆貞發現，她找出紗布，給麻木不仁的梁新包扎傷口。

繆貞嘴里罵著傻兒子，手里纏好了梁新的腳。有人重重地敲門，是三個警察，他們帶走了腳上纏滿繃帶的梁新。據說那個刑警隊隊長特別擅長破獲家庭兇殺案，是梁新爸爸家報箱里積攢的報紙太多，提示了他抓審死者唯一的兒子。

奇特的新聞再次發生在繆貞身上，講述繆貞故事的精神科女醫生見我傻傻地愣神無語，用手指在我眼前晃晃，確認我腦子是否清醒。

我回過神，打量著醫生，滿臉疑惑地想，梁新膽小如鼠，怕見人，遇到醫院同事就刺溜躲起來，一只狗都嚇得他抱頭亂叫，看見流血就閉眼，這跟他打死父親太不吻合了。

望著窗外，年輕俊朗的梁新和美乳少婦繆貞仿佛就在馬路上行走；在書報亭那兒說笑；在圖書館的大型閱覽桌上做愛；后來，變作大白瓷盆里的兩條水蛭；再后來，圖書館拆了，被推土機深深地掩埋起來。

我有兩天沒去醫院上班，估計田姐應該知道了繆貞家的爆炸新聞。在趕往醫院途中，我掏手機給柳館長打了個電話，柳館長在電話里不停地咳嗽，似乎一口氣上不來要窒息，她將步入耄耋之年，耳朵不好卻聽清了我說的一切。柳館長沙啞著嗓子說，繆貞把梁新養廢了，養殘了，為讓他永遠留在身邊，繆貞做到了。啪嗒！柳老太太像背臺詞一樣擱下了電話。

繆貞為梁新可以赴湯蹈火，這次，看她怎么拯救罪惡深淵的梁新吧。我趕到洗衣房的時候，田姐正在逗著一個腦癱后遺癥的男孩，給他吃巧克力，我猜這一定就是繆貞的傻兒子，旁邊站著圖書館丁老師。

田姐提起繆貞不再罵罵咧咧，用一種無奈的口氣替代了從前的厭惡，丁老師見我也恢復了最初的熱情。田姐說，繆貞兒子趁丁老師找白大褂的功夫在院里亂跑，差點被車撞，我看孩子可憐就把他領進來。

處事油滑的丁老師以為我聽了會解氣吧，拉我手說，許多多，你現在多瀟灑，繆貞還住沒安暖氣的七樓頂層。她腿不好，上樓慢，孩子天天跟媽媽連滾帶爬地回家。現在他家出了大事，我們輪流給繆貞帶孩子呢。繆貞傻兒子吃得滿臉都是巧克力唾液，孩子發育得根本不像七八歲兒童，大頭小尾，一條腿肌肉萎縮，長得跟繆貞不好看的角度有點神似，一瞧就是繆貞的“作品”。

我問丁老師，梁新怎么能殺他父親？

丁老師說，一言難盡，梁新并沒想殺了他父親啊！

哦！我也琢磨，梁新殺了他爸爸干嗎？田姐一旁問道。

繆貞兒子沒出生，梁新就怕自己不再得寵，等兒子生出來是腦癱，梁新又威脅繆貞：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不把傻孩子送鄉下寄養，甭想叫我回家！每年到了烤火季節，梁新嫌冷就撇下繆貞母子，帶上幾千塊錢，拖著一個大皮箱住他爸家有暖氣的房子。夏天再回來繼續找繆貞要錢。傻兒子今年快九歲了還朝著梁新吐口水，他似乎明白這是把媽媽氣得想要跳樓的男人。也不懂爸爸意味著什么，因為伸不直舌頭，嗚里哇呀叫他壞梁新。上個星期梁新跟他爸吃晚飯，為繳煤氣費吵架，失手推倒父親，老人頭部磕在玻璃魚缸上，當場死亡。梁新嚇呆了，怕公安局治罪，用力把尸體折疊成兩截，藏進床下的抽屜，一路瘋跑，回到七樓家里，鉆進被窩一動不動，說自己頭疼得要裂開。本來，過失推倒他爸致死也許不算大罪，誰叫他還把尸體藏起來，弄成了惡貫滿盈的結局……

聽完丁老師講述梁新，柳館長的聲音響在耳畔，繆貞只有把梁新養廢了，養殘了，才能留住他。沒錯，梁新果然被繆貞養廢了，養殘了，我奇怪梁新跑回家沒把過失殺父告訴繆貞，一直拖到警察到來，這可違背了他與繆貞多年的依賴關系，不過，丁老師說，梁新跟繆貞吵架的時候小聲嘟囔過，你給我的全都是我不想要的。

還有比梁新更悲哀的丈夫嗎？愚蠢的男人花，二十幾歲就誤以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終身的王母娘娘，他為繆貞盛開，為自己凋零，到頭來繆貞只不過每月拿兩千多退休金還養上個傻兒子，這種日子讓梁新徹底絕望。

丁老師帶著繆貞兒子走后，我萌生一個念頭，該回圖書館了，那本該是滋養女性最好的工作環境。據說再過一個月，焦院長調胸科醫院當院長，女貴人田姐和所謂的女仇人繆貞一起退休，見我就拉長胖臉的第一夫人胡主任去年已經開始延聘，年逾不惑的我也該歇歇腳，把書店經理的位置交給田姐做，扶她一程，讓她老有所依。圖書館系大學生，不能一輩子落腳在澡堂子。自從我在淋浴室工作，繆貞就沒進去洗過一次澡，可憐她住在七樓，家里連暖氣都沒裝，想洗澡怎么辦？八十年代吹噓自己是富婆好糊弄，用僑券買點進口貨就被人以為會有源源不斷的海外關系，進入二十一世紀十多年了，是不是富婆，房子汽車還有奢飾品上見分曉，繆貞哪個硬件都夠不上了。

田姐掰著手指頭跟我說，你沒見著繆貞吧，珠穆朗瑪峰倒塌，大胸脯成了荒土坡，爺們兒當上殺人犯，為生傻兒子，幾乎丟了命，可這主兒，照樣像當年偷你褲衩似的假裝沒事人，說說笑笑，堅殼命硬的娘們，有種！我說，離開圖書館九年，我只見過她一次，雖說身形變了，生完孩子的繆貞反而有種母性美，如果不是她故意躲避我，應該能見上幾回。

繆貞的第二個丈夫梁新被判無期徒刑，這還是繆貞拼盡所有能量打下的結果，畢竟，梁新犯的罪有掉進黃河洗不清的性質，要經過超乎尋常的細致調查。這次幫她介入公檢法，找律師的人除了“蒙牛”腦袋焦院長夫婦還多了一位，就是早年被柳館長稱做武大郎的矮個子工程師，他也曾結婚生子，后來他妻子去了以色列做護士再沒回國。我知道他曾經迷戀繆貞多年，卻不曉得繆貞表面上對他冷若冰霜，背地里跟工程師還稱兄道弟。這信息又是田姐告我的，她說我就是總被表面現象迷惑，工程師對繆貞那才叫一往情深。

梁新的命保住了，繆貞會不會再找第三個男人？她要撫養智障兒子！她喜歡漂亮男人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能接受矮個子工程師嗎？不管繆貞是不是潘金蓮，她奮不顧身地迷戀著所謂的“西門慶”，在她陷入絕境的時候，矮個子工程師癡心不改，真心希望他倆走到一起，這樣的結局對苦命繆貞算是最好的彌補。

夏天，我調回了闊別九年的圖書館，被任命為新館長。

個別同事起哄似地來找我，把繆貞妖魔化，說些關于她的最新傳聞，藉此以示對我的擁戴，說她是潘金蓮、祥林嫂、女色狼。我默默聽著，不想插一句關于繆貞的點評，故意把話題引開。我心里明白，沒繆貞給我制造磨難，就不會有現在頗具規模的好大夫書店，也很難使我具備今天的穩重和淡定。多年來，與繆貞之間私仇糾結，我一直把對繆貞的憤恨當作動力，在我最想一笑泯恩仇的時候，她可能已經無心回應或者不屑于我的笑臉了，現在，我敢面對神靈發愿，從內心深處不再記恨繆貞！

接管固定資產的同時，我發現繆貞經手的賬目混亂，賬本不翼而飛，還欠下書店和進口圖書公司許多款項，這種差錯必須找院長匯報。在盡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情況下，我沒有渲染繆貞的過失，與她的不幸相比，醫院領導給予了得過且過的態度，祈盼繆貞盡快過上安寧的日子。

責任編輯 劉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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