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飛機如獵食的大鳥自空中俯沖而下。
當大鳥觸地的瞬間,平兒感覺心驟然被什么生生地劃割了——驚鴻一瞥,舷窗外奔命逃竄的潰兵般的景物,讓她倏忽意識到自己囚在飛機肚子里。哈,是飛機尖嘯的著陸聲如鋒刃扎進了我的心,劐開了越來越深越來越長的口子呀……
她上大學學的是外國文學專業,但畢業后的十幾年里,啃到肚子里的所謂專業學問一點用場也沒派上,倒是爹媽造的花容月貌,給了她奢望的生活和一切,同時也給了她要抵斥的生活和一切。
你大可不必用這樣的眼神看我,男人曾多次寬敞又豁達地對她說,你放心好了,我即使在外面偶爾有什么女人,也跟花錢消費煙酒和別的東西一樣,以質論價按價付錢就是了,我只拿這當小小的生意而已。要是我隨隨便便跟女人動干戈,會成為成功的商人嗎?男人這么說著,還適度地搭配了蜻蜓點水般輕巧的笑。這樣的事,他竟能如此坦率又坦蕩,以幽默的口吻將其無關痛癢輕描淡寫了。這幽默用得多輕松多高超多老到呀,跟打太極拳一樣,一招一式看似柔弱無骨輕風擺柳,可你就是看不出破綻,就是找不到出手反擊的空隙。看看吧,平兒的嘴張了張,還真被幽(揉)得老虎吃天無處下口,被幽(揉)得心里發麻,不見外傷唯有內傷。但她還是質問了一句,那我呢?她的手不由得如章魚的爪挓挲開來,好像要狠狠地摑男人一巴掌,也好像是頑強地要攫撓住什么。
男人笑得陽光燦爛了,說,這還用問嗎?想想吧,我對你多用功,多舍得呀。
用的什么功?顯然是指跟前妻離了婚而娶了我,多舍得什么?這更不用問,明擺著指的是錢。是的,男人舍得為她花錢,不是,是她想怎么花錢就怎么花錢。更多的時候,她是忍不住,將錢像報復的子彈樣一梭梭地打出去的。
男人的話炸開了一道大堤,洶涌的洪流一下子將平兒淹沒了,但她還是掙扎著要罵一句——“什么東西!”
但她的心倏忽一顫,搶在她的話前跳出了對自己剝皮抽筋的一問:你又算什么東西?
她非但沒找到答案,而且瞬間懼悚了,心境上倏地出現了令她驚詫、驚駭、魔幻的一幕:一個女人正在畏首畏尾地行竊,看不清在偷著什么。似乎是這個賊的影子又恍惚幻化出了另一個女人,沖著行竊的女人斷喝一聲,好你個大膽的賊!將其逮了個正著——定睛再看,天吶,那個做賊的女人和逮賊的女人竟然都是自己……要罵出的話頓時便被污濁、紛亂的千頭萬緒纏繞成了一個繭窩在了喉頭,轉瞬又孵化為一只蛾子飛走了,張開的嘴空成了一個廢棄的空巢;挓挲的雙手霎時被抽去了血脈和神經,變成了枯萎、沒了知覺的樹枝,沒能狠狠地摑男人一巴掌,也不可能攫撓到什么。
你又算什么東西?這剝皮抽筋殘忍地一問,在平兒的心里扎下了根,不,像一根堅硬的刺扎在她的心上……
幾年前,弟弟領著老家鎮上的幾個頭頭來北京找姐夫。幾個人如花的笑臉與蜜漿的美言漸漸熬成了膠泥,粘貼大老板去岳父的家鄉開發投資。男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著,那幾個人便如賣力的泥瓦匠,輪番將越來越黏稠的膠泥沒頭沒腦一層層地往他身上抹,直抹得他面目全非了。不幾天后,男人還真就答應了投資開發。她還是忍不住提醒男人,不能只憑幾句燒香的好話就投資呀。
男人又笑了,要是幾句燒香的好話就能讓我五迷三道地掏錢,那我還有今天嗎?那里靠海,是未識的寶地,哪怕地面上的開發全賠進去,三兩年后,光是那地皮的升值也能賺。再者說,為你家長臉的事我會舍不得?
再過些日子,弟弟在電話中冒出了一串串水嗆著般感激的水泡。弟弟在鎮上的水利站當站長,在四處瘋狂地招商引資的氣候下,為鎮上引來了開發的投資,可以想象,他有多榮耀多風光。
當飛機結實地停在地上不動后,她才意識到飛機落在了故土上,同時也醒覺到自己的雙手越來越緊地攫著安全帶,似乎是要將自己和整個飛機提起,避免著陸。她渾身莫名地顫栗了,返觀內照,一下子瞥見了心境上的另一個自己:天吶,這個自己竟然猴子般懸吊在半空,恐慌著陸……哪個乘坐飛機的人不希望飛機準時安全地著陸?這個自己為什么對著陸恐慌呢?她是攀著什么懸吊在半空的呢?她弄不清也不敢弄清,淚水已蛇一樣在臉上蜿蜒了……
身邊十歲的兒子拍了她一下,而后一聲歡叫跳了起來。她如溺水者抓住一棵稻草般忽地一下抱住了兒子,真慶幸有兒子,更慶幸兒子能陪她回老家呀。
那天夜里,男人回家了,他晚上回家越來越稀了。男人還寵幸了她,她得寵幸的次數當然比男人晚上回家的次數更稀了,稀成了鳳毛麟角。
當平兒正稀罕著難得的稀,沉浸、咀嚼、回味著鳳毛麟角時,男人突然對她說,你閑著沒事就回老家看看吧。
她狐疑地看著男人。
男人又說,一落到那地皮上,保你風光得跟元春省親一般。
她有點發餳。
男人笑笑,鎮上的那幾個頭頭可是都得了我投資開發的好處的。
男人又說,再過些天不是小年了嗎?我知道的,農村是很重視過小年的。
男人又說,你不但可以在老家過個小年,你還可以把兒子也帶上。最后這句話每個字都抻得很長,好像很費了些氣力。
一個餳加一個餳,平兒餳蒙了。
眼瞅著男人是挖了一個連著一個的坑,可平兒也只能飲鴆止渴,一個挨一個地跳下去。
她的確是很想回老家的,算起來已經六年多沒回老家了,對父母的念想天天時時揪著她的心。特別是傷感、屈辱、凄楚時,老家就變成了一個溫暖的巢穴,她如同一個受傷的小動物,更想回到那個巢穴舔舐、療養傷口。可她不敢離開男人,也不敢面對老家、面對父母,兩下里都讓她不安、害怕,所以只好這么挨著、拖著。不想,男人倒主動提出讓她回老家,她不能不發餳了。表面上,男人姿態上一貫是舍不得她離開自己的。
其實真正讓她發餳、把她餳蒙了的是男人允許她帶上兒子。什么回老家會“風光得跟元春省親一般”、什么“在老家過個小年”都無所謂的。
這是多么大的大度呀,簡直是恩賜了。兒子是她的支柱,更是一根樁,拴住了她想要的和抵斥的生活和一切,更將男人至今拴為她的男人。平兒清楚,其實男人比她還視兒子為一根拴自己的樁。男人的前妻為他生了個女兒,早已與女兒在國外定居了。男人曾多次表露,女兒嗎總歸是女兒,要是兒子……她雖品不透這言外之意里究竟包著些什么,卻品出了濃濃的嗆人的酸楚。
平兒不得不凄楚地慶幸她生了個兒子,不得不血淋淋地承認,兒子是這個家庭的中流砥柱,不,更準確說是她與男人婚姻的中流砥柱,是保持這個家、維系這個婚姻最重的砝碼。隨著兒子的漸漸長大,這砝碼的分量也越來越重。誰擁有了兒子,誰就擁有了婚姻的主動權、控制權,盡管帶兒子回老家不是法院將兒子判給了自己。
很顯然,男人恩準她帶上兒子回老家,就是給她吃了顆定心丸。
她當然清楚,她離開北京不在男人的身邊后,男人會怎樣肆無忌憚地跟女人“生意”,恐怕這正是男人慫恿她回老家“省親”,在老家過小年,并大度地恩賜讓她帶上兒子的原因。可她不離開北京,男人又在她的身邊嗎?男人在她的眼皮底下去“生意”她又能怎么樣呢?她如同一個老態龍鐘手無縛雞之力的看園人,只能一次次眼睜睜地看著盜賊將園子里的瓜果摘走,甚至連喊一聲的勇氣和能力都沒有,唯一能做的只是暗自更多更頻地咀嚼傷感、屈辱、凄楚了。
兒子發現了母親臉上的淚花,很老到地笑了,呵,近鄉情更切呀,甚至伸手為母親揩了揩淚花。兒子真聰明,小小年齡,背得上的唐詩宋詞竟比她還多,但愿兒子學到的這些將來能派上大用場,別像自己那樣,只能漚在心里,成為發酵傷感、屈辱和凄楚的酵母。她本想順水推舟,隨著兒子的解釋敷衍搪塞了事,不想學到的東西不想用時倒自動跳出來派上了用場: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淚水旋即又潮水般涌溢了……
僵硬的大鐵鳥如同一個拼盡了最后氣力的產婦趴在那兒,將平兒母子從溫馨的肚子里排出。平兒霎時便有了被剝離母體的感覺。外面一片灰蒙蒙的蕭瑟,空氣凜冽又曖昧、清新又黏滯。低處連綿、繾綣、猥褻、不懷好意的霧瘴,如同蒲公英(家鄉俗稱為“婆婆丁”)的花朵隨風彌漫,將地面浮腫、齷齪了,每一寸土地都變成了麻風病的痂癬。不僅如此,平兒感到霧瘴如無數條蛇吐出的無數信子,侵淫、針砭著她每一寸肌膚,瓦解、蠶食著她對家鄉的質樸、老實的印象……這還是日夜眷戀魂牽夢繞想回又不敢回的故土嗎?不,這里算不得我的老家,這里離老家蓮花村還有二十幾里路呢,我的老家不會是這樣的。她的心掙扎著反駁,何況以前這里并沒有民航機場,只是兩年前才將一個廢棄多年的小軍用機場改擴建成了民航機場,我從未飛落在這片土地上。
容不得她多想,“不敢問”的“來人”已來了。
當平兒如一條不甘落網又不得不落網的魚,惶惑著走下飛機的弦梯時,弟弟與鎮長已迎上來了。
鎮長的兩只大手很生猛地鉗住了平兒的手,熱情親切得似乎要將她的手切下來。她雖認出了這個鎮長,但還是有點措手不及,有點慌亂局促。鎮長并不放開她,就這么鉗著她的手,如同獵獲了等待多日的獵物,將她拖到了一邊。她咧著嘴不知說什么才好,也不知該做出什么表示,甚至有點求救的意思巴望著弟弟,怎奈弟弟收斂著洋溢的驕傲,正吩咐一個人去取她的行李。
當鎮長為她打開轎車的車門時,她才恍然醒覺到,原來有兩輛轎車停在了飛機的另一邊。疑惑、不適、膽怯、惶惑甚至畏懼等等等等,一下子洶涌起來將她淹沒了。似乎轎車的車門是牢獄的門,她本能地、不可遏制地表示出了遲疑,甚至畏縮、抗拒。
雖說她是見過世面的,但從未享受在機場的停機坪被接機。在影視劇中倒是看到過這樣的場景,那大都是權位極高的人或什么罪犯,剛下飛機,便被等在那里的轎車接走。自己怎么會遭遇這樣的待遇呢?她當然不至于認為他們會誤把她當罪犯逮走,但她的心還是虛妄得不行。
兒子倒是見怪不怪,似乎料定有車在機場上接,已經駕輕就熟地從另一邊鉆進了轎車。
其實客觀上造成平兒糾結、畏懼的,是她的羊絨大衣——飄逸的大衣一角掛在了車門上。買它的時候,兩萬八千元的價格讓她還有點惻隱,現在她是多么慶幸買了這件大衣呀。正是它的飄逸輕柔,才掛在了車門上,為她贏得了雖短暫卻難得的心理緩沖時間,也掩飾了她的疑惑、畏懼。
鎮長還是看出了,轟隆隆地笑了。哈,哈,這沒什么,這機場不是建在咱的地盤上嗎?就是在這建座皇宮,能不讓咱進嗎?
噢,噢……她總算說出了話,謝謝,太謝謝了……嘴上雖這么說著,但內心還是老大的不適,甚至有點莫名的委屈。
弟弟沒上平兒這輛車,也沒跟她說什么,倒是鎮長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看來這是他們早已安排好的。
轎車駛出了機場。
透過車窗看了看趴在那里的飛機,又看了看外面越來越濃的霧氣,她的心莫名地顫了一下,顫出了更莫名的一顫:原來我是不想著陸的呀……
鎮長似乎覺出了什么,回過頭說,霧是越來越大了,機場的人說,再過一個小時,飛機就不能在這里著陸了,你們到得真是時候呀。我們一直在等,生怕飛機晚點呀,現在好了,霧再怎么大咱也不管了……
二
轎車沒有把平兒母子送到老家蓮花村,而是將他們直接拉到了鎮政府。
由于有霧,這才下午三點多,天色已經灰蒙蒙暗下來了。
轎車在鎮政府大樓前停下,車窗外呈現的另一番場景,又弄得平兒一頭霧水,更加不適和惶惑了。七八個鎮上頭頭模樣的人,一律肩上聳著呢子或軍大衣,如同谷地里扎的稻草人,直直地杵在鎮政府大樓前。
下了轎車,那些人便走過來。平兒禁不住有點慌張了,他們這是要干什么?
前面為首的那個人平兒影綽有點印象,似乎是在哪里見過的。心里急急地調動曾見過但不怎么熟識的人的模樣檔案,將無數個鼻子、眼睛拆開又拼湊,一時還是難以拼湊起他姓甚名誰是哪路神圣。他們微笑著圍向自己時,平兒的心倏地一跳:媽呀,他們這是在迎接我呀……弟媳也在其中,一身嬌艷的服飾,如同一條彩棒插在枯林中間,就是在北京,這時節也少見這樣嬌艷的裝束呀。還是弟弟結婚時,平兒見過弟媳婦。弟媳畢業于一家小師范的音樂班,在鎮中學當音樂老師,那時她還透著些青杏般的生澀和羞赧。想不到,她已成熟為豐韻的少婦了,通體爆溢著春色關不住的肆虐。平兒有點愕然,也有點不忍目睹,將目光瞥向別處,卻發現她的母親如同曝光不足的照片,隱在他們的身后。怪不得沒認出來,母親老得讓她有點不敢認了,滿頭的白發如一朵婆婆丁的花冠蓬散著,一張臉則如一朵風干了的菊花。平兒真怕來一陣風,婆婆丁花跟風干了的菊花會隨風飄散。只是六年不見,母親怎么竟然老成了這般模樣?怎么如同過了好多個六年?不,這不是歲月流逝順理成章的衰老,而是疾風暴雨摧殘的衰老,是什么疾風暴雨摧毀了母親呀……平兒的心驟然被揪扯而起,強烈的哀愴、疼憐,頓時便在心底炸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揪扯心的索鏈訇然斷了,她聽得到胸膛里的一顆心發出瘆人的炮彈墜落的聲響,帶著加速度往這個窟窿墜落下去,而眼窩卻盈出了淚花……
這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手舉一束花朵,連連叫著姑姑沖平兒顛顛地跑過來。哈,這無疑就是沒見過面的侄女了,想不到她已長這么大了。平兒急急地剎住了情緒的跌落,強抑著心情俯身接過了花束——花束派上了用場——正好用它遮掩了不想暴露的臉面。不想,百合濃郁的芬芳嗆得她打了個哆嗦目瞪口呆,這竟是一束真的鮮花。這樣的季節里,鄉下也有鮮花?用心良苦,他們做了多么精心細致的準備呀……
平兒穩住神,隨手拍了拍侄女的頭,手卻被什么軟乎乎的東西硌墊了——一朵花——一朵鮮花被扎在了侄女的頭側。花朵已經有些蔫了,看來它被禁錮在侄女的頭上不是一會兒半會兒了。這朵花搖曳得平兒心中泛起了傷感的漣漪,氣息也變得疙疙瘩瘩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如此淡淡的傷感于平兒當然構不成什么傷筋動骨的撞擊。她迅速地將注意力從這朵花移到侄女的臉上,說,圓圓乖,真乖。侄女臉上的表情更豐富了,真的是乖,一看便是個極伶俐的孩子。正當當姑的想做進一步親昵的表示時,不想,五歲多的侄女后退一步,竟拉開架勢搔首弄姿,舞臺表演般朗誦:姑姑辛苦了,鎮黨委政府及全家人和全鎮人民,歡迎姑姑回家鄉視察……
天吶,我的個天吶,他們竟然連五歲的孩子也……真難為她能流利地背得下如此拗口的臺詞……這算怎么著呀……怎么會變成這樣呀……一陣顫栗,毛骨悚然,一層雞皮疙瘩刷地在平兒脊背挺起了,如同一聲令下埋伏的武士一齊舉起了長矛。她幾乎要伸手堵住侄女的嘴了,怎奈渾身虛抖,如同挨了一悶棍,不,如同挨了無數悶棍,差不多撐不住要癱倒了。不僅如此,還有無數只無形又紛亂的巴掌,劈頭蓋臉噼啪地抽打著她,此時地上要是有個窟窿,她真會奮不顧身地鉆進去。
她強扭著心,只好顧左右將頭別向一邊,一個小伙子嗖地如一道影子在她身邊顯了形,伸手接過了她手中的鮮花。天吶,這情形簡直跟電視上那些權位極高的人出訪、來訪一樣了。
至此,平兒才深深地意識到自己是被挾持了,瞬間下意識地有了要逃離的意念。但這點纖弱可憐的意念旋即便被什么給扼殺、消滅了,一個堅硬、龐大的聲音命令她:你必須挺下去!挺下去!是啊,難道真能拋開這一切而逃之夭夭嗎?別無選擇,只能按挾持者的安排進行后面的節目了,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此時,她才領會、體會到,自己憎惡的達官貴人的那一套,表演的人怕也是身不由己呀。
她不知該先奔向母親,還是先應酬已到了跟前這群頭頭模樣的人。用不著她犯難猶豫,也容不得她有什么選擇,帶頭的那個頭頭兩只寬厚又溫暖的大手,已經包住了她的手,歡迎,歡迎……
小時候寒冬里父母也曾這樣為她暖過手呀,只是此時這兩只大手有著別樣的溫度和質感,她的小手如同陡然被關進籠子里的小老鼠,驚恐地抽搐著……
一個激靈,平兒終于想起了,這個人就是鎮黨委的王書記。他曾在弟弟的引領下去過她的家,而且還帶去了好多海產品。
王書記好,王書記好……平兒多么慶幸在這緊急的時刻記起了這個王書記呀。要知道,不管什么理由,要是在這樣的場合記不得人家,那可是大不敬呀,但是讓人家難堪,更是為自己造出了大難堪,出了大丑丟了大人,家鄉最忌諱的就是這個。要是村里的人去城市里看望過在城市混事的同村的人,哪怕那個在城里混事的人隔多少年再回村,要是記不得那人了,就成了大笑柄,會遭到一村人的譏諷、譴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更別說看望過你的是鎮黨委書記了。平兒跟王書記握過手后仍有點后怕、余悸。多險吶,要是記不起這位書記了,那將是對自己的致命一擊,整個回家的過程就會敗毀在這一點上。這對自己倒無大礙,反正幾天后她就會離開,可家人會跟著吃瓜落的,何況弟弟就在人家手下混事。
平兒一口一個王書記的感謝,讓王書記頗感熨帖愜意,情緒越發高漲了,兩只手久久不松開,生出了更熱的溫度。
她的小手如同一條被活煮的魚。
在王書記熱情地介紹下,平兒只能學著電視上的場景,依次與那幾個副書記、副鎮長們一一握了手,您好,您好……好像自己的手長在別人身上,或者說是機械手,只能按設定的程序行事了。
一圈人開鍋的熱粥般咕嚕咕嚕嘻嘻哈哈的寒暄,哈出的氣讓一圈空氣都泛白了。
虧得迎接的儀式較簡短,母親總算得了空,從遙不可及的遠方飄到了女兒的身邊。
平兒倒不知該怎么對待母親了,握手嗎?這不跟與他們的方式一樣,太官方也太不達意了嗎?擁抱嗎,這又顯得太做作矯情,在這樣的場合也有點類似助紂為虐的意思了,何況鄉下是不興這個的。要撲向母親的熱望、熱切,頃刻間便被冰封了。平兒塑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忐忑著伸出半程的手只能僵在那里,如同一條遭霜打的瓜秧……
母親的蒼蒼白發每一絲都哀怨、困頓、萎靡、委瑣。但看著看著,這些銀絲似乎刷地變成了條條銀針,一齊扎向了平兒。她的胸脯風起云涌地起伏著,似乎里面有一大包東西頃刻要炸開。酸楚的淚水奪眶而出,眼前的一切都恍惚模糊了,她什么也做不成了,只能顫栗地叫了一聲,媽……
母親的兩只手呈簸箕形挓開,不知所措地囁嚅著,一個囫圇字也沒說出來,倒像是一個做錯了什么的孩子,站在當媽的面前等著領受教訓。顯然,母親更不適應被如此安排著與女兒相見,更不知在這樣的場合,該如何對付女兒了。母親張開的簸箕瑟瑟發抖,變成了抖索的篩子,當然什么也沒能接著,即使接著什么,也從越來越大的篩眼漏掉了……
似乎只是為了找引子沖淡這場面,平兒急切地呼喊了兒子,志道,志道——
兒子生下后,平兒就給他起了“志道”這個名。男人笑笑,說這名字太古董老派。平兒說,露怯了吧?“士志于道”可是出自《論語》的。學問派上了大用場,男人被唬住了。在平兒的堅持下,“志道”便成了兒子的名字。
志道呢?他早已旁若無人地跳上了樓前的臺階,由兩個年輕人陪著在大門洞玩耍。這也怪不得的,兒子還是三歲多跟著平兒回來過一回,在他的眼中,這些人跟北京街頭的路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這時,平兒才醒到,父親怎么會沒來?當她揩了揩淚花,陡然發現,原來老爹就站在那些人的后面。跟母親的衰老形成巨大的反差,父親倒變得年輕了,不但是年輕,而且衣著派頭跟鎮上的頭頭們渾然一體,怪不得她沒認出來。父親竟然也將黃軍大衣聳在肩頭,西裝革履,而且扎著妖冶的領帶,頭上還戴著鴨舌帽。要知道,在鄉間,只有那些掛著一官半職的人,才會將大衣聳在肩上而不是穿在身上呀,想不到父親這個種了大半輩子地的人,竟也學會了這樣的做派。一只香煙歪在父親的嘴邊,繚繞的煙霧將大半張臉給遮蔽了。天吶,這還是那個在人前委委瑣瑣老實巴交,冬天永遠裹著那件破羊皮襖的老爹嗎?怪不得我一時沒認出來呀……
大約是三年前的一天深夜,父親突然給平兒打來電話。那時平兒正陷在慣常的傷感、屈辱、凄楚里。父親忸忸怩怩地說,我,我也到鎮上了……平兒一愣,禁不住有點害怕,氣息不由得變得急促了,你到鎮上做什么?出了什么事?不,不是,不是出了哪樣事,是,是好事。我,我也到鎮上混事了,用的就是公辦室的電話……也沒有什么出力的活計,也就是打打雜什么的,一個月還,還給小兩千塊錢哩……是,是跟你們沾了大光哩……
平兒什么都明白了,是男人在鎮上的投資開發,讓老爹跟著沾了光的。平兒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老爹一串不連貫的話變成一張張洇濕了的紙,一層層地蒙到了她的臉上,讓她呼吸越來越困難了,甚至心中泛起了隱隱的痛。過了一會兒她才醒覺到,是自己拿著幾張紙巾蒙在臉上,不知何時淌出的淚水,已將紙巾洇濕了。
當老爹面龐繚繞的煙霧消散時,平兒對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雖然他擺出的是隱忍不顯擺的姿態,卻透露出一個帳中的元帥,在檢閱按他的部署得勝而歸的諸將領的驕傲。不,這比喻不太準確,而應該是一個高超的獵手獵取了一只老虎或狍子之類難得的獵物,任由街坊鄰居羨嘆夸耀,而他則無事人樣躲到一旁,盡情收獲、品味,享用著眾人的大驚小怪。
三
如同被人施了什么魔法,如同進入了一個難以自拔的夢境,平兒被一圈人簇擁著,身不由己又上了鎮政府大樓的三樓,進入了小會議室。
平兒感覺一下子被按進了蒸籠里,有點喘不過氣來,似乎有無數只蜂兒撲面而來,翅膀拂撩、蜂刺刺扎著面龐,既搔癢又麻痛,眼睛也睜不大開了。
會議室當中是一個長長的橢圓會議桌,周圍擺著十幾把靠背皮椅,一看便知這是鎮上頭頭們的小會議室。一臺大功率柜式空調站在一角,呼呼地噴吐著熱流。從上午到這之前,這屋子空無一人,為什么還要讓我精疲力竭地工作到現在,制造這么高的溫度呢?怎么就沒人來讓我歇一歇呢?是不是把我給忘了?一見這么多人進來,它賭氣、變本加厲地噴吐著熱流,如同一個哮喘病人歇斯底里地發作。好吧,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要多熱,我要熱得你們汗流浹背,把你們全烤成干……
平兒實在受不了室內的悶熱,似乎也聽懂了空調的抱怨,委婉地表示出室內的溫度太高了。有人立馬遙控關了空調,將空調和那些頭頭們都解放了。其實頭頭們也受不了室內的悶熱,只是覺得把室內的溫度提得越高,對客人的接待就顯得越熱情。
為什么把我引進會議室?下面又有怎樣的安排呢?平兒想不出,也不想為此再費神了,既然已經這樣了,也只能硬著頭皮任由人家擺布了。
比空調制造的熱烈更熱烈的歡迎又上演了一番,平兒真的不知該以怎樣的姿態應對,該說什么才好了。他們打哪弄這么多熱烈得不能再熱烈的歡迎詞,以越來越飽滿昂揚的情緒發揮呀。不得不佩服這些頭頭們了,她與他們真的是沒什么交情,頂多也只能算是一面兩面之識,可他們就有這本事,能將她視為親得不能再親的親人,起碼看起來是這樣。
平兒再次有了想解脫的意念,頭腦急中生智地跳出了一個比喻,我活脫脫一只被按進咸菜缸被腌的蘿卜呀,只能被殺得一點點失去自己的水分,而變成腌蘿卜。但她禁不住又啞然失笑,我這急中生智的比喻倒是很形象也很貼切,可對解脫有什么用處呢?半點用都沒有呀,反倒讓自己生出了切膚的難受,好像身體真的如蘿卜被切開又撒上了鹽粒。
平兒脫了大衣坐下了,喝了幾口茶之后,多少適應了局面,無奈地擺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以緩解、沖淡心中的不適、拿捏、抵觸甚至厭煩。盡管如此,事態還是朝著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和程度演變了,書記和鎮長竟然輪番向她匯報起了全鎮各方面的工作。我們鎮黨委政府在思想上保持同黨中央高度一致……在上級黨委、政府的正確領導下……近幾年來,全鎮的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特別是在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方面……
天哪,平兒不得不驚愕了。他們不會是搞錯了,將我當成了上面來的什么領導吧?這太不倫不類雞同鴨講了吧?腚下的皮椅子每個毛孔雨后春筍般鉆出了刺猬毛,扎得她幾乎要跳起來。小侄女的歡迎詞盡管肉麻,但畢竟是從稚氣的嘴里說出,多少還有點好笑好玩,可面前這些正襟危坐的頭頭們是怎么了?即使是吃錯了藥,也不至于集體吃錯了藥呀?先前經歷的儀式、程序讓她不適、拿捏、抵觸甚至厭煩,而現在她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受虐了,甚至,甚至是被強奸了。
想不到死豬也怕開水燙,平兒抑制不住渾身的顫栗,腦袋一下子撞到了桌沿,似乎要撞出一個大窟窿扎進去——且慢,這一撞,產生了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效果,天柱折,地維絕的瞬間——天哪——平兒訇然破解了驚愕——這是政治待遇、是政治規格——他們是特意設了這樣的局呀,你越不是他們的領導,他們越是要營造你是他們領導的錯局。不是他們吃錯了藥,而是他們處心積慮地在把錯藥往你的嘴里灌。別看他們的官職不高,但卻深諳政治之道呀,他們就是要用這種政治上不對等、懸殊的待遇、規格,將你撮上、架空到一個虛設的政治高度,給你一種金錢換不來的政治虛榮……天哪,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呀,男人說的沒錯,我真成了省親的元妃了,不,比元妃還榮耀。
破解了這些,平兒非但沒有解脫之感,反倒覺得扛上了更重的枷鎖。如同一個肚子疼痛難奈又不知得了什么病的人,經醫生查出得了哪樣大病后,承受的不但是疼痛,又加上了對這種大病的恐懼。
接下來,書記和鎮長又對平兒男人在本鎮投資開發的項目,大肆歌功頌德。這項目不但產生了良好的經濟效益,已經成為我鎮的支柱產業,而且產生了良好的社會效益,對我鎮的精神文明、和諧新農村建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
男人在這里具體投資開發的什么項目,平兒還真不甚了了,他們熱情洋溢的感激、感謝,倒如一盆盆冰水潑在了平兒身上。平兒真地感到了徹骨的寒冷,渾身一陣陣打戰,但不好再讓人開空調了。
接下來的儀式當然是吃飯了,不,不是吃飯,而是宴請。
宴席就設在鎮駐地的一家飯店里,由于很近,平兒說她想走著過去,順便看看。
頭頭們前呼后擁地陪著平兒出了政府大樓,走上了主街。
外面已是淡淡的夜色了,但霧氣消散了,天地倒顯得清明了。被霧氣包裹、覆蓋、涂抹、浮腫了的景物,顯出了它們的本來面目。房舍、街道、墻壁、樹木,甚至腳下的土地、頭上的天空,如兒時熟識的伙伴,呼啦啦朝平兒聚攏而來,逼得平兒有點喘不過氣來,家鄉的感覺此時才如黏性極強的膏藥,一下子貼遍了她的全身,揭也揭不掉。她的初中、高中就是在這鎮上讀的,這里甚至比老家的蓮花村記憶還深,還鮮明,這一切長成了她的骨骼、血肉。無論走到哪里,一個人永遠也撇不開自己的骨骼血肉的。唯一不同的是,此時她被鎮上的頭頭們前呼后擁著,如同被押解的犯人。不,還有個兒子在前面活蹦亂跳。想當年在鎮上讀書時,平兒時常在這條主街上見到鎮上的頭頭,雖然不知他們具體是什么頭頭,但他們趾高氣揚的架勢告訴路人他們是頭頭,平兒自然會避向一邊,為他們讓道的。想不到,此時自己卻成了被他們前呼后擁的人物,是他們變了還是自己變了?亦或是雙方都變了?
恍惚間,平兒聽到不知從哪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叫,狐假虎威。她的心驟然虛虛地慌跳,可不就是狐假虎威嗎?腳下的土地如同一個大篩子顫動了,她感到身體有點飄,站立不穩了。哈,想不到,自己并不能塌塌實實穩穩當當地站在故鄉的土地上,自己的心竟然是虛的,沒有根基的,甚至連一點底氣都沒有。她的心發出了泣唳,我這只狐真的不想假什么虎威呀,有誰知道,那虎威讓我的心承受了怎樣的傷感、屈辱和凄楚呀……她突然意識到身邊盡是人,似乎是怕別人窺見內心,不由得畏縮了身子,裹緊了大衣。
空中突然爆開了間隔幾十米一串橘紅的光亮,恍惚、詭譎、曖昧,在它的光影下,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不老實、不塌實了,連天空也變得妖冶淫猥了。
路燈,是一溜路燈睜開了惺忪的眼。
片刻,每一個路燈下都圍攏了一圈孩子,如趨光的飛蛾躥動,甚至還有幾個老人加入了孩子們的圈子。看來,這路燈不是天天晚上亮的,它的明亮可能也與我有關吧,無論如何,它的明亮給了孩子們一個小小的節日。
要說這條街有什么變化,恐怕唯有安裝了這一溜路燈。
走進路燈的關照里,平兒不經意發現了自己晃動的影子,荒誕地偉大、虛弱地浮腫、輕浮地飄逸、膽怯地聲張……她被自己的影子嚇著了,為了擺脫影子,她下意識地緊趨幾步,越過了一個路燈。不想,影子卻在前面更荒誕地偉大、更虛弱地浮腫、更輕浮地飄逸、更膽怯地聲張……一道影子至于讓我這般無端悸懼惶恐嗎?這么多年在陽光、燈光下,我難道沒落下影子嗎?也許,離開這里這么多年里,我真的連道影子也沒落下呀……
兒子似乎看出了平兒對影子的眷顧,從前面跑回來,竟調皮地在母親的影子上肆意蹦跳著。兒子的小皮鞋似乎真地踢踏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蹂躪在自己的心上,平兒身心都哆嗦了……
平兒沒想到等在飯店陪宴的人比歡迎她的人又多了一倍,鎮上的什么這個站那個辦的頭頭在,老家村上的書記也在。當然,父母和弟弟、弟媳等也全在。
酒席擺了四桌,把飯店的包間全占了。
父母和弟弟、弟媳沒安排跟平兒同桌,平兒有點不解,但很快便釋然,他們都是宴席的嘉賓,當然要分攤在各個桌了。
書記和鎮長等幾個主要領導當然要陪平兒,他們連連沖平兒抱歉,這小店的確是太小了,條件也太差了,本來在市里的賓館已安排好了的,可聽說你還是喜歡家鄉的家常菜,為了讓你吃個地道的家鄉味,就……多包涵,多包涵。
不知還會冒出什么繁文縟節,為了省去難料的麻煩,平兒說,好,好,在鎮上吃地道的家常菜最好。我這肚子還真餓了,有點等不及了。
不想,這么一說倒引得他們順竿爬上來,紛紛夸贊平兒處在那樣的位置,有了這樣的身份,還能保持本色真是太難得了。
平兒啞然失笑,我處在哪樣的位置呢?我又是什么身份?這些錦繡的奉承話語鉆進耳朵后,瞬時變成了寒光閃閃殺傷力極強的利器,在她的心底剜鑿出了深不可測的黑洞,一片類似羽毛的東西墜入黑洞,顫悠悠地墜落著,發出了孱弱的呼救聲,我不想墜落,不想墜落,我的位置在哪?誰來救救我呀……我的身份是什么?誰能拯救我呀……
酒菜還是很快上來了,粗壯的鮮海參每人一碗,每碗三個;少見的大對蝦竟然是滿滿的一大盆;小盤子大的鮑魚竟然也是一大盆;足有六、七兩重的大梭蟹,小山樣擺在了每個人面前的盤子里,一看便是海洋野生的……平兒不得不為之一震了。這十多年里,在北京也算是見過世面的,豪華酒店里高標準的宴席也沒少吃過,可哪見過如此奢侈豪宴?這哪里還有丁點家鄉家常菜的意思呀,想不到呀,想不到回到家鄉小鎮,自己倒成了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明白了,他們之所以要在鎮上的飯店設宴,要的就是在他們說了算的地盤上擺闊,肆意揮霍暴殄天物,讓你驚嘆也把你鎮住。效果達到了,平兒真地驚嘆也被鎮住了。
平兒的心又生出了另一種隱隱的一振,我真地是打心眼里想吃什么家常菜嗎?我反感厭惡這豐盛的海鮮饕餮大餐嗎?我也在裝腔作勢裝模作樣呀……
平兒本來是不想喝酒的,但哪架得住比火還熱的敬勸?她的酒可以不喝,但一杯杯敬她男人的酒能不喝嗎?敬她父母的酒能不喝嗎?敬家鄉的酒能不喝嗎?鎮上頭頭們勸酒的手段和功夫真的是變化多端防不勝防游刃有余爐火純青,她只得用紅酒、用小杯一杯杯地應付招架了。不想,除了桌上的頭頭們挨個敬酒,酒過三巡后,別的桌的人也輪番過來敬酒,哪個的面子也不好駁,只能小口應酬了。挨到酒宴快結束時,平兒已經有點頭重腳輕飄飄然了。
看來酒也不是不好的東西,喝高點還真能將你帶到妙不可言的高處。另一種飄飄然滋潤、熨帖的感覺漸漸地在平兒心中暖融融地蕩漾開來,心境上原來的不適、拿捏、抵觸甚至厭煩,如霜霄般不知不覺悄然融化了。心境的溫度還在不可遏制地一點點升高,“省親”的榮耀終于如火苗躥起了,想滅也滅不了了。不由得將“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反用,父母、弟弟、弟媳不也跟著榮耀風光了嗎?雖然這一切明擺著是男人帶來的,但她還是擰著勁不愿往這上面想,更不愿承認。擰著的思緒讓她忽地醒覺到,人家敬自己父母的酒一杯杯喝了,而自己怎么沒顧得上去給父母敬杯酒?可此時又能怎么著呢?這之前是無暇,現在是無力,只好作罷了。禁不住又是個啞言失笑,人吶,在遠處,似乎是天天時時揪心地念想著父母,想不到近在了咫尺,竟然會這么容易就把父母給忘了給撇了呀。
四
豪宴雖散,但歡迎的節目并沒結束。
不由分說,平兒又被簇擁著走向了下一個節目。
主街上的路燈還亮著,由橘紅而變得慘白,如同一朵朵經重霜而失色的花。燈暈里惟有一堆蟲子、蛾子在玩命地上下飛躥,聽得到它們的翅子撲打出的嗡嗡聲響。它們以為這燈是為它們而亮的,分秒必爭及時行樂地享用著這光明。
時間不算太晚,也就是八、九點鐘吧,但這條主街上卻已空無一人了。路燈奢侈地白白亮著,而小鎮的人卻全都窩在家里,或者已睡下了。每個人都精明地認為,路燈通宵亮著與我也不相干,反正電費用不著我自家掏的,其實不從他們家里掏,又能從哪里掏呢?
頭頭們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地走著,張張臉上噴薄洋溢的酒興,如同上漲的海潮越來越高,只能海闊天空恣肆汪洋地揮灑了,將一些并不可笑的笑話笑得洶涌澎湃。平兒抬頭看看空中燈光里不知疲倦翻飛的蟲子、蛾子,竊然而笑了,要是這些頭頭們有了翅子,必定會像蟲子、蛾子那樣騰空翻飛的。想過這些,酒力越來越洶涌地發作了,她覺得腦袋嗡嗡地越來越大,走路的姿態漸漸地跟他們差不多了。
走著走著,平兒突然意識到不見了父母的身影,他們去了哪兒呢?她的腦袋雖越來越大,卻裝不下父母了。兒子也由弟弟帶走了,想必他們是早已有了安排。她只能隨波逐流地跟著這些頭頭們走了,這時候更不好離開了,到最后了,更不能駁人家的面掃人家的興,二十四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了。
盡管平兒不想也不愿承認,其實眾星拱月的奉承恭維,已經讓她的心麻酥酥,有點上癮,欲罷不能了。喝下去的酒泛濫開了,遏制不住的美妙感覺,藤蔓一樣悄然無聲地爬滿了她的心境,將別的東西越來越厚地遮掩了。她不由得咬著舌頭笑了,人吶,有誰能跳得出來呢?
前面高處一個修長的、長發披肩、只穿短褲、瘋狂舞動的女人,嚇了平兒一跳。定睛再看,原來是一個用霓虹燈做的廣告。想不到呀,小鎮竟然有著如此招搖的霓虹燈廣告,這比北京也差不了哪去,顯然這是一家歌廳了。果然,高大的霓虹燈下呈現的是五彩的燈,在這些燈的后面,展現的是一條條最大限度裸露的白花花的大腿和暴露得不能再暴露搖搖欲墜要爆裂的豐胸。天哪,真是想不到,這比北京這種地方還要生猛、開放、坦率。天哪,真是想不到,小鎮竟然已經進入了這樣的生活。
平兒不由得提了一口氣,她們怎么會不怕冷?走到面前,才發覺自己真是多慮了,其實她們是隱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后面的。
平兒又生出了另一面感慨,看來鎮上的經濟真的是發達了,要不不會出現如此規模的歌廳,這要有經濟基礎做支撐的呀。他們又告訴她,比這小的歌廳鎮上還有好幾家。
書記和鎮長幾個人引著平兒進了二樓的一個大包間,他們沒要樓下的那些女人,但還是有幾個女人進來了,說是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弟媳婦也在其中。但樓道上一陣嘈雜的高跟鞋的咯噔聲,說明那些女人去了鎮上其他頭頭們的包間。
各種水果、飲料應有盡有琳瑯滿目地上來了,看來這也是提前準備下的,再怎么著,這樣的季節里,小鎮不可能有那么多種類水果的。
到了這里當然是唱歌、跳舞了。
弟媳首先開唱,連著唱了《好日子》等吉祥、喜慶和表示歡迎的歌曲。想不到,弟媳的嗓子會這么好,唱得聲情并茂,贏得了陣陣發自內心的掌聲。有兩首歌唱罷,電視屏幕上竟然顯示出了“100分”,并配以暴風雨般的掌聲。
雖然包間內的燈光微弱恍惚,但平兒還是發現,王書記對弟媳的眼神是帶鉤的,對她的演唱是激動不已的,為她拍的巴掌也最多最響。
頭頭們當然要請平兒演唱,但平兒真的是不會唱歌,甚至有點五音不全。只能一遍遍地謝絕,我實在是不會唱歌,真的天生五音不全,為了你們的健康,就放過我吧。他們把她的話當作了一半幽默,還是不依不饒,實在沒辦法,她只好讓弟媳代唱了。后來他們只能將信將疑放過了她。
鎮上的頭頭們都唱了,雖說他們的嗓子一般,但都唱得跟音樂、字幕合拍合詞,而且肢體、表情也擺弄得很到位,看來他們是訓練有素磨出來的。無論唱什么,每首歌都是獻給平兒的,她的耳朵實在裝不下這么多歌。
一輪歌罷,便是跳舞。
王書記首先走向平兒,沖她微微躬下了腰,做出了很得體、很紳士的邀請她跳舞的姿態。三番五次熱情邀請,自己也沒能獻歌,已經讓他們感到了遺憾,雖然他們嘴上沒說什么,但平兒還是隱隱覺出了他們的不快,要是連跳舞也拒絕,不但是掃了人家的興,也有點說不過去了。可平兒卻不想跳舞,甚至畏懼跳舞,要是唱歌和跳舞必選一項,那她寧可唱歌也不跳舞。唱得鬼哭狼嚎只會讓別人難受,要是跳舞怕是自己會受不了。雖然唱歌她不會,先天不足;雖然跳舞她會,有著先天的素質。
平兒記得很清楚,有十三年她沒跳舞了。
但此時由不得她了,她只能站起身,硬擠出謝謝王書記的邀請,自己很愿意陪王書記跳舞的神態。
正當他們為她和王書記的舞姿鼓掌時,平兒身心一顫,簌簌地跌進了舞場隱匿的屈辱的陷阱。
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正是在男人的公司舉辦的舞會上,當然那時他還不是她的男人,只是這個公司的大老板。眾目睽睽之下,她被男人邀請跳了舞。舞會還沒結束時,她又被請進了男人豪華的辦公室。幾句話過后,男人便將她按在了沙發上……
這就是埋在她心底的屈辱和痛,戀愛、結婚的玫瑰花還沒來得及綻開,她便被男人做成了他的女人。
后來,在恨男人的同時,她也不得不一點點自我反醒。男人在請自己跳舞時,自己不是覺得風光又榮耀嗎?風光的什么?榮耀的什么?不就因為他是大老板嗎?男人跟自己跳舞時,不是已經做出了一些過分的動作嗎?自己為什么不凜然拒絕?男人請她進辦公室時,難道自己一點也沒意識到會發生什么嗎?當男人將自己拖向沙發時,自己為什么不狠狠地將他推開?當男人趴在自己身上時,自己為什么不一腳將其踹開?那時自己不知男人是有婦之夫嗎?……
“你又算什么東西?”這剝皮抽筋殘酷的一問,一直折磨著她的一問,在她心里扎了根的一問,像一根扎在她心上堅硬的刺的一問,答案竟然在此時電閃雷鳴轟然在她的面前顯現了——你連什么東西也算不上!你潛意識里就是要以爹媽給的花容月貌、你自己的身子,換來你奢望的一切!不僅答案有了,而且還有了進一步的補充,你倒要感激男人跟前妻離了婚,正大光明地娶了你……
平兒觸電般推開了正摟著她跳舞的王書記,王書記也如觸電般一顫。她只好苦苦一笑,我,我的頭猛地有點發暈,想吐……
好在包間內有衛生間,她倉皇地逃進了衛生間。
她沒解衣服一屁股坐在了馬桶上,墻上一面鏡子將她原原本本地照出了。她出神入化地凝視、審視著鏡子里的那個自己,好像這么多年從未好好看看自己。看著看著,她竟有些不敢認這個自己了……
天哪,為什么讓我回到故鄉才給我答案呀……我這還裝模作樣人五人六的……我真的不配回故鄉,更不值得人家如此接待;我真的無顏面對故鄉的任何人,乃至一草一木一塊石頭。鏡子里的那個人淚流滿面了,可她非但一點也不同情這個人,甚至想照這個人的臉狠狠地抽幾巴掌。
五
轎車拉著平兒母子還有母親往蓮花村駛去。
平兒只想快點撲進村落老家的懷里,她身心俱累,豈止是累,每個關節都隱隱作痛,而心中還在滴著淋淋的血。她多么渴望立馬顧頭不顧腚地撲到熱烘烘的土炕上,烀豬頭般睡它個肉爛骨軟一塌糊涂呀……
風雪漫天的寒冬里,老家燒得熱烘烘的土炕有多么好啊,雖然空調、暖氣等完全能夠調節出那樣的溫度,而且干凈衛生,但卻無法與土炕相比,土炕與它們有著質的天壤之別。也許正是熱烘烘的土炕散發出的獨特的土腥味,如同母親奶汁般的氣息,才讓人睡得筋松骨軟,解乏又塌實安心。
熱烘烘的土炕,是平兒對老家懷戀的鏈條中極重要的一環。
兒子是玩累了,已經趴在平兒的懷里睡了。
自上了車,母親就一聲不吭,如同一個包袱被安置在副駕駛座上。
如水的月光沐浴著鄉野,一切多么寧靜,多么安詳呀,真不忍心轎車碾軋過去呀,甚至轎車的燈光對它都是冒犯。
對家鄉的情感,此時才如決堤之水,在平兒的心中泛濫成災了。
越過一道漫坡,轎車的燈光突然變換,車速也陡然一提——平兒也發現了,原來前面的路上出現了一只野兔。
突如其來的燈光讓野兔不知所措,蒙了,一點意識不到危險來臨,不知這飛馳逼近的龐然大物會要了它的命。它甚至沖著轎車頑皮地豎起了兩條前腿,似乎在挑逗地打著敬禮。司機的精神全聚在兔子身上,吐出的氣息是激昂的殺氣——眼看著轎車要撞到野兔時,平兒情不自禁發出了一聲叫,別——
轎車急剎扭向一邊,躲過了野兔。
母親一直在抹搭著眼半睡,是平兒的叫聲把她驚醒了,怎么了?平兒說沒什么,一只野兔。母親輕輕噢了一聲,又抹搭了眼進入了迷糊狀態。
司機笑笑,說,前些年收了槍,野兔就多了,我們晚上下鄉常遇到的。車燈一照,兔子就迷糊了,剛才你要是不那個,它跑不了的,它得感謝你的救命哩。
我是為了救那只野兔嗎?我連這只野兔也愧對呀……平兒只能笑笑了。
鎮駐地離蓮花村也就十多里路,轉眼間便到了。
車燈的光影里,怎么會浮現出一排隱隱約約的樓?海市蜃樓嗎?平兒正疑惑著,轎車已經駛近了,如同正洗印的照片顯出了越來越清晰的像——不是什么海市蜃樓,而是真真切切的兩排樓。
母親在前面轉回了頭,沖正睡著的外孫說,別睡了,到家了。
啊呵,平兒的心倏地一跳,前年,弟弟就曾在電話里說,老家的村子已經列入鎮上新農村建設改造的典型示范村了,要扒了草房統一建樓房。去年,父母不是也在電話里說他們已搬進了樓房嗎?平兒想象不出,怎樣扒了龐大雜亂的村落草房,怎樣將種地的農民集中到樓房居住。她雖沒在村里正經種過地,但對農村的生活還是熟悉的,那牲畜家禽、草垛糞堆、犁耙鋤鎬等等可如何處置?所以那時也只是哼哈地聽了,并沒在心中落下什么概念。眼前的這兩排樓,難道就是父母和鄉親們的居所?就是自己的村子?原來的村落真的就消失了?
轎車駛到樓前了,兩排五層樓實實在在地挺在那里,由不得平兒再疑惑了,但她忍住了,沒有一驚一乍地問什么。司機是外人,要是一個在外的人對家鄉如此的變化還一點不知不曉,人家要笑話的。
轎車是自北面接近樓房的,車燈的照射下,幾乎每層樓每戶的墻外都掛著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鐵筐。仔細一看,平兒嚇了一跳,筐子里有豬頭、脫毛的雞、耷拉著的魚……燈光下,這些東西閃著怪異的光,顯得猙獰恐怖,比活得還活,好像隨時都會從筐子里跳出來。
兒子揉一揉惺忪睡眼,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些東西,媽,媽,樓上怎么掛著這么多東西?太好玩了,這是要賣嗎?
姥姥接了話,說,嗨,不掛起來能怎么著呢?傍年靠節了,各家都攢點好吃的,放在冰箱費電,好多家還沒冰箱,只好掛在背陰的樓后了……
平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轎車已轉到了樓前。
天哪,想不到樓體陽面呈現的景象更令人驚詫、驚駭:自行車、摩托車,甚至三輪車還有些別的雜七雜八的物件,竟然用滑輪繩索吊在不同的樓層,如同給樓體披上了怪異的鎧甲。不同的車上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反光鏡、光亮的部位,在轎車的燈光映照下,折射出了光怪陸離的光影,如同一個個體態迥異的怪獸瞪著賊亮的巨眼……
兒子顯然被這離奇的一幕驚呆了,兩只手不由得緊緊地攥住了母親,呼呼地吐著氣,連問點什么也無從下口,也不敢了。
平兒的驚駭更甚于兒子,也只能吁吁地吐氣了。
母親開口了,嗨,這也是逼得呀。不吊起來能怎么著?院落沒了,這些東西往哪兒放?放在下面會丟的。剛開始,家家戶戶也把這樣那樣的車子放在樓下,可被偷怕了,只好想出了這招,吊起來……
平兒的心也被吊了起來。
總算上了樓,進了家門。拉開電燈,平兒一下子愣了,呆了,這哪里是我的老家呀?!映入眼簾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怪異的、生硬的、排斥的……
老家的老屋她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了,比自己的手指還屬于自己。雖然離開它已有小二十年了,但哪怕是黑夜里讓她進入老屋,她也能準確無誤地指出一切東西的位置,也能游刃有余不差分毫地穿行其間。此時,站在這個所謂老家的家中,平兒有的只是極度的不適、惶惑不安、發餳發蒙。雖然明白這已不是那個老屋了,但還是抑制不住強烈的不甘,頑強圖勞地拿那個熟稔的老屋里的東西往這個家對應的角落上揞,遺憾的是沒有一樣東西能揞得上……
冷,陰森森地冷。四面八方的寒氣,如同無數只饑餓的老鼠肆無忌憚地撲上身,吱吱地嚙咬著平兒的皮肉,她渾身顫栗了,乃至懼悚了……嗚呼,老屋的溫馨蕩然無存,丁點兒也找不到了,連老屋特有的古樸的煙火味也嗅不到了——這本來就不是那個老屋呀……巨大的失落、失望、悲涼,甚至受騙上當的感覺,利爪般一下一下地攫著她的心。哪里還奢望什么熱烘烘的土炕呀,說不清的委屈冰雹般劈頭蓋臉砸來,幾乎讓她落淚了……
一個夢,與生俱來的夢,甚至先于生命的夢,被殘忍絕情地打碎了,完全徹底地打碎了,連一片碎片都找不到,甚至連夢里的氣息也消失殆盡了。
平兒就那么餳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兒子被安置在一張插了電熱毯的小床上,很快便睡著了。
母親又拿出了一個沒拆封的大電熱毯,鋪在了大床上。顯然這是特意為平兒回家準備的,母親說,折騰到這么晚,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吧。她不再說別的,便上了床。
平兒也無心洗漱了,只好草草地脫了外衣,隨母親躺在了大床上。
平兒是揣著一大包郁悶躺下的,躺了一會兒,更覺得不舒服,無孔不入難以言說的不舒服苦不堪言。電熱毯也發作了,刺刺辣辣的熱如毛刺扎著身體,甚至如下流猥褻的手在揩油。哪里還睡得著呀,睡意如燈盞里將盡的燈油,越熬越見底了;如體內孵出的蠶蛾,一個接著一個飛走了。除了這些,平兒還意識到,身邊的母親是她睡不著的直接原因,她竟然不習慣與母親躺在一起了。母親雖然朝另一邊躺著,但她的氣息如蛇咝咝吐納的信子,讓平兒渾身顫栗、悸懼。天哪,這是多么殘忍的不孝呀,要是讓母親覺察了,怕是跳樓的心都有了,我怎么會變成了這樣呀……她抑制著身體,不敢動,也不敢睜眼,只能忍受著電熱毯的刺激,忍受著一切不適不舒服,忍受著睡意枯竭地折磨而強閉著眼,受刑般煎熬著越來越深的夜。
但她無法控制頭腦不去想什么,一個問題噌地跳了出來:老爹怎么沒一起回來?老爹不是在鎮上混事嗎,不回來應該算不得什么的。這看似不是什么問題的問題,卻錐子般扎進了平兒的頭腦,越來越深地往下扎。弟弟的家就安在鎮上,他不回來有情可原,可老爹雖說在鎮上混事,畢竟沒在鎮上安家呀,六年沒回來的女兒回來了,他怎么會待在鎮上不回來?即使是值班,這樣的情形下,鎮上的頭頭也會安排他回家的呀。
平兒這么想著,突然又感覺到母親的氣息是抑制拿捏著的,并沒有入睡。
果然,母親開口說話,這個家讓你睡不著吧?
盡管平兒一動不動連眼都不敢睜,但母親還是察覺到她根本沒睡著,看來女兒的心永遠包在母親的心里。哪怕你不聲不響紋絲不動,也蒙惑不了母親,甚至連你的感覺也逃不過母親的感覺。
平兒獲救般坐了起來,母親也坐了起來。
夜雖然越來越深了,但窗口卻越來越白了,單薄的窗簾擋不住越來越明凈的月光。
總不能就這么干坐著呀,平兒想說點什么,口張了張,卻不知從哪說起了。母女六年多沒見了,見了面,要說的話如江河奔涌,卻被那些一道道大壩樣的儀式給阻隔堵住了。如同兩個主要演員上了舞臺,本來有好多的對白對唱,卻硬是不讓他倆說出來唱出來,戲份全被配角給搶走了,臨近終場時才要倆主演開口,她倆知道從哪說起唱起呀。
平兒只得拽起最俗套最干癟的話開口了,家里,還,還好吧……
母親長嘆一聲,嗨,這個家呀……你爹呀……你弟呀……你弟媳婦呀……還有你爺呀……
平兒的心一下子提起了,母親的話是糾結的,里面埋著什么她不想剝開的東西。難道是她點了名的這些家中人都出了什么問題?他們怎么啦?
平兒顫顫地、小心翼翼問了一句,我爹他……他怎么今晚會不回家?
雖沒有開燈,但平兒還是看出母樣的臉聚出了苦苦的一笑。母親說,回家?……興許是鎮上有事吧……怕平兒還要問什么,母親武斷地將話茬向平兒,問,你還好吧?
平兒感覺到母親對父親有點諱莫如深,只好忐忑不安地將父親放下了,回答說,好,我哪樣都好,你那小外甥挺乖學習也好,也很懂事的。她想打出兒子這張牌,沖一沖母親的心情,給她點溫馨。
不想,母親并不理這張牌,單刀直入地問,那你為嗎六年零五個多月不回來?是不得閑?
似乎一罐濃烈的陳醋猛地灌入了鼻腔,嗆得平兒淚水一下子迸出了眼窩。我的老媽呀,你哪里知道,正是因為太閑了,我才不敢離開北京,才不敢離開男人,才不敢回老家呀……這些讓我怎么對你說呀……多么感激那些迎接的儀式呀,要不,從下午到現在跟母親在一起,讓我說什么呢?自從她變成了那個男人的女人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將最隱秘、最難為情的話說與母親了,甚至連母親的面都不敢見了。那些傷感、屈辱、凄楚,最不能說的,恰恰就是母親,她甚至覺得自己不配再做母親的女兒了。
在遠處的確是天天懷戀著老家,念想著父母,可見了面竟又無顏面對甚至無話可說。她明白了,這些年一直想回老家卻又不敢回的另一半原因,就是無顏見母親,好像那些傷感、屈辱、凄楚,已經刺青般紋滿了全身,稍一伸胳膊伸腿就會暴露。
平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偷偷地瞟了母親一眼,月暈里,母親變成了一尊堅硬的、酷似一朵殘菊的雕像。蓬亂銀灰的發絲、溝壑般的皺紋,組成了菊花的花瓣。
這尊雕像似乎也并不要女兒什么回答,而是突兀地說出了更堅硬的話,女人呀,來到這世上就是受難受傷受憋屈的。
平兒身心一顫,莫不是母親已猜測、察覺到了我的遭遇、境況?還是母親只是為她自己感慨?平兒不敢問什么,更不敢順著這樣的話題再說什么。
屁股下的電熱毯火上加油地刺扎著,倒讓平兒找到了岔開話題的話題,我,我有點睡不慣這電熱毯。她真害怕母親順著那樣的話再往下問什么。顯然母親也不想就那樣的話題再說什么,她說,我也是睡不慣,這電褥子的熱跟熱炕不一樣,燥得人心煩。
平兒關了電熱毯。
很長時間,母女間不再說什么了。屋內靜得讓平兒喘不過氣也不敢喘氣,似乎聽得到月光摩挲著窗口發出了細微的沙沙聲。
這時候,一道陰影嗖地打窗口掠過,并灑下了讓人膽戰心驚的“嘎嘎”聲。平兒不由得靠到了母親身上。
嗨,母親嘆了一聲,說,貓頭鷹。它的家原本也安在先前村上那些老房子、老棚子里,村子毀了,它的家也給毀了。人上了樓還有個家,可它找不到家了,它比人還可憐呀……
平兒越發膽戰心驚了,自古來村人可是將貓頭鷹視為兇鳥的,它的叫是不祥之兆,想不到此時母親竟對它充滿了悲憫。
母女倆不再說什么了,隱在夜色里,隱匿著各自的隱秘,共同煎熬著這個難熬的夜。
母親就在身邊,近得不能再近了,但平兒陡然感覺母女間似乎隔著一道墻,一道厚厚的墻。這道墻是什么時候,由什么堆砌的呢?
這一夜,平兒幾乎沒睡。當晨曦映在窗口時,她像一個牢籠里的囚犯得到了特赦,簡直要歡呼雀躍了。母親不知何時已不在身邊了,看來自己還是睡著了。
六
起床后,平兒感到頭痛體乏,如同大病一場,她說要去外面走走。
母親說,也好,你沒睡好,去外面走走敞亮敞亮也好。轉轉就回來吃朝飯。
平兒站在樓下,仰視突兀、逼人的樓體,這里不是她的老家的感覺更強烈了,似乎不敢相信昨晚就是在這所謂家的樓上熬過的。懸吊在樓體上各種各樣的車輛倒是差不多卸下了,感覺樓體比昨晚長高了些,但在晨曦地映照下卻也顯出了花花搭搭斑斑駁駁。一些草垛柴堆見縫插針地擁堵著,如一座座墳包。在樓群里走了走,越發惶惑了,這橫兩排縱三排總共六棟五層樓,就是我的老家蓮花村?名副其實如一朵碩大的盛開的蓮花的蓮花村,怎么可能被擠壓、豎起來變成這六棟五層樓?
平兒夢游般跌跌撞撞走出了樓群。
晨曦中,蓮花村固有的如紗如縵的薄霧在前面縹緲著,如同尋到了夢境的景致,平兒不由得振奮了,腳步變得急切了。不想,卻走進了蒼涼,走進了更大的失望里。清晨村落那種雞犬相聞的愉悅聲音聽不到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的景象看不到了……強烈的失落、不甘、委屈,漲得平兒腦袋陣陣發餳,不得不垂下了頭——老家村北出村的小路的痕跡還在,她有點奮不顧身地尋著痕跡向前面撲過去。
“何路向家園,歷歷殘山剩水”——她撲進了絕望的絕境!
一堵堵殘垣斷壁、一堆堆亂石碎瓦、一叢叢破筐爛紙匯成了一片廢墟——如同大地震后的廢墟——蓮花村變成了一朵碩大的殘蓮,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瘡痂……
縹緲的霧靄依依不舍,如同遮尸布虛掩著村落變成的廢墟。
平兒的夢徹底粉碎了,心也隨之破碎了
兒子在她身后突然說話了,媽,你是在找姥姥的家吧?沒想到,兒子竟跟來了。
多年來在兒子面前編織的色彩斑斕的關于姥姥家的美麗美好,被眼前的慘狀粉碎成了謊言。欲哭無淚的感覺一下子將平兒淹沒了,她直直地看著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無地自容地愧對兒子了。她的心又一顫,難道兒子也感覺到昨晚的居所不是姥姥的家?帶他回來時,他只有三歲,莫不是他能記得姥姥的那個老宅?如同落水者面前漂來了一棵救命稻草,平兒倉皇地一下抓住了,問,你能記得姥姥的老屋?
我不大記得了,可我記得姥姥的家推開窗就是小院子,院子里有花還有一棵無花果樹……
平兒的心泛起了幾分苦澀的欣慰。
兒子接著說,早晨醒來,我問姥姥,我怎么會睡在這?你的家呢?
傷懷、酸楚頓時風起云涌,將稀薄的欣慰給滌蕩了。平兒只能強扭著心,喪良心地說,姥姥和村里的人是為了過好日子,才搬到樓上居住的,我們在城市里不也住樓嗎?兒子向前挪了挪,抬手指向了前面的一片殘垣斷壁,顯然這讓他產生了疑惑。平兒不忍心告訴兒子,那就是姥姥的家園變成的瘡痍廢墟,更怕兒子問什么,急急地拽過兒子的手說,咱回姥姥那。她回避了“家”字。
呼啦啦,一隊工程車開來了,在廢墟的一邊轟轟隆隆地挖掘、裝載著。平兒的心一陣陣麻痛,似乎自己的骨肉正被剜割挖掘著。
吃早飯時,老媽對平兒說,吃罷朝飯就帶上兒子去你爺那里,看看你爺你奶吧,把帶的東西多拿些去。
平兒隨口問了一句,我爺我奶也住樓?話出口后才覺得這一問有點傻。
老媽的氣變粗變硬了,全村人都上了樓,你爺再怎么著能跳出圈外?又說,讓你爺你奶中午過來吃個晌飯吧。
平兒隨口又問了一句,我爹和我弟中午會回來嗎?話出口后又覺得這一問比傻還傻。好在老媽倒沒覺出什么,說,怕是早就回來了。平兒一怔,忍不住又問,他們回來了?怎么沒回家,去哪兒了?老媽說,他們沒功夫回家,在地里忙呀。這時節地里有什么可忙的?又不能種什么。老媽神秘地一笑,不能種糧食,但能種房子。平兒驚愕得嘴咧得老大。“種房子”?老媽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旁邊的兒子也忍不住笑,差點將嘴里的飯噴出來。
外甥的笑提醒了姥姥,有些話是不好當著這么小的孩子說的,便剎住了。待外甥吃完到一邊玩去了,她緩了緩氣又說,這年月出么樣事也不稀奇了,你以為你媽老到說糊涂話的份上了嗎?哪個能想到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留下的村子幾天間就被毀了呢?不親眼看到你也不會信吧?嗨,你是沒見著拆房子那陣勢呀,來了好多穿制服的,不想搬家的就戕著(膠東方言,逼迫的意思)你搬。你爺不識相呀,要死要活地不肯搬,還要跟人家拼命,差點惹出禍來,是你弟硬把你爺給扛出老屋的。你爺竟下死口咬了你弟一口,虎毒還不食子哩,咋這么大歲數還沒活明白,你能跟上面硬抗嗎?是,是有不少人家不想搬,可不都忍了,順了嗎,你咋就不能?你逞的哪門子能?你咋就沒想想你孫子在鎮上混事容易嗎,你要鬧出事來,不就砸了你孫子的飯碗嗎?
平兒明白了,昨晚老媽感慨父親、弟弟、弟媳的同時,為什么把爺爺也捎上了,為什么剛才問及爺爺奶奶是不是也住樓,老媽的氣便變粗變硬了。很難想象,比父親還老實巴交的爺爺,怎樣拼死拼活地堅守家園,更無法想象他會下死口咬了孫子。爺爺是偏愛孫子的,平兒記得清楚,小時候與弟弟去爺爺家,爺爺總是把好吃的單獨給弟弟,而她的心里塞滿的則是委屈乃至怨恨。想不到,爺爺竟然會下口咬了孫子,而且是死口。
平兒的心又格登一跳,憋在肚子里的一大堆村落被毀的感慨甚至激憤,多虧沒來得及對母親說呀,要是說出來,對母親就是傷害,起碼會攪動母親的傷懷。自己只是走馬觀花地回來小住幾天,而村人卻已承受還將永遠地承受家園被毀的傷悲。家園,家園,他們雖上了樓有了新家,可“園”呢?家園的一半永遠消亡了……看來這事也不便對任何人說了,那片村落變成的廢墟,真的已成為一個大瘡痂,結在了每個人的心中,再去揭這瘡疤何益?自己無力改變扭轉這一切,只是為了精神家園的毀滅而空發什么感慨激憤,不成了自私嗎?對他們不也構成了殘忍嗎?
老媽的聲音壓低了,帶著幾分詭譎說,你弟從鎮上得了密消息,村落拆出的那一片,連同村東的一大片地,馬上就要被鎮上賣了,過了大年人家就要來開發了,這話你對哪個也不敢透半點風的。想想也是,要是不為了賣,鎮上為么火燒火燎地戕著拆村子呢?
老媽的神態變得更詭譎了,說,你還記得村東那個魚塘嗎?當然記得,不是我爹承包了嗎?不是包了十年嗎?是,是包了十年,可那魚塘就連在被賣的那片地中。你爹和你弟就是緊趕著在那魚塘邊上蓋房子。平兒一怔,說,既然知道要賣了,怎么還在那蓋房子?再說眼下也不是蓋房子的季節呀。老媽貪婪地一笑,你咋還沒轉過彎來?就是因為地要賣了才在那蓋房呀,為了拆才蓋呀,能得一大筆錢吶。你傻呀,又不是為了住人,糊弄著把房子垛起來不就得了?老媽的神態變成了得意洋洋,且將得意變成了賣乖的反問,誰讓你弟在鎮上混事哩?誰讓咱家還有你這個有大臉面的閨女罩著呢?你爹能去鎮上混事,不也沾了你的光嗎?要不是親眼見,我想也不敢想鎮上的頭頭能把你供奉到那份上呀。別人就是得了消息還不是干著急上火,想蓋能蓋得了?就是魚塘邊那塊空地太小,為了多造點面積,你弟在那起兩層樓哩,已經起了一層多了,小年前就能完工……
明白了,明白了……平兒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么,一口氣噎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了。能得一大筆錢的小樓,讓老媽的面龐真的變成了盛開的菊花,而花白的頭發則如刺猬毛挓挲開。漸漸地,眉飛色舞的老媽在平兒眼里變成一個正作法的巫婆,讓她有點不寒而栗了,只好推說去拾掇看爺爺的東西,起身躲開了。
進了爺爺的家,平兒的兒子歡叫著老姥爺撲向爺爺時,激發出了爺爺一串喜出望外隆隆的咳嗽。短暫的喜悅過后,爺爺便板了臉沖平兒說,你前年咋不回來?平兒一怔,不明白爺爺為什么單單質問她前年不回來。平兒還沒緩過神來,爺爺又說,要是你前年回來,說不上就能保住咱的蓮花村呀。你不是在皇城根上嗎?要是給哪個大官遞上話,咱的村子不就保住了?官府戕著拆民宅,家家戶戶還要掏錢再上樓……亙古未見呀,作孽呀,要不是你弟,你爺這條老命就留在老宅里了……
爺爺的話如亂棍劈頭蓋臉打來,平兒躲都沒處躲,好不容易趁爺爺咳嗽的間隙插上了話,爺爺,你的身體還跟前幾年一樣硬朗呀。硬朗個屁!想不到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爺爺不顧忌站在面前的是孫女了,語氣變得更兇惡了,莊稼人吊在樓上,不接地氣能硬朗嗎?也罷,早點死了倒少受些憋屈。
似乎面前的孫女要為家園被毀承擔責任,平兒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才好。找不到任何能哄爺爺舒心的話題,連讓他心平氣和的話茬也找不到,甚至都不敢面對爺爺了,只好將備好的一沓錢掏出來,低三下四雙手遞給爺爺,說,爺爺,你拿著零花,想吃什么就買點什么。我要錢做什么?爺爺的神態竟然如同遭人搶錢一般,嘴唇都有些發顫了。家被毀了,錢還有用嗎?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呀,我是一門心思奔那頭去了。記著,到了那天連紙錢也別給我燒。
最后的殺手锏被爺爺刀槍不入地擋回了,平兒一下子陷入了滅頂之災,虧得奶奶過來打圓場,才將她救下了。奶奶接了錢,說,你不要我要,這是孩子的心意。
局促、尷尬、難堪讓平兒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偷偷地瞄了爺爺一眼,有了更驚駭的發現,爺爺已不是早先那個爺爺了,變成了一團惡氣,原來那個善的爺爺與家園一道被毀滅了。既然無法將爺爺復原為本來的爺爺,她只有快快離開現在這個爺爺了。
臨走時,平兒差點將老媽交待的要爺爺奶奶過去吃午飯的事給忘了,便急急地回過身,惶惶地對爺爺奶奶說了。爺爺哼哼地笑了,你爹你弟不是忙著在魚塘那起樓,要發國難財嗎?還顧得了請我過去吃飯?你能一時瞞天過海蒙得了全村人,可雪里埋得了死尸嗎?是,你沒偷沒搶,可家家戶戶的老宅被拆了,你倒起了樓發了不義之財,這比偷比搶不還遭人蔑棄?不怕一人一指頭把脊梁戳斷嗎?呵,雞犬升天吶,你爹自打到鎮上混事,人模狗樣的說話的腔都變了……
似乎起樓發不義之財也是平兒的主謀,在爺爺義憤的火力打擊下,她簡直連邁步逃離的力氣和勇氣都沒有了。奶奶擁著平兒送出了門外,說,你知道的,你爺早先可不是這樣呀,家給毀了,他也給毀了呀……你就別跟你爹你媽學什么話了,放心,待傍晌我拽也要把你爺拽過去的。
下了樓,邁過樓道的最后一級臺階,倒如同被拋在了顛簸的小船上,平兒有點站不穩了。前面的樓體、柴草垛、土堆,乃至視線里的一切都搖搖晃晃,好像都要離開地面扶搖飄浮了。好長時間,她不敢邁步也邁不開步了,如一棵風吹的高粱搖擺著,真需要撐扶著什么穩住身體——她的手還真找到了撐扶的柱子——兒子及時地如一根樁挺在了她的身邊,她撐扶住兒子的肩頭站穩了!
兒子默默的舉動讓平兒感動不已,多么懂事的兒子呀。雖然她跟爺爺說話時兒子躥來躥去跟一只貓在玩,但他顯然捕捉到了什么,也體察到了媽媽此時的心情。這時候他挺立在媽媽的身邊卻一聲不響,更說明他小小的心完全洞曉了他不想說出口的東西。此時,平兒才感覺到,兒子的肩膀已經有了男子漢的堅實。
回到老媽的家里,平兒只說犯困惡心,便如放一抱草樣將自己放到了床上,她真的感到身心像一捆解了扎腰的草而散開了。
老媽倒沒覺出什么,只說平兒是沒睡好,你在床上歇你的,哪樣也不用你,你歇你的。說完便乒乒乓乓地剁肉切菜準備晌飯了。
七
兒子推一推平兒,將一杯水遞到平兒手邊。平兒迷迷糊糊不知自己在床上趴了多長時間。
窗外強烈的陽光透過玻璃,將一串串斑斕的光環扣在平兒的臉上,她覺得自己就是乘著這些光環飄到了遙無邊際的遠方,似乎是經歷了滄海桑田的漫長歲月。平兒不敢躺了,一骨碌爬起來,接過兒子遞過的水杯,咕嚕咕嚕喝光了。
兒子還是不說什么,悄然離開了。
平兒感覺到,到了姥姥的家,兒子陡然地長大了,可這種長大倒讓她心酸。喝下的水,在心口墜得慌,好像這杯水直接倒進了心里。她悵惘地離開了臥室,來到了灶間。老媽并不回頭,看看窗口,說,你爹你弟也是,這時晚了咋還不回來,村支書一會兒就到了呢。真是錢眼有火呀,可有道是,高樓不是一天蓋的,不行你就給你弟打個電話要他早些回來。
平兒心口本就墜得難受,老媽的話一下子又讓那個樓坐在了她的心頭。一顆心哪里負荷得了如此巨大的重量呀,她渾身抖顫幾乎要癱倒了。但她還是艱難地跌跌撞撞走開了,沒有打電話,也沒跟老媽打招呼,而是默默走向門口悄悄打開房門要往外走。要往哪里去呢?似乎自己都沒想好,但身不由己她必須要往必須去的地方去。關門時,瞥見兒子正在看電視,她鼻腔一陣發酸。
下了樓,迎面正遇上提著幾瓶酒和兩條大魚的村支書。小姑,你這是要往哪里去?擺輩分支書的確管平兒叫姑,可支書畢竟五十多歲了,平兒拿捏得慌,只好笑笑,說我不往哪兒去,只是去樓前走走。好,好,多看看咱的新農村好啊。平兒隨口問了一句,支書你這是要去哪兒?支書打了個哏,隨后呵呵笑著說,來喝為你接風的酒呀。平兒心里連連罵自己太傻太蠢,剛才老媽不是說了支書要來嗎?好在支書并沒怎么在意,而是十分親熱地說,小姑,你轉轉快回來,到了村上說什么我也要陪你多喝幾杯,好好為你接接風。
哈,一切都在按潛在的規矩、程序進行呀,入鄉隨俗吧,也只有入鄉隨俗了。
支書發覺平兒的目光落在那些草堆柴垛上,自顧笑笑說,沒什么的,平日是有些亂,可到上面來檢查時就搬走了。
平兒像一條魚倉皇地游離了。
村東那片魚塘的方位平兒是記得的,上次回來,還去那釣過魚呢。出了樓群,平兒如一片風刮的葉子,嗖嗖地往東面魚塘方向而去了。為什么要往那去呢?是為去喊老爹和弟弟嗎?不,是為了那樓。為什么要去看那樓呢?平兒說不出,但那樓已經在她心里坐下了,她只能往那里去了。
雖然記得那魚塘的大體方位,但沒有了村落的標識,魚塘的方位便縹緲了。往大致的方向走了不多遠,便如同一個迷途的羔羊惶惶惴惴了。這時候有突突隆隆的拖拉機聲傳來,循著這聲音向東面小跑了幾步,漸漸可見一輛拖拉機從低矮處爬了出來,掛斗還攢動著六七個人。順著拖拉機的來向往深處打量,它后面不多遠處,果真有一座地堡般的建筑拱了出來。平兒的心格登一跳,那無疑就是正在起的樓了,這輛拖拉機八成是拉著蓋樓的人回來吃晌飯的。
平兒沒有循路往那里走,而是沿直線,從一片片麥田、空地穿過,奔那個地堡而去,無心去理會老爹和弟弟會不會在拖拉機上。
近了,近了,那座已建了一層多高灰蒙蒙的樓,真的如一座地堡趴在那兒。平兒的腿有點打顫,氣息也急促不勻了,似乎那真是一座地堡,隨時都會噴出火力。
平兒還是強迫自己挨近了這座地堡。
突然,隱約聽到地堡的肚子里傳出了鏗鏘的爭吵聲,平兒不由得有點奮不顧身地貼近了地堡——爭吵聲變得清晰激烈——是老爹跟弟弟在爭吵。
我再說一遍你也得再給我加五萬,再加五萬大頭也在你那兒。
不是已說好了給你五萬嗎,怎么憑空又要翻番?
怎么是憑空?我是憑在我這魚塘邊起的樓!我剛剛又量過了,單是一層的建筑面積就是一百五十六平方,兩層加一起不就是三百一十二平嗎?
這建筑面積也不是今天才漲上來的,你當爹的怎么能跟兒子耍起賴了?
是我耍賴嗎?你以為蒙得了我嗎?拆樓房每平米要補一千六百塊錢的,不是你說的一千一!
可,可蓋這樓用你掏一個子了嗎?建筑材料、人工費、車費不全是我掏的嗎?
你爹還沒老糊涂,那些殘品水泥磚用得了多少錢?那樓板不是人家拆樓的舊貨嗎?人工、車費、雜七雜八的又花得了多少錢?滿打滿算一包在內撐死了有四萬塊的成本夠了吧?可過了年這樓一拆,就是小五十萬,五十萬吶,我得十萬塊錢多嗎?
鎮上的領導不打點嗎?辦手續什么的不花錢嗎?要沒有我,這樓你想蓋能蓋得了嗎?五萬塊你上哪得去?
別忘了,這魚塘可是我承包的,在我名下。要是沒我這魚塘,你有本事把樓蓋在腚上嗎?
你,你這把年紀了,要那么多錢干嗎?
我要錢干什嗎?這幾年你給我一個子了嗎?
別以為我不知你把錢散在哪兒,你,你歲數大了要安穩,你也算在鎮上工作了,別,別盡弄些讓小輩抬不起頭來的……
平兒的心忽地一顫,覺得這地堡真的要炸開。
小子,你把話給我說清了,我弄么事讓你抬不起頭來了?!把你養這么大我倒抬不起頭了?!
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也別逼我把說不出口的話說出來!
呵呵,你就是說出來以為能把你爹羞得頭扎進褲襠?會趴下?這年月,這不丟人,是男人的本事。倒是你該把自己的老婆看住了,那才丟人,別讓我這老臉沒處擱……
平兒真被地堡噴出的火力擊成了篩子,也燒焦了,變成一個孤魂野鬼嗖地飄走了……
跑到了老媽的樓前,她站住了。剛才的經歷只是自己做了個夢,做了個噩夢吧?遙望遠處蓮花村變成的一片廢墟,再看一看這幾棟樓,都是不真實的,甚至連腳下的地也是虛的,便覺得自己仍沉在夢中,這一切與老家的一切太不一樣了,恍若隔世,只能是在夢中。如果硬說自己是回到了老家,那也只能是回到了一個噩夢中的老家。
吃飯時,老爹和弟弟終于回來了,他們竟然無事人一樣有說有笑。爺爺和奶奶還是來了,爺爺雖板著臉,但沒說什么嗆人讓人拿不上的話,只是悶頭喝酒。
村支書似乎成了東家,一個勁兒地勸酒。
平兒也喝了白酒,而且是用大杯子喝,她只想快點把自己灌醉。可怕的是,越是想醉,反倒越是不醉,喝了兩大杯白酒倒越發清醒了。她不敢看任何人,低著頭將酒杯墩在了桌上,還要喝。
平兒感覺得到,一家人都在用驚駭的目光看她。
支書樂得不行,說平兒還是對老家親,在鎮上書記鎮長那么勸都沒喝白酒。
八
第二天,吃罷朝飯,老媽收拾洗刷了碗筷,便對平兒說,你早些拾掇好了,說不定一會兒車就來了。平兒問什么車?來做什么?來接你去你弟家呀,昨個你弟不是跟你說好了今個要接你去他家嗎?看看,喝高了吧?你哪能跟男人一樣喝辣酒?平兒恍惚記起了,昨天弟弟是說了,今天要接她去吃午飯。她說她真地不想動了,哪都不想去了,哪個人都不想見了,更不想去弟弟家吃這個飯。老媽說,那哪成?別人那可以不去,怎么著你也得給你弟這個臉。哪有個當姐的六七年不回來,回來了當弟的不請的,外人怎么看?還以為是姐弟不和哩。鎮上都那樣待你,你弟要不弄個臉還怎么在鎮上混事?你不是還帶了東西要給你弟家嗎?
老媽的話頂得平兒張口結舌無以應辯,只能以沉默抵抗了。老媽又說,今個剛好趕上鎮上的大集,小年前就這個集了,我是要去趕這個集的,你多少年沒趕集也去集上看看嗎,這個集人山人海熱鬧著哩。
一聽說趕集,平兒的兒子來了興致,拽著媽媽說,去,去,去趕集,我在電視上看過的,鄉村的集市很熱鬧很好玩,比超市有意思多了。姥姥笑了,那是,那是,糖葫蘆、棉花糖、汽球、小風輪,什么都有,要什么姥姥給你買。這倒讓平兒的心燃起了一撮希望,回到所謂老家,真愧對了兒子,一點也沒讓他感受到鄉村的樂趣,但愿集市能給以補償。
到了弟弟的家,小侄女訓練有素地撲向了平兒,甜甜的“姑姑”一串連著一串讓平兒應接不暇消化不及,心中抑制不住泛起了膩歪感,只好急急地掏出了一沓錢塞給侄女,多少露出了些急于打發了的意思。自己不能在老家過春節,就算提前給侄女的壓歲錢吧。
弟媳笑著說,可不敢拿這么多錢給她壓歲,會寵壞她的。說著,迅速將錢收起了。
接下來便是分發給弟弟、弟媳及侄女的禮物。該完成的都完成了,其樂融融每個臉上都笑開了花,之后,弟媳婦便帶著她們一行趕集了。
集市是熱鬧的,比前些年更熱鬧,由于是小年前最后一個集,男女老少全涌來了,印在平兒深深懷戀里的景象,終于如一朵碩大的花盛開了。天上飄著稀朗朗的雪花,點綴了集市渲染了韻味,平兒的心舒展了,小時候那個自己復活了,禁不住偷偷地伸出舌頭,接住了幾片雪花。清爽爽麻酥酥的感覺真好啊,透過舌根沁入肺腑,感懷、繾綣之情便泛濫開來。哈,這不就是故鄉的滋味嗎?想不到,這雪花還保留著故鄉的滋味……
平兒慶幸來趕這個集了。
五光十色琳瑯滿目的攤位,超市里見不到的好吃好玩的,歌唱般的叫賣聲,讓兒子興奮不已,這一切對他可太新鮮了。孩子間有著天然的相通,他牽著小妹妹的手,如兩只蜂蝶撲向一個個他們感興趣的賣攤。
不一會兒的功夫,他與小妹妹的口里、手里、懷里,便塞滿了好吃好玩的東西。平兒再次感嘆,多虧帶了兒子來趕這個集,要不,自己的老家給兒子留下的是些什么呢?真是連兒子也愧對了。
集市上洋溢著的濃郁鄉土味,不正是時常縈繞在夢里的氣息嗎?那嘈雜的叫賣討價還價的爭吵,粗糲得近乎對罵的問候,甚至不時飄過的嗆人的老旱煙味,讓平兒感覺那些流淌過去的光陰簌簌地返流回來了,自己正隨波逐流進入了多年前的歲月。如同自干旱貧瘠寸草不生的荒漠,一下子來到了水草豐美果實累累的魚米之鄉,雖沒買什么東西,她的心已溢滿了豐收的喜悅。
這時候,提著大包小兜年貨的老媽抬頭看看天,說,不早了,該回去了。這句不合時宜的話,一下子將平兒從時間隧道拽了回來,絕然相反地發現時間其實如一架水車,在那么多密集雜亂的腳的踩踏下,轉得太快了,似乎是一晃,日頭已掛在頭頂了。與此同時,另一個頗為驚詫的醒覺也跳了出來,轉了大半天,弟媳怎么沒買點雞鴨魚肉之類的?連點菜也沒買?她中午不是要在家中請客嗎?這醒覺又自動延伸:已近中午了,她怎么一點回家做飯的意思也沒有?這哪像個要在家中請客的主婦?難道她把請客的事忘了吧?當然這醒覺是不好說出來的。
是該回家了,弟媳看看表笑著說,把請來的客關在門外那可惹笑話了。
一行人便往回走。
看著弟媳胸有成竹輕松怡然的樣子,平兒心中的悶葫蘆越長越大了。
走到一條繁華的短街,弟媳悄然停下,又神秘地扯了下平兒,偏向路的一邊。老媽與外甥孫女便走到了前面,與她們拉開了距離。平兒疑惑著,弟媳沖她曖昧晦澀地笑笑,朝街的那邊努努嘴。人來人往的間隙里,平兒看到,街那邊是一排美容洗頭房之類花花綠綠的店鋪,沒什么值得特別關注的。弟媳沖著一間洗頭房再努一努嘴,平兒終于有了值得特別關注的發現。一扇貼著彩色招搖紙條的大玻璃窗后,隱約浮現著老爹的身影,如同一張模糊的老照片。
平兒有點愕然,沒等弟媳說什么,恍然的難堪、羞辱、氣惱,瞬時便將她淹沒了。
大姐呀,弟媳吞吞吐吐難以啟齒地說,有些話……我這當兒媳婦的是不好說出口的,咱老爹也,也太不,太不自重了,多大歲數了呀……
弟媳哪里知道,在她沒將“不好說出口的”對大姐說出之前,大姐已聽到了不該聽到的。
雖然吞吞吐吐難為情的,其實弟媳還是很想將“不好說出口的”說出來的。大姐,弟媳說,老爹是得空就往這種地方鉆的,竟有好幾個,好幾個相好的哩。我們就在鎮上住著,怎么著他也該顧忌點體面呀。老媽真讓人可憐呀,氣個半死又能怎么著?打掉牙往肚里咽唄。多少錢能填滿這無底洞?我們是不敢給他錢呀……
畢竟在這之前聽到了老爹與弟弟的爭吵,平兒對老爹的荒唐有了一定的心理鋪墊,弟媳的這番話倒讓她聽出了弦外之音。弟媳對老爹的荒唐行為其實并沒真有多羞憤,也并非義憤填膺的譴責,這只是個引子,而重點卻在最后這句“我們是不敢給他錢呀”。多么精明的弟媳呀,這張倫理的牌一打,不給老的一分錢贍養費便變成了迫不得已,變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了。同時,也為老爹跟弟弟爭魚塘那棟樓的拆遷款而給大姐不痛不癢地打了預防針。我們不是不想多給老爹點錢,是老爹自己不爭氣,給他再多的錢也會拿來填這填不滿的無底洞。要是多給他錢,那我們就是助紂為虐在害老爹。
平兒能說什么呢?什么都說不出,喘氣也變得艱難了,只好賊一樣向前溜了。
弟媳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臉上蕩起了笑紋。
剛進了弟媳的家,弟弟和老爹便前呼后擁著書記鎮長來了。平兒見怪不怪了,似乎也隱隱預感到他們要來。一番客氣客套后,平兒不由得為弟媳著急了,客已進家了,你咋還什么都不動,你這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弟媳坐在沙發上與書記鎮長談笑風生,而平兒卻越來越吃不住了。畢竟是弟弟家要請客呀,自己倒無所謂,把請來的客人給涼了,我這當姐的不能眼瞅著看笑話呀。她只好用目光將弟弟從人堆里摳了出來,將其引到了餐廳,問,客人已來了,咋還一點動靜沒有?弟弟笑笑,說,用得著什么動靜?我還以為什么事哩。他指一指已擺好了杯碟碗筷的餐桌,這不已經準備妥當了么?咱過去陪著說幾句話,馬上就開宴。說著,如同抻長的皮筋一松手便彈回去了。
怎么開宴?難道要讓客人吃這些杯碟碗筷么?平兒焦急惶惑地向客廳一瞥,恰好截獲了弟媳情深深意濃濃馱載著大半是吩咐,小半是請求瞥給王書記的媚眼。王書記哧哧一笑,說,那咱就開宴。他掏出手機一按,喝令,立馬上菜!
片刻過后平兒還沒從疑惑中走出,幾個著一樣服飾的女孩子提著幾個大保溫箱已進來了,變戲法般豐盛的菜肴就擺滿了餐桌。這幾個女孩子甚至這桌酒菜都似曾相識,想起來了,前天晚上在鎮上那個飯店,就是她們服務的,這桌菜也是出自那個飯店了。
平兒不禁黯然一笑,少見識的自己真是杞人憂天了,他們是有意要在我面前賣個關子呀。她的心又一怔,這之前以及面對滿桌突如其來豐盛的酒菜,老媽何以能泰然自若?哈,老媽也早已是胸有成竹呀,這說明她不是頭回見識這樣場面,已有了經驗。
酒過三巡,酒桌的溫度高漲起來。王書記的謹慎漸漸被泡軟松懈了,被束縛禁錮的東西,驚蟄后的蛇般自由放肆地蜿蜒開來。瞟向弟媳的眼神的分量越來越重,色彩也越來越鮮明,幾乎單刀直入刀刀見血,露骨地以此家男主人的姿態自居了。弟媳也喝了酒,笑臉如花朵綻開,虛與委蛇緊拉慢唱的掩耳盜鈴,讓赤裸裸的投懷送抱欲蓋彌彰了。
為什么要在酒桌上這樣呢?這是一種別樣情調,當著家人這樣,自有背地里這樣得不到的逾越和刺激,當眾強霸地刺激,人前欲擒故縱“偷不著”的刺激。
裝聾作傻的弟弟,難得糊涂地沖王書記嘻嘻哈哈著,一味故作感恩戴德的幸福狀。
這場面讓平兒如鯁在喉,吃下去的東西如一團蒼蠅嗡嗡著興風作浪。她幾次跑進衛生間,將手指探進嗓子眼摳,但“啊啊”著卻欲吐不得,那些蒼蠅嗡嗡著就是不肯出來,簡直折磨得她死去活來。洗面臺上方的鏡子里,她看到,兩行淚水簌簌地在臉上滾流而下……
弟弟送她們回村子要返回時,平兒急急地將弟弟叫下了車,說有話要對弟弟說。將弟弟引到了無人處,滿腹的話一下子擁堵住了喉頭,一絲也抽不出來了。姐,你,你這是怎么啦?倒是弟弟先開了口,有什么事你只管說。連連緩了幾口氣,平兒才得以開口,弟呀,本本分分穩穩當當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呀……弟弟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整個面孔被煙霧罩住了。他嘆一聲,說,姐,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閑話?你不說,我也明白你要說什么了。有些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呀,你知道,前些日子,組織部來鎮上考察干部,要提一個副鎮長嗎?除了我還有一個人選,他得的分跟我不相上下,而且他上面還有人,你說我能放過這機會嗎?不抓住能行嗎?不放手一搏能行嗎?還有你更不知道的,因咱鎮新農村建設搞得好,上面已內定要提拔王書記去市里當副書記了,怕是過了春節就要上任了。我媳婦又一門心思想往市里調,我提上科級后也想進市里呀……
平兒有點目瞪口呆。
姐呀,弟弟又說,在你跟前,我也沒什么說不出口的。是,本來有你罩著,我也算干得不錯跟領導關系也不錯,也用不著舍上孩子套狼了,可,可誰讓我那媳婦長得……又會唱歌,而,而王書記偏偏又好唱歌……其實想開了這又算得了什么?要是在鎮上混到老得不到提拔,那才遭人笑話要后悔一輩子……她也就是陪王書記吃吃飯唱唱歌什么的,也不會怎么著的……
平兒完全瞠目結舌了,也惟有瞠目結舌的份了。啊,啊……原來弟弟竟然已超凡脫俗修成正果了,自己要說出的話是多么蒼白無力腐朽又可笑呀,要是說出來非但屁用沒有,而且是自取其辱,多虧沒說出來。
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母親為什么一直不愿與她說家里的事,回來的當晚,感慨兒子時為什么把兒媳也捎上了。
弟弟的模樣在平兒眼里恍惚了,有點不敢認他會是自己的弟弟了,可他不是你弟弟又是誰呢?想不到,回到老家而家里的人卻一個個讓她不敢認了。她的心驟然一顫,你又敢認你自己嗎?!顫栗的心顫出了更深的理解,其實每個人都隔著透明的窗戶紙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知肚明,可就是沒人把紙捅破,這需要多高的涵養多深的修煉呀。為什么談及父親,老媽就諱莫如深?她同樣是不能將自己的那些傷感、屈辱、凄楚說與她這個女兒呀。
九
平兒知道的事情越多,與母親之間的那堵隔著的墻就越厚,可以說的話就越來越少。
房間似乎也變得空曠無邊了,母女相互遙不可及,而各自都需要這種遙遠。吃罷了晚飯,老媽洗刷了碗筷,坐了會兒便去歇著了,平兒只好坐在沙發上陪兒子看電視兒童節目。可能兒子是趕集疲倦了,不多會兒便睡著了,將兒子安頓到床上睡下后,她又回到沙發上看電視。多虧有電視,雖然哪個頻道的節目都乏味無聊,但要是沒了電視,真不知還能拿什么熬這漫長的難熬的冬夜。雖然有點困頓卻不敢去床上躺下,躺下會睡不著的,睡不著就把不住不去想什么,而她最怕的就是想什么,想任何東西對她都是殘酷的折磨,只有跟電視較勁了,讓這不知瞌睡的家伙陪著她熬了。
不知熬了多長時間,急切粗魯的敲門聲如擊鼓升堂的鼓聲嚇了她一跳。惶惶地跑到門邊問是誰,門外說是大姑。打開門,闖進來的卻是兩個北極熊般的雪人。拍打了鎧甲般的雪,才認出了,一個是大姑,另一個是大姑的兒子。
本想明后天去看大姑,想不到大姑先來了。
大姑也不說什么,忽地一下撲向平兒,聲淚俱下……緊張得平兒渾身哆嗦了。
大姑是帶著兒子找平兒告狀來了,不,是找平兒幫她去北京告狀。
大姑一家為宅基地、為承包地調整、為澆地、為機耕機收……差不多為一切農村可產生的矛盾糾紛,與村支書結下了重重冤仇,其發端緣于前些年村支書的兒子看上了大姑的閨女,而大姑的閨女卻嫁給了別人……大姑一家多次去鎮上、市里、省里告狀均未果,而且屢屢被遣返。大姑的家在另一個鄉鎮,距這里有四十多里地,聽說平兒回來了,便讓兒子開著農用三輪車連夜趕來了。
這一堆亂麻般的糾紛冤屈,聽得平兒頭都大了。
平兒呀,大姑一家沒法活了,你要幫大姑在北京找大官告狀呀……
大姑的兒子說,媽,你用不著哭了,平兒妹在北京隨便找個大官,咱還怕告不贏嗎?!
天哪,他們把住在北京的人都當成宮廷里的人了,起碼是認識宮廷里的人的人。可我哪認識什么北京的官呀,別說是大官了。
老媽在一旁添油加醋,平兒呀,說什么你也要想法幫幫你大姑呀,這兩年你大姑可是在刀尖上滾呀……
回家不到三天時間里的所見所聞,父親、爺爺、弟弟、弟媳甚至小侄女和母親,再加上面前泣訴的大姑,真如同一個個揳子揳進了她的腦袋,簡直要把腦袋撐破了。
一時間誰都不說話了,甚至屏住了呼吸,祈求、逼迫的目光錐子般扎向平兒。
雪花如貓爪抓撓著窗口,發出了越來越響的沙沙聲。似乎是一種呼喚,平兒陡然有了要應聲沖向窗口、縱身飛出窗外的沖動……
大姑與老媽睡一張床,平兒只得與兒子擠在了小床上,而大姑的兒子則睡在了沙發上。
天亮后,平兒頭痛欲裂,胳膊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強撐著才爬了起來。大姑和兒子早已堅定地坐在客廳,等待著平兒的答復,看來得不到滿意的答復他們是不會離開的。平兒十分清楚,任何解釋、任何勸慰屁用也不頂的,只好違心地說,等她回北京找找人看看再說。雖然這樣的答復難以令大姑滿意,但畢竟給了她希望,臨走時平兒給了大姑一沓錢,她能做的也惟有如此了。大姑接了錢,說,讓你幫忙告狀,還要拿你的錢,真是……大姑的淚水滴在了錢上,這幾年不停地告狀,把家底也折騰光了,還拉了饑荒……
看著小三輪車拉著大姑在雪地上一趨一滑地遠去,平兒覺得愧疚難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騙子,騙自己親姑的騙子。
逃回樓上,平兒散了架般將自己扔到了床上。
臨近中午,迷迷糊糊隱約感覺床邊站著個人,睜開眼發現是兒子直直地站在床邊。四目相對,雖久久無語,但平兒還是讀懂了兒子的目光,這目光竟然包涵著平兒感受到的一切,而且深得讓她的目光探不到底。平兒愣怔了,這還是那個孩子嗎?!他怎么把不該看懂的全看懂了?!
接下來的一幕令平兒更驚悚——兒子悄悄貼近了她,說,媽,我們該馬上離開這——回家!
平兒一骨碌爬起來,如同一個囚犯猛然看到了一條脫身的生路,天吶,天吶,是啊,是啊,是該馬上離開這,回家呀……
這是唯一的選擇。
多么慶幸帶兒子回來呀。
還好,打電話一問,今天晚上就有飛北京的機票,毫不猶豫地訂了票。
平兒只好對老媽說男人來了電話,有急事,必須馬上回去。
令平兒想不到的是,老媽竟然沒表示出應有的驚詫,而是淡淡深深地說,也好,家里有事早回去也好。
平兒渾身篩糠般哆嗦抖顫,幾乎要放聲大哭出來。
跟接機一樣,鎮長和弟弟將平兒母子送到了飛機上。
飛機起飛時,大地已灰暗了,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舷窗外一片黑,黑得十分堅硬。感覺不到飛機在飛,平兒感覺自己是沉在一個混沌的夢境中。
兒子頭歪向一邊睡了,看來這兩天他也沒睡好。我這是要往哪里去呀?平兒禁不住身心懼悚了,為什么沒給男人打個電話?他愿看到我突然返回嗎?北京的那個家又是我的家嗎?我的家究竟在哪兒?我還有家嗎?……她的手不由得攫住了安全帶,似乎怕飛機突然降落,天吶,但愿飛機別著陸,就讓我永遠飛在這混沌的夢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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