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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

2012-04-29 00:00:00云亮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2年11期

邱健壯在洛鎮政府大街延伸向費鎮方向的十字路口瞥見邱健美。姐姐邱健美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一手摁著自行車車把,一手打拍子似的比劃著跟人說話,她向陽一面的身體被陽光描繪得亭亭玉立,流光溢彩。

姐姐的美是邱健壯從骨子里認可的。

小時姐弟倆在母親身邊玩耍,母親見姐姐臉上有一抹臟污,要姐姐去洗,說不洗丑死了。邱健壯向前拽住姐姐的胳膊,說姐姐不用洗,不洗也好看。母女倆被逗得大笑。母親說,壯壯,你說說,姐姐咋就好看了。不知道,反正就是好看。姐姐走過來,說誰不知道你耍小心眼,夸人家兩句,好叫人家領著你玩。邱健壯固執地說,姐姐不領我玩也好看,別看張嬸家娜娜常穿花衣裳,就是趕不上姐姐好看。母女倆笑得前仰后合。

邱健美從濟南衛校畢業前來洛鎮衛生院實習過一段時間。院長讀大學的兒子下樓梯與上樓梯的邱健美擦肩而過時看上了她。院長打發媒人到家里提親,說這門親事若能成的話,畢業回來邱健美可以分在鎮衛生院,工作由著她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邱健美抿嘴一笑,說要是我愿意干洛鎮衛生院院長哪?媒人被堵得說不出話來,臉上的親昵表情如行將脫落的墻皮,費了好大勁才忍住。媒人是洛鎮衛生院的女醫生,一副擠眉弄眼的嘮叨相,等屋里的氣氛緩和下來,用了十分夸張的口吻勸邱健美,好閨女,這事你可得好好酌量啊,人家想攀還攀不上哪,不說別的,單提住房吧,俺這些人忙活一輩子也就弄個三室一廳,看看人家,孩子還念著書就準備下三、四處了,有一處還是小樓房,聽說里面裝飾得跟宮殿似的,院長就這一個兒,到時還不都是你們的。邱健美絲毫不為其所動,說姚醫生,我沒這福氣啊,麻煩你回去跟院長辭了吧。咋?我跟人訂下了。真的,學校里搞的吧,他家是哪里?濟南的。濟南,這不明擺著不成啊,畢了業你又留不下,好閨女,還是另作打算吧。邱健美搖搖頭,話也懶得說了。媒人沒了耐心,轉身往回走時,臉上的墻皮唰地落了下來。

那時的邱健壯剛考進濟南師范,后來母親無意中露出這事,他笑著把臉轉向姐姐,姐姐,咋沒聽你說過?沒聽我說過啥?在衛校談戀愛的事啊。邱健美笑著扭過臉,說誰談戀愛來,那天隨便說說應付應付姚醫生。邱健壯說,真是你隨意編造的?也不全是編造,多少有點影象。啥影象,要是不好意思,咱出去說,不叫娘聽見。邱健美笑了,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一個副區長的花花公子,油頭滑面的,叫我膩歪透了。邱健壯面帶疑惑,姐姐,你們班不都是女生啊,咋冒出個副區長公子?同學的一個親戚,去同學家玩碰上的。邱健壯笑著感嘆,姐姐就是出眾啊,一打眼就叫人動心,倘若你不是我姐姐,說不定我也會動這個念頭。邱健美笑著出去拿東西。母親給邱健壯使了個眼色,邱健壯點點頭。

姐姐回來的時候,邱健壯鄭重起臉,一副開導的口氣說,姐姐,你這脾氣也得改改,又不能一輩子不嫁人,人家副區長公子咋了,交流交流,說不定會合得來哪。邱健美一撇嘴,合得來,你還不知道他一進同學家的門就喳天呼地跟我那同學要啥來。要啥?要啥,跟我那同學要鞋油和鞋刷,說剛才外面刮了陣風,把他的皮鞋弄臟了,這樣婆婆媽媽的人,一碰面就叫人膩歪得慌。邱健壯樂得合不攏嘴,待母親出了門,他朝姐姐湊了湊,神秘兮兮地問,姐姐,那副區長公子咋向你表示來?邱健美笑道,從同學家回來的第二天我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上的區政府字樣就知道是他寫的,我看也沒看,弄了個大信封包起來,原物奉還,后來他又來過幾封,我如法炮制,把它給扼殺在萌芽狀態了。兩個人在屋里哈哈大笑。

邱健美畢業后,幾經周折進了洛鎮衛生院下面的張村分院。

在邱健壯的印象中,姐姐從衛校畢業回來,除幾個親戚外,還沒見過她跟別的年齡相仿的異性面對面這么投入地說過話。這使他一打眼就從心底萌生出一種意外,但這意外很快就被昨晚攪擾了他一夜的心思壓下了。

邱健壯的目光撫過姐姐和跟她說話的那個男人之后,一擰車把折入通往費鎮的黑漆漆的柏油路。

這段路像夏天狗嘴里吐出的舌頭,軟和和地向前耷拉下去。下垂的部分,人們叫做百丈崖,名字起得挺嚇人,其實也就二十來米的路程。百丈崖西面還有一個崖,比百丈崖高多陡多了,卻得了個十分小家子氣的名字:小雞嶺。

邱健壯被一連串發瘋般的車鈴聲喚醒,定睛一看,一輛從小雞嶺上沖下來的自行車距他只幾步遠了,他慌忙地把自行車歪向一旁,驚出一身虛汗,一陣急風刀砍斧剁般劃過。

今天早晨路上的行人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仨仨倆倆不斷線。行人中偶爾閃過一張熟悉的面孔,雖然從未打過招呼,卻像彼此早已知根知底一樣,叫邱健壯感到親切。那個賣油的老漢,裸著的肌膚黑而發亮,不時朝路旁或遠或近的村莊喊幾嗓子,惹得前后的人笑嘻嘻地朝他看。在邱健壯的記憶中,除了深冬添一件油漬斑斑的破襖外,還沒見他替換過別的衣服。

邱健壯用力蹬車,自行車前輪上的一撮干泥在他的注視下迫不急待地滾向地面。爬上小雞嶺,前面的道路平展展地捧到胸前,他松了口氣,額上的細汗彌散起一抹朦朧的薄霧。

好幾次,邱健壯正爬著小雞嶺遇見她,仿佛遠處坡上偶爾飄過某種稀有的野花或者野果的香味,沒來得及細心品味,倏忽不見了。這跟在平道上遇見她不同。在平道上,她一出現,就被他非常及時地捕捉到了。有時,她被前面的人遮擋著,現出一星胳膊肘或者起起落落的腳尖,他會毫不猶豫地認出她。他曾為自己對她的這種辨別力暗暗得意過,得意之后,心里融融升起一種神秘的沖動。

昨天從費鎮中學下班回來,在加油站門口意外遇見她,好像她曾對他微笑過,這是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他忽然記起的。熱烈地等待她出現,熱烈地看著她靠近,熱烈地感覺她融入背后,這曾是邱健壯的一大享受,像聚精會神打開一本相冊,看了幾眼又被人合上,像滿懷期待拆開一封信,沒看完又被收起來。一次,她融入他的背后時,路上行人稀少,他忍不住跳下車,轉身往后看去。他看見了她和他越來越遠的距離。他不能踏踏實實地深入這種享受了,他開始尋找一個接近她的機會。他堅信昨天她對他微笑時,如果他回報以更充分的微笑,他和她之間一定會發生點什么,而他傻乎乎地錯過了。

邱健壯決心對她采取行動,最起碼也該有所表示。昨晚他接連設計了十幾個行動方案。比如早晨沿途見到她,主動靠過去打招呼。要不就跟她笑笑,看她有沒有反應。再就是停下車故意向她打聽一個同學的情況,她天天從那個方向過來,說不定就是那村的。那個村子叫柳牌村,記得高中時一個叫陳其剛的同學就是柳牌村的,高中畢業后沒再見面。他甚至設想故意制造點小小的車禍,當然是做做樣子,千萬不能傷了她。最好給她的車子弄出點小毛病,這樣他就可以俠骨錚錚地贏得一個接近她的機會。對,一定要賠她一輛新車,那樣的話,以后見面,他和她就不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了。他忍不住幻想起她騎著他給買的自行車跟他友好地打招呼的情景來。好長時間,他翻來覆去地考慮給她買一輛什么顏色的車子,翻來覆去的結果,是她騎什么樣的車子都好看,對了,跟姐姐一樣。他從十幾個方案中精選出三個比較可行的,決定見機行事,然后就枕著三個方案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初春的夜晚,月亮眨動著長長的睫毛,瞅瞅這里,看看那里,仿佛世間的哪個角落藏著一個吸引它的秘密。一覺醒來,昨晚精心設計的那些方案慘淡地隱約在腦際,讓他覺得哪個方案他都不好實施,他又一次意識到夢想和現實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但他自信她對他決不僅僅是一般路人的印象。

邱健壯無意中開了個小差。這其實是昨晚他冥思苦想出的十幾個接近她的方案中的一個,只不過開小差開出的結局令他出乎意料地興奮。她在他的熱切凝望中向他靠過來。他奮不顧身地迎上去沖她揮手。她下了車,愣愣地望著他。他的耳邊升起一個悅耳的聲音。你要做啥?他忙不迭地解釋,當心啊,前面有查車的!誰查車?交警隊那幫人啊。她不相信,說咋又查車,不是已經查過了。他來了認真,查過就不查了,你沒聽見那賣油老頭在道上唱啊,種地難,不種地也難,難就難在哪里都伸手要錢!她感激地對他笑,兩眼看著前方,躊躇不前了。他靈機一動,要不,咱倆換著騎,我的車有今年的驗條。她用了一種令他想入非非的表情端詳他,喃喃道,這……咋行?他不以為然,咋不行啊,下班回來咱再換過來就是。見她沒有立即拒絕,他打好車走過去。她拿眼亮亮地照著他,緩緩松開手。一握住她的自行車的車把,他就感到了握住她的雙腕似的溫熱。她跟他告辭,他沒聽清她的話,心思早已沿著她的脊背眺望下班再一次遇見她時的情形了。

昨晚設計的方案遠比這簡單,他只是絞盡腦汁地尋找出一個接近他的借口,至于她的反應,他沒敢多想,只是斷定她對他的“好意”不會產生反感。這一靈感來自他的姐姐。上個月,臨上班邱健美就囑咐他,壯壯,長著眼點啊,別叫查車的人撞上。姐姐說洛鎮交警隊逛酒店欠了不少賬,隊長要升遷了,酒店的人一窩蜂地來要賬,為了圖個利落,隊長下令全隊出動,想方設法弄錢還賬,惹得老百姓罵交管所成了瘋狗,見人就咬。

邱健壯從開小差帶給他的醉意中抬起頭來,猛然看見她距他只幾步遠了。他不知所措地伸出左手,心咚咚跳個不停。她猶豫著下了車。他從她的猶豫中領略到一種令他心動的美。你要做啥?這正跟他剛才開的小差里的問話一模一樣。當心啊,前面有查車的!他聽出他的聲音的異樣。噢,查車啊,我的車上有驗條。她顯得很平靜,臉上并沒有出現他意想的那種變化。他的方案無法進行了。他僵在那里。她微紅著臉轉身騎上自行車時,他看見她的耳垂上有一個小坑,圓圓的,淺淺的,里面盛著一丁點淡淡的陰影。她蹬車前行的那一刻,他恨不得一躍而起躲進那個圓圓的小坑里隨她一同走。

太陽被西邊犬牙似的峰嶺遮去了,斜射出的一片明光鍍亮了大半個天空,像一只高高展開的多彩的翅膀,帶給人無邊的遐想。邱健壯的思想卻是狹窄的,狹窄得只能容下她一個人。下班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左顧右盼個不停,明明知道這種顧盼是徒勞、多余的,如果她一出現,即便用眼角的余光也能立刻捕捉到她,但他還是忍不住東張張西望望。

剛過加油站門口,他的信心還很充足,估摸著很快就要見到她了,心情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他騰出手整了整衣領,又把懸在車把上的包挪到一個自以為得當的位置。樹上剛剛萌生出的新葉像一群群不諳世事的嬰兒,懵懵懂懂地看他。風一躍而起爬到樹梢,大概是沒有抓牢樹枝,磕磕絆絆地跌落下來,不遠處騰起一股煙塵。他開始灰心了,前面的路程布滿陰云。每靠近一步,心里都有些發暗。怎么沒遇見她,他問自己。繼而又安慰自己,離家還有一大段路吶。他對這種安慰明顯地信心不足,在他上下班趕路的經驗中,遇見某個有點印象的人,來也好,往也好,大都在一個相距不遠的地段,除非你有意識地調整,比如他和她,之所以會在不同路段遇見她,都是他有意識調整的結果。先是百丈崖,后來是小雞嶺,為了延長跟她擦肩而過的時間,他有意猛趕幾步將百丈崖和小雞嶺統統甩向背后。昨天下班在路上遇見她,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他慶幸學校改變作息時間,給了他一天兩次遇見她的機會。麥地里飛起一群鴿子,三三兩兩地分散進一座座農家院落,剩下的一只在村頭的小山坡上孤零零地起落。

邱健壯奇怪今天下班路上的行人格外稀少,若不是周圍的一切那么熟悉,他真會以為自己走錯了路。有一刻,他感到路邊的行人像約好了似的躲著他,也許就伏在路邊的某個角落指指點點地向他張望。想到其中有她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蹬車的雙腿有些不靈便了。太陽的熱情一減,天氣就變得冷起來,寒氣像一群敏感的小蟲,專撿身上衣服單薄的地方叮。下了小雞嶺,爬上百丈崖,自行車輪眼睜睜地滾過費鎮邊界滾向洛鎮的地域了,邱健壯心灰意冷地收起張望得有些酸疼的目光,滿腦子遇見她的希望徹底化為了泡影。

姐姐在院子里洗衣服,挽起衣袖的胳臂凍得有些發紅。娘倚在門前勸姐姐到屋里洗,姐姐說一會兒就洗完了,別弄得屋里滿地是水,怪潮冷的。邱健壯放好自行車,緊了緊衣領走向姐姐,說,姐姐,今下午咋回來得這么早。姐姐扭臉沖他一笑,壯壯,我正要問你吶,今下午咋提前下班了?沒提前啊。要不就是學校改時間了。也沒改時間啊。姐姐停止揉搓,空出裝點著泡沫的兩手,面帶詫異地看邱健壯。壯壯,這才啥時候,你先回來了?啥時候,以前不也是這樣啊。邱健壯繞過倚在門口的娘,側楞著身子看屋里的表,臉上的表情驀地僵住了。壞了,提前回來了一節課。

姐姐笑得滿臉光彩,說看來你今天下午沒有課,人一閑時間過得就慢,時間一慢就把三節課當成四節課了。邱健壯說怪不得出校門口時外邊冷冷清清的,以前都是擠成一窩蜂,像晚走一步會被關在學校里不叫走似的。其實今下午邱健壯一連上了三節課,因心里惦著她,上完課就急匆匆地往回趕了。娘似笑似嗔地數落邱健壯,壯壯,看你這班上的,可得好好給人家教啊,地誤了少打一季糧食,人誤了,可是一輩子的大事。邱健壯分辨道,娘,你不了解情況,費鎮中學那一爛攤子,接就著來就是,有勁也沒法使。娘說,俺就不信這個理,有勁咋就沒法使了,別管爛攤子不爛攤子,好好教你的就是。娘,一個人好好教頂啥用,八、九門課來。邱健壯一臉的無可奈何。

邱健美嘆口氣,娘,也不能光指望壯壯,大家伙都想到一塊才行,就說前幾天俺分院死的那個人吧,上面開藥方的就開錯了藥,俺下面咋護理還不是白搭。娘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這樣咋行,當領導的可得好好管管。姐弟倆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起來。眼下當領導的有幾個稱職的,投機鉆營的大有人在!可真是,不少人不是憑真本事,是投機取巧干上領導的!邱健美說,我們分院的陳醫生管理醫院頭頭是道,很有一套的,不知為啥,上面硬是不叫他干了,叫他干后勤,這不是拿著金箍棒當針使啊。邱健壯說,還你們分院哪,我們學校的吳校長,聽說連小學生都管不了,沾了同學當鎮長的光,連升多少級成了費鎮中學校長了。娘被姐弟倆說得目瞪口呆,鎖起眉,愁云滿面地插嘴說,現在成啥世道了,還不如俺年輕時候啊,那陣,不管你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啥事也是憑本事,沒本事就是縣長的小舅子也不行,因為下面不擁護你啊。

娘的臉上紅光一閃,說不瞞你倆說,你娘年輕的時候,還當過生產隊的婦女隊長哪。邱健美轉臉笑看邱健壯,壯壯,聽見了沒,咱娘還當過女官哪。邱健壯笑看著娘,真的,娘?娘一本正經起來,不是真的咋的,娘啥時候說過瞎話,娘為閨女時,啥活都搶到前頭,大家伙眼又不瞎,投票時就把俺選上了,那時俺還真沒有當這當那的想法,干啥都一樣,當上啥多操份心就是。邱健美笑瞇瞇地看著娘說,娘,聽東邊的二大娘說,俺爹就是因為他上你們村放電影,你搶著幫他的忙,一來二去看上你了。娘的臉上又閃過一道紅光,別聽你二大娘瞎說,誰搶著幫他忙了,還不是他去外村放電影的路上,看見俺在地里干活賣力,起了心思,死皮賴臉去俺村放電影的,俺那陣懂啥,幫他放電影圖個新鮮就是,誰知他暗地里托了媒人。

娘仨一陣說笑之后,邱健壯問邱健美,姐姐,今下午你咋來得這么早。姐姐說,去你們費鎮來。去費鎮?費鎮柳牌村啊,有一個病號還沒好利索,叫分院長的一個親戚擠了病床,分院長怕出事,叫我去他家輸幾瓶水,輸完水回來時間不早了,我就沒再去分院。

第二天,邱健壯如愿以償地遇見了她。離她還有十幾步遠時,邱健壯心里陡生緊張,他記起昨天清晨跟她說的查車不查車的話,心想,如果她在前面沒有遇見查車的,會怎么看他。一時間,邱健壯不知所措。眼看著她朝他靠過來,他第一次沒有了那種與她的眼神碰撞的勇氣。但他的心里仍然是郁郁蔥蔥的,或者說他壓根就不敢相信甚至接受不了她對他的冷漠。就在他和她隔著一個充滿陽光的燦爛無比的狹小空間擦肩而過時,他不能自抑地猛然扭過臉去。他捉住她一個鮮花怒放般甜美的笑。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笑沖昏了頭腦。

小年輕的,你這是咋騎車!賣油老頭一手托住自行車的橫梁,一手撫弄著膝蓋,愣愣地看著他。他一手著地斜臥在地上,面前橫躺著的自行車的兩個車輪轉個不停。待他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事,迫不及待地扭臉朝后看。她正兩手扶了車子朝這邊凝望,見他扭臉看她,笑著騎上車走了。

賣油老頭看出了竅門,努努下頦問,小年輕的,你認得她?邱健壯搖搖頭。賣油老頭咧嘴一笑,小年輕的,這事可得早想辦法啊,我年輕時,也在路上看中了一個,可還沒戳破窗戶紙,人家就沒了影了,那陣我還沒騎上自行車,挑著兩個賣油筐走遍了費鎮和洛鎮大大小小的村子,硬是沒見著人家,唉,那陣咱咋那么傻,早知道這樣,偷個沒人的空子把她扛回家不就得了!

晚飯后,姐姐來到邱健壯的臥室,笑滋滋地問,壯壯,那事咱娘跟你說了沒有。啥事?你下班回來,咱娘啥事也沒跟你說?邱健壯說,沒有啊。姐姐坐到床沿上,臉上還是帶著笑,說咱娘真沉得住氣。邱健壯問啥事。姐姐說,壯壯,今下午咱姑到咱家來過。來做啥?給你說媳婦啊。邱健壯嘿嘿笑道,姐姐,是給你說婆家吧。姐姐故意噘起嘴,誰不知道咱姑偏心眼,從小就心疼你,咱一個丫頭片子咋弄也不行啊。邱健壯一撇嘴,別說風涼話了,小時咱姑哪年不給你買身新衣服啊,給我買兩掛鞭炮就哄得我嘀嘀地轉,兩掛鞭炮值錢,還是一身新衣服值錢?姐姐笑得合不攏嘴,說就你小心眼,這事我都沒往深處想,你倒還惦著。姐姐斂起笑,壯壯,跟你說正經事,咱姑真的來給你說媳婦,咱姑她村的,跟咱姑隔著一道墻,也是濟南衛校畢業,在鎮衛生院哪。

邱健壯笑著不說話。姐姐說,壯壯,真的不誆你,人家一心要找個當老師的,說眼下社會上太亂,別的職業不可靠,她村有個女教師,自家看不起自家,非要找個有權有勢的主不可,后來巴結上一個干稅務的,還當著點官,結果咋樣,結了婚才知道那男的在外面不正相,兩個人見面就紅眼,聽說正鬧離婚哪。邱健壯評價道,一心找個當老師的,是覺得老師沒能耐吧,這不是委曲求全啊。姐姐若有所思地說,也不能這樣看,這只是人家的一個看法,終身大事,咋就委曲求全了。

邱健壯一臉的漫不經心,姐姐,叫咱娘辭了吧。為啥?不為啥,這個啥要緊的,等姐姐定下了再說吧。姐姐仰起臉笑個不停,笑完,勸邱健壯,我還不好辦,三條腿的蛤蟆沒處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你們男的可不行,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邱健壯岔開姐姐的話,姐姐,你們分院的那個病號好了沒有?哪個病號?柳牌村那個。噢,你是說叫分院長的親戚擠走的那個啊,好啥,還在床上躺著,我們幾個人輪流見天去他家輸水。邱健壯忙不迭地問,姐姐,啥時輪著你?這個星期天。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去做啥?隨便玩玩啊,反正在家閑著也沒事。

娘一進門,姐姐就把臉轉向邱健壯,咋樣,起先我說你還不信,咱娘給你報喜來了。娘說,你一來壯壯屋里,就知道你通風報信了,美美心里裝不住話。娘,誰說我裝不住話,那年考上衛校,你把爹送給你的一雙鐲子賣了叫我交學費,叮囑我不要跟爹說,我可一直沒說啊。娘就笑,娘是說你有些話裝不住,那些該裝住的話,美美還是挺叫娘放心的。娘看看壯壯,目光像是陷進了對面的墻縫里,說你姑一走,俺心里就亂嘭嘭的,按說這是好事,可就是有些不踏實,壯壯憨,這事得好好替他長長眼,要是美美,娘就不這么操心了,美美活泛。姐姐噘起嘴,娘偏心眼。偏心眼就偏心眼吧,這事你也得費費神。咋費神,娘?人家不是在鎮衛生院啊,抽空找個因由去打聽打聽,看看倒底咋樣。姐姐犯了難,娘,叫我咋去打聽,都不知道她叫啥名字。娘鎖緊眉,啥名來著,你姑說過好幾遍來,噢,是叫啥香吧。啥香,香,娘,是叫梅香吧。娘的臉上一暖,對了,就是叫梅香,你姑莊上姓梅的多。

姐姐從床沿上彈起來,梅香啊,我認得她,在衛校時比我矮兩級,挺文靜的一個閨女,長得也沒說的,那回學校開運動會,我班和她班緊挨著,一聽她說話的口音,就知道她也是咱錦屏縣的,我主動跟她搭話,挺合得來的,以后見了面常打招呼,我畢業那陣她還送過我一張紀念卡哪,現在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姐姐學了大人的口氣說,不用打聽,這門婚事就這么定了。娘說還是打聽打聽吧,那是那,這是這。邱健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娘,姐姐,趁早辭了人家吧,趁早辭了人家吧!娘大睜著眼看他,為啥?姐姐也面帶疑惑,還能,還能,壯壯在費鎮有眉目了?邱健壯漲紅了臉,姐姐說到哪里去了!娘問,那為啥?不為啥,反正辭了人家就是。

接連幾個晚上邱健壯都是枕著她的笑入睡的。他數不清她的笑究竟有多少枚花瓣,又柔又綿又嫩,香噴噴的令他喘不過氣來。每一次他都是被她的笑招惹得疲憊不堪后才有了睡意,睡意也是磕磕絆絆的,仿佛小時極不情愿地離開他喜歡的一件物品或者一個場所,而這種難分難舍的程度更叫他把握不住自己。他被自己的一句囈語從夢中喚醒。月光淹沒了一半的屋里充滿了神秘氣氛,他仿佛坐在一葉小舟上,在海里,在河里,在被風吹皺水面的池塘里 ,在一片彌散著清香的荷葉上,直到眼前泛起一張虛幻的面孔,他才意識到剛才他是在那個令他心馳神往的笑里泛舟。她的笑里豎起一塊玲瓏的礁石,他一點也不懼怕,駕起小舟向那座礁石撞去,他恨不得在礁石上撞個粉身碎骨。他知道豎起的礁石是她好看的鼻峰,那是他和她最近的一次擦肩而過,他猛不丁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渴望自己伸展成一縷細線,牢牢地系在她微翹的鼻峰上,但這個奇怪念頭很快熄滅了,因為她已與他擦肩而過,他的腦海里驀地升起一個燦爛的不可觸摸的笑的輪廓。小舟不聽從他的駕駛,避重就輕地在她的笑的邊沿打旋,他心煩意亂起來。神志一清醒,她的面孔便遙不可及了,礁石沒有了,小舟沒有了,周圍引領他的那種神秘也漸漸現實起來。

邱健壯翻身下床,并不覺得冷,便把順手牽過的一件外衣扔回床上。來到窗前,桌上的小鬧鐘愣頭愣腦地對著他,圍了藍幽幽的光點的表盤像一方小小的夜空,啪嗒啪嗒行走的指針打破了這方小小的夜空的寧靜。小鬧鐘是姐姐買給他的,那天他到姐姐房間里去,發現桌上多了一只精美的小鬧鐘,便悄悄拿回自己屋里。姐姐下班回來往屋里去放車,不一會就急匆匆地去找娘,問她的小鬧鐘哪里去了。娘說不知道啊。姐姐慌了神,不知所措地在院子里踱步。他從屋里走出來,說,姐姐,不就是一只小鬧鐘啊,看把你急的。壯壯,你拿去了?姐姐小跑著進了他屋里。從他屋里出來,姐姐氣喘吁吁著喜笑顏開。邱健壯說,姐姐,這小鬧鐘給我吧。可不行。姐姐怕被他搶走了似地把小鬧鐘猛地藏到身后。邱健壯有些奇怪,在他的記憶中,姐姐從沒對他這樣吝嗇過。姐姐兩頰緋紅,面帶歉意地看著他,壯壯,你要是喜歡我再給你買一只,這只不行。邱健壯連忙說,姐姐,你要是舍不得叫它在你屋里就是,我又不是非想要不可,再花錢做啥。結果姐姐還是又給他買了一只。

床前明月光,她的笑在明亮的月光里閃爍,笑里飛出的一個眼神令他備受鼓舞。他憶起這個眼神是最后一次遇見她從她的笑里飛起的,他突然感到天空距他近在咫尺了,仿佛舉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辰,他涌起一股想放聲歌唱的沖動。我的未來不是夢!壯壯,你咋了?那邊傳來娘的聲音。姐姐的房里也亮起了燈。沒咋啊!他離開窗子倒退到床邊,小鬧鐘上的光點針尖一樣藍幽幽地指向他。

周日,因惦著跟姐姐一起去柳牌村,邱健壯一大早就起來催。姐姐說急啥,又不是去干活,早干完了早算事,這個跟你在學校上課一樣,第一節該上啥,第二節該上啥,有時間的。邱健壯不甘心,姐姐,早去一霎還咋,到處轉轉也好。啥好轉的,巴掌大的一個小村,一條街,三四十戶人家。姐姐納起悶來,壯壯,非要跟我去柳牌村做啥,是不是聽說那里有啥寶貝,去探寶啊。邱健壯笑道,姐姐,你真猜對了,那里的寶貝還是無價的吶。姐姐也笑,還無價之寶吶,那村盡做生意的,婚喪嫁娶都討價還價,興許村頭那堆亂石頭沒有價來,我輸水的那病人就是算計錢算計的,起先病輕舍不得花錢,后來不看不行了才住進我們分院,這回可花大發了,真是因小失大,再說花錢是小事,受的那罪啊。姐姐推出自行車,邱健壯突然發現自己的自行車后輪沒氣了。姐姐笑著說,壯壯,肯定是扎胎了,快推出去到車鋪補補吧,這才是起個早五更趕個晚集來。邱健壯猶豫一下,把車往墻邊一靠,說,姐姐,干脆咱倆騎一個車吧。姐姐說,騎一個車行是行,你得馱我,你這么大漢子了,我可馱不動你。邱健壯一挺胸脯,那還用說,愿為姐姐效勞。

路上,姐弟倆說笑個不停,引得路邊的行人興致勃勃地朝兩個人看。姐姐開玩笑說,壯壯,說不定人家把咱倆看成一對戀人了。邱健壯說不可能,姐姐那么漂亮,我咋配得上,把我看成姐姐雇的人力車夫還有可能。姐姐笑得在自行車后座上搖晃,一邊大聲說,咱壯壯咋,比我長得漂亮十倍的閨女也配得上,到時我一定瞪大眼睛,給咱壯壯把好關!姐姐突然放低聲音,用商量似的口吻說,壯壯,其實咱姑提的那閨女就不錯,不知你咋想的,又不急著定,先談談再說啊。邱健壯回絕道,姐姐,別提那事了,我一點心思都沒有。

姐姐問邱健壯,壯壯,有件事你好好琢磨琢磨,談談看法。啥事?一個女的騎自行車趕路,被一個男的撞了一下,其實也沒撞著,只是受了點驚嚇,而男的非要賠她一輛新自行車不可,你說這是為啥?邱健壯一愣,姐姐,你咋知道?姐姐說聽人說的,壯壯,你琢磨琢磨這是為啥。邱健壯若有所思,說,肯定是那男的看上那女的了,找因由跟她搭茬。姐姐追問,搭茬也不能用這種方式啊,要是真把她撞了,她還不恨死他。這就叫慌不擇路啊,肯定是那男的對那女的不是一般的看上,姐姐不是說他們兩人是路人,又沒有啥聯系,情急生智,只好用這笨法子了。姐姐笑了,真是怪事,沒想到咱壯壯還有一套,分析得頭頭是道的。邱健壯問,姐姐,那女的要沒要他的新自行車?不知道,可能沒要吧,又沒傷著碰著的,要人家的自行車做啥。邱健壯借題發揮,姐姐,你這就錯了,她不但應該要,而且應該親自跟他到商店里挑一輛,一來二往,你想想啊,如果兩個人真的有緣分,這事不就成了,更好的還在后頭吶,以后再碰到路上,男的老遠看見女的騎著自己給她買的自行車,該多美氣!姐姐被邱健壯逗得笑不成聲。

爬小雞嶺,姐姐要替邱健壯推自行車,邱健壯不依,說這么點崖頭算啥,早習慣了,要是不馱人,我連車也不下,一氣騎上去。姐姐就笑,壯壯,你騎吧,叫我看看你的能耐。邱健壯不騎,說一塊走多好,說著話,那點疲勞都叫話頭給淹了。邱健壯躬腰推車,姐姐伸出一只手搭在車后座幫他用力。一群鳥排起隊在平展展的天空上練正步,隊伍整齊得像剪紙。姐姐,你看那隊鳥。早看見了,現在天暖和了,從南方回來的。邱健壯嘆道,鳥多好,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啥也擋不住,不像咱人,各人生活在各人的框框里,做悶罐車似的,就拿路上的行人來說吧,彼此打個照面,轉過身誰也不知道誰是干啥的了。姐姐說,鳥有鳥的規則啊,咱是不知道,別看鳥飛來飛去的,它們的不自在也許不比咱人少多少。一只鳥從鳥隊中分離出來,距鳥隊的距離越來越遠,邱健壯抬起手指著,著急地招呼姐姐,姐姐,你看那只鳥掉隊了!姐姐不說話,兩眼眨也不眨地仰視著天空。又有一只鳥掉下隊來,漸漸靠近原先掉隊的鳥。兩只鳥像是低語了幾句,并排著結伴前行,與前面的鳥隊保持著一段忽長忽短的距離。邱健壯長舒一口氣,轉臉看姐姐。姐姐,你的臉咋這么紅。紅啥,準是太陽曬的。

崖頂上艷光一閃。邱健壯在心里驚呼一聲:星期天她也來啊!便瓷了眼等她從天而降。他后悔沒有騎車爬上小雞嶺,錯過了一個品味她由遠及近直到太陽入海般融入他的背后的甜蜜過程。后悔歸后悔,他還是被意外遇上她的驚喜鼓蕩得心血沸騰。群星璀璨的夜空劃過一顆光彩奪目的流星。一閃即逝的光芒過后,他的心里漫起一股空空洞洞的涼意。他沒有捕捉到她那種令他心馳神往的眼神,仿佛拿沒有墨水的筆在紙頁上劃過只留下一道劃痕一樣。

那女的咋樣?姐姐在后面問。哪個女的?剛才下去的那個啊。沒看清。姐姐說,剛才下去的那女的跟梅香長得差不多。梅香是誰?就是前些時候咱姑給你提的那個啊,只不過梅香比她白點。再白就不好看了!他脫口而出。姐姐笑道,壯壯,你不說沒看清啊,偷看人家,還不敢承認。邱健壯沒了話,情緒又溺進起先沒有捕捉到她的眼神的失意中。姐姐繼續對她評頭論足,并拿她跟梅香對比。邱健壯一聲不響地聽著,待姐姐說到她與梅香不同的地方,他又禁不住脫口而出,姐姐,梅香那樣未必就好。姐姐說,壯壯,你咋這么向著剛才那女的。我咋向著了?聽你這口氣,非得說梅香不如她好才行來。邱健壯僵住了。姐姐嫣然一笑,好,說句叫咱壯壯滿意的,那女的跟梅香的眼神一模一樣,挺討人喜歡的,我剛才看見來。邱健壯被姐姐逗樂了,咧嘴一笑,說,我有啥滿意不滿意的。其實,他郁悶的心里猛然裂開一道縫,仿佛全天下的陽光都涌了進來:原來她的眼神飛到姐姐身上去了,怪不得沒有看見,也難怪,姐姐這么漂亮,過路人誰不多看她一眼。

爬上小雞嶺,柳牌村對于邱健壯便成了一座空巢。之前,每向前一步,他都會有一種距她越來越近的神秘的沖動,而現在前方的道路對他全然失去了吸引力。邱健壯說,姐姐,講講你們分院的事吧,消遣消遣。消遣消遣,剛才趕路的勁頭那么大,咋,覺著乏味了。乏味倒不乏味,就想聽你講點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事,我們分院那一套你還不知道,開會,伺候病人,啦閑呱,悄悄罵分院長不懂業務,瞎指揮,狠下心思發黑財,你說說,哪樣有意思,還不如上下班的路上叫人舒心吶。邱健壯深有感觸,姐姐,咱倆一樣!咋一樣?我也喜歡上下班路上的那種感覺,地寬天高,南來北往的那么多人,大家像約好了似的在路上一一碰面,不用打招呼,沒有言不由衷的客套話,更不用擔心招著誰惹著誰,在一定程度上,彼此陌生反而是一種互不設防的友好,高興了,抬起頭朝對面隨便一個迎過來的人笑笑,對方很快也報之一笑,然后雙方在彼此的眼里消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又像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一言難盡的事,有的人,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遇見過,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也用不著想,有的人,好像就是你一直都在尋找的,好不容易找著了,卻只能匆匆擦肩而過,于是你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在有限中體現無限,你覺得總有一天你會有一個對那個人開口說話的機會,所以每次與那個人擦肩而過,你都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一些話,珍藏的話越多你對未來越是充滿了信心,你覺得你成了一只充氣的氣球了,猛不丁就涌起一種爆裂感,但你還是忍住了,你在等待,你在尋找,你渴望有一個無所顧忌的爆裂的機會,于是你有了夢,于是你生活在了夢里,夢多好啊!姐姐截住邱健壯的話,壯壯,你說的是不是一個女的啊。

隨著一聲長長的走調的吆喝,賣油老頭推著自行車從路旁的小胡同里拐出來。自行車后座兩邊掛著兩只油漬斑斑的塑料油桶,老漢抬腿上車像騎著一只大肚子螞蟻。邱健壯故意轉了話題問邱健美,姐姐,你聽說過咱鎮基金會的事沒有?咋沒聽說過,議論這事都成了我們辦公室的每日必修課了。

姐姐,基金會倒底咋回事?

老百姓存進基金會里的錢都被當官的批條子批出去了,批條子又不白批,俗話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軟,弄到錢的耍起賴來,不敢硬逼,怕狗急了跳墻窩里蹬,上面又催得緊,還不知會弄出啥事來。

誰批的條子?

鎮上那些領導啊,老百姓咋有這權利,聽說咱鎮欠了二千七百多萬哪,光四個人就批出去了二千二百多萬,一把手一千萬,二把手五百萬,三把手四百萬,四把手三百五十萬。

姐姐,哪四把手?

一、二把手不說你也知道,財政所長管錢,光聽一、二把手的,別人都叫他三把手,聽說三把手講究著吶,坐的小轎車跟一、二把手不相上下,三兩步的路也得窩在里面,老百姓都不知他長得啥樣,編順口溜罵他:財政所,門朝南,出來個黑烏龜,懷著個王八蛋,扭扭屁股沒了影,撇下一溜煙!

姐姐,四把手是誰?

咱鎮的計生辦主任啊,是個女的,聽說是一把手逛酒店逛來的,花錢給她買了個非農業戶口不說,還找門路給她弄了個正式編制,不到一年就把她提拔成主任了,鎮上那些副鎮長都得讓著她。

邱健壯憤憤地說,這些人真敢作,也不怕作騰出事來。

出啥事啊,現在當官的走馬觀花一樣,折騰一陣就走了,一走官就比現在的大,誰還敢追究,聽說咱鎮欠下的這二千七百多萬光前任一把手就批出去了一千五百萬!

邱健壯下定了決心要在百丈崖上等她。清晨,吃過飯,他拿起一本書翻開看,很投入的樣子,其實書里的一句話甚至一個詞也鉆不到腦子里去。他是有意拖延時間,出了洛鎮不遠就是百丈崖,他想盡可能縮短在崖上等她的時間,大清早的,一個人傻乎乎地在上面站著,肯定叫人覺著蹊蹺。姐姐臨出門跟他打招呼,壯壯,還不走啊,今早晨咋這么沉得住氣。他從書本上抬起頭,沖姐姐靦腆地笑笑,心頭掠過一聲感嘆:姐姐真美啊!繼而得出結論,在這個世界上,除去她,沒有一個年輕的女性能跟姐相媲美。娘在外面掃院子,掃過的地方光可鑒人,與沒有掃過的地帶對比鮮明。陽光悄悄爬上東邊的墻頭,細長的一縷斜伸進院墻前的樹冠里,屏息凝神的,像是在偷摘樹上的一片綠葉。笤帚逼近了邱健壯的自行車,娘在外面驚呼,壯壯,還沒走啊!

邱健壯推車出了胡同,拐到街上,迎面浮來一張張各式的面孔。邱健壯有一種在水里游泳的感覺,盡管到如今他還沒有體驗過游泳的滋味。小時,夏雨過后,鎮南蓄起一大灣水,伙伴們約了去游泳,他不會游,便坐在灣邊看。伙伴中的一個突然高喊一聲,咱看誰到邱健壯跟前去的快!一陣歡呼,他成為一塊磁石,各式頭顱從四面八方朝他游來。但他還是清晰地意識到面前游來的這些面孔與記憶中的面孔的不同。記憶中的面孔稚氣十足,簡單得像一些符號,張剛,王鐵,李濤,趙峰,隨便喚起一個,都像提起一個經常把玩的物件,喚起他一種了如指掌的透徹。而面前游來的這些面孔,雖然經了陽光的照射,卻總是給人一種不透明感,仿佛隔了千里萬里遙望到的,雖然這種陌生曾引起他熟視無睹的坦然,但它們畢竟是一些活生生的面孔,當他有意無意選擇其一試著看個究竟時,驀地,對方像烏賊魚遇險般噴出一股煙霧,一切都茫然不知所以了。

可她不同,第一次遇見她,如同在茫無涯際的塵寰中突然發現了一泓冰清玉潔的潭水,明澈見底,下面飄搖著郁郁蔥蔥的迷人的水草,隨著他對這泓清潭傾注的心思的增加,他找到了許許多多令他振奮、快樂、心醉神迷的神秘之物,有時,他不能自抑地閉上眼,幻想自己縱身躍入其中,世界美得什么也感覺不到了。一種近乎麻醉般的飄然之后,他緩緩睜開眼睛,周圍的一切實實在在展現在面前的同時,他的心里像塞進一只大氣球,空洞憋悶,他恨不得插翅高飛,掠過阻擋在他和她之間的一切,飛臨她的面前。

邱健壯覺得時間拖延得不少了,怕她爬上百丈崖,加快了登車速度。從十字路口拐向費鎮方向的瞬間,他猛然瞥見邱健美。姐姐在跟誰說話?從費鎮那邊涌來的行人擁擁靠靠,不斷線地散落在他的視野里。

晨風吹拂,路上揚起的煙塵渾濁了低處的天空。一輛摩托車尖叫著劃破湍急而秩序的人流,空氣中滲進刺鼻的油煙味。來到百丈崖頂,邱健壯立刻就慨嘆起百丈崖的低矮來,若是跟小雞嶺對換一下多好,他想。來人躬著身子往上爬。他們在崖底戛然而止的爽快勁令邱健壯多少有點慶幸,百丈崖雖然低矮,上面有幾個地方卻是低洼不平的,很少有人照直騎車上來。幾乎每一個來到百丈崖的人都抬頭看一眼邱健壯,有的干脆拿目光的長線將眼神縫到他身上,直到他背過身無所事事地朝洛鎮方向望去,線才搖晃著勉強扯斷。剛站在崖頂,今天清晨的陽光像是都集中到他身上,令他熱躁躁得心慌意亂,下面好奇的目光探照燈一樣接連朝他射來,使他有一種做賊心虛之感。然而他連一絲退卻的想法也沒冒出過,他意識到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已不容置疑地擺在面前,如果這件事不能成功,他的一生也就擱淺到茫茫無際的沙灘上了。

無意中,他拿以前凝望她的眼光對準下面的一個路人,路人匆匆躲開眼睛,他心里啞然一笑,看來,只有她才能喚得起也經得住我的凝望啊。一種濃濃的留戀之情驀然升上心頭,他沉醉于與她對望時的熾熱中,面前的世界小了,飄了,他轟然跌倒進她的一個馨香怒放的表情里。很快就是一股急風驟雨劈頭蓋臉地迎面卷來,仿佛還夾雜著冰雹,他從隱隱作疼的冷靜中回過神來,灰不溜球的百丈崖梯子一樣斜斜地豎在面前。他忍不住向路中央移了一步,兩眼虎視眈眈地逼向下面,大有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他的凝重驀地解凍了,他看見了她。邱建壯斷定她也看見了他,遠遠的,看不清她看見他時的表情有什么變化,只是又一次從心底里感到她太美了,美得叫他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進去。近得能看清她的眉眼時,他看見了一張凝霜的冷臉子。他忍不住在心里大聲問了她一句:你倒底咋了?對她的冷臉子涌來的狂風巨浪,他下意識地保持平靜,與其說他忍住了,倒不如說他對她根本就憤怒不起來。短短的一刻,他對以前與她的那種激蕩心魄的神交產生了懷疑,也只是短短的一刻,他又堅定不移地從那種懷疑中撥回頭來,躍馬揚鞭,縱入萬丈云霄,沒有證據,沒有理由,憑的只是一種無中生有的澎湃。他傻乎乎地看著她爬上百丈崖,舉足上車,被兩個車輪歡快地馱向洛鎮那邊。他突然掉轉車頭向她尾隨過去。

從洛鎮商廈出來,邱健壯心里踏實多了,仿佛一件丟失的物品終于找到了下落,雖然還沒有握在手里,但失而復得已是把里攥著的事。看著她進了洛鎮商廈,邱健壯放慢腳步,以為她進去買東西,便選一個隱蔽點的位置等她。見她一直不出來,他心思萌動,她是不是就在這里上班啊,便硬著頭皮往里進。商廈里各色的廣告林立,著裝統一的女售貨員機械人一般舉止有致。一個漢子伏在柜臺上與女售貨員搭話,張口小姐閉口小姐,叫邱健壯聽得頭皮發麻。一次,邱健壯和姐姐坐公共汽車去縣城,中途有人下車,姐姐欠起身正準備叫一旁的人坐下,那人喚了聲小姐,姐姐鋪展開身子沒好氣地說,沒看見這是兩個人的座位啊,多了坐不開!下車后,邱健壯問姐姐,姐姐說本來尋思湊付著叫他坐下,誰知他沒話搭拉話,喚我小姐。邱健壯說喚小姐咋了,姐姐說這稱呼不像舊時那么尊貴了,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弄的,對女的稱呼小姐的人大都含著不太正經的味道。邱健壯笑道,人家咋稱呼你,總不能一本正經地稱你同志吧。稱同志做啥,叫個妹子就行。邱健壯又笑,我看著妹妹更不受聽,沒聽見那首流行歌曲啊,妹妹長妹妹短的聽著叫人身上起雞皮疙瘩。姐姐糾正說,我是說妹子,又沒說妹妹。妹妹與妹子有啥區別?當然有了!

邱健壯稀里糊涂地上了三樓,正納悶這里的售貨員沒有統一著裝,打眼看見她。邱健壯清清楚楚看見了她的吃驚,又看見吃驚之后她刻意亮給他的冷漠,他對著她身后懸著的時裝傻乎乎地笑笑,轉身下樓。

周六上午,當邱健壯拘拘謹謹地倚在她的柜臺前時,她的臉上爆開一臉的驚疑。她鎮靜下來,用了平靜的口氣問,要買衣服啊。不買。正好那邊過來一個婦女,她笑臉迎過去,把邱健壯晾到一邊。那位婦女買衣服的欲望一點也不強烈,挑挑撿撿,問這問那,仿佛是專門來打聽價錢的。她耐心地應對,說現在不急著買的話,隨便看看就是,要是相中了哪件,給你留著,沒有相中的,等下次進了貨再來看看。還主動選定一件要那位婦女試穿,婦女不好意思,說怕弄臟了。臟不了,臟不了,穿穿試試就是。婦女受了鼓舞,拿眼在衣服上粘了 粘,臉上現出一副不試白不試的坦然相。接連試過幾件,婦女試衣服試上了癮,這一件還沒脫下來,眼睛已盯上了下一件。

邱健壯耐不住了,抬手招呼說,請過來一下,我要買衣服。試衣服的婦女催促她,閨女,快去吧,別耽誤了做買賣,俺自家試就行。她板起臉走過來。哪一件?邱健壯隨便指指。她拿過衣服,邱健壯去接時,手不由自主地靠向她的手指。她趕忙松開手,衣服驚魂失魄地被邱健壯捉住。多少錢?一百二十塊。邱健壯從兜里摸出一百元錢,有些不知所措。她開口道,一百就一百吧。邱健壯遞過錢去。她警覺地看看邱健壯的手。放在柜臺上吧。邱健壯沒了呆下去的理由。旁邊的婦女正試穿上一件衣服擠眉弄眼地對著鏡子自我陶醉。

出了洛鎮商廈,邱健壯有一種意猶未盡的不滿足感,鬼使神差地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就停下了。他想再往她的柜臺前去,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今天的天氣十二分好,陽光從無遮無攔的天空傾瀉下來,純凈,溫暖,把個洛鎮淹沒在一片金黃里。邱健壯懷里夾著一件新買的衣服在洛鎮商廈門前的臺階上徘徊不定,斜眼看見東邊的樹蔭里坐了不少人,其中渾身臟垢的一個正拿手比比劃劃地說著什么,其余的都伸長脖子傾聽。是賣油老頭。邱健壯信步走過去。賣油老頭看見他,友好地打招呼。小伙子,那事咋樣了?啥事?賣油老頭拿兩個手指拱到一起,對鼻子的事啊。旁邊的人失聲大笑。邱健壯臉一熱,轉身走開。賣油老頭撐大嗓門對他咋呼道,小伙子,我不是跟你說過,得抓緊啊,過了那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一個大漢子家別縮頭縮腦的,光守著樹樁等兔子往上撞咋行,得主動點!

回到家,姐姐看見邱健壯懷里的衣服,迎上來。壯壯,給誰買的衣服?給你啊。姐姐接過衣服翻了翻。真是女式的,壯壯,你咋猛不丁想起給我買衣服。猛不丁,聽你的話音,像是我從路上撿來給你的。姐姐笑了,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壯壯,你不是不愿逛商店啊。邱健壯拍拍胸脯。為了給姐姐買衣服逛逛商店還咋?姐姐試穿衣服。娘湊過來。壯壯,這衣服多少錢啊!一百塊。姐姐吃驚地轉過臉。一百塊,我們分院有個同事,也買過這么一件,才五十塊。五十塊,一分錢一分錢的貨,人家要價一百二十塊來,幸虧我跟人家認識,沒費口舌就降下二十塊。姐姐摸索著衣服納悶,一分錢一分錢的貨,同事那衣服我仔細看過,跟這差不多啊。娘一邊摸索著姐姐身上的衣服,一邊后仰著上身看,自語說,美美真是衣裳架子,啥衣裳穿上也好看。

姐姐轉著身子說,這件衣服樣式是不錯,就是價錢貴了點。娘瞇起眼從衣服上撿起一個線頭,勸邱健美,美美,別怪壯壯了,壯壯跟你爹一樣,那年咱家賣了一頭肥豬,我給你爹三十塊錢,要他給你倆扯衣裳,誰知他也給我扯回一塊花布,跟外邊你二大娘扯的那塊一模一樣,價錢可貴了一多半。姐姐想起了什么,問娘,娘,有件事我都忘記問你了,不說我爹以前放電影啊,咋不放了。娘抿起雙唇笑。一束陽光穿過樹冠落在娘的臉上,把娘的臉照得黃嫩嫩的。結了婚你爹就不干了,見天回來到黑燈瞎火的,嫌我在家里害怕,要不,說不定你爹也能在鎮上混個一官半職吶。為啥?接替你爹放電影的那人后來當上鎮上的宣傳隊長了。宣傳隊長,是宣傳委員吧,這下可夠我爹后悔的了。娘搖搖頭,后悔啥,人家別人問他,你爹說的才笑人。我爹咋說?你爹說,放電影碰上個老婆就心滿意足了,別的咱可擔當不起。姐弟倆都笑。邱健壯說,幸虧咱爹沒當上宣傳委員,要是當上才難為他來,咱爹認得那兩個字還不如咱娘多。姐姐說,這個啥難為的,我聽鎮上的一個熟人說來,現在鎮上多少干點事的人根本不用寫寫畫畫,個人工作總結也有人寫。

娘猛然想起一件事。壯壯,你姑又來過,還是提的那門親事,說人家在哪里看見過你,看著你挺忠厚,人家不死心,要你好好掂量掂量,我按你說的滿口回絕了,你可別后悔啊?邱健壯斬釘截鐵地說,回絕就是,啥后悔的!

接連幾天沒在路上遇見她,邱健壯的心里空空蕩蕩。

她咋了?邱健壯的思想里填滿了問號。有時這些問號僵硬成鐵鉤,向四面八方撕扯得他頭昏腦脹。好不容易熬到了周六。吃過早飯,姐姐推出自行車,拿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邱健壯湊過來。姐姐,到哪里去,你不說這個星期天歇班啊。去趟柳牌村,那個病號的情況有點不好,不行得抓緊時間住院。姐姐,這事你跟你們分院長反映過沒有?咋沒反映,根本放不到心上,人家正忙著跟老婆離婚吶,撈幾個錢就燒包,我們分院的小翟也真是,倒底看上他哪里,要能耐無能耐,要長相無長相,胖得跟個打激素長出來的西紅柿似的,對家里無情無義,單位上搞得一團糟。姐姐越說越生氣,甩開抹布抽打自行車的后座,騰起的塵埃飄飄悠悠擁擠進陽光里,周圍的陽光也顯得沉沉重重了。

姐姐,你發工資沒有?發了。我想用用。你沒發啊。發了,不太夠。姐姐感到意外,說壯壯,花這么多錢,你要買啥?姐姐,你先別問,到時我再跟你說,你的工資吶?給娘了,不知存上沒有,你去問問。邱健壯去找娘,從門玻璃上看見姐姐好看的身影一閃而過。

邱健壯問娘姐姐的工資有沒有存上。娘說,我正要問你來,領回工資了吧,我給你倆一塊存上。邱健壯支吾說,娘,這個月的工資存不上了,我有點事,連姐姐的工資也得用用。娘滿臉疑惑,壯壯,花這么多錢,做啥?先別問了,娘,慢慢你就知道了。娘拿眼瞅瞅邱健壯。壯壯,娘知道你不會亂花錢,可這事娘就是想不開。想不開就別想,反正以后就知道了。邱健壯傻笑著看娘。娘的疑惑漸漸移到臉上的皺紋里。

走進洛鎮商廈西邊的時裝走廊,邱健壯不偏不斜正好撞到她的眼上。她慌亂地背過身。邱健壯感到雙腿充了氣一樣輕飄飄地向上浮升,他穩了穩神,環視一下整個時裝走廊,徑直朝她走去。她背靠著柜臺一動不動。隔著柜臺,邱健壯猛地找著了在路上與她擦肩而過時的那種感覺,藍天、白云、急匆匆的行人。踩著莊稼棵深一腳淺一腳四處游蕩的風。整個洛鎮商廈不復存在了,只有她,和橫在他和她之間的柜臺寬的距離。他猛地涌起問她一句什么的沖動。卻怎么也想不出,他的腦瓜要炸裂了。她輕咳一聲,身子像是動了動。他看見了她耳垂上的那枚小坑,淺淺的,像一朵神秘的小花,令他生出躲到里面呼呼大睡一覺的想法。小柳,人家要買衣服吶,你背著身做啥?那邊柜臺的主人打發走一位顧客咋天呼地地過來招呼她。小柳。他在心里喚了聲。

她猶豫著轉過身,兩眼盯著右手上的掌紋,聲音低得像從遠處傳來一樣。買衣服啊。他應了一聲。她問哪一件。哪一件也行。她草草看他一眼。他從她的眼里看到一抹小小的但很濃重的陰影,連忙改口說,上面那一件。同時抬手指了指。她把衣服拿給他。他接過衣服,笨手笨腳地在柜臺上折疊。我疊吧。她拿起衣服,只幾下就疊好了。他傻乎乎地看她,微張著嘴欲言又止。她問,你咋不走?還沒給錢吶。她頓了頓,不用了,你走吧。見她要轉身,他忙不迭地說,我還要一件。哪一件?那一件。她主動為他疊好衣服,抬頭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剛要轉身,他又開口了,那一件。接連為他疊起一大摞衣服,她突然放開板著的面孔,笑道,這么多,她穿得了啊?他不說話,笑著看她。她又說,這里的衣服不適合她穿,到北邊看看吧,那里的衣服高檔些。他問,她是誰?她低下頭,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那天我在路上碰見你倆來,她真好,在哪里上班啊?邱健壯愣愣神,驀地想起和姐姐去柳牌村路上遇見她的事,腦子里劃過一道閃電,胸腔里豁然開朗起來,像停電的夜晚,正摸著黑突然來電一樣。那邊柜臺的主人湊過來,看看柜臺上的一大摞衣服,問邱健壯,你家開服裝店啊?沒開啊。那你買這么多衣服做啥?穿啊。邱健壯轉向她,說先買這些吧,算算多少錢。她勉強動了動身,拿手指在衣服上翻了翻。共十件,每件四十元。那邊柜臺的婦女瞪大雙眼,小柳,你犯病了,每件衣服進貨就四十元。邱健壯從兜里摸出一大把錢按到柜臺上,轉身就走。她慌慌地說,等等,我找給你錢。不用找了,以后說吧。

晚上,姐姐在邱健壯屋里看見那摞衣服,吃驚地問,壯壯,哪里來這么多衣服?邱健壯笑著不說話。姐姐急了,壯壯,倒底咋回事?邱健壯說,姐姐你別急,支支吾吾把事情說了個大概。姐姐聽了又是搖頭,又是點頭,說,壯壯,你這勁頭,叫人覺得憨,又叫人感動,可惜人家不知道你這份心思,不行抽空我去找她,跟她啦啦。邱健壯連忙制止,姐姐,本來好好的,猛不丁就不理我,準是因為你。因為我?那次我跟著你去柳牌村,遇見她,她可能誤會了,以為咱倆……姐姐愣愣神,嗤地笑了一聲,說,壯壯,你不是編了哄我的吧。邱建壯一臉的鄭重,自語道,我琢磨十有八九是這個原因。

姐姐說洛鎮商廈三樓時裝走廊的那些柜臺都是租賃性質,不屬洛鎮商廈管,各人自主經營,按合同交租賃費。邱健壯噢了一聲,說怪不得三樓的人不和下面的售貨員一樣統一制服啊。姐姐提醒似地說,壯壯,說白了,她可是一個個體戶,沒有正式工作啊。邱健壯毫不在乎,個體戶咋,我是沖著她的人,又不是沖著她的工作。姐姐連忙點頭,說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提醒他考慮周全些。我早考慮好了,姐姐。姐姐皺起好看的雙眉來回走動。邱健壯贊嘆說,姐姐,你的眉毛真好看,不知道的人說不定還以為你咋修飾來,其實你連一絲一毫都沒動。姐姐笑道,別給我灌迷魂藥了壯壯,還是考慮考慮你的事吧。邱健壯從床沿上站起來說姐姐,我早拿定主意了,就算是破釜沉舟吧,我準備努力爭取一下。咋爭取?我看,她那里的生意也不算好,主要是有的柜臺亂要價,買衣服的人去了像到大海里游泳一樣,踩不著實底,信不著了,我想法弄個本錢,把她的衣服全買下來,要她幫我運回家,姐姐在家等著,回來后,當著她的面我叫你一聲姐姐,水落石出,用不著咱解釋她就啥都明白了,姐姐,看你的了,留她在咱家吃頓飯,事情不就有了轉機。姐姐咧咧嘴,壯壯,你可真敢想,買回那么多衣服咋辦?這個還不好辦,門口的張叔在商業街不是有兩間房子要往外賃啊,咱賃過來把現成的衣服弄過去,不用扎戲臺了,叫她接著干就是,只要價錢不緊不離,說啥也能混碗飯吃。

姐姐沉吟一會,若有所思地問,壯壯,如果人家對你根本沒這心思咋辦?邱健壯堅定地搖搖頭,不可能,姐姐,絕對不可能!姐姐固執地說,壯壯,不是我給你潑冷水,凡事咱得考慮周全些,萬一人家對你沒有這意思哪。沒有……沒有再想別的辦法,反正我是把這事看成一輩子最大的事了,考慮萬一做啥。姐姐輕咬下唇,好看的雙眉躍動了幾下。壯壯,你的態度這么堅決,我也弄不準這事是不是靠譜了,我支持你,錢的事別犯難,我去跟咱娘說,叫娘把他給咱倆存的錢都取出來,反正那錢也是為了咱結婚用的。邱健壯高興得臉上流光溢彩,姐姐,我可太謝謝你了,這事如果你不出面,咱娘肯定不放心。姐姐轉身往外走,邱健壯突然提高聲音,姐姐,別動!姐姐一動不動地僵在那里。壯壯,咋了?姐姐,你這姿勢太好看了,除非她,沒人趕得上!姐姐回過神來,大呼小叫的,還以為咋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竅,干脆說姐姐趕不上她算了,拐彎抹角做啥,你是我弟弟,找個比我漂亮的弟妹,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哪。邱健壯來了認真,姐姐,我真不誆你,在我所見的人中,就你倆最好看,當然還有咱娘,咱娘跟你倆不在一條線上,沒法比,姐姐,你和她真是各有千秋,分不出高低,一雙手上的兩個大拇指。姐姐笑著往外走,又被邱健壯喚住了。

姐姐,這段時間我心里亂糟糟的,有件事忘了問你。啥事?十字路口跟你說話的那人是誰?哪個十字路口?通往費鎮方向的那個啊,好幾早晨上班,看見你跟他在那里說話,看那投入的樣子,說是你叫我不敢相信,說不是你吧,又是眼睜睜看見的。姐姐微紅了臉,折回身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壯壯,既然你跟我坦白了,我也不瞞你,我在跟人談戀愛吶。邱健壯一拍床沿,真的姐姐,我和咱娘還以為滿天底下也沒有叫你看中的吶,哪里的?鎮上的,在鎮上做秘書。姐姐,是誰介紹給你的?沒人介紹,在路上遇著的,其實這事我也跟你露過,你沒放在心上。

姐姐說他在路上跟她撞了車,其實也沒撞上,她嚇了一驚,車歪倒在路上。他執意要賠她一輛新自行車,她不肯,兩個人在路上僵持不下,都遲到了。以后在路上遇見,他總是死死地看她,起初她覺得好笑,后來就有些心神不安。一次,與他擦肩而過時,他扔給她一封信,她本不想揀,可走了一里來路又鬼使神差地返回來。他在信上約她到分院后面的玉米地里見見面,她本不打算去,可到了約定地點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姐姐說他很特殊,跟他說話挺有意思,便和他交往下去,其實交往得也很簡單,路上見面,愉快地打個招呼。如果輪著他值夜班,他便要她第二天早晨上班時在十字路口站站,趕過來跟她說幾句話。姐姐說,一件小事使她徹底把他擺到了戀人的位置上,單位安排他去出差,接連幾天沒見面,出差回來他便風塵仆仆地趕到分院,揀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遠遠地凝望她在玻璃上模糊的影子。快到下班時間,一只蜜蜂在外面的窗玻璃上逗留,她打開窗子,猛不丁看見塑像一般的他,把她感動得不得了。

邱健壯評價說,跟我一樣,癡心漢子一個,姐姐,你們發展得順利吧?順利,不過眼下有點小麻煩。啥麻煩?鎮政府不是要進行機構改革啊,下來不少人吶。咋,他也要被精簡下來?還不明確,不過很有可能,他在里邊沒根沒底,材料寫了幾麻袋,一把手當省勞模的材料也是他寫的,這些有啥用,頂多是人家手里的一支筆,七八年了還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公務員,聽說要想不被減下來,弄個一官半職的才牢靠,我勸他別擔心,減下來就減下來,這光景在哪里不能混碗飯吃,他轉不過彎來,說在鎮上干了這么些年,別的本事沒學會,倒養成一個喝茶看報紙的懶毛病,再就是跟人爾虞我詐說瞎話了,到了社會上還不成了廢物,我說廢物就廢物,到時我養活你,他接受不了,說那樣的話他就枉為一條漢子了。

邱健壯面帶焦慮,姐姐,難道沒別的辦法了?辦法倒有,他沒敢跟我直說,只是旁敲側擊地點了點。啥辦法?他說鎮財政所長的女兒追了他好幾年,就是鎮廣播站那女的,他沒應,現在鎮上開了鍋,都明打明地四處活動,如果跟女廣播員逢場作戲地有所表示,弄個位子很有把握,財政所長腰桿壯著吶,號稱洛鎮的三把手。邱健壯問,姐姐,你咋跟他說?咋跟他說,我撥頭就走了,他在后扯破嗓子喊我也沒回頭!

邱健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對他的態度突然發生了改變。遠遠地一照面,他就看見了她的那種令他癡迷的眼神,雖然不夠真切,但他堅定不移地相信那是真的。果然,她沒有背過身去,低了頭面對面朝著他。待邱健壯走近了,她輕輕仰起臉,臉上的表情像一碗濃濃的紅糖水,又要買衣服啊。邱健壯的情緒高漲起來,也回贈她一碗濃濃的紅糖水。這回買二十件,還是三十件?全買下來!她頓住了,盛紅糖水的碗像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碗里的紅糖水急劇蕩漾。等稍稍平靜,她微低了頭,喃喃道,都買了去,叫我在這里守空柜臺啊。邱健壯倒干脆利落起來,咱不在這里干了,我在商業街賃了兩間房子,到那里去干……真的。真的!她抬頭看看邱健壯。那我可要收拾起來了。收拾就是。邱健壯繞過柜臺,踩上板凳摘高處的衣服,她被動地接過來放在柜臺上。待她主動接邱健壯手里的衣服時,柜臺上已摞了厚厚一層。邱健壯從板凳上跳下,對著滿柜臺的衣服發愣,恍惚間像過了百年千年,一切的繁梢末節都掠去了。你咋了?沒咋,我真有點受寵若驚,簡直不敢相信。那你相信啥?相信,相信小雞嶺,百丈崖,還有加油站門口那幾棵小楊樹。她抿起嘴笑,碗里的紅糖水更濃了。旁邊柜臺的女主人一驚一乍走過來。小柳,咋收拾起來了?不干了。正干著好好的,咋猛不丁就不干了?有點累,歇息幾天再說吧。哎喲,小柳,咱可是跟人家簽過合同的,現在還不到期呢!按合同付給人家錢就是。女主人側過身子看邱健壯,驚呼道,這不是前些時候一回從你這里買過十件衣服的那人,小柳,他是你啥人?她笑而不答。女主人拿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哎喲,那天他來給你當托啊,小柳點子可真多,以后咱也使使這法!

兩個人提著大包小包從三樓往下走,迎面而來的人睜大眼睛朝他們看個不停。來人過后,邱健壯悄聲問她,你覺著他們朝咱看啥。看咱的包啊。我估摸著他們是在打量我配上配不上你。她抿嘴一笑,悄聲慨嘆,她和你倒是挺般配的一對!她是誰?還有誰,那天在小雞嶺上給你推車的那個啊。邱健壯笑了,你猜她是誰?你姐姐吧。你咋知道?胡猜的,要不放著那么好的人不要,來找我做啥。邱健壯就笑,姐姐可把我害苦了,害得我那么長時間沒睡個囫圇覺。為啥?為啥,得問你啊?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對不起啊,那天你來買衣服,開口就要了一百二十塊,也不知咋搞的,恨不得張大嘴狠狠咬你一口。邱健壯就笑,我倒挺高興,心的話,沒費口舌人家就給咱減了二十塊。

有人攔在前面要看包里的衣服,她看看邱健壯。邱健壯說,以后到商業街上的沿途時裝店看吧,現在沒功夫。哪個時裝店?沿途時裝店,邊沿的沿,路途的途。沿途,我咋沒注意過?前面的人讓開身,訕訕著往上走。她問邱健壯,連店名字都取好了?哪里,隨便謅的,我們不是上下班在沿途的路上認識的啊,不知咋的,順口就溜出來了。她甜蜜了臉子喃喃自語,這名字倒挺有意思。有意思咱就用這名了!

下到一樓,她去財務室結賬,邱健壯站在東邊的側門前等她。側門的臺階赤紅,像洛鎮商廈的一只大腳板,腳板一側,幾只各色的方便袋扁著肚子圍在一起竊竊私語。天空開滿了云朵,潔白,純凈,輕盈得像從地上飄起來的。邱健壯記起小時和姐姐邱健美跟娘到棉田里玩耍的情形。記憶中他們家棉田里的棉花就跟今天天上的云朵那么多,那么白。娘在田里摘棉花,他和邱健美在堰邊演童話故事,他演王子,姐姐演公主,演累了,兩個人便坐在堰邊的青石上歇息。他突然問邱健美,姐姐,長大了咱倆結婚吧。邱健美拿手指刮他的臉笑話他,丟死人了,丟死人了,一家人哪有結婚的。邱健壯不高興了。邱健美過來哄他,壯壯,長大了姐姐給你找個比姐姐更美的公主。邱健壯不信,苦著臉說,天底下哪有比姐姐美的公主啊!邱健美一個勁地說有,邱健壯只好信了,反過來問邱健美,姐姐,長大了,你找個哪樣的王子?邱健美手托下頦,烏黑的頭發從腦后披散下來,兩眼炯炯有神地望著棉田深處,說,姐姐一定找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王子,壯壯,你信不信?邱健壯沒命地點頭。

小伙子,傻愣在那里做啥!邱健壯把目光從開滿云朵的天空收回來,定睛一看,是賣油老頭。小伙子,那事咋樣了?啥事?還有啥事?邱健壯醒悟過來,靦腆了臉子過去和賣油老頭搭話。

邱健壯感覺脊背被輕輕拍了一下,回過頭,是她回來了。她沖邱健壯點點頭,說你真大膽,也不怕咱的包丟了。邱健壯停住腳,鄭重其事地說,現在丟了什么我也不在乎,丟不了你就行。她捏緊兩個手指拽了拽他的衣角,邱健壯感到一股粘稠溫熱的東西暖乎乎地裹住了他的心。兩個人撿起包,賣油老頭沖走在前面的邱健壯擠眉弄眼地擺手。小伙子,那事真的成了?邱健壯笑著低下頭。賣油老頭伸出大拇指在空中晃了晃,小伙子,你真行,比你老哥我強!

兩人寄存了自行車,打出租車來到街口,提溜著包一前一后往家門口走。一輛摩托車從后面趕上來,氣喘吁吁地停在邱建壯前面。車上的人問,兄弟,問個事,邱健美家住哪里,我是她同事,來給她家送個信。我是她弟弟,送啥信?來人驚異了一下,很快收起臉上的淺笑,說邱健美在分院的宿舍里自殺了,先喝下毒藥,又點燃澆在身上的汽油,待有人發現時,燒得只剩下焦枯的一團了,掛在自行車把上的包里留下一頁遺書,就幾句話,說她的死與任何人無關,只是突然覺得活著沒啥意思,還有對不起家人啥的。

兩個人傻呆了。她顫著聲問,為啥,你姐姐倒底為啥這樣?邱建壯無精打采地自語道,姐姐眼里揉不下沙子,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可想到又有啥法子,姐姐就是這樣的人啊。見兩個人哭抱成一團,來人踅回摩托車走了。邱健壯突然扳住她的肩膀,哽咽著說,別先告訴我娘,咱倆去吧。她也哽咽,咋去?把包放在熟人那里,咱去騎自行車,所有的錢都拿上,我要請最好的美容師,把姐姐打扮得跟你一樣美。她泣不成聲,姐姐比我美,是真的!

把邱健美安置到洛鎮衛生院張村分院的太平間回來,夜已黑得又深又沉,一股股熱浪迎面撲來,兩個人的身上卻冷冰冰的。他們停在街頭一家歌廳門前,任一首首被扭曲了的現代流行歌曲抽打他們的耳膜,直到人去街空。她擁擁他,咱回去吧。他為難道,回去,真不知咋跟娘說。咱不回去娘也是著急啊。他點點頭,卻沒有動。

責任編輯 趙月斌

郵箱:zhaoyueb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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