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有樹,陽光格外眷戀費城。濃郁的樹冠,像綠色的長廊,蓋滿了城市的每條街道。穿梭于枝杈間的光線,不經意地把樹影揮灑在街道上。隨性的光影與歲月久遠的磚砌影紋柔和地交織在一起,如同弦樂中不同的聲部,讓人感到陽光與時光的共鳴。
費城的街道像河道,任由時光靜靜地流淌。兩側的店鋪保留著300多年時光的沖刷,記錄著幾個世紀歲月的蹉跎。斑駁的樹影之下,依稀可以看到數百年前殖民者生活的痕跡:拴馬用的鐵樁還佇立在商店的入口;地窖的出入口還直接開在便道上。枝杈縱橫的行道樹,依然像18世紀的鼎盛時期一樣,用它的樹影無聲地撫摸著街道的墻面,蔭護著店主的生意。歷史的長河中,城市也會成長變化。原來的住宅改建為店鋪、磚石房子變成鋼鐵大廈。而街道劃定的規矩沒有變。費城的街坊方整規矩。無論何處何地,每個街角都站在兩條垂直線的交點上,它擁有著兩個方向,一端指向昨天,一端指向明天。
用樹拉起綠色的網格
費城茂盛蔥郁的大樹源于建成之初的藍本。330多年前費城的開埠之父,英國殖民者威廉·潘(William Penn)就把樹木看作城里的永駐居民。他構想的街道是樹冠蓋起的綠色長廊。街,不僅僅是城里的道兒,更應該是城中的風光帶。風光帶四通八達,為城市編織起綠色的網格。在城里復生的自然環境中,每條街道都應植栽特定的樹種,并用樹命名。這樣,城市就擁有了不同的自然印記——不同樹種的長廊連在一起,形成蔚為壯觀的城市風景。在現代城市歷史上,威廉·潘首創了城市的街道景觀體系——為普通市民設置的共享公共資源。讓樹蔭呵護都市里每項活動,愛護每個市民。讓每個家庭的住址都和一種樹的林帶相關。威廉·潘通過樹木把人造的都市環境與自然世界奇妙地結合了起來。
威廉·潘的祖上與英國王室有著錯綜復雜的糾葛。老威廉·潘是克倫威爾時代的海軍軍官。英國內戰的紅利使潘家在愛爾蘭得到不少鄉間土地。隨后,老威廉·潘成為恢復查爾斯二世王權的主要力量。由于父親顛簸的生活,威廉·潘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遠離城市的鄉間度過的。鄉間的生活使得威廉·潘深深地愛上了農莊和園藝。威廉·潘生活的時代是17、18世紀交替的時代,很多英國的城市都處于手工業和工業轉換的階段,它們剛從中世紀城堡、君王宮殿、交易集鎮的雛形中走出。城市仍然以宮殿、教堂為中心。城中的道路是人和車馬踩出的土路小徑,連接點和點之間的路段。路關注的是起點和終點,而不注重路經過的區域。街面的路況經常是塵土揚天、泥濘顛簸。蜿蜒曲折的狹小通道在城里迷宮般地蔓延。偶爾壯麗的大道僅僅是為教堂和宮殿而建造的。
這個時期城市開始展示它的魔力,大量的人口涌向城市。手工業要求的技藝合作、商貿要求的集中匯聚、輕工業要求的重復勞動,都使城市成為引力之源。原本簡陋的居住區被強行植入了生產和商貿的功能。人類使城市第一次面臨著高強度、高密度、高效能的重壓。
起初的工業城市,最主要是服務于貴族院墻內小范圍奢侈生活,以及商人、業主們的生意。他們要求的大宗生產和交易需要的是城市效率。而對于支撐城市運轉的大量勞工來說,他們的日常生活往往被人遺忘。城市中沒有考慮公共環境,花園和樹木是貴族生活和宗教禮儀包養的觀賞品。大眾勞工生活在骯臟的居住環境之中。食品的貧乏、糟糕的衛生條件最終導致了火災和流行病經常性地大規模爆發。1664年倫敦火災吞食了大半個城市,奪走了十幾萬人的生命。
威廉·潘在英國目睹和經歷這時期發展帶來的痛苦。然而殷實的家境使得他遠離擁擠的城市,在郊外接受良好的教育、享受開闊的鄉村風光。1681年,時年37歲的威廉·潘從英王查理斯二世手里獲得了一塊美洲土地的轄制權——那是王室對欠負潘家債務的補償。威廉·潘馬上意識到:這是上帝賜給他的一個使命。沒有絲毫遲疑,他立刻揚帆遠航,駛向一片全新的世界。但是對他的追隨者來說,多多少少有著些許背井離鄉的無奈。威廉·潘皈依的教會是貴格會 (Quaker) 教派。他們主張宗教自由,相信通過自我的祈禱和冥想就可以受知上帝的意志,而不單單是通過牧師和主教的傳授。貴格會的教徒們主張人與人之間兄弟般的平等和自由。就像森林里的樹木,每一棵都有伸展枝葉、擁抱陽光、呼吸新鮮空氣的權利。
用兄弟般的友善包容世界
在等級森嚴的英國本土,貴格會教徒之間舍棄任何頭銜、尊稱和前綴,相互直呼其名。這種習俗幫助美國形成了特有的平民文化風格。至今多數場合中,美國人習慣于直呼其名的風俗。相比其他教會聳入云天的教堂,貴格會集會的地方十分簡單,甚至是簡陋。貴格會的教徒認為應該用會堂代替教堂。同一屋頂下,大家圍坐在方形桌子的周圍,不分輩分等級、長幼,采用平等協商的方式謀求共識(Consensus Building)。 聚會的方法是開放式的會議方式。貴格會這種扁平式宗教結構大大傷害了舊有的教會層級;貴格會相互尊重的精神、包容平等的做法在英國被視為異端邪教。威廉·潘自己也由于信仰貴格會教義,而不信仰英國國教圣公會 (Anglican Communion),曾被牛津大學(Oxford University)開除。
由于受到英國國教的驅逐,威廉·潘和貴格會帶著他們大同兄弟世界的夢想和信念,登上了美洲大陸上一片荒蕪的林地。 建立了一個宗教信仰和政治自由的地方,威廉·潘當總督時沒有為自己保留多大的權利,他宣稱“將允許人民制定自己的法律”,因此賓夕法尼亞州是美國第一個宗教信仰自由的州。
用農莊影響城市中的紳士
威廉·潘鐘情于樹,認定草木為本。草木興旺則萬物興。他把家族的姓氏“潘”和林地組合在一起來命名自己的殖民地Penn—Sylvania,即潘的林地:賓夕法尼亞。
在潘的林地上,威廉·潘開始構想他的都城。他采用了希臘語中兄弟友愛(Philadelphia)一詞來命名城市——費城,寄望著建設一個充滿兄弟友善的城市。顯然,威廉·潘對舊世界中城市對人性的異化、城市與自然的對立抱著深深的憂慮。在他的理想國中,威廉·潘希望城市和自然包容相處。城市是各類人群定居、交往的地點,也應有樹木生長繁盛的空間。威廉·潘知道他的城市需要時間聚人氣、擴人口。但他認為招人之前可以先招樹;城市應先把樹組織起來營建好的環境,用整齊的樹木劃出未來城市發展的脈絡。威廉·潘家族早期的財富源于英格蘭和愛爾蘭農村的地租。農莊土地的觀念對威廉·潘影響至深,他認為城市的發展應由從商業和土地上獲得的財富共同支持。
威廉·潘心目中的城市是“紳士的農莊(Gentleman's farm)”。紳士的住房之間都應由每戶周邊的樹林、花園分隔,而且花園應向城市的街道開放與街道兩側的樹木一起構成“綠色的城鎮”(Greene Country Town)。 樹木是通天接地的靈物,人類最好的伴侶,它的沉默的生命能夠影響人的秉性和性情。威廉·潘理想中,這些樹木、植物不僅僅用于展現新世界城市有別于舊世界的風貌,更重要的是它們對紳士品格和地域民風的陶冶作用。
那個時代,倫敦城市中心的混亂、擁擠和骯臟使威廉·潘意識到:城市的發展需要理想,也需要規劃藍圖。1683年,威廉·潘出版了他對費城的規劃構想。完全有別于舊世界的所有城市,潘向世人描繪了一個脫胎換骨的畫面:城市本身應該是為促進平等交往而設置的舞臺;它的格局應該是反映平等機會的均質安排;城市的中心不應放置皇族和教會的權杖,而應是為市民服務的交往場所。城市中倡導的文化應該是寬容和博愛,鼓勵不同思想的交流。城市不應是防御的堡壘,而應是經濟和貿易活動匯聚的場所。
這些原則指導了城市的空間布局。威廉·潘采用了所有人都讀得懂的方格網街道體系,城市分為四個區域,每個區域都有一塊方形綠地供周圍社區人們活動,如同貴格教派會堂中的方形桌面。四個區域交匯的中心形成了全城共享的市民廣場。城中東西方向的街道全部用樹木命名;南北方向的街道則用阿拉伯數字命名排序。
這種體系把城市的環境質量與運行效率結合在一起。很快,威廉·潘的城市街道體系在新大陸的城市規劃中迅速地流行起來。方格網街道體系實現了均質的土地劃分,每個土地的擁有者都享受相同的公共資源,綠樹成蔭的街道,而不是古典城市中的廣場、寺廟、宮殿,成為市民交往、活動、生意最重要的場所。威廉·潘沿襲了貴格會中尋找共識的議事手段,第一次運用規劃手段尋找個體權利和公共利益的相互支持、相互平衡。城市中個體權利應受到平等的保護,而城鎮的共同利益也受到了每個單體的愛護。
其后的數百年里,在威廉·潘劃定的網格棋盤里發生了許多風云莫測的棋局。有些棋局遠遠超過威廉·潘的想象能力。然而貴格教派篤信的寬容、博愛的紳士理念、威廉·潘崇尚的自然主義的樸素思想,自始至終地影響著棋局的變幻和發展。
當年的小樹如今已經枝葉繁茂,它們吸納著偉人的澆灌和營養,影響著樹下一代又一代的費城人——美國人。
用綠地鼓勵鄰里間的交流
在費城規整的街道方格網格中,威廉·潘預先設定了四個社區綠地,城市圍繞著這四個開放綠地形成了四個社區。瑞頓郝斯
綠地(Rittenhouse Square) 就是其中之一,這塊4公頃的綠地周邊,是費城人氣最旺的地段。
瑞頓郝斯綠地并沒過發生轟動全美的歷史事件,也沒有聲名顯赫的名人故居,因而旅游觀光指南中也沒有列入必選項目。但它卻與聲名遠揚的威尼斯圣馬可廣場(Piazza San Marco)、巴黎的市政廣場以及紐約的洛克菲洛廣場(Rockefeller Plaza) 等一起被列入了全球十個最受民眾喜愛的公共場所。威廉·潘最初設想城市的綠地就是為社區市民服務的,而不是為觀光客服務的。今天的瑞頓郝斯綠地原原本本實現了300多年前潘的理想,并把它從城市的社區綠地變成了居民心中的綠洲。
今天的瑞頓郝斯綠地草木繁盛:松鼠在樹下跳躍,白鴿在林間滑翔,孩子們清亮的聲音在草坪上飄蕩。綠蔭中,老人們悠閑地享受著陽光的溫暖、路人匆匆地穿越花叢小徑、青年人在樂聲中歡樂舞動……一切都溶解在樹影的濃綠之中。綠地不僅僅是共享的資源,綠地也鼓勵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人與大地、藍天的交流。綠蔭里的每一次交往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居民的生活氣息;潤雨無聲地培育著社區的秉性氣質。
威廉·潘在他的城市里使用的是方形綠地(Square),而不是城市廣場(Plaza)來表達公共綠地服務于城鎮生活的一面。綠地的周邊聚集著各類服務設施,如教堂、學校、商店。平日里供人們交流聚會;節日和假日供大眾趕集、舉辦各種社區活動。方形綠地更像村落里的空場兒,而不是宮殿前的廣場。綠地的規整方形讓人聯想起貴格教派使用的方形桌面,教友們不分等級地圍坐四周,尋求共同利益。
著名的都市社會學者,簡·雅格布(Jane Jacobs)在她著名的《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一書中特別仔細地觀察了每天走過瑞頓郝斯綠地川流不息的人流。她用“都市芭蕾”描述發生在綠地里復雜而和諧的都市潮涌:每個時刻,綠地的每個角落中都發生著獨特的事件,但它們又互相映襯,組成一個秩序井然、相互配合的整體。
綠地里,一個地方總會有新的即興表演,這些即興構成了豐富多彩的生活,生活的內容使得瑞頓郝斯緊緊地嵌入社區中。綠地的周圍展開著社區需要的平實的生活內容:一家歷史悠久的酒店、一個畫廊、一個美食俱樂部、一家全球知名的音樂學校,一個全國連鎖的書店、幾座教堂、一個圖書館、幾幢商場和幾幢辦公樓。這些機構、生意和地產面對著的是一塊開敞的綠洲——從當年貴格教派的方桌演進到社區共享的客廳和起居室。這里的綠蔭和陽光鼓勵著不同人群的偶遇,使人們從相遇到相知,從相知到相擁。據說瑞頓郝斯的樹林中會散發出特殊化學物質,它們能夠激活人們心底相依的戀情。很難證實這個美好說法的確鑿性。但公園的綠蔭下,牽手共行的伴侶卻處處可見。
300多年前,人類面臨著第一次城市化的大潮,威廉·潘的那個時代是從農業、手工業社會向現代工商業社會轉型的時代。深深憂慮著工業和商業對人類生活的異化,威廉·潘借用樸素的自然主義理想,在費城的規劃中嘗試著建立一種新的生活秩序。為了促成這種模式的成功,潘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相信的原則和法理上,而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他人頭上。他更注重培養城市自我的文化價值,而不是制定各種特殊的軌道系統讓人擁有社會差異。
在規劃層面上,潘更關心城市布局的清晰性,而不是狹義的歷史文脈,在制定發展方向時。潘強調長期體系的框架作用,而不是短期的政績目標。
人類歷史經歷了三次來勢兇猛的城市化浪潮,其間人們對城市發展提出過許多設想。不少預言家、設計師把城市規劃當成了時裝幻想,至今仍有不少。潮起潮落、大浪淘沙之后,人們發現那些樸素的,涵蓋生活常理的,關注普通生命尊嚴的構想更加擁有長久的生命力。
城市迅速發展的時段,人們喜歡用堂皇的建筑來標榜發展的成績,認為建筑可以成為石刻的史書。其實,即使是石砌的書,也是可以坍塌的。而大地的印痕是難以磨滅的,因為街道、街坊不是一種炫耀,而是生活信念留下的痕跡。街道上搖曳的樹影是無法抹去的,因為樹的樹蔭不是設計的產物,而是世間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