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公派生”的家與國

1946年秋末，19歲的臺灣青年鄭鴻池在基隆港乘上了前往廈門的客輪，與他同行的是另外31名和他一樣要入讀廈門大學的同學。客輪漸行漸遠，基隆港岸上的椰子樹在他們的視線中慢慢地隱沒不見。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還有六十多名臺灣學生也從基隆港出發，前往大陸的中央大學、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武漢大學、暨南大學、復旦大學、同濟大學和上海醫學院等高校。

在離開臺灣之前，他們都通過了當時的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組織的考試，獲取了首批“升學內地專科以上學校公費生”（又稱“公派生”）資格，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去認識和體驗對岸的祖國大陸，再返回臺灣任職，扮演光復后的臺灣與祖國大陸溝通的橋梁角色；兩年后，又有約五十名臺灣學生以同樣的形式前往大陸各高校求學。

客輪駛向海上，駛入了未知的前方。當這些公費生陸續進入大陸各高校的時候，國共紛爭也進入了刀槍相向的白熱化階段，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們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歷史的洪流和暗涌。

首批“公派生”

在臺灣光復之前，臺灣教育的轉型就已擺上了日程。1944年5月10日，正在準備收歸臺灣工作的行政院秘書長陳儀致信陳立夫：“教育是臺灣復員與重建中的重要工作。”隨后，蔣介石親自簽署通過了《臺灣接管計劃綱要》，這一綱要規定，在文教方面要“增強民族意識，廓清奴化思想，普及教育機會，提高文化水準。”

1945年10月25日，中國戰區臺灣省受降儀式在臺北公會堂舉行，臺灣教育行政的重建也正式展開，至1946年3月底，所有由日本人掌管的學校全部被接收，與此同時，派送臺灣學生到大陸求學之事也開始被屢屢提及。1946年6月22日，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接受了臺灣省議會的提案，在該署的機關刊物《新生報》頭版頭條的顯著位置，刊登了選拔公費生的公告，面向全臺招收愿意前往大陸高校讀書的青年學生，“凡系臺灣舊制或日本中學畢業以后在較高級學校讀滿一年或二年確有證件者”或“有以上同等學力者”均可報名應考。

看到這個消息時，鄭鴻池正在故鄉的彰化女子中學擔任國語教師。那時已19歲的他對大陸并不陌生，10歲的時候，他就隨參加抗日組織的父親去了福建。他父親在臺時是臺灣文化協會的會員，到了福建后，又加入了由臺胞組成的臺灣義勇隊（隊長為黃埔軍校畢業生李友邦）。在福建讀完小學和中學后，鄭鴻池也加入了臺灣義勇隊，并在抗戰結束后和一批同鄉返回臺灣。

經歷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教育后，在斯時的臺灣，多數青年學生已不會講國語，即便是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的機關刊物《新生報》，為了適應這一過渡時期的需要，也不得不開辦了日文版，“去殖民化”成為臺灣教育轉型的首務。在這樣的背景下，臺灣在光復以后向大陸派出首批“公派生”就顯得尤為重要。就在鄭鴻池等人走進考場的時候，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官員褚應端又于1946年7月28日在《新生報》上發表了長文《一月來本省之高等教育》，其中著重提到了派遣公費生一事，文中說到：“文化的交流，是本省光復后最切要的工作，何況五十年來本省文化難免沒有狹義的軍國主義的統制，對于現代民主的思潮，以及內地文化，多少有些隔閡……內地就學的公費生考試，更要積極的辦理”，同時，褚應端向應考的學生保證，他們都將被“派到內地的有名的國立大學去求學”。

8月10日，考試結果公布，在500多名應考者中，共有100人被錄取，臺灣報界盛贊他們是“臺灣的精英”。在出發前夕，這些學生被集中到當時的“臺灣訓練團”接受了3個月的培訓，培訓內容為了解大陸情勢和學習國語，和他們一起受訓的還有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招募的政府公職人員和公營企業職員。

1946年11月6日，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公布了分發各校的公費生名單，除去幾名覺得大陸局勢不穩定而沒有成行的學生外，余下的93名學生被派往當時大陸的9所名牌大學，其中前往廈門大學的人最多，為32人，前往中央大學的5人，前往北京大學的13人，前往浙江大學的7人，前往武漢大學的8人，前往暨南大學的14人，前往復旦大學的5人，前往同濟大學的5人，前往上海醫學院的4人。

這是臺灣光復后，官方首次從臺灣向大陸派出“公派生”，也是在臺灣因日據而與大陸分割半個世紀后，第一次有臺灣學生如此集中地進入大陸各個名牌大學，臺灣各界因之對這批“公派生”期許甚高，他們即將扮演的是“一座臺灣和大陸溝通的橋梁”，不僅要消除臺灣光復初期兩岸之間的隔膜，更要使臺灣加速完成從“皇民化”到“祖國化”這一進程。

“暫別我們全身愛著的故鄉”

1946年11月18日，在離臺前夕，這些“公派生”成立了同學會，嘉義人江濃被推選為同學會常會干事（會長），在出發前夕，他們以集體形式發表了《臨別告同胞書》：“我們覺得我們所負的責任非常的大，在目前，我們要去接受祖國悠久的文化，同時要給外省的同胞明白我們臺灣同胞雖然受了日本人五十年的統治壓迫，但我們的民族精神還是堅強的。在將來我們將再回到我們的家園——臺灣，共同努力，建設一個美麗島……為了養成更大的力量來建設新臺灣，暫別我們全身愛著的故鄉。”

然而，當這些“公派生”踏上大陸的土地后，局勢變動之快，馬上就超出了幾乎所有人的想象。國共紛爭的升級和接二連三的學潮，快速改變著這個國家的軌跡，也改變著這些“公派生”的人生走向。

大多數“公派生”都是第一次來到大陸，在出發前，他們都夢想著盡快“到祖國大陸去，學成歸來參加建設一個新臺灣”，但是，他們的熱情卻很快就觸到了冰冷的現實。

連年的戰亂，留下的是一個殘破的中國，即便是在上海這樣的繁盛之地，入冬后依然接連發生民眾被凍死的事件，江濃在一封寄回臺灣的家書中寫到他見到的景象：“自前天起急趨寒冷，據報有百余人凍死，今晨在路上又見泥水結冰……”

從臺灣出發的時候，這些公費生都按照派遣規定獲取了不錯的待遇，每人每月可領到2000元臺幣的公費，相當于當時大陸的法幣6萬元，在交納了學費和生活費后，余額還可以讓這些公費生們過上“綽綽有余”的生活，但是隨著物價的飛漲，這些原本較充裕的公費開始讓他們感到捉襟見肘，與此同時，耳聞目睹的腐敗使他們對當局的不滿日益增加。

1946年年底，北大女生被美軍強奸的消息傳遍各地，是為“沈崇事件”，群情激奮的各地學生紛紛走上街頭，臺灣公費生雖然都入學未久，也大多加入了這一學潮。郭沫若、羅隆基、茅盾、馬寅初、章乃器等人那時不斷到各地演說，使這些青年學生的熱情更加高漲，入讀暨南大學的公費生楊玉輝回憶那個時候：“說真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如此激動人心的報告，心想如果由這些人來治理中國，大陸和臺灣都有希望。”

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鮮血，“沈崇事件”的風波尚未平息，在臺北又發生了“二二八”事件，在大陸的“公派生”通過美國領事館的報刊突破了信息封鎖，把事件的消息寫成海報到處張貼，在北大的“公派生”還編印了兩本小冊子，一本是他們訪問的北大教授談論“二二八”事件的記載，另一本則是報道和評論該事件的報刊言論集——這可能是臺灣人最早有意識編撰的關于此事件的史料；到了1947年6月1日凌晨，就讀于武漢大學的臺灣公費生陳如豐又因參加學生運動，被軍警槍殺在校園里。江濃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傳回了臺灣，他在事件發生第三日寫給陳如豐父親的信中，抄錄了當時的《大公報》對這一事件的報道：“一時該校內外，各種槍聲大作……政治系一年級學生陳如豐則被擊斃于兩處宿舍之過通臺階上。” 慘痛的心情籠罩了每一個臺灣公費生，在武漢的臺灣公費生更是感到“欲哭無淚”，他們在寫給臺灣同學的信中說，“此次系熱望祖國前來求學，萬里奔波，戴勞戴苦，盡欲報效社會，盡忠國家……去年十一月和如豐君同來，而今僅七人哀歸，天下之悲痛莫過于此”。

“被湮沒的臺灣人”

1949年，內戰漸入尾聲，200萬大陸軍民隨國民黨敗退到臺灣，小小的臺灣島，成為蔣氏父子銳意經營的“復興基地”。但是，那些被公派到大陸的臺灣學生卻被遺忘了，江濃曾對來訪者回憶那個時候：“國民黨一直到完全從大陸撤退時，始終沒有給我們下達過一個明確的指示，它既沒有告訴我們：‘你們必須要撤回臺灣’，也沒有告訴我們：‘你們繼續念下去。結果，到底要怎么辦，它根本就不管了……我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隨風漂泊了。”

約半數“公派生”選擇了留在大陸，其余的則隨著逃難的人群涌向碼頭，就讀于同濟大學的曾文賓回憶說，國民黨從上海潰敗的時候，他和四個臺灣籍的同學仍沒有買到返鄉的船票，站在碼頭上，兩手空空的他們，不得不以“跳船方式”回到了臺灣。

1990年的春天，當臺灣作家藍博洲來北京尋訪“二二八”事件的流亡者時，無意中接觸到了幾名當年的公費生，他的第一反應是遇到了一段“被湮滅的歷史”。長期以來，即便是在公費生的家鄉，他們在臺灣光復的那個特殊時刻遠赴大陸求學這一事實也被遺忘了。藍博洲感慨：“對我而言，這樣的歷史事實，四十年來一直是荒蕪的。過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在戰后臺灣曾經有過這些人與這些事。因此，當自己親身面對這荒蕪的歷史事實時，一種不敢相信的‘荒謬’的感覺便油然而生。”

這一年，當年那些二十歲上下的青年都已老去，特殊的身份和經歷，使他們成為中國現代史上人生歷程最為多樣化的一個人群——他們完整地經歷了日據臺灣、臺灣光復、國共內戰、兩岸對峙以及兩岸和解等諸多變遷，而他們的人生軌跡亦在每一時期都被首當其沖地改變。在兩岸軍事對峙的高峰時期，留在大陸的臺灣公費生不可避免地受到屢次“運動”的沖擊；在臺灣，關于這些公費生的故事，則在威權時期一度遭受屏蔽，一直到“解嚴”后才又重新浮出水面。

在廈大參加學潮的時候，鄭鴻池為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叫鄭堅，后來他便一直使用這個名字。“文革”開始后，鄭堅被當成了“黑秀才”，他回憶說：“給了我兩大罪狀，一個是反對毛澤東思想，另一個是說我主張單干——‘三年困難’時期，福建省委讓我去調查人民公社，我就去永安調查，農民講‘一丘田里幾十個屁股擠屁股，怎么搞生產’，我如實反映，結果就成罪狀了。”

曾在1946年的考試中列名文科榜首的尤寬仁，在入學北大西語系后，成為一名不折不扣的語言天才，不但精通日語、英語、德語、俄語和世界語等5種語言，另外還能夠使用荷蘭語、瑞典語、挪威語、丹麥語等語言。“文革”爆發后，他所在的世界語小組和成員紛紛被以“里通外國”的罪名逮捕，身為世界語小組副組長的尤寬仁被關押了一年有余。

入讀北大經濟系的楊威理也是一名和尤寬仁一樣的語言天才，能夠使用日語、英語、德語、拉丁語、法語、俄語和西班牙語等7種外語。1968年，正在中央編譯局圖書館館長任上的楊威理被抄家，三年后，他又被下放到江西的五七干校，并被調到豬舍去養豬，他的外語天才很快就在當地傳開了，當地農民覺得學習普通話就已經是非常困難了，認為楊威理會講普通話、閩南話再加7種外語一共9種語言是非常神奇的事情，對此楊威理只能自嘲：“不是九種，是十種，包括豬語。”“在那段苦悶哀戚的日子里，楊威理成了中國少數能和豬對話的讀書人。”（鐘明宏，《來自祖國寶島的一位平凡知識人：楊威理》）

在返回臺灣的“公派生”中，也有四名沒有躲過國民黨遷臺初期的白色恐怖；劉碧堂（暨南大學）于1950年因抗爭國民黨政府被逮捕，同年12月病逝于火燒島獄中；張壁坤（暨南大學）因受家人影響反對國民黨，于1950年被通緝，兩年后被逮捕槍決；謝傳祖（廈門大學）因抗議“二二八”事件被逮捕槍決；蔡瑞欽（廈門大學）于1948年在臺南被槍殺。（鐘明宏，《犧牲的五位公費生》）

重聚

1979年1月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發表《告臺灣同胞書》，兩岸關系快速回暖；1981年，《關于落實居住在祖國大陸的臺灣同胞政策的指示》（俗稱“38號文件”）發布，根據這份文件，在“文革”期間受到沖擊的臺胞及其子女都陸續恢復待遇。鄭堅也在這一年從福州調動到北京，開始參與全國臺聯的籌建，并在從全國臺聯退休后又回到福建擔任了泉州黎明職業大學的校長。1998年，他以黎明職業大學校長的身份參加了一個訪問團，第一次回到了臺灣彰化家鄉。

語言天才尤寬仁在“平反”后成為黑龍江省政協委員，并在1983年出訪日本的時候，見到了專程從臺灣趕來的姐姐。1988年，臺灣方面開始有限度地受理大陸臺胞返臺探親，兩年后，尤寬仁獲準返臺三個月，但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與父母見上一面，為父母掃墓又返回大陸四年后，尤寬仁決定返臺定居。但是，由于他們這些“公派生”的戶籍資料早已被銷毀，他的返臺申請被家鄉以“查無此人”的理由拒絕，無奈的尤寬仁找到同學會會長江濃，后者從臺灣的圖書館里找到了當年公費生的錄取名單和相關新聞，這些證據使尤寬仁終于得以返臺定居。

2006年，電影《云水謠》在全國上映，主人公是因“二二八”事件而被分散在兩岸的一對戀人——在一定程度上，這是把公費生們的故事搬上了銀幕，雖然電影中絲毫沒有提及這段歷史，但是主人公陳秋水從臺灣到大陸的歷程卻暗合著公費生的親身經歷。

曾就讀于復旦大學的臺灣公費生陳弘即是該電影的原型人物之一，他在離開臺灣之前，已經有一個名叫楊惠華的未婚妻，倆人在東京相識，入讀復旦之前，陳弘與她訂了婚約，約定在四年之后成婚，陳母還親手為這個“兒媳”戴上了訂婚戒指，但是，基隆碼頭一別，卻幾乎成為二人的永別。

1949年后，因想念在大陸的兒子，陳母哭瞎了眼睛，后來又中風癱瘓，常去照料陳母的楊惠華就認陳母為義母，陳母過世后，楊惠華又披麻戴孝送走了老人……1980年，陳弘與楊惠華再度在東京相見，感念至深的陳弘不由得“淚流滿面跪倒在她的面前”，感謝她替自己為父母盡孝道。

在《云水謠》上映的同一年，幾乎都已年近八旬的公費生們再一次在北京聚會。兩年后的12月15日，兩岸海運直航、空運直航以及直接通郵正式啟動：在天津濱海國際機場，中國國際航空公司開通的首班海峽兩岸客運常態化包機CA187航班，迎來首批直航的乘客；在北京，“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先生在海峽兩岸直接通郵儀式上投下第一封直郵臺灣的家書”，這名老先生，就是已經81歲的鄭堅。

2009年，鄭堅參加大陸老臺胞清明返鄉謁祖參訪團，再一次回到臺灣，這一次，他乘坐兩岸直航包機返臺；陳弘也參加了這次活動返臺，在臺灣，他作為《云水謠》原型人物的故事再一次被媒體問起，陳弘說，很多老臺胞都有一部和家人、戀人相隔絕的歷史。“大家都應該好好珍惜來之不易的海峽和平，骨肉分離的悲劇一定不能再重演了”。

隨著年齡的增加，鄭堅等人愈發感受到保留他們這些公費生的人生足跡的重要性，2011年，不顧八旬以上的高齡，鄭堅和陳弘二人組織當年的公費生和他們的家人，編撰了一本“紀念臺灣省公費（派）生升學內地大學65周年”的回憶文集，他們希望，通過這本文集，可以“喚起更多人當年的記憶”，以及從這些“公派生”的經歷中可以看到的海峽兩岸的諸多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