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問題究竟是怎樣永無止息?中國歷史又究竟如何在循環不休的戰亂、水災和饑荒中反復痛苦地重現?
在刊發白修德從河南洛陽發回的現場報道時,《時代》雜志的追問意味深長。
這個提問頗適合由白修德在哈佛大學的老師費正清來回答,他后來以研究中國問題聞名西方世界,并且不斷嘗試回答這一問題。35歲的費正清,在1942年恰好再度來到重慶,在與國共兩黨高層的接觸與交流中,在與西南聯大的朋友們聊天中,他在歷史現場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我獲得一個明確的信念,我們的盟友國民黨政權正在自我毀滅,并且走上喪失權力的道路。”費正清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道,他補充說:“國民黨是逐步走向沒落的,我的上述結論也是逐步形成的。”
回到1942年的現場,在那場導致3000萬人流離失所,超過300萬人死于非命的災荒中,國民政府的所作所為已為后來的政權崩潰埋下了伏筆。
預警
時至1942年7月,來自不同管道的消息,通過電文、私人信函、媒體報道將河南災荒嚴重的情形,不斷傳遞到戰時國民政府高層官員們的耳中。
1942年7月22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總長,兼第四戰區司令長官何應欽接到了駐洛陽的第三十六集團軍總司令曾萬鐘的電報,報稱:“河南素稱農產豐稔之區,乃今歲入春以還,雨水失調,春麥收成僅二三成,人民已成災黎之象。近復旱魈為虐,數月未雨,烈日炎炎,千里赤地,禾苗既悉枯槁,樹木亦多凋殘,行見秋收顆粒無望,災情嚴重,系數年所未有,尤以豫西各縣為最。人民生活不堪其苦,相率逃災。”
何應欽將這封電報中的內容轉給了全國賑濟委員會代理委員長許世英。
兩天之后,創刊不久的南陽《前鋒報》,針對河南各縣均已成災之現實,以社評的方式呼吁政府“災象已成,迅謀救濟”。報紙評論相當尖銳地指出,“如政府坐視不理,一任其如往時一樣的浪費,那么如果十日不雨,半壁河南之孑遺即輾轉于饑餓線上,或餓死,或流徙,北戰場上亦將無協軍抗敵之人了。事甚嚴重,情亦甚迫,吾人決非故為大言,以聳聽聞。負責當局其速圖之!”
8月14日,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湯恩伯亦致電中央賑委會孔祥熙委員長,許世英代委員長稱:“查豫東各縣上年荒旱,顆粒未收,街(蝗)蟲遺卵,今春孵化蔓延之速,勢若燎原,以致鄢凌(陵)、扶溝、西華、太康、淮陽、鹿邑、杞縣、寧陵、商人(水)、項城、沈邱、太和、臨泉等縣先后呈報發現蔽薪蓋野,禾稼被食殆盡。……迄今各縣秋收絕望,民命堪虞,數百萬災黎鵠待賑濟。”
豫籍國民政府參議員郭仲隗則收集了災民所食雁糞、榆樹皮、觀音土等,在10 月30 日的國民參政會上當眾展示,并領銜聯名提出《河南災情慘重,請政府速賜救濟,以全民命而利抗戰案》,大聲疾呼政府救濟災民。同時,他還奔走于財政部、糧食部等中樞主管機構,呼吁、敦促豁免軍糧,減輕民負,賑濟災情。
黨、政、軍、民各路人馬沿著政府有效的溝通渠道,將河南重災的消息傳遞到決策中樞。
失真
在所謂黃金十年(1927—1937)的快速發展期中,國民政府事實上已經積累了一套相當成熟的應急救災體系。
在南京國民政府成立的翌年,西北的大旱曾令當時的國民政府手足無措。之后國民政府在1930年10月公布了《救災準備金法》,規定國民政府每年由經常預算收入總額內支出1%為中央救災準備金,省政府每年由經常預算收入總額內支出2%為省救災準備金。
1931年,江淮流域暴發百年不遇大水災,災情遍及23省。南京國民政府乃改變以往救災政策,以中央政權為中心,制定計劃,動員全國人力物力,將整個救災過程置于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轄下,并設立專門的賑務委員會,專門負責賑濟事務,其委員長一職由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兼任。
江淮水災的救援,被國民政府財政顧問楊格認為是“有效的大規模行動”。
從確立救災制度,到全國動員,乃至賑災方式的創新,國民政府在其后的數年間積累了足夠多的經驗和教訓。1942年的各種警報顯示,對于剛剛遭受過水災的河南來說,當年的旱災是一場巨大災難的開始。
但這一次,當足夠多的災難信息開始預警的時候,中央政府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第三十六集團軍總司令李家鈺在重慶曾向蔣介石報告河南災情,蔣聽后要李趕快去見何應欽,但何的反應卻是:“災情是不能隨便報的,鄂西有災,因為地方政府有報告,河南方面未見地方政府報告,何來的災情?”
國民政府的最高統帥蔣介石顯然得到了更多的消息和匯報,但他的反應更加出人意料。馮玉祥在《我所認識的蔣介石》里回憶稱,河南大旱,餓死人無數,就在這樣慘痛之下,蔣介石還叫河南征糧。那位河南主席實在沒有辦法,大膽地向蔣介石說:“旱災太厲害。”蔣介石把桌子一拍,就大罵起來說:“一點廉恥都沒有,一點人格都沒有,就是胡造謠言。我知道河南全省都是很好的收成,而你偏說有旱災!”
蔣介石生氣自有道理。此前的1941年,為了穩定戰時經濟,國民政府要求田賦征實,這一年河南在受水災的情況下,田賦征實小麥108萬擔、征購305萬擔,分別占全部國統區征實、征購小麥的34%和36%,均為后方各省第一。
1942年10月的參政會上,國統區21省中照核定數額完成征收者僅有11省,而僅有半壁江山的河南亦名列其中。國民政府糧食部長徐湛特此對河南糧政局進行了表揚。
這樣一個征糧業績如此優秀的省份,怎么可能突然之間就變成了災區呢?
不惟蔣介石不信,國民政府的高層人士中,對河南災荒的真實成分持懷疑者不在少數。
掩耳
“恰好這幾天以來,天雨適時,各地農作物皆欣欣向榮,本年糧食產量必然特別增多,歲收豐稔,可以預卜,可謂得天助。”
1942年6月1日,西安。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主持召開全國糧政會議時,心情相當不錯,除了“天助”,他在演講中列出的有利因素還有“人助”——來自美國的5億美金的援款。同一天,蔣介石的光輝形象出現在了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上。
蔣介石認為,“天助和人助都有了,但還需要自助”。
“我們的政府對于人民真是所謂仁至義盡,如果連到這一點征糧的要求都持異議,未免太不自助了。這樣的人不惟政府無法寬容,就是社會全體亦應鳴鼓而攻,羞與為伍。”蔣介石對各地的糧政局長們說,“抗戰已經五年,政府對于人民有余的糧食,仍舊沒有廢止市場交易,在合法范圍內,仍許其自由買賣,而且關于征收征購的辦法,還很虛心的向地方征求意見,現代世界六大洲中,在戰時的國家,無論何國,亦找不出如此寬大為懷的一個政府。”
這真是過于直率的肺腑之言,翻譯一下這位統帥的言下之意:考慮到在打仗,政府的糧食政策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好的,如果老百姓不主動納糧,那就是全社會的敗類,應該馬上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
各省的糧政局長們聽明白了,他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壓力。
災荒中的河南開始叫“苦”連天,有些地方農民已經開始吃草根、樹皮,卻仍要面對新一輪的征購。1942年8月,河南省災情調查委員會公推劉基炎、任劭魯、楊一峰三位代表組成災情請愿團,前往重慶謁見蔣介石。但蔣不僅拒絕見他們,還禁止他們在重慶公開活動。之后,楊一峰發現當時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向中央所呈送的報告,竟說河南的糧食收獲還好。
蔣介石并未注意到他的前線戰場上正在發生的災荒,或者說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最關注的事情“一是征兵,二是征糧”。
河南處于中原主戰場,駐扎著湯恩伯、蔣鼎文率領的40萬軍隊。在這次糧政會議上,河南省官員和國民政府糧食部長徐湛討價還價的結果是,將河南1942年軍糧配額減為250萬石。但會后徐湛大筆一揮,將250萬石改為250萬包,于是實際征收軍糧數額變為335萬石。
蔣介石并不相信河南官員的報告,他當時的一份批示明確表露了個人態度。
“本年有若干省地方官紳,文電紛馳,申報水旱災況,或稱赤地千里,或稱田廬漂沒,一方請求豁免征購,一方請求巨款賑濟,然究其實際,則其間多數地區,雖或略有災歉,大都以少報多,以輕報重,過甚其詞,張皇入告。操其心跡,官吏則藉報災荒,豫圖減輕征課之責任,或竟假以結好于富豪,士紳則藉報災荒以期市惠于鄉里,或竟假以規避其本人納課之義務……”
當年9月6日,在西安王典召開軍政會議時,蔣介石更在演講中痛斥各地軍糧辦事人員不努力。并當場規定:以后縣長的考績,軍糧占35%,兵役也占35%,其他占30%。軍糧局以后不準向部隊發給軍糧券,必要交給實物,并且要如期如數交到兵站,不得借口糧食缺乏,來推諉責任。在蔣介石看來,“軍隊謊報欺蒙之習,現在到處難免,流弊所及,不僅騙上官,騙同事,騙部下,而且他還要騙自己 。”
河南省糧政局秘書于政洲當時跟隨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和河南糧政局局長盧郁文赴西安參會,一路上眼見人民紛紛西逃,沿途餓殍載道——“李主席目睹此況,始覺災情問題之嚴重,會后歸來,雖會商種種救災辦法,可惜為時已晚,多屬緩不濟急。”
蔣介石侍從室主任陳布雷后來跟《大公報》總編王蕓生說:“委員長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災,說是省政府虛報災情。李主席(培基)的報災電,說什么‘赤地千里’、‘哀鴻遍野’、‘嗷嗷待哺’等等,委員長就罵是謊報濫調,并且嚴令河南的征實不得緩免。”
國民政府農林部、糧食增產委員會之后的統計顯示,1942年河南的稻谷收成在四成上下,而實際收成僅有一成,這個數字則是河南當局虛報而至。
河南的確在瞞報,蔣介石猜對了開頭,但卻猜錯了結果。
于是,在災情快速蔓延的同時,河南省政府指派大員分頭出發,一面督催軍糧,一面視察災情。時任河南省建設廳廳長張仲魯后來回憶說,前一任務才是主要目的。他從洛陽出發,一路調查滎陽、鄭縣、新鄭等六縣征糧與災情。在滎陽的官紳會上,縣長左宗濂怕完不成征糧任務而哭起來。在鄭縣,縣長魯彥談到李姓一家把僅有的一點麥子交軍糧后全家投河自殺時,痛哭失聲,跪地叩頭,求免軍糧。
張仲魯更親眼目睹方城城外的人市,“一對夫婦,無法生活,妻被出賣,當分手時,妻呼其夫說:“你來,我的褲子囫圇一些,咱倆脫下換一下吧。”夫聽此話,大受感動,抱頭痛哭說:“不賣你了,死也死在一起。”
成千上萬的災民開始逃離故土,遠在重慶的《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得到不少傳教士發來的消息,他在這一年10月26日發出的報道中稱,“兩萬平方英里的河南省北部地區正陷入饑餓之中。男人和女人們正在吃樹皮和草根,腹部腫脹的孩子們被賣掉換取糧食。數千人已經死去,數十萬人走投無路,千萬人面臨著一整個漫長冬天的大饑荒的折磨。其原因為:1.日本人,他們在撤退前毀掉了地里的莊稼。2.上帝,他拒絕給麥田降雨。”
他忘了加上第3個原因——“國民政府”,當災難向著更為嚴峻的方向發展時,國民政府高層的一系列錯誤判斷和決策,更像是火上澆油。
用不了多久,白修德就會發現:這最后一根稻草是如何加上去的。
失靈
當災荒已成現實。國民政府的各級官員都做了些什么?
不能說高層官員們毫無作為,這部已經喪失彈力的官僚機構仍在循章運行。1942年10月6日,國民政府行政院會議終于決定“特派中央監察委員張繼、黨政工作考核委員會秘書長張厲生赴豫,查勘災情,并宣慰災民”,目的是“藉憑振濟”。
夏去秋來,從最初上報災情,到中樞終于決定派員調查,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在此期間災情陸續蔓延,河南92縣陷入災荒之中,對嗷嗷待哺的災民來說,每一小時都是漫長的!
河南省建設廳廳長張仲魯回憶稱,兩位大員在洛陽受到了隆重的招待。而張厲生的發言則讓他們大失所望,后者宣稱“河南固然有災,但軍糧既不能免,亦不能減,必須完成任務,有災亦應救,但不能為救災而減免軍糧,救災、軍糧是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同時,亦不應對災荒夸大其詞,過分宣傳,以免影響抗戰士氣,而亂國際視聽。”
在又進行了兩個月的視察后,親見各地餓莩遍野,饑民成群的景象后,兩張最終給蔣介石提交了一份縮小了情形的報告。1942年12月,中央政府撥給河南2億元(1億賑款,1億貸款),交省政府周轉運用,購糧平糶。同時強調軍糧征收不能減免。南陽《前鋒報》不無諷刺的評論說:“河南出的是糧,而得到是賑款,數目雖有兩萬萬,糧食以十元一斤計,也只夠買兩千萬斤。”
這稱得上是創紀錄的行政救災速度——足足用了五個月時間,其間數百萬人死于饑餓。
盡管如此,國民政府啟動的仍是局部救援及動員模式,并未如1931年江淮水災一樣,啟動中央動員模式抗災。蔣介石更多的注意力仍集中在戰場的準備上,滇緬公路戰事吃緊,美國援助仍在路上,中國在同盟國中的國際角色。當然最為重要的是——要防備遠在延安的中共。
省級層面的政府救災行動,啟動的相對要快一些。
在西安會議途中目睹災情之后,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終于做了自己早應該做的事情。1942年9月,河南省成立救災委員會,并分設縣和鄉鎮救災委員會。28日,李培基以《當前問題和今后的動向》為題對政府人員做講話時指出,“今后本府決定將救災一項定為中心工作”,政府制定了七項救災方針。主要內容為:竭力減輕人民及地方之負擔;政府頒布救災的法令、計劃與頒發;籌集經費和糧食;要求災民麥收后仍然及時春耕。
同月,河南省委員會會議提出六項具體的救災辦法:其一,關于停辦不生產事務:擬令各縣就實地情形切實調查,詳述事實,呈核辦理;其二,關于籌集平糶基金;其三,關于籌購糧食及運輸辦法;其四,關于以富養貧辦法;其五,關于災戶貸款辦法;其六,關于牲畜喂養保存辦法。
傳統的救災手段急賑、平糶,與現代的救災方法工賑、農賑、衛生防疫同時啟動。
但這些看起來可以迅速減輕災難的辦法,卻在實際執行中大打折扣。“賑濟工作的特點是愚蠢和沒有效率。”《時代》周刊駐華記者白修德在次年春天前往河南,實地調查后得出如此結論,他親眼目睹國民黨黨務機關的最下級的雇員,每天從稅款之中抽取麥子約四磅。但當他回到重慶講起這事時,政府卻對此一口否認。
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軍風紀巡查團主任委員金漢鼎,受命到河南進行軍風紀視察,卻看到了令他淚下的一幕:“當時我正在臨潁參加一個集會,縣府傳達臨潁賑糧先配14 萬斤,從西安運到洛陽的運費合18 萬元,著速來借款領運,遲不領運者,霉爛損耗由各縣負責。人民群眾聽到這些話,頓時人聲鼎沸、怨氣沖天,大家咬牙切齒憤恨異常地說:“未見糧先要錢,這不是要把我們老百姓逼到死盡滅絕的地步嗎?我們寧愿餓死,也不要貪官們的糧。”
國民政府的救災經歷了由中央政府—省政府—縣政府—災民這樣一個層級系統,再加上交通不便,官員腐敗。最終層層盤剝,錢花了,災卻沒救到。
河南省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余在泗后來對平糶進行總結稱:“中央雖撥巨款舉辦平糶,唯組織龐大,手續繁雜,輾轉遷延,不待平糶,人已餓死。”
當白修德1943年到達河南時,發現政府下撥的救災款中只有8000萬元到了省政府,剩下的還在路上。而已到的錢也被留在銀行里生利息,官員們忙著討論作何用途。同時,政府的銀行居然對自己發行的貨幣打起折扣來,一張百元大鈔,他們只兌給 83 元零鈔。
遲緩的救災行動,令災情進一步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