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麥啟的作品《我操西紅柿》是關于精神奴化的寓言,借一個村莊象征民族的精神存在,借孩子的復仇象征復蘇主體的憤怒和反抗。先鋒之后的中國文學,因為這種持續的探索而有了超越庸常生活抵達深層真實的可能與希望。
關鍵詞:寓言化 麥啟 象征性 民族精神
這個年代,認識生活好像很容易,資訊過于發達,每個角落發生的事件都能最快捷地直接呈現;但真正認清其實又特別艱難,生活濁流裹挾著空前繁雜的內質,顯現著空前絢爛的色澤,成為蠱惑并令許多作家無法駕馭最終臣服的陷阱。文學如果停留在描摹生活的層次,充其量和一篇通訊的文字功能一樣。在現實主義洪流的裹挾中,在市場化需求的誘惑下,在讀者閱讀的期待中,一些作家一股腦地扎進傳統現實主義“反映論”的寫作中,五花八門、日新月異、層出不窮的雷人社會現象使一些作家匍匐在生活表象下,便捷地通過模擬復制現實直取名利。生活真實看似成就著作家,減少了寫作的艱難臺階,實際上極大阻礙了作品可能探掘到的深層真實和作家可能提升到的藝術境界。文學離不開現實生活,但又審美地超越于現實生活。因為現實生活過于繁雜,相當范圍地描摹變得異常不易,跟攝像機相比,文字的表述缺乏真人演繹的鮮活,那就應該把力氣花在文學本身的職能上:更深層次的真實性。就像張清華所說:“我堅信有這樣一類小說:它對某些秘密的揭示,是這個世界上我們唯一了解那些事物或心理活動的方式,以及唯一可能的通道?!雹?/p>
在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之后的歷史時期,在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的“先鋒文學”階段,我想,如果文學是我們心靈深處孤寂中熊熊燃燒的烈焰的話,要追求的就該是長久高遠的藝術境界,這應是一個文學信念。我深信:生活無法切開生活,而文學可以。當前一個阻滯文學的最大障礙就是:繁雜而意外不斷的生活,貌似超出人的想象力的生活。但文學想象要遠離日常,想象在現實的現象層面拘泥,追求像不像最終會顯得粗淺。文學如果有雙健壯的想象力的翅膀,能脫離日常多遠就能飛得多空靈自由,最終距離靈魂和事理的表述就能有多切近。
文學一定是追求真實性的,但真實不僅僅是那些耳聞目睹的真實;寫出真實,不只是描寫出現象的雷同、經驗的復制,更是深層存在不為常人熟知的揭示與表述。那些潛存于生活濁流中并決定著方向或特質的真實,不被察覺,不被警覺,文學的筆觸恰恰從這里開始。這個時代生活的深層真實性,才是文學需要駐足沉潛的地方。
當然,先鋒作為一個文學潮流已經退去,但還有一些作家保持著先鋒身姿堅持著這個年代寫作領域的開掘進取,孜孜探求著自我獨特的文學之路,比如殘雪、格非、行者、墨白等。其中河南作家麥啟,雖然作品不多,也是堅持中的一個。麥啟的寫作因其詭異的氣質風格與清醒的文風追求,顯示出可貴的“先鋒”精神與深刻的意蘊探掘?!跋蠕h文學”作為一個文學流派早已結束,但先鋒所留下的文學遺產卻在傳統現實主義大規模的復歸中更需要整理與繼承。在我看來,先鋒的遺產是兩方面的:一是與主流生活現實與主流寫作現實相對立的一種前衛性內在精神;一是致力于文學敘述方式探索的積極意識與主動嘗試。麥啟的小說《朝圣》和《我操西紅柿》是最能代表他的寫作特征與文學成就的兩篇,也是表現他敘述努力抵達歷史真實與現實真實的兩篇。麥啟在《我操西紅柿》荒誕戲諷的自由表述中,那褶皺在歷史民族生活深處的文化真實、國民性真實被準確勘探,有股久遠的涼意與貌似與當前生活無關實則大相關的悲意從心間冉冉升起。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操西紅柿》是一篇中原鄉村生活的象征性寓言,個體生命與鄉村權力的對立、是非混淆善惡莫辯的鄉村日常……其寓意細細品來,蘊含了道不盡的沉淀了幾千年的苦澀與憤怒。既有飽滿而深沉的情感詩意,又有滄桑而清銳的認知痛楚。
《我操西紅柿》的故事層面簡單集中?!拔摇北蝗龐鹱诱f“兩個蛋不一樣大”,頓時,關于是不是一樣大的爭論就在村里流傳不休,給我和父母造成很大的壓力和打擊。因為村里最強勢的人物荷馬的主謀與判定,全村人都認可了“我”“兩個蛋不一樣大”的事實,就連親哥哥也熱情積極地證明著這點。母親帶我治病,中醫西醫把我往壞處治,后來我被治死,魂靈回來報復,發現驚天的秘密:荷馬竟然是大獨瓜!這里的村莊不是某個具體的地方,它散發性地指向我們每一個人身處的生活環境——是非不分、極權橫行、奴隸化傾向、弱勢無辜……
這篇小說在我看來,是繼閻連科、墨白等后河南作家關于村莊寓言化寫作的又一個表現。中原大地上靜默的村子,千年的歷史輪回,潛隱著多少事關每個人日常生活和整體民族性格的秘密?這秘密揭示了歷史事件的因果,決定著今天生活的命脈,也必將預示著未來生活的可能。那么,《我操西紅柿》的村莊寓言其深意是什么?這寓言的表達又是什么?
《我操西紅柿》的寓言內涵主要是:專制權力和奴性文化對人生命和靈魂造成的極大痛苦。寓言在我的理解中,就是以富有象征性的情節隱喻生活的內在道理或真相。象征性是理解作品內涵的鑰匙。這部小說的題目有象征意義,并有強烈的情緒沖動。我操西紅柿,那一大團的圓圓乎乎鮮鮮亮亮,外在力量的輕輕揉捏,就立馬丟盔棄甲化成一灘稀巴爛。千百年來的一大群一大群的國人,就像這一大堆一大堆的西紅柿,在專制權力面前,在強悍的生命面前,怯弱而沒有自我,卑服而喪失是非甚至善惡??蓱z,喪失生命主體人格的存在無差別于草芥;可惡,哪怕是邪惡和不義,他們也選擇順從甚至助紂為虐;可恥,當那股邪惡所凌辱與傷害的是無辜者的生命與尊嚴,就改變了一顆顆良心的質地。而當強力和對強力的盲從密織成我們身處的環境中的一草一木時,荒誕而悲涼的生存境遇的真實就襲上心間。這個叫做“我”的孩子沒來由地被極權踩踏腳下,理由是莫須有的“兩個蛋不一樣大”,村人一遍遍摸過,被強權規定的答案一遍遍牢固,中醫西醫都自覺而陰險地充當往更壞處推進的幫兇。而如果有一天有這樣的帽子扣到我們頭上,結局會怎樣?沒有是非認識、沒有正義情懷、沒有人道良知的人群社會中,不義的盛行、強權的肆虐造成許多苦難都是必然,而這,傷害的是誰也許是偶然,但傷害與凌辱卻是人類生存每時每刻都要面對的必然。從這個意義上,《我操西紅柿》這一個村莊的寓言,又不僅僅事關村莊,它揭示了每一個人生活環境的秘密。
但讓我看重的是:麥啟在這篇小說中走得更遠。一方面,他的悲涼生存境遇的揭示與表達令人動容,但更讓我動容的,是他作品中透露出的不屈的反抗的鋒芒?!安佟边@個詞,在中原大地,本身就是人郁結久了的情緒宣泄與昂揚氣概的剎那間流露,“我操西紅柿”可見作者對這種麻木生存的痛恨,以及對籠罩在小村中的“河馬”強權的反抗,有股子不屈不撓的陽剛之氣。這反抗,還體現在父親磨得鋒利的刀光上,還體現在“我”死后仍陰魂不散逐個清算恩怨分明的報復中。順從是人生命血性的水化,而反抗確是血性與骨氣的綻放與印證。另一方面,他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解構,戲劇性的,那牢不可破的河馬的強勢,那制造罪名的始作俑者,那讓全村人趨之若鶩的強權核心,真相就是:一個大獨瓜。多么經不起考究,讓人瞠目結舌大跌眼鏡的真相!那么不合常情卻能堂而皇之地把莫須有的帽子扣到別人頭上,那么劣質不堪卻長久安全地保持著不為人知的局面。強勢的面紗撩起的剎那,那真實的質地原來只是如此,而人們紛爭附庸的核心,原來只是如此,而就憑如此卻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指鹿為馬。這個村
莊,孱弱得太久,蒙昧得太久,麻木得太久,因此,受傷得太久,屈辱得太久。
因為太過久遠的歷史淤泥沉淀在河床底部,盡管時代的變動很大,但我相信,村莊的寓言遠遠沒有窮盡。更何況,強大迅猛的經濟觀念的洗禮跟舊因襲的糟粕沆瀣一氣,新的寓言又不斷產生。每一個村莊都是民族肌體上的一個器官,而每一個村莊的寓言,都不同方面不同層次地揭示著整體生活的真相。只有這樣的真實裸呈,才是村莊被照亮的開始。
當前河南文學,寫作者眾多,確實相當繁榮。但河南文學和中國文學一樣,面臨著滯步難前的危機。李佩甫說:“文學一旦失去了應有的水準和品格,失去了應有的境界和探索精神,失去了文學語言應有的思想性和想象力,其結果必然是庸俗化的泛濫……如果我們的文學創作落后于時代,生活比文學更精彩,那么,作家就成了以重復描摹現實生活、販賣低劣商品的‘故事員’。我們的寫作還有什么意義?”走出危機的方式其實就是:迎向世界文學的高度和難度,忌陷入潮流性的生活認識、文學認識,忌陷入潮流性的寫作方式、思考方式。當前,文學寫作和文學評論中都存在一些慣性的潮流性認同需要清理。
最后,我希望,麥啟如果能多花費些精力與時間,以他《我操西紅柿》的方向與底氣,寫出更有代表性的好作品。
① 張清華:《發現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2008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序》,《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1期。
作 者:孔會俠,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鄭州師范學院教師。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